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鬼谷

鬼谷

自問霜城順着聞水河南下,到了開陽城後一直往東走便是魔域的京城——辰都。

此時晨光熹微,販夫走卒、游子浪客都還在夢鄉裏,寬闊的官道之上幾乎見不到人影。也幸好如此,才不會有人被眼下這盆海棠花吓到。

這盆海棠反季地開了三朵花,種在青花瓷盆裏,從盆底伸出兩條藤蔓作腿腳形狀,正晃晃悠悠地走在官道上,還時不時以葉作手掌狀,手搭涼棚望向遠處的天邊。

好似一個晨起遛彎的老大爺。

花中是一片小世界。

與外界的景象不同,這裏豔陽高照,楊柳依依,湖面波光粼粼,岸上屋舍俨然。

問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轉移到了這裏。

相較于天寒地凍的問霜城,對于他們來說,小世界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但這些人心知自己真正的家園被毀了,一個個都是愁容滿面,有的甚至神情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然而和這些大人不一樣,小孩子卻沒那麽多苦惱,對于新的環境新鮮又激動,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翻花繩、踢毽子、捉迷藏,玩的不亦樂乎。

湖畔旁的一株柳樹下擺着一張石桌,楚曦岩一身水藍色衣袍坐在桌旁,微風拂起衣袂,宛如出水芙蓉。

他手裏握着一面鏡子,鏡中映出的卻不是人臉,而是兩個糾纏厮殺的身影。

其中一個明顯不敵,一身绛紫色衣衫被撕的破碎,濃稠的黑血從傷口淌出來,染黑了他腳下的土地。勝負很快便要分出。

明明是血腥至極的景象,楚曦岩卻看得津津有味,唇角上揚,眉眼微彎,眼底還有一抹大仇得報的快意。

微風拂落一片綠葉,飄悠悠地落到鏡面之上,相觸時卻仿若碰到水面一般,連着鏡中景象漾起一圈圈漣漪。

楚曦岩一只手撐着側臉,拈起那片綠葉在手裏把玩,冷不丁旁邊突然湊過來一個小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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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動聲色地右手微微一晃,鏡中景象瞬間消弭,轉而映出他清秀俊美的臉。

湊過來的是個紮着倆沖天揪的小女孩兒,正抱着一顆不知從哪裏摘來的桃子,仰頭一邊啃着,一邊含混不清道:“大哥哥,你在做什麽呀?”

楚曦岩轉過身晃了晃手裏的鏡子,莞爾道:“哥哥在照鏡子。”

小女孩聞言歪了歪腦袋:“照鏡子?哥哥為什麽要照鏡子呀?”

楚曦岩有些無奈地笑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年幼稚子這刨根問底的問題。

卻只見小女孩忽然停了啃桃子的動作,愣愣地盯着楚曦岩的臉看了半晌,繼而開心地笑出聲:

“我知道了!因為哥哥好看!像神仙一樣好看!我以後也要像哥哥一樣長的這麽好看!”

楚曦岩明顯一愣,沒想到小女孩會這麽說。

他并非是對自己這張臉沒有概念。從小到大,有不少人誇贊過他的臉生的好看,或是發自善意,或是出于惡念。

不知想到了什麽,楚曦岩垂下眼睫遮住眼底閃過的一絲黯然,摸着小女孩的腦袋輕聲道:

“長的好看麽……也不一定是件好事的。”

小女孩抱着桃子疑惑地仰頭看他,楚曦岩忽地笑出了聲,心道自己對這小姑娘說這些做什麽。

希望她永遠也不要懂這句話才好。

他索性轉移了話題,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包桂花糕來,糕點還熱乎着,飄出甜膩膩的香氣,看得小女孩兩眼放光。

“要吃嗎?”

小女孩手裏捧着半顆沒啃完的桃子,眼睛望着熱氣騰騰的糕點,嘴角流出口水來。

可正當她要回答時,卻猛然瞥見漂亮哥哥身後不遠處有兩道黑影,背靠一株柳樹抱臂嚴肅地望着這裏。

一副随時都要去殺人的樣子。

楚曦岩注意到了小女孩的猶豫,轉過頭觑一眼兩個影衛,不動聲色地翻了個白眼。

他把糕點遞到小姑娘手中,溫柔一笑:“不要怕,那兩個哥哥是木頭變的妖怪,只是不喜歡笑,不會害人的。”

小女孩愣愣地接過桂花糕,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在自己腰間口袋裏摸出兩顆大桃子:

“哥哥,桃子很甜,你吃!”

楚曦岩又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接過桃子:“好,哥哥吃。走吧,去玩吧。”

小女孩脆聲應了聲好,便歡歡喜喜地捧着糕點去別處玩了。

楚曦岩将桃子放下,又将那面銀鏡收回儲物戒中,站起身來對着大黑小黑的方向不滿道:“你們兩個吓到她了。”

兩個影衛不說話,依舊一瞬不瞬地盯着這邊,忽然又看見楚曦岩身後來人,恭敬行了一禮。

楚曦岩轉頭看去,是合歡宗主。

他對這人的出現并不意外,從那個小女孩出現開始,這人便一直躲在暗處。

然而此時他再看這人,卻發現他的狀态有些不對勁。先前在他臉上的那股鮮活的生氣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這一刻,楚曦岩才真正感受到千年歲月在這人身上留下的滄桑。

忘情并沒有看他,而是轉頭看着一邊綠草如茵的土地,孩子們三五成群嬉戲玩鬧,剛剛那個小姑娘抱了一包桂花糕和同伴們分食,臉上笑容天真爛漫。

楚曦岩正想說些什麽,卻聽見這人先開了口:“桂花糕,還有嗎?”

楚曦岩:……所以這人是饞了?

“呃……沒了。”

那包桂花糕本來就是他在問霜城被毀前見糕點鋪子剛出爐了糕點,毀了怪可惜,于是順來一包。現在拿包送給了那小女孩,自然沒有第二包。

于是眼前這人疲憊的神色中又多了一絲……委屈?

忘情不再說話,直愣愣地看着遠處的孩子們。和那邊的熱鬧氣氛不同,楚曦岩感覺自己要尴尬到腳趾扣地了。

“宗主大人……好像心情不好?”

忘情聞言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了身側的湖水,湖面水波蕩漾,映着岸邊柳樹破碎的樹影。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你覺得……他們兩個誰會贏?”

楚曦岩剛想開口,卻又聽見這人搖頭道:“算了,這個問題沒甚意思。”他面對湖面伸了個懶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随後故作輕松道:“要聽故事嗎?”

楚曦岩不知這人何意,只好順着他:

“好啊。”

湖畔微風拂面,只聽忘情的聲音少見地溫柔,輕的像是岸邊随風飄動的垂楊柳:

“從前,有兩只大貓,他們生下一只小貓後卻不喜歡他,就這麽把他丢了。鄰家一只老貓看這小崽子可憐,讓他住進了自己的窩裏,看着他長大。”

“小貓很厲害,抓老鼠的本事很強,鄰裏的大貓小貓都喜歡他。可後來,小貓的父母又生了一只小貓,這只小貓毛色是火紅的顏色,一出生便得到了所有貓的矚目,連他的父母也因此多看他一眼。”

“就這樣,沒有貓再去關心他還有個很會抓老鼠的哥哥。”

“後來,那只小紅貓被他父母送到了老貓這裏養着,老貓也很喜歡這只小貓,和喜歡他哥哥一樣喜歡。”

“但是……”說到這裏,忘情極輕的嘆了口氣,眼神虛焦,不知望着天邊哪處。

“但是老貓老眼昏花了,他沒能注意到哥哥心裏日益增長的扭曲和嫉妒,直到有一天,小紅貓的哥哥一口咬了他的脖子。”

“于是,哥哥和小紅貓的争鬥就這樣起來了。可是老貓無心無力,只能就這樣看着,看着小紅貓殺死了他的哥哥。”

……

輕柔的語調在楊柳岸邊飄蕩,楚曦岩不知該說些什麽。

故事裏的小貓一個是他的仇人,一個是他的敵人,安慰的話他說不出口,但面對着心力交瘁的老貓,他也難以在此時提什麽立場與仇恨。

于是他只能順着話接上:

“可是,貓有九條命,小紅貓的哥哥又回來了,是嗎?”

忘情輕笑着看他一眼:“沒錯,小貓哥哥又回來了。但是,回來的哥哥魂魄殘缺,像是被什麽魇住一般,早就不是之前那只會抓老鼠的貓……他變成了一只吃貓咪的大怪物。”

他自嘲地扯起一個破碎的笑:“老貓知道讓小紅貓再一次殺死他才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就是會稍微有那麽一點點的……舍不得啊。”

湖岸邊再次歸于沉默,遠處的柳樹下兩名影衛默然伫立着,草地上孩子們喧樂玩鬧,石桌前立着一藍一紅兩道身影,微風吹拂,衣袂飄揚。

故事講完了,楚曦岩也沒再接話。

他明白,自己其實不過是個傾聽者。

身為位高權重的合歡宗主,這些話輕易不可能對別人講,但自己身份特殊,終究是外人,這才被他選作了聽故事的對象。

只是他沒想到,原來連這個人也有這麽脆弱的一面。但仔細想想倒也不意外,凡人百年尚有無窮煩惱,更何況壽齡已逾千歲的魔族宗主。

人生苦長,戴上面具去活,往往能活的更輕松些。

兩人就這樣默然半晌,忘情忽然轉過頭來問:“除了桂花糕你就沒再順點別的麽?”

楚曦岩一愣:“沒……”

忘情又郁悶地将頭扭了回去。

又是半晌無言的沉默,楚曦岩側身看着合歡宗主的身影,看着這人一點點地褪去那層哀傷的皮,從內裏再次抖摟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但是他知道,這才是一層殼。

他聽見忘情叫他:“楚仙君。”

只這一聲稱呼,他便知自己由傾聽者再次與此人劃明了立場。

“你覺得這裏好看麽?”

“好看,陛下的小世界自然是極美的。”

“這小世界可大的很,這處還不是最好看的。”忘情沖楚曦岩眨眨眼:“我知道有個地方乃是人間絕景,要不要随我去看?”

楚曦岩不知道這人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他不動聲色地轉身看了眼身後兩名影衛,那兩塊木頭還呆在原地盯着他。

“……好啊。”

……

四人朝着人跡罕至的地方走了許久才停住。

忘情所言非虛,這地方豈止人間絕景,若非是小世界,恐怕根本看不到這般景象——

放眼望去是一片銀白的土地和漆黑的天空,自地面延伸起一根根獠牙形狀的長長的白色岩石,将中央似保護似囚禁般地圍起。在中央的空地上趴着一條巨大的狼犬,懷中抱着一顆銀白色的碩大圓球正在酣睡。

楚曦岩雙目微微睜大,喃喃道:“天狗。”

他雖是第一次進入小世界,但曾經也在古籍中看到過:小世界看似一切與尋常無異,但其本身的運作卻和現實中大相徑庭。

眼前是被小世界的主人捏出來守着月亮的天狗,那麽此刻在天上的,應當便是托舉太陽的三足金烏。小世界中的日升月落,乃是這兩只由秋禹鈞創生的靈□□替從天上奔走的結果。

“宗主大人帶我來這月出之地,應當不止是為了賞景吧?”

他環顧四周,獠牙狀的岩石向此處收攏,宛如一個巨大的囚籠。身前有猛犬在沉睡,而兩名影衛也不知何時墜在了他的身後。

楚曦岩不動聲色地在指甲聚起一團靈力。

忘情吹了聲口哨,天狗應聲驚起,見到來人讨好地坐起身搖着尾巴,在地面上揚起一陣銀白色的沙塵。

沙塵中人影看不分明,楚曦岩聽見合歡宗主笑了聲,随後一柄利劍破空而至,在距他喉嚨一寸遠的地方堪堪止住。

“那面鏡子,交出來吧。”

楚曦岩心道果然,那鏡子還是被他發現了,但他卻也沒有要繼續藏的意思:“原來宗主看上了我這面鏡子?不過從宮女姐姐們那裏讨來的小玩意兒罷了,宗主喜歡,拿去便是。”

說着,将鏡子往前遞去。

忘情對這人的反應有些意外,他看了眼面上帶笑的楚曦岩,又看了眼他手中那面看似普通的銀鏡,試探着伸手去接——

卻只見楚曦岩猛一松手,鏡子摔落在地,嘩啦一聲應聲而碎!

忘情瞳孔驟縮,手中赤心随即向前刺去,不遠處兩名影衛的身影也極速向此處掠來,卻在利刃碰觸到楚曦岩的那一刻,異變陡生——

自那鏡中飛出一抹黑影,與赤心劍利刃相交,磅礴靈力彈開了襲來的三人。

忘情後退數步站定,卻突然聽到身後天狗叫聲響亮,他透過沙塵看清那黑影的臉,頓時僵在了原地——

那是秋禹鈞的臉!

只是不知為什麽卻盤了個十字發髻。

眼前這場景他明明很想笑,但卻又因震驚唇角揚起又抿下,抽搐得好不難受。

“噗哈哈哈哈!”

楚曦岩倒是先笑出了聲,明明“秋禹鈞”這副滑稽樣子是出自他的手筆。

他捂着肚子笑得放肆,冷不防身前身後三道劍光襲來,但根本不需要他作應對,“秋禹鈞”便一道法陣擋住來襲者,以一種極其強硬的姿态守在楚曦岩面前。

楚曦岩這才笑夠了,揉着笑疼的肚子直起腰來,語氣帶着愉悅:“我勸諸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不如猜猜若這影傀受了傷,外界中的陛下會怎樣?”

忘情眉頭緊皺,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影傀?”

無論是修真界的法術也好,鬼族的秘法也罷,可從未聽說過有這東西。

“啊,大人不知道也正常。畢竟這是我在學了鬼族秘法後自創的。”楚曦岩拍了拍影傀的肩膀:“影子真的很可憐啊,平日裏緊跟着人卻不被注意,我給了他心頭血,他便甘心認我做了主人。”

“你想做什麽?”忘情語調冷峻,緊握着手中赤心,死死盯着影傀身後的人,同時背過去一只手,沖着身後天狗打了個手勢。

天狗得了命令,悄無聲息地自原處消失,于一片沙塵中隐匿了身形。

楚曦岩語氣淡漠,理所當然:“做什麽?我是臨風門弟子,他是魔域魔君,宗主覺得我要做什麽?”

他話音未落,只聽得身後一聲破空聲,緊接着一只巨大利爪拍了過來!

楚曦岩不閃不躲,甚至沒有命影傀出手,只見影傀掀起眼皮子觑了天狗一眼,那只大狼犬立即收了爪子,乖巧地伏在地上,搖着尾巴嗚嚕嗚嚕地賣乖。

“宗主大人,影子也是人的一部分哦。”

天狗認主,魔君不在,影傀便是他的主人。

忘情嘁了一聲,不滿地喚了句:“阿毛!”

天狗聽見自己名字,看了看忘情,又看了看影傀,在二人間徘徊不定,從喉嚨裏委屈地叫了兩聲,尾巴和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雙方就此僵持住,大球似的月亮受到地面震動,骨碌碌滾了過來,天狗伸出爪子扒拉兩下,又把月亮扒拉到了自己懷裏。

忽然間,天狗拍球的動作停住,他兩耳一動,調轉身子沖着遠處的天邊伏低身子呲着牙,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幾人順着向遠處望去,只見原本平靜的黑幕之上驚現了灼目雷光,如同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裂痕。

幾個人皆是眉頭緊蹙。月出之地是不會打雷的,這片小世界若無主人的意志也不會出現雷光。

但是,外界會。

能夠在小世界中投下實影,外界的雷電究竟是有多大。

楚曦岩掩在衣袖下的手攥緊了拳。他最先反應過來,當即向影傀下了命令,帶着自己離開了小世界,同時又命影傀下一道禁令,封了小世界的出入。

待忘情和黑羽黑鴉反應過來想要阻止時,為時已晚。

外界雷電轟鳴,狂風呼嘯,一黑一藍兩道身影自海棠花中飛出。那花被風吹得向一邊倒過去,卻愣是一片葉子都沒掉,兩條藤蔓做的腿倒騰得飛快,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往遠處跑去。

影傀擋在主人身前,立出陣法替他承受了大半的風暴,楚曦岩從他懷裏扒拉出來,眯起眼看向天邊——

天上的烏雲彙聚成漩渦狀,雲層間閃着雷光,閃電如同巨蛇肆虐于大地之上,炸得岩崩地裂、火花飛濺,好似這世間迎來末日一般。

而那雷暴漩渦的正中心,正是魔域與修真界的交界處——

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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