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幻夢

幻夢

楚曦岩一個人低聲呢喃了許久,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得到,最後又徹底歸于沉默。

他眼睫輕顫着,握着秋禹鈞的那只手也微微用着力。

秋禹鈞始終安靜地抱着他,起初還試圖湊近些聽他說什麽,後來索性擡起頭望向洞外無邊無際的雪原,等着懷裏人自己從噩夢中醒來。

“小九。”過了一陣子後,楚曦岩喚道,聲音還帶着嘶啞。

秋禹鈞低下頭,便見懷裏人撐着他的肩膀坐起了身。這人臉上已經見不到先前靠在他懷裏時的悲傷和厭世,所有的情緒都被收斂得幹幹淨淨。

甚至連同他身上最後的一絲鮮活氣也蕩然無存了。沒來由地,秋禹鈞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幾分暮氣。

還沒待他看仔細,便見楚曦岩轉回頭問道:“人偶呢?”

秋禹鈞打量着他的目光一頓,随後移向了樹洞的一個角落,人偶躺在那裏睡的正香。

他甫一進來樹洞便給那個咋咋呼呼還沒甚眼色的人偶施了個術,令其暫時睡了過去。此時楚曦岩問到,他才悄悄解了法術。

人偶打着哈欠醒過來:“主人有何吩咐啊?”

楚曦岩從秋禹鈞懷裏鑽了出去,驟然沒了熱源,他禁不住瑟縮一下,語調卻是如常:

“別懶着,我們要上路了。”

說着手中便掐起了訣,就要召出冰原劍來——又當即被秋禹鈞拉回懷裏。

秋禹鈞眉頭緊皺着,眼下此人的狀況比最初見着他的時候還要差上不少,可以說是半只腳邁進了鬼門關,此時卻還要急着趕路,難不成是要急着去投胎。

他拉過來這人的手,在他手心寫道:“你的狀況很差,不能再布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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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岩抽回了手:“我明白的小九,可這裏若是再塌了……”

他話沒說完,手又被人拉了過去:“不會塌的。”

經過上次的事後他也習得了教訓,早已分出靈識覆蓋了他們所在的這片雪境,這裏空間目前還算穩定,一時半會還塌不掉。

這次楚曦岩卻沒了反駁的話,也沒有将手抽回去,只是唇角緊抿,垂在一側的手臂緊繃着。

秋禹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拉着他的那只手也攥的緊。

樹洞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人偶站在一邊,視線在二人之中徘徊,最後幹脆一屁股坐下,等着這二人的對峙結果。

“小九。”楚曦岩最先打破了沉默,“你最近是怎麽了?”

秋禹鈞一愣,随即意識到,作為影子來說自己的作為的确有些反常。

影子應當是乖順的、溫柔的、甚至是有些傻的。即便主人執意要送死,影子也會順他的意,而不是像他這般強硬地阻攔。

他眉心微蹙,未置一詞,等着眼前這人的後文。

“你是不是餓了?”

餓了?秋禹鈞眉心一跳,随後便見楚曦岩自嘲般笑了聲:“瞧我這記性,下來這麽久了不給你吃的,可不是會不高興嗎?”

他向着秋禹鈞的方向走了兩步,又拉開脖領,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膚,引頸向秋禹鈞探了探,道:“吃吧,沒關系的。”

吃什麽?血嗎?

秋禹鈞面上驚疑,可随即一想影傀要用血來養似乎也合情合理。但他盯着那截脖頸看了會兒,又伸出手幫人把衣服理好了。

楚曦岩似乎有些驚訝,猜到對方在猶豫什麽,又拉住了秋禹鈞給他整理衣服的手,解釋說:“一點血而已,還不至于把我怎麽樣,況且若你消散,我自己更出不去了。”

他拉着秋禹鈞的手,又将衣服往下扯了扯。

秋禹鈞依舊沒有動作,楚曦岩皺了皺眉,似是有些焦急:“小九?”

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

正待他又要催促,脖頸處忽然傳來一陣刺痛,随即空氣中飄出一陣血腥。

“唔……”

楚曦岩緊咬住下唇,壓抑住險些溢出口的呻吟。

秋禹鈞扶着他的腰,将人按在牆壁上,犬齒碾在脖頸的破口,擠出腥甜的血液,柔軟的舌尖時不時還要跟着舔一舔,弄得人又痛又癢。

楚曦岩環着秋禹鈞的脖子,下巴放在這人的肩窩處,以一種更舒服的方式迎合着這人的動作。他雙目迷離着,分明什麽都看不見,卻又好似在透過一片黑暗看向遠方的雪原。

秋禹鈞盡可能溫和地動作着,自然看不見楚曦岩環抱着他,唇角卻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

喂過血後的楚曦岩又躺倒在了秋禹鈞懷裏。或許是失了靈血後太過虛弱的緣故,他此刻倒是乖順了許多。

秋禹鈞叫他好好休息他便答應,秋禹鈞給他輸送靈力他也沒有拒絕。

溫和的火靈力被送進體內,浸潤過幾乎幹涸的靈脈,也令楚曦岩的身子逐漸暖和不少。漸漸的,方才因失血而發木的手指有了知覺,面上也有了血色。

只是這人才攢了些力氣就開始不老實。

他從秋禹鈞懷裏爬起來,将人偶喚了過來。

先前一直躲在角落待命的人偶可算又被主人叫到,當即興奮地屁颠屁颠地跑過來,扒拉着衣服爬進楚曦岩懷裏,叉腰道:

“主人有何吩咐!”

一旁的秋禹鈞皺了皺眉,正猶豫着要不要再阻他,卻聽此人并未再下布陣的命令,而是問:

“這片空間還穩定嗎?”

人偶閉上眼努力感知了一陣:“穩定的,主人。”

“還能穩定多久。”

“這個……”人偶撓了撓頭,“大概還能堅持三四個時辰。”

三四個時辰吶……

這時間算不得長,以他們如今的狀态,怕是連喘息的時間都不夠。但楚曦岩聽後并未再說什麽,而是輕輕呼出一口氣來,面上無悲無喜,看不出在想什麽。

他重又躺進了秋禹鈞懷裏,躺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道:“小九。”

秋禹鈞垂首,等着這人後文。

楚曦岩卻又沉默了好一陣,問出的話叫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問:“這裏好看嗎?”

秋禹鈞一愣,雖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卻也擡頭看向隔了一道結界的樹洞外——

外面依舊風雪交加,皚皚白雪覆蓋整片大地,灰敗的蒼穹之下只有一片單調的白。

這裏是不好看的,秋禹鈞想。這裏沒有月華宮的雕梁畫棟,沒有辰都的歌舞升平,也不似北境雪山的連綿起伏,半點也不美。

于是他寫:“全是雪,不好看。”

楚曦岩又是無言半晌,不知在想些什麽。

“全是雪的話,确實不好看。”他道。

說完這話又從秋禹鈞懷中鑽了出去,猶豫片刻後道:“小九,畫影借我下。”

秋禹鈞挑眉,拉過他手寫:“為何?”

楚曦岩嘴角扯出一個笑:“你不是擔心我的身子嗎,那這次我便不用冰原作陣引了,換成你的畫影總成了吧?”

秋禹鈞眉頭皺緊,随後又輕輕嘆了口氣,召出來畫影遞給了他。

他知道這話只是個借口,按照此人目前的狀态,恐怕是連冰原都召不出了。他雖依舊擔心自己這根救命稻草又要把自己折騰死,但也心知他意已決,自己改變不了,況且此地空間很快便會崩潰,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孤注一擲。

赤紅的靈血淌過劍身,順着劍刃滴在地上,蔓延成一道複雜的符文。人偶懸立于陣法之上,雙目緊閉,雙手合十,竭力在周遭紊亂的時空亂流中尋出一條路來。

秋禹鈞借着畫影劍暗中為楚曦岩護法。他的靈力跟着陣法的流動走了一遭,只覺一陣奇異,即便他先前對鬼術頗有微詞,也依舊不由感嘆千年前鬼族造化之精妙。

只是他此刻看着地上符文,心中卻莫名有些異樣——這陣法似乎與他先前所見的那個有所不同。

他眉心微蹙,試圖借着靈力從陣法流轉中尋着什麽端倪,卻終究還是無果。

陣法倏然亮起一陣紅光,人偶自其上跳下來,興奮地邀功道:“主人,我找到啦!”

楚曦岩頓時松了口氣,渾身脫力般向一邊倒去,陣法之上的畫影劍也“铛——”一聲摔在了地上。

秋禹鈞立刻扶住了他,低頭見此人臉色又蒼白不少,于是扶着人在牆邊坐了下來,擡手召回了畫影劍。

“先休息一下。”他在楚曦岩手心寫道。

楚曦岩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只是順着秋禹鈞的動作靠在了他肩上,任由對方環着他的腰又往懷裏帶了帶。

人偶見主人又不舒服,也跟着安靜下來,爬到楚曦岩懷中又縮成一團。

秋禹鈞則一直垂首看着楚曦岩,看着此人阖上雙眼,漸漸完全沒了動靜。他又将目光放在了一邊尚未完全褪去的陣法上,眯了眯眼,環住楚曦岩的那只手微微一動——

一只蠱蟲種進了楚曦岩的身體。

……

好生休整一陣子後,他二人才趕在空間完全崩塌之前離開這片雪原。

自穩定的空間中一腳踏出,周遭景象頓時大變——

世間難以想象的所有荒唐景象似乎在鬼谷稀松平常。靈壓與鬼氣碰撞激蕩,使得周圍一切每分每秒都在變化,也壓迫得行于此路的二人識海劇震,幾乎喘不上氣來。

秋禹鈞以一道結界為楚曦岩擋住幾分靈壓,扶着身邊這人竭力往前邁着步子。

猛地,他腳步一停。

楚曦岩被拉得一踉跄,又被身邊人攙着手扶穩。他問:“小九,怎麽了?”

聲音在一片靈壓與鬼氣激宕之中聽不分明。

楚曦岩感受到身邊這人轉過了身,似乎正想拉起他的手寫些什麽,而下一刻,鬼谷鋪天蓋地的恐怖力量卻猛然間擊碎了結界,瞬間剝奪了他的全部知覺,整個人仿佛被從高空抛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

地上蓬松綿軟,這一下摔得不算疼。楚曦岩手指動了動,觸手一陣刺骨的冰涼。

他睜開眼,看見滿天飄落的大雪。

不對!他怎麽可能看得見?

楚曦岩一驚,猛地坐起身來,警惕地打量着周圍。這裏似乎不久前經歷過一次戰争,随處可見斷裂的刀劍、破碎的殘肢和死不瞑目無人收斂的屍體。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企圖遮住這滿地狼藉,卻終究只是徒勞,只将整片大地被撕裂成斑駁的紅與白。

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但楚曦岩琢磨一陣,依舊沒能同記憶中的哪處聯系起來。

他又打量起自身。自從他睜開眼後,身上的傷似乎忽然便痊愈了,他試着運轉一下靈力,卻發現靈脈枯竭,竟是半分靈力也尋不見。

他微蹙眉頭,心中大致有了猜測。

鬼谷力量之強大可使時間與空間亂序,雖不足以扭轉時空,卻也能重現舊日之景。

這裏,當是鬼谷基于他的過去所造的夢,而且是并不美好的那種。

楚曦岩在一片屍骸之間走了幾步,終于想起此處是什麽地方。

他苦笑一聲,心中湧上一股酸澀,低聲說了句:

“無聊。”

随後又轉過身,向着遠處一道城牆的方向走去。

若無意外,很快便會有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兒跑出來,逃離他的父兄母親,再開始他無聊又徒勞的掙紮。

楚曦岩往前走了沒多久,果不其然便看見小時候滿臉污泥的自己拼命向這邊跑着,身後幾個大人邊罵邊追。

這邊是一處戰場,滿地的殘肢絆得小時候的他踉踉跄跄,摔進屍骸中沾上滿身的污血。然後又艱難地爬起身來,繼續沒了命地向前跑。

他身後追着的,是他的生母、生父和兄長,還有兩個不認識的,應當是要易子的對象。

楚曦岩站在原地,盯着那幾個人看了會兒,忽地冷笑一聲。他想,原來當時追着他的這些人臉上是這樣的猙獰醜陋麽?跟他最初的模糊的記憶中的“親人”已經完全對不上了。

髒兮兮的小孩兒離他越來越近,楚曦岩忽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任憑對方如何哭叫也只是垂首冷眼看着,手上的禁锢反倒越來越緊。

後面追着的幾人很快跑了過來,半是警惕半是威脅地将他圍住,其中兩個似乎還罵了些什麽。

他沒有去看,也沒有去聽,目光始終聚焦在還在拼命掙紮的小孩兒身上。

猛然間,他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又是一腳踹上腰腹,逼得他踉跄幾步,向後重重跌在一片污泥裏,濺上滿身的泥血。

幾人又罵了幾句,其中一個稍壯實些的男人似乎想上前來對他做什麽,又被他身邊人拉住,最後只得憤憤罵了兩句髒話,轉而将小時候的他打暈帶了回去。

楚曦岩一瞬不瞬地望着小時候的自己,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被人麻袋一樣扛在肩上,漸漸模糊在一片風雪中。

他慢慢地将自己抱成一團,袖上沾的污血随着動作弄花了臉,他卻好像絲毫不在意,只在面上輕輕勾起一個苦笑。

挺好的,他想。反正多活一百年,也一樣還是要死。

早些結束,也免得再掙紮,像個笑話。

雪花依舊紛紛揚揚飄落着,楚曦岩保持抱膝而坐的動作一動不動,和這戰場上千百具屍體一同,被大雪定格成死一般的靜默。

一只烏鴉自枯枝上盤旋而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探着腦袋在他頭上啄了一下,又瞥見此人輕顫的眼睫,驚覺這人還活着,立馬撲棱棱飛回了枝頭。

楚曦岩伸出手揉了揉被烏鴉啄痛的腦袋,仰躺在雪地上,望向天上飄落的雪花。

他想着,要不就這樣吧。

魔君已經被他帶着走到鬼谷最深處來了,這樣強的靈壓與鬼氣,總不能還殺不了他吧。殺不掉也沒關系,他已經騙他喝了自己的血,種下了同生咒,只要自己死了,他也跟着活不成。

這樣,對修真界、對臨風門最大的威脅便不存在了。

這百年的恩情,他也算還了吧。

所以,這樣便結束了……麽?

他眼眶驀地淌出一股熱淚,随後淚水像是抑制不住一般湧出來,模糊了眼前灰白色的天空,又在流過臉頰時被凍成刺骨的冰。

為什麽要哭呢?他想,但又想不明白。他只覺得心中炸出一陣濃烈的酸苦辛辣,絞得他胸口一陣陣地抽痛。

他想師尊和師兄了。

他好想再見見他們。

這念頭剛一冒出來,便如同執念一般占據了他,身體幾乎是本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又跌跌撞撞地朝着臨風門的方向跑去。

大雪之下殘肢遍地,他奔跑,跌倒,爬起,又跌倒……

一如當初那個拼命逃走的孩子。

他身上沾滿了污泥黑血,四肢幾乎被凍的失去知覺,喉嚨像被刀割一般火辣辣的疼,腳下步伐卻依舊沒有停,直到最後精疲力盡,倒在大雪中徹底失去意識。

……

在這之後,大雪忽然停了。

烏雲散去,換成銀月高懸,戰場上的白雪、黑泥、刀兵、屍體化作點點白光消散,又逐漸凝成瓊樓玉宇,雕欄玉砌。

而在這片樓閣中有一人長身玉立,手持一只白玉長笛。

竟是秋禹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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