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京洛

京洛

秋禹鈞雖說沒有限制楚曦岩的行動,但關于外界發生的事,尤其關乎兩界局勢的,卻始終有意瞞着他。

不過即便不告訴楚曦岩,他也能借着魔君每日的作息猜出些大概來。比如最近,想來兩界的局勢逐漸明朗了,否則秋禹鈞可不會閑出這麽些時間來陪着他。

秋禹鈞的陪真的只是字面意義上的陪。

楚曦岩得了那十四州的劍架,每日有了空閑就拿個小刀雕雕刻刻。秋禹鈞就拿一本書坐他旁邊看,時不時托腮往這邊看幾眼,但卻從未出聲打擾過。

今日是個難得的豔陽天,太陽亮的晃眼,楚曦岩刻了沒多久,眼睛就開始酸痛起來,幹脆将刀一放,把桌上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股腦推開,趴到桌上休息。

“眼睛不舒服了?”秋禹鈞問。

楚曦岩點點頭,埋在雙臂間的腦袋往一邊側了側,見秋禹鈞和他同樣姿勢在桌上趴着。然後這人又并指在他眉心揉了揉,叫方才的酸痛好了不少。

“你刻的這個……”秋禹鈞又往他這邊湊了湊,摸着下巴看向桌上那塊初具模型的木頭。

“是……狐貍?還是狼?”秋禹鈞抿了抿嘴。

看着怎麽像條狗……

“是狗。”

楚曦岩将那木雕摸過來,“不像?”

秋禹鈞:“……像。”

……怎麽還真是狗,他還想着要從哪誇呢。

秋禹鈞坐直了搖搖頭,看着窗外宮牆上紅豔豔的鳴霄花,頓時又起了興致,“今天太陽不錯,出去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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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岩伸了個懶腰,應道:“好啊。”

一聲答應叫秋禹鈞內心稱得上雀躍。

兩個人一起散步,實在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但秋禹鈞回來這月華宮後,還是頭一次有這空閑。

楚曦岩面上看不出情緒,秋禹鈞的嘴角卻已經壓不住。可他才剛拉起楚曦岩的手,便聽宮女來報——

合歡宗主求見。

……

“陛下,你好像不太想見到我。”重華殿內,忘情迎着秋禹鈞幽怨的眼神,眯着眼道。

“啊哈哈怎麽會呢先生?”秋禹鈞強顏歡笑,眼神不止住地往窗外瞟——

院內楚曦岩正坐在一架秋千上,身邊邱裳輕輕推着,推得秋千晃悠悠,也推得秋禹鈞心癢癢。

忘情自然知道他在瞟什麽。

他眨眨眼挑挑眉,從懷裏摸出塊令牌往桌上一撂——

那令牌造型古樸,金漆剝落,牌面斑駁,上面雕刻文字模糊,叫人幾乎辨不出含義。

“先前陛下給我的這塊令牌,上面文字我辨不出,但據其形來看,許是數千年前沿用過的古文。”

“數千年前……”秋禹鈞将那塊令牌摸在手中,低聲沉吟。

這令牌是自他與楚曦岩二人從鬼谷回來後出現在他懷裏的,其上還殘餘着微弱靈力,同他自鬼谷下隐約看見的那道金光十分相似。

那時他本以為自己真要同楚曦岩命喪黃泉,去地府做一對苦命鴛鴦了,卻不想再一睜眼,便發現自己回了重華殿。

好像先前一切不過一場噩夢。

鬼谷之下險嶂叢生,他二人當初能自其核心處死裏逃生,必是得了人相助。可至于那人是誰,又是何目的,他卻一無所知。

還有先前他皇兄的事,幕後黑手至今仍未查明。

謎團撲朔迷離,接二連三,線索卻只有這塊不知來歷的令牌。

他将那令牌遞與忘情研究,本想着先生年歲最長,許是能看出些什麽來,卻不想依舊沒什麽線索。

“本座明白了,既是數千年前,那還是着史庫的人調查更妥當些。”

秋禹鈞将令牌重又收回懷裏,擡頭卻見忘情欲言又止。

“先生可還有事?”

忘情端着茶杯,凝望着杯中清澈透亮的茶水,猶豫幾瞬才開口:

“陛下,可否借我籠山密鑰一用?”他擡頭,露出一個稍顯疲憊的笑,“我想去那兒……見見老朋友。”

……

籠山之下,百蠱橫行,其雖靈力充裕,卻周圍百裏之內不見半株草木,連山頂的蒼穹也是常年陰雲籠罩,不見天日。

忘情緩步踏入山室蠱坑之中,周邊蠱蟲齊齊為他讓道。

蠱坑中的畫蠶陣已被收斂完畢,原先陣中的幾具屍體早已被蠶食得骨頭都不剩。

待行入蠱坑的中央時,忘情停了腳步,運出一團靈力彙于指尖,自虛空一點——

一道繁複的圖騰便自他指尖顯現。

忘情取出秋禹鈞給他的密鑰放于圖騰中,但聽嗡鳴一聲,僅一瞬息之間,面前密密麻麻的毒蠱盡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青磚綠瓦、流水人家。

一派江南好風光。

怕是任誰都想不到籠山之下還有這樣的地方,更想不到這底下還住着個人。

忘情走進一家小院,還未推門便聽得一聲蒼老醇厚的男音:

“宗主大人,稀客啊。”

忘情推開門:“別稀不稀的了,你這地方又沒人來,誰都是個稀客。”

屋內一張矮幾前,有一人盤腿坐在軟墊上,白須雪髯,面容慈祥,沉靜自持,頗有修道大能的風範。可看他穿着,卻和魔族的服飾多有不同,更像是道門那邊的款式。

那人還正煞有介事地捋着胡子,餘光瞥見忘情手上提着的酒跟菜,頓時眼前一亮:

“喲,今兒個能有酒喝?”

于是方才那股仙風道骨的勁兒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興奮地搓搓手,剛要說幾句感謝的話,卻只見忘情掏出兩只酒杯,一只倒滿酒,另一只倒了個杯底。

随後又把只有一杯底的酒推給他。

那興奮的臉瞬間就垮了,京洛晃了晃手中酒杯,怨道:“宗主大人,咱做人不能這麽不厚道……”

他将杯底的酒一飲而盡:“還是說我近來惹到你了?這麽氣我這老頭子?”

這句本是玩笑話,可他擡頭卻見忘情将酒一飲而盡,哼了一聲,幽幽望着他。

京洛:……

該不會真的哪裏惹到這人了吧?

可他們不是許久未見了嗎?

“你那徒弟……”忘情将酒杯往桌案上“當”地一放,“前兩天帶人打到魔域來了。”

提到徒弟,京洛明顯一愣,他眉心蹙了蹙,揣摩了陣對方話中的信息,嚴肅地發問:

“難道……又打起來了?”

“那倒沒有。”忘情擺擺手,“魔域近日受創,陛下無意開戰,修真界那邊也人心不齊。至于你那徒弟,估計很快也要帶着門派回山上去了。”

京洛這才稍稍寬了寬心。

但忘情今日特意來此,必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他看着忘情眉宇間聚起的悲戚,正了神色,試探地問了句:

“所以,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話一出,便見對面執着酒杯的人垂下眼睫,眼底的疲憊幾乎掩不住,原本強撐着的皮囊漸漸垮了下來:

他像是不知從何說起,遲疑了一陣,才雙唇微顫地開了口:

“小筠他……回來了。”

京洛一驚,随後又聽這人接着道:

“但是那孩子成了鬼,被改了心性,在魔域掀起了鬼患。後來……又被小鈞殺了。”

他說着,似是有些不确定,皺着眉又補充:“不對,殺他的也可能是天雷。”

天雷……京洛敏銳地捉到了這個詞,心裏不禁暗嘆,竟又是如此麽?

“我沒有想到……”忘情緊攥着酒杯,眉宇間滿是沉痛:“原來還能這樣,還能這樣……”

“咔嚓——”一聲,酒杯碎掉了。

忘情盯着手上的碎瓷片,看着被刺破的血肉沁出血紅,卻又緊緊握住了拳,任憑手心被刺的生疼。

“有時候我真的好後悔,若是我當年發覺到不對勁時能将竹筠勸回來,叫他不要再碰什麽勞什子落陽山,是不是現在就不會一樣。”

“嘀嗒——”一滴鮮血自他手心低落,落在棗木矮幾上,暈開一片暗紅。

京洛安靜聽着,極輕地嘆了口氣。

秋竹筠那孩子最後至少是安息了,不至于像他這般,明明一生問心無愧,最終卻落得如此荒唐的下場。

可這話若說出來,必然又會刺激到眼前這人,于是他索性閉了嘴。

他拉過這人受傷了的那只手輕輕一拂,将傷口盡數醫好,又從桌上拿了個倒扣着的茶杯放他手裏——

“喝酒。”

瓊漿被斟滿,二人誰也沒再說話,各懷心事地加菜吃酒。

啊不對,京洛沒酒喝。

忘情一人将酒喝過三巡,面色微紅,顯然是已經醉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

“對了,你那些徒弟……”忘情擺擺手,“一個個都活蹦亂跳的,你別操心。”

京洛嘴角抽搐,什麽鬼形容?

他猶豫幾瞬後又追問:“那小十六呢?”

忘情已經趴在了桌上,咕哝道:“找不着……”

京洛搖了搖頭,也罷,對小十六來說,沒消息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眉宇染上哀凄,望一眼窗外夕陽,又看了看自己滴酒不剩的酒杯:

“宗主大人,再讓我這老頭子喝杯酒吧,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忘情聞言從桌上擡起頭:“你才七百多歲,怎麽總說自己老?那我算什麽?”

京洛:……這是重點嗎?

可他看了看忘情手裏酒壺,還是清了清嗓子:“咳咳,在下是說,晚輩,晚輩。”

于是面前的酒杯被倒滿,忘情朝他舉杯,像是餞別。

一杯美酒下肚,京洛面上也泛起醉色,看着伏在桌上的人,又念起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不由感嘆:

“有時候還真是羨慕你,若非是這身體損耗太厲害,我也想再多活幾百年,做個世間罕有的千歲大能。”

“多活幾百年……”忘情低聲重複了這句,又輕聲道:“活上上千年有什麽好的,這世上只有你一個那麽老,還那麽累……”

千餘年的歲月,叫人見了太多,經了太多,勘破了太多秘密,卻說不得道不得。有時他真想一走了之算了,可無奈這世間牽挂太多,實在放不下。

忘情搖了搖頭,又端起酒杯啜飲一口。

他忽地又一笑,笑裏夾了太沉重的疲憊,擡起頭繼續對京洛說:

“不過,我倒是可以告訴你長壽的秘訣。”

京洛蒼白的眉毛動了動:“嗯?”

卻見忘情又垂下了唇角,語氣帶着些被烈酒激起的醉意:

“許多事情……不要去質疑,不要去追問,更不要去探究。須知——”

他托着腮,眸中盛着濃烈醉意,伸手向上一指:

“蒼天有眼。”

這一句落下,京洛端着酒杯的手猛地止在了半空中,他盯着忘情深深看了幾眼,才沉聲道:

“宗主大人,你醉了。”

忘情表情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又伏到矮幾上低低地笑了起來,眸中波光流轉,不知是因醉意還是其它,這笑聲聽來叫人心揪。

“是啊,我醉了……”

他笑了好一陣,才從桌上撐起身子拭去眼角溢出的淚,又端起酒壺給對面京洛倒滿。

“你……還剩多少時間?”他猶豫着問。

京洛端着酒杯抿了一口:“少則數日,多則半月吧。”

“喔……”忘情又低下頭去,将整個身子蜷成一團,反倒不像千歲老人,而是個沒了依靠的孩子。

他凝望着杯中瓊漿,緩緩道:“我府上還有幾壇上好的仙人醉,明天帶過來,咱們再好好喝上幾次。”

“好啊,那在下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京洛又揚眉笑了笑,笑意中卻不見最初時的快意。

他看着對面抱着膝蓋出神的忘情,心裏明白——

自己走了,這世上能陪他說說話的舊友,便又少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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