1 小景,好久不見
第1章 小景,好久不見
夜闌人靜,萬籁俱寂,天空拉開一層厚重的黑色垂幕,申城的近郊像是睡着了。
細長的河流在靜谧的夜色中蜿蜒而去。橫亘在河流上的,是一座做舊的石橋。
男人身着筆挺的西裝,踩着一雙锃亮的皮鞋,他拾級而上,越過石橋、穿過水霧的同時,也揭開了青雲古鎮的面紗。
天地變了模樣,小巷的兩側出現鱗次栉比的仿古建築,争相展現着自己的燈紅酒綠與紙醉金迷。
各樣的樂聲從熱鬧非凡的酒吧中漏出,順着夾道的風,吹到人心坎裏。
男人器宇軒昂,氣度不凡,此時,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步履匆匆地略過一家家酒吧,對滿目的紅男綠女與光怪陸離置之不理。
在他身旁,跟着位同樣西裝革履的男人,只是他的步伐稍緩,始終與男人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直到快要走到古鎮的盡頭,兩人才終于停下腳步。只見男人微微擡起頭來,默念着招牌上霓虹燈勾勒出“昨朝”二字。
還沒等兩人走進“昨朝”的大門,一個中等身材的光頭便谄媚地迎了上來,說:“二位老板,快請快請!”
說話的光頭名叫馮炳鑫,正是“昨朝”的主理人。
在攀上黎明投資、成為長海路和青雲古鎮中三家酒吧的主理人之前,馮炳鑫已經在申城的餐飲娛樂行業混了小二十年了,是何等的人精?
他捉急忙慌地湊到男人身邊,說:姜總,可把您給盼來了!”
姜佚明朝光頭淡淡地笑了一下,随他朝酒吧內走去。
“馮老板,好久不見。”與姜佚明不同,袁偉華對待馮炳鑫的态度倒是熱絡。三人在酒吧中小轉的功夫,袁偉華便與馮炳鑫你來我往地寒暄了幾番。
馮炳鑫一邊陪笑,一邊将兩個祖宗引入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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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座後,服務員立馬識趣地小跑過來,問道:“晚上好,請問要喝什麽酒?”
“姜總、袁總,不知道二位平時喜歡喝點兒什麽?”
袁偉華笑着說:“給姜總來杯樂加維林,給我來杯幹馬天尼吧。”
富有節奏感的音樂襲擊着心頭,可任憑臺上的樂手唱得多投入,姜佚明都顯得意興闌珊。
他話很少,只有在馮炳鑫或是袁偉華問起他時,才簡短地回一句。
身為黎明投資的老板、“昨朝”背後的男人,姜佚明此次來訪自然不單單是為了喝酒。
等到酒局過半,袁偉華将話題引到了生意上。他佯裝漫不經心地環顧着整間酒吧,笑着對馮炳鑫說道:“店裏生意不錯啊,比長海路那家還好紅火。”
馮炳鑫笑了,說:“可不麽?我這次啊,算是挖到寶了。”
袁偉華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看向舞臺。
臺上賣力演唱的男孩兒剛剛結束了自己的表演。他穿得花花綠綠,手上、頸上佩戴着誇張的首飾。迎着光束燈,袁偉華可以看到他臉上精致的妝容。
這男孩兒朝觀衆鞠了個躬,自稱每天晚上都在這兒表演,等到酒吧裏此起彼伏的掌聲漸漸停息,他才轉身離開舞臺。
馮炳鑫半眯着眼睛,等到舞臺空曠了,才用手指着舞臺側方的位置說:“喏,我說的那個馬上就要出來了。”
晦暗的燈光下,袁偉華順着馮炳鑫指的方向看去。
不同剛剛下場的那位樂手,眼前這人穿得極為素淨,上身是個簡單白T恤,下身是條普普通通的牛仔褲。
他身上不見分毫的裝飾,更沒做誇張的造型,簡單的衣飾反而襯出了他十二分的清俊,讓人忍不住多打量幾眼。
他緩緩走到舞臺中央,坐在椅子上。
屋頂的光束燈發散出兩道幹淨的白色射線,一左一右打在他的身側。
就着光束燈,袁偉華細細打量着眼前的駐唱。
只見他皮膚白皙,頭發不長不短,偏右側分,右邊兒蓋住了一半的眼睑,另一邊兒則露出光潔的額頭。彎眉下是一雙深邃的眼睛,鼻子高而挺,一雙薄唇不帶什麽彎曲的幅度,平白在燈紅酒綠的酒吧中,顯露出幾分清冷的姿态。
還沒來得及驚豔,袁偉華就渾身一個激靈,他猛地朝自己的腦袋上拍了一下,周身的酒氣散了大半。
“這人!這人怎麽長得這麽像黎景?”
他頓時收起了自己懶散萎靡的姿态,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姜佚明,卻發現對方正看着手機上的郵件。
袁偉華稍稍舒了口氣,下一秒,他就聽到溫柔平靜的歌聲從駐唱的口中流淌。
霎時間,空氣像是凝固了。
姜佚明猛地擡起眼眸,他目光嚴肅,久久凝望着舞臺中央的駐唱,那神情似在觀賞聚光燈下精美的拍賣品,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馮炳鑫眼觀鼻鼻觀心,看出了姜佚明與袁偉華都對黎景有興致。
他不由得心中竊喜:傳聞黎明資本的姜總不近女色,沒成想他喜歡的竟是男色!
馮炳鑫朝姜佚明湊近了幾分,說:“姜總,這人叫黎景。咱們酒吧裏的顧客啊,至少有一半兒是沖着看他來的。”
姜佚明沉默着端坐在卡座中,沒有理會馮炳鑫的絮語,只是在馮炳鑫提起黎景時,睫毛輕顫了兩下。
馮炳鑫一邊觀察着姜佚明的神色,一邊說着:“你瞧,憑黎景這身段兒、這模樣,這嗓音,若是找個老師好好打扮打扮、調教一二,再找人給他拍個視頻往網上一發,想不火都難!”
講到這裏,他“啧啧”兩聲,頗有些失落地說:“可惜了,這黎景怎麽都不肯出境,連個抖音都不樂意拍呢。”
姜佚明臉色越來越差,周身散發出的氣壓也愈來愈低,就好像今晚的他不是來酒吧玩樂,而是在攻克什麽商業難題。
事實上,自從黎景出現在了舞臺中央,姜佚明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袁偉華與姜佚明不單是老板和下屬的關系,更是相識多年的老同學,自打黎景出現,他就察覺到了姜佚明情緒上的變化。
他自然不敢将姜佚明的秘辛在外人面前抖出來,卻也不想放任這馮炳鑫繼續在姜佚明面前胡言亂語。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沖馮炳鑫搖了搖頭,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馮炳鑫愣了半秒,雖摸不清狀況,卻自覺噤了聲。
一時間,卡座內氛圍詭異,像是與周遭的世界形成了一道結界,結界之外熱鬧歡騰,結界之內則嚴肅沉默。
馮炳鑫看看姜佚明,又看看袁偉華,他心一橫,不動聲色地離開了卡座。
臺上的黎景對發生的一切都渾然不知。
此時,他坐在臺上,眉眼低垂,唱起悠揚的曲調。他修長白皙的指尖波動琴弦,發出一陣陣悅耳的琴聲,與歌聲交織在一起。
夜色漸深,酒吧中客人不減反增。
幾曲作罷,黎景的表演結束。他站起身來,微微朝觀衆鞠躬,沒多餘的動作或話語,徑直朝後臺走去。
狹窄的走廊中,忽然傳來馮炳鑫的聲音。
“——小黎啊,來,過來跟兩個老板打個招呼。”馮炳鑫架起領導的腔調,擺出不容拒絕的姿态,一邊向黎景安排着任務,一邊努了努嘴,示意黎景朝姜佚明的方向看去。
黎景眉心微蹙,本就清冷俊秀的臉霎時染上了幾分不悅,看上去卻比臺上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更加招人。
饒是馮炳鑫做黎景的領導已經有了一段時間,此時也不免一驚。
就着走廊裏暗黃的燈光,馮炳鑫不免多看了黎景幾眼。
他心想,像這樣歌兒唱得又好聽、吉他彈得又好的美人,要麽進了娛樂圈當明星,要麽就早早被大人物金屋藏嬌了,怎麽這個黎景混到快三十歲了,卻還是窮困潦倒?
如此想來,倒是便宜了“昨朝”這間名不見經傳的酒吧。
“快去啊,坐在中間的那個,就是咱們‘昨朝’背後的大老板——黎明投資的總裁。多少人想在他面前露臉都沒機會呢。”馮炳鑫移開自己的視線,拍拍黎景的後背,催促道。
黎景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臉上的不悅愈濃。他無奈地擡起手腕,表盤上時針已經指向了一點。
從晚上十點到淩晨一點,黎景已經表演了三輪,此時的他已是精疲力盡。
他不過是“昨朝”的勞務工,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什麽酒吧背後的大老板、什麽黎明投資的總裁,跟他有什麽關系?
黎景沒什麽興致,他素來不願與這些大老板有什麽牽扯,連眼皮都沒擡一下,随便扯了個理由,說家裏有事兒,得快點兒回去。
馮炳鑫是何等的老江湖?還沒等黎景把話說完,就聽出了黎景言辭中的推脫。
他臉色一沉,頓時斂了笑意,拿腔拿調地說:“小黎啊,讓你過去跟老板打個招呼你就聽着,兩三分鐘的事兒,老板都不嫌耽誤時間,難道還能耽誤得了你的時間?”
“再說了,你在申城沒家沒業的,大晚上能有什麽事?”說着,馮炳鑫忍不住嗤笑了幾聲。
這些年,黎景受慣了社會中的明嘲暗諷和踩高捧低,本該對這些陰陽怪氣的話語與鄙夷嘲笑的目光免疫才對。
只是剛剛馮炳鑫的話,着實戳痛了他的傷口。
黎景滞住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被馮炳鑫一邊催促着、一邊往走廊外推去。
罷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黎景微微嘆息,只得如了老板的願。
黎景眼眸低垂,硬着頭皮跟随馮炳鑫穿過人群,朝卡座的方向走去。
越向裏走,空氣愈發渾濁,熏得黎景眼睛酸脹。直到走到了卡座旁,黎景仍是低着頭,不言不語。
見黎景一步步朝卡座的方向走來,素來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袁偉華第一次沒了主意,他雙眼直勾勾地看向黎景,表情僵硬,半天說不出話來。
末了,袁偉華才想起匆匆挪開自己的視線。
他下意識地看向了姜佚明,卻發現姜佚明雙眸失神,一雙沉靜的眼睛雖看着前面的黎景,魂卻不知飄向了何方。
馮炳鑫一看兩個人的神态動作,就自知猜對了,只是這黎景卻忒不上道。
他一邊腹诽着,一邊用胳膊撞了撞黎景,壓低了聲音提醒道:“還傻愣着幹什麽?高興壞了?快跟老板介紹介紹自己啊。”
這些年來,黎景四處漂泊,輾轉多地,這般的場面倒也經歷過幾次。
或許真應了養母當初那句“小姐身子丫鬟命”,這麽多年過去,黎景始終學不會谄媚與奉承,應付不來這樣的場景。
黎景眉心緊縮,終于在馮炳鑫的催促下擡起頭來。
擡眸的剎那,黎景愣住了。
命運的捉弄就在剎那之間,驟變如晴天霹靂。
隔着卡座,黎景定定地看着居于中央的男人。
十餘年不見,姜佚明變了許多。他變得成熟了,嚴肅的表情透露着高位者的不怒自威。他也變穩重了,考究的衣着彰顯着上流精英的姿态。
十餘年不見,再熟悉鮮活的人也在歲月的洗滌中褪色,姜佚明早已變成了黎景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樣。熟悉的是眉眼與目光,陌生的是皮囊與裝束。
是他有罪,是他有愧。
只是匆匆一眼,黎景就挪開了視線,不敢再看向姜佚明。
重逢來得毫無預兆。這些年裏,黎景不是沒想過與故人重逢,或在夢境中,或在幻想裏。只是他從未想過這一刻會出現在現實中。
此時此刻,黎景沒有感受到故人相見的溫馨感動,只有灼燒心肺的羞愧與如芒在背的難堪。
嘈雜的酒吧仿若靜音了,擁擠的人群在黎景眼前褪去。
他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了。眼前、耳中,只剩下了姜佚明的面容與聲音——
“小景,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希望大家看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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