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兄長

兄長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之前。

彼時天上烈日昭昭,萬裏無雲。山上無風,楓樹紅葉靜默。

忽一道紫色身影飛速掠過,帶起的氣流掀起赤紅色的華蓋,楓葉嘩嘩抖個不停。自空中滴落幾滴黑血,所及之處樹木枯萎、草葉凋落。

他身後一道紅色身影緊追不舍。

一紫一紅一路向東,看方向,是位于魔域邊境的鬼谷。

秋禹鈞大致能猜到秋竹筠的目的。

八十年前,他就是在鬼谷旁的落鬼崖親手了結了他的兄長。對于鬼來說,能夠發揮最強實力的地方,無疑便是自己的埋骨地。

但是他并不着急去追他。

以秋竹筠現在的狀态,他要追上簡直輕而易舉。但看此人在最初戰鬥中的表現,顯然是胸有成竹,像是完全無視了他二人之間實力的差距一般。

直到後來重傷,他才終于撐不住要逃。

秋禹鈞猜的到,秋竹筠最初的有恃無恐,恐怕是來源于他口中的那個“祖神”。但看現在,恐怕幕後主使已經幾乎放棄這枚棋子了。

眼下秋竹筠要逃去落鬼崖,他倒是要看看這人還剩什麽手段。

或許真的能引出幕後主使來也說不定。

身邊景象飛速而過,拉成一道道彩色的線條在眼尾收束,遠處鬼谷深黑色的淵口在瞳孔中不斷放大。

鬼谷的天空是晦暗的,黑雲層層疊疊地壓下,在天邊與嶙峋突出的怪石相交,無草無木,無風無光,漆黑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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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竹筠率先踏上了落鬼崖崖頂,他立即半跪于地,雙手覆上地面,口中念訣,頓時山崖震顫,岩層龜裂!

從地縫中浮起一具具白骨,身上泛着黑紫色的光,褪去八十年代風沙,終于得以重見天日。

這之中,不只有秋竹筠的,還有八十年前戰死于此的将士。

他大吼一聲:“來!”

千百具屍骨應聲而動,登時碎作齑粉、化成紫光向着秋竹筠彙聚而來。紫光彙至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以一種令人驚嘆的速度将其快速愈合。

也就在此時,秋禹鈞趕到。

他足尖未曾着地,在空中就着飛沖過來的力猛一旋身,手中随即握住畫影,劈劍斬下!

山崖轉瞬劈作兩半,山石迸濺,煙塵四起,秋禹鈞透過一片朦胧煙霧俯眼看去,頓時皺緊的眉頭——煙塵中哪還有秋竹筠的影子!

正此時,他眼尾瞥見一瞬寒芒,當即回身格擋,畫影劍一聲铿锵與斬來的利刃相撞,越過閃着寒光的黑劍,是秋竹筠陰戾的雙眸。

秋禹鈞:“哥哥,偷襲這招早就用爛了。”

他握劍的手上發力,激起陣陣赤紅靈力彈開秋竹筠的黑劍,兩人各自向後退去數步,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

此時再看秋竹筠,身上傷口已完全愈合,手中黑劍纏繞着更醇厚的黑氣,除了衣衫還沾着血跡有些破爛,已全然看不出先前狼狽的樣子。

秋禹鈞挑挑眉,對此倒并不意外。只是即便秋竹筠到了這裏,他所仰仗的那位“祖神”也都沒有出現。

看來還是直接打一頓抓回去的好,之後再讓楚曦岩瞧瞧,興許還能看出什麽。

打定主意,他便不再留手,畫影劍嗡鳴一聲,頓時爆發出更耀眼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中如同一團烈焰。

可面對如此強悍的靈力,秋竹筠卻立在原地一動未動。

到了這一步,秋竹筠也對自己的處境有了大致的判斷。盡管他不想承認,但這次,祖神怕是不會出手了。

他深知自己與秋禹鈞的差距,這場戰鬥的結果恐怕是毫無懸念。

但是,他不甘心。

八十年前自己棋差一招,八十年後難道還要重蹈覆轍?

他緊緊握着手中利刃,手指骨節因用力而發白,手背幾根青筋暴突出來。

然而當秋禹鈞手中畫影劍紅光亮起時,他卻突然間、沒由來地感到一種釋然,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是不可能出現在他心裏的情感,他內心深處卻對此不意外,也不排斥。

就好像一簇早已磨滅,卻突兀重燃起來的火苗,又好像一株枯朽的古木意外地抽出來新芽。

他有些詫異地眨了眨眼,未曾注意到,自己額頭上那道紅痕悄然散去了。

再擡眼,秋禹鈞提劍已至,畫影劍赤紅耀眼。

秋竹筠輕笑一聲,心底驟然間破土而出的複雜情緒連他自己也理不清。

但是,也無所謂了。

他握劍的手逐漸放松了兩分,手挽劍花,足尖一點便迎着秋禹鈞的畫影沖了上去。

既然這便是最後一戰了,那定要打得酣暢淋漓!

利刃相交,火花飛濺,激宕的劍氣蕩平山野,連悠久沉默的鬼谷也為之顫聲。

片刻之間,兩人已經過了不下百招,地上橫陳着諸多妖獸的身體,皆是秋竹筠召出後幾招之內便被魔君的畫影絞碎。

秋竹筠身上又挂滿了深深淺淺的傷口,但他卻似渾然不覺一般,依舊出手狠厲,招招致命。

而對面的秋禹鈞也同樣挂了彩,衣袍被劃破一道口子,左眼之下也被利刃劃出一道傷口,猩紅的血液自其中溢出來,襯得這張臉更顯妖冶瑰麗。

他擡手将臉上血痕抹去,下一瞬間,對方劍光又至!

他迅速側身閃開,同時畫影自右手交到左手中,自下而上劈起一劍,直斬向秋竹筠未設防備的側腰。

而這一劍卻并未斬到實質,劍光堪堪被突然閃現的一紙符文止住——

剎那間,符文亮出紫紅光芒,秋禹鈞瞳孔驟縮,立即飛身後退,與這人拉開了距離。

再擡眼,只見一只巨鳥出現在他二人之間,青羽紅斑,長喙純白,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身下卻只生一足。

“畢方。”秋禹鈞微微皺眉。他當這人的妖獸早就召完了,想不到還留了一手。

但也無所謂,來幾個殺幾個便是。

巨鳥碩大,飛過來時有排山倒海之勢,所經之地皆化作一片火海,熊熊烈火映襯着頭頂烏雲,給黑雲鍍上一層耀眼的金。

秋禹鈞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這些妖獸的手段他屬實見過太多,有些膩味了。

只見他長劍随意一揮,頓時斬出磅礴靈力,畢方側身閃躲,卻因體積實在龐大,被劍風剮蹭到左邊羽翼——當即禿了毛。

巨鳥怒極,長嘯一聲朝着秋禹鈞的方向沖過來,雙翼卷起狂風,揚起的沙塵模糊了眼前視野。

秋禹鈞卻不理會它,越過畢方山似的身軀直沖向秋竹筠的方向,卻只見原本躲在畢方身後的秋竹筠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那把纏着黑氣的利刃!

黑劍感受到來人,嗡鳴一聲飛刺過來,同時又只聽身後畢方長嘯,伴随着一聲極細微的風聲——

秋禹鈞向後睨去,果不其然望見了秋竹筠禦陣的身影。

電光火石間,只見他畫影揮出,與黑劍相撞,铮鳴一聲将其彈開,同時順着劍鋒餘勢向後一掃,轉瞬撕碎了畢方碩大的身軀!

黑劍回身又刺了過來,卻只見秋禹鈞旋身飛起一腳踢在劍柄之上,竟是硬生生将那劍變了走勢——

不偏不倚,正刺中秋竹筠的左胸,将他死死釘在了岩壁之上。

秋禹鈞收劍,撣了撣身上塵土,面色平淡。

另一邊,秋竹筠卻顯得形容狼狽——

被自己的佩劍刺穿胸膛,偏偏上面帶着對方的靈力加持,他試了好幾次都未能拔出來,索性放棄。

他知道,這場戰鬥勝負已分了。

秋禹鈞自空中輕盈落下:“哥哥,你又輸了。”

聽聞此言的秋竹筠嗤笑一聲,吐出一口黑血:“輸了?哼,本座可從未覺得自己輸過。八十年前也好,現在也罷,咳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來,嗆出一口血沫,聲音虛弱又悠遠望着遠處壓向地面的黑雲:“這局棋從來都沒有輸贏,不是麽。”

秋禹鈞定定望着他,莫名地,從這張臉上再一次看見了過去兄長的影子。

眼前這人,最初是他的兄長,是他曾經勢均力敵的對手,後來卻成了幕後之人的棋子,成了個歇斯底裏的瘋子。

但就在這一瞬,他卻忽然感覺眼前人破開了困縛他的傀儡線,又掙脫成過去意氣風發的秋竹筠。

他忽然心頭動了動,徒勞地動了動嘴,袖中雙拳緊握又松開,卻終究沒能說出些什麽。

只聽見秋竹筠又說了話:“秋禹鈞,別把本座帶回去……我不想再回去了……”

秋禹鈞定定望了他幾瞬,眸光微動,一個“好”字還未開口,天地間卻忽起狂風,吹得碎石滾動,生生将他的話音嗆了回去!

只見晦暗的天地一瞬間亮得刺眼,被釘在石壁上的人雙目睜大,眸中映出一道紫色電光!

秋禹鈞呼吸一滞,猛然回頭,一剎那,眼前的一切都驟然被一道白光吞沒——

天雷落下,在凡塵間轟鳴炸響。

雷光無赦,肆意踐踏着凡間的大地,所及之處天崩地裂,山傾海覆。

……

鳴石山,對峙的兩軍齊齊轉過了頭望向這邊,赤血宗主垂下的嘴角抿得更緊;

留守辰都的玄冥宗主自月華宮大殿內走出,眉間憂慮,握緊手中權杖;

被囑咐了要往南飛的白雀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望向這邊,在天上徘徊一陣又往鬼谷飛了回來;

道門修士拼命撤去了安全的地方,臨風門護山陣升起,萬千修士向着天雷朝拜……

而處于雷暴中心的秋禹鈞,此刻卻怔愣地望着剛剛秋竹筠所在的位置——那裏還插着一把殘破的黑劍,卻再找不見他兄長的一星半點痕跡。

他忽然有些後悔,自己剛剛應該說些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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