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赤揚

赤揚

淡金色的結界終于徹底破碎,鬼怪挾着呼嘯的山風霎時間湧了進來,直沖向岩縫內兩具鮮美的肉身——

卻又在下一瞬,撞上一陣滾燙的、崩裂開的靈光,沖在前面的十幾只鬼怪立時被燒成了灰燼!

後面湧進來的鬼怪見狀遲疑一剎,正要再度沖上去,卻見那道靈光過後,方才的二人早已消失不見,僅餘點點金光尚在原地飄散。

……

另一邊。

一吻作罷,楚曦岩微促着呼吸,好一陣才緩過了身上的熱潮。待意識重歸清明,他輕顫着還沾着淚的眼睫張開了眼,卻又頓時呼吸一滞——

面前卻早已不是那道狹窄逼仄的岩縫,而是幾間俨然屋舍,其後是幾畝田地,遠處還有蔥蔥密林……

最重要的是,這地方靈力充沛,甚至根本察覺不到鬼氣的存在。

鬼谷之下,竟還有這地方嗎?

楚曦岩一時驚愣,很快卻也回過神來,眸中訝然盡數化作警惕,兩手攬住了還壓在他身上的秋禹鈞。

那是一個下意識保護的動作。

秋禹鈞原還想先起個身,有了楚曦岩的這一攬,他當即便收回了要撐起身子的兩手,轉而又裝作虛弱的樣子在人懷裏蹭了蹭。

楚曦岩:……

雖然很想将不分場合胡鬧的人一把推開,但念及此人有傷,他也不好計較,只輕輕拍了拍在自己懷裏蹭來蹭去的腦袋:

“陛下,此地蹊跷,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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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說先讓他起來,可話說了一半便忽然意識到,先前好像有什麽被他忽視了——

鬼谷怪物的毒固然強大,但世上還有什麽毒能比得過魔君自己的蠱毒?

難怪此人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反倒放松下來跟他胡鬧,怕是早知道他二人會被令牌牽引來此,有恃無恐。

至于背後那道傷,看着吓人,其實怕不過是一道皮外傷。

所以,他被騙了……

秋禹鈞還在抱着岩岩裝虛弱,卻冷不防感受到頭頂一道冰冷的視線,激的他打了個寒顫,随即是毫無溫度的語調在他耳邊響起:

“陛下,解釋解釋?”

秋禹鈞:……

怎麽這麽快就給人發現了?

他當即從楚曦岩懷裏出去,直覺自己再晚一步就要遭殃。

“咳,本座也沒說錯什麽……”

傷也是真的受了,疼也是真的疼,至于會來到此處,他也是在跳下斷崖之後才發覺到的。

但他這麽說着,卻是越來沒底氣,還心虛地別過眼去不跟楚曦岩寒潭似的視線對上。

“是沒說錯,但——”

楚曦岩正在氣頭上,可偏偏質問的話說了半句便“但”不下去,一想起方才發生的那些,他腦子裏便亂糟糟的,渾身騰起的熱意将氣憤都沖淡些許。

這一停頓,便徹底接不下去了,索性直接閉了嘴,坐在原處将那些混亂的情緒自行消化。

于是兩人之間還沒吵兩句,便徹底陷入沉默。明明還緊挨在一處,卻誰也不肯先開口說話——

一個是理虧,一個是氣惱。

左右這地方的确沒感受到敵意,便就這麽耗了下去。

然卻不過一會兒,這一方小天地間竟傳出來第三個人的聲音。聲音是個女聲,聽來語氣還格外失望:

“怎麽不親了啊?而且還不抱了?”

兩人一驚,擡首循聲望過去,便見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有一人身着古制戰甲,蹲在上面啃一塊西瓜。

“吵架啦?”吃瓜人表情莫名興奮。

“……沒!”秋楚二人異口同聲,察覺到這點又各自回過臉去。

“哦——”一聲拉的老長,又啃了啃手裏的瓜。

有生人在前,一直不說話也不是事兒。

秋禹鈞猶豫一下問:“不知閣下是?”

“啊對,還沒自我介紹。”那人丢了手中瓜皮,從石頭上跳下來,在他兩人中間逡巡幾眼:

“你們,哪個姓秋?”

秋禹鈞同楚曦岩對視一眼,回答:“是在下。”

“喔。不錯,挺俊。”她将秋禹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端起些長輩的慈祥,似是十分滿意。随即又是一笑:

“我是你祖宗。”

秋楚:???

兩人表情皆有一瞬的空白,好生消化了這句話的信息,才意識到這不是句罵人的話,而是真的簡簡單單在陳述事實。

“不信?”

秋禹鈞回過神來,起身對面前之人一拜:“并非晚輩不信,只是不知前輩是哪位先祖?又為何會在此處?”

還有那塊令牌、幕後主使的線索、救下他二人的目的……

他腦海中頓時湧出許許多多的疑問,可又覺得一股腦說出來太過唐突,便先挑眼下最緊要的問了。

赤揚聽後并不意外,沖他們招了招手,轉過身往回走去,示意換個地方說話。

“問我之前,不該先自報名姓?”赤揚一邊在前面走着,一邊随意道,“雖說我不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禮節,但沒個名字,說話到底還是不方便。”

“是晚輩失禮了。”秋禹鈞跟在赤揚後面,随手用了個淨衣訣,又給楚曦岩也用了個,将他二人身上髒污破損盡數消去。

他沒說自己名姓,無非是未知人底細,心裏還有芥蒂。但眼前此人的确叫他好生眼熟,于是便也開口答了:

“在下秋禹鈞,魔族第七十九代君主。”

“喔,七十九代了,過的可真快。”赤揚感慨着,腳步一停——

“到了。”

擡眼,一座高大建築矗立眼前。這種建築實在太過容易辯識,即便是修士出身的楚曦岩也認得出來,這是一座祠堂。

因魔族敬祖的緣故,魔域各地除了祖神廟之外最常見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宗祠。可眼前這座祠堂,卻似乎和他在別處見的略有不同。

楚曦岩終究是不熟悉魔族宗祠制式,左右打量不出,轉頭想去問秋禹鈞,卻見秋禹鈞雙目圓睜着,似是極為驚訝。

“陛下?”楚曦岩伸手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子,卻被人趁勢牽住握進手心,又不輕不重地捏了捏。

楚曦岩:……

他想抽卻抽不出來,索性作罷。

“這是座生祠。”秋禹鈞解釋。

魔域一般的祠堂大多會于門口放置兩只麒麟石獸,為列祖守宅,以鎮妖邪,院內又有青雀浮雕,為的是将後輩對祖先的贊頌、祈禱都能原原本本地送至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那裏。

可如今這座,祠堂門口鎮宅神獸為狴犴與白澤,享堂內無牌位,供的卻是神像,院內浮雕不是青雀,而是鳳凰。

鳳凰,乃是皇族專用的制式。

魔域建立數千年來,立過的生祠只有那麽一座。而其主人的身份,的的确确擔得起一句“祖宗”。

“你問我的身份嘛,倒也好說。”享堂內,赤揚大喇喇地坐到自己的供桌上。

“我叫赤揚,是秋屹的大師姐。哦對——”

她拍了拍腦門,又接着解釋:

“他也是我的道侶。唔,我在你們這些小輩裏應當還有些名氣?”

這麽一番随意的自我介紹,卻饒是楚曦岩這個修真界的修士也震住了。

無他,魔族歷史上的赤揚将軍實在太出名了。

當年魔族降世,本來只是在西境的碧華原上占了一小塊地盤,後來即便有了些實力,也依舊分裂割據,就連那時的妖修也能對其虎視眈眈。

可偏偏魔族中出了這麽一位将軍,手執一柄長槍大殺四方,為魔族開疆拓土,如今魔域的一多半疆域都是她帶兵打下來的。

後來她又同第一任魔君,也就是如今的祖神秋屹結為道侶,育有一女,即是後來的第二任魔君秋華。

可這樣一個數千年前的傳奇人物,不是早就戰死沙場了嗎?為何如今會出現于此?

楚曦岩尚處在震驚之中,身邊的秋禹鈞卻早已深深拜下:

“晚輩秋禹鈞,拜見始祖。先前不知始祖身份,多有怠慢,還請始祖贖罪。”

“嗯,不妨事,起來吧。”赤揚随後又看向楚曦岩:“你叫什麽?”

乍一被叫到,楚曦岩一愣,回過了神。他并非魔族,因而也不必拜什麽始祖,但對方畢竟救過他們,于是拱手一個長輩禮:

“在下楚曦岩,臨風門門主襄華仙尊座下弟子。”

“臨風門?”赤揚一愣,像是想到了什麽,眸底竟有了些懷念。

楚曦岩自然捕捉到了這一點,又想起那塊相同制式的令牌:“前輩可是認識我門派老祖?”

“認得啊。”

她這樣直接的承認叫二人一驚,秋禹鈞當即追問:“可否請始祖細細講來?”

坐着供桌上的赤揚卻沒立刻回答,她左右逡巡二人面上略顯焦急的神色,眸中笑意愈發地深:

“好奇?”

兩人齊齊點頭,魔族将軍同道門老祖相識,那可不單單是好奇那麽簡單了,這之後不知牽扯多少不為人知的前塵往事。

然而同他們兩個的緊張不同,只見赤揚從供桌上跳下來,拉過地上三個蒲團圍在一塊,招手讓他倆坐下,又一人塞了塊西瓜、捧了一捧瓜子。

大有一副唠上三天三夜的架勢。

“臨風門的開山老祖沉岚瑛,我跟他可是老朋友了。”赤揚邊嗑瓜子邊唠。

“他師門同我師門交好,離得也近,時不時就會相互串門。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泥娃娃,成天跟在他師兄後面,長的是挺乖巧,性子卻皮的很,三天兩頭的不是往這個秘境鑽就是往那個秘境跑,他師尊怎麽罰都不改。”

“甚至連我那麽乖的師弟,認識了他之後都跟着學壞了。”

“他這倔性子一直持續到了二百多歲。後來我也不知他跟他師尊起了什麽沖突,非要去自立門派,誰勸都不聽。他師尊或許也是跟他置氣,竟真就這麽将他逐出師門了。”

“所有人都覺得,在當時的環境下,一個二百多歲的年輕人白手起家實在不容易,用不了多久恐怕就會回師門去乖乖認錯,可偏偏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真的成功了,甚至還将門派辦的有聲有色,至今仍舊如此繁盛。”

“那家夥在建立門派的第一天還專程去買了鞭炮,在他曾經的師門門口放了一整天,據說還因為這個被他師尊追着飛了好幾個山頭。”

講到這裏,赤揚端起身旁一杯茶水潤了潤喉。

她對面二人捧着瓜一口沒吃,認真地聽了好一會兒道門老祖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始終沒聽到自己想知道的那部分,反倒被她這些話中巨大的信息量狠狠震了震識海。

放下水杯,赤揚興致勃勃又要接着講,楚曦岩卻忽然打斷——

“等等,前輩。”

“怎麽?”

“按您的意思,老祖他過去也曾修過……魔?”

楚曦岩這話講的格外猶豫,生怕對面這位數千年的老祖宗被他冒犯。但顯然赤揚并不在意這些,而是眯起眼仔細揣摩了陣子,想着要如何同兩位年輕後輩解釋那些複雜到不能再複雜的往事。

按照這些小輩的視角來看,與她師門交好的,必然也是魔門了。不過……仔細想來,以現在的标準來看,沉岚瑛的師門也的确算得上是魔門。

所以她幹脆沒再解釋,肯定道:“對。”

對面二人頓時睜圓了雙眼。

“別想那麽多,小瑛他不是都叛出原先的師門了嗎?放心,他這一生所為,絕對無愧于大道。”

說着,還拍了拍楚曦岩的肩,語氣難得帶了幾分鄭重。随後為了轉移話題,她複又勾唇神秘一笑:“對了,你們兩個可知道為什麽臨風門要取臨風為名?”

“為何?”兩人一愣,這問題的确未曾細想過。

赤揚見狀往他二人那邊湊了湊:“因為那小子過去說過——”

她清清嗓子學着當年尚還年輕的老祖的口吻:“我這麽玉樹臨風英俊潇灑儀表堂堂風度翩翩才貌雙全,建的門派自然要叫臨風門!”

楚曦岩、秋禹鈞:………

手裏的瓜差點沒捧住。

倒幸好沒叫什麽“英俊門”、“翩翩宗”的。

大約是呆在這地方太久沒人跟她說話,接下來赤揚又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沉岚瑛小時候的種種黑歷史,其引人入勝的程度大概只有翠花可以比肩。

在局面一發不可收拾之前,秋禹鈞終于尋着個合适的空子,盡可能禮貌地打斷了這位始祖的滔滔不絕:

“始祖……”

“怎麽?”

“其實除了臨風門老祖的事之外,晚輩還有別的問題想要問您。”

“喔。”或許是腦子裏準備好的一百八十個黑歷史還沒講完,赤揚肉眼可見地有些失落。

“你問吧。”

“敢問始祖可否告知晚輩,您為何會在這裏?”

這是兩人如今最好奇的問題之一。

赤揚将軍,四千年前戰殁于落陽山上,其屍骨運回辰都葬入皇陵之內。祖神秋屹悲痛欲絕,因不想觸景生情,便下令拆去所有赤揚生祠,此後後世皆不得再立生祠。

可如今,他們卻在這鬼谷之下見到了本應早就死去的赤揚,而且他二人當初之所以能從鬼谷死裏逃生,應當也是這位始祖出了手。

而對于這個問題,赤揚卻再三猶豫。

“你們真的想知道?”

兩人捧着瓜點頭。

“嗐,反正這麽久了,告訴你們也無妨。”

她重重呼出一口氣,頗有破罐子破摔的大義凜然:“當年我率兵征戰到了落陽山,那一戰打的倒是輕松,幾場大捷下來局勢已定,士氣大振,又正值月桂節,我便破例允了軍中飲酒。”

“只是沒想到啊,我身邊那個看上去最沉穩的副将酒力居然那麽差,還不如營裏最年輕的幾個新兵。兩碗酒下肚,這家夥就徹底醉了,非要吵着跟我比劃。”

“我心想,比就比嘛,正好打醒這個腦袋不清醒的家夥,但誰知,他要比的竟是禦劍?!”

說到這,赤揚面上懊悔不堪。

“不過禦劍就禦劍嘛,反正都答應下來了,身為主帥,總不能反悔。”

“我記得那天風挺大的,我倆比的是從一個山頭飛到另一個誰更快,本來是我遙遙領先,卻不想那家夥喝醉了酒那麽上頭,卯足了勁往前追,我本想着要不讓讓這醉鬼,結果才剛一緩速度,就被那家夥給創下來了……”

“落陽山旁邊就是鬼谷,好死不死的,我就被創進來了。”

赤揚掩面,仿佛悲痛欲絕:“雖說正巧進了這麽個地方撿回一條命,但也就此出不去了。”

一段慘痛經歷就此告一段落,赤揚在最後沉痛告誡道:“醉酒不禦劍,禦劍不醉酒,你們兩個後輩可要記牢了。”

秋禹鈞、楚曦岩:………

兩人面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不信?”

“呃……”秋禹鈞努力斟酌言辭:“史庫記載,您是戰死的。”

“哦,那這麽寫還挺好,不然太丢人了。”赤揚再次掩面。

“前輩。”楚曦岩努力分析了這段離譜經歷,蹙眉問道:“您說是這一方天地護住了您,莫非這裏是原先便有的嗎?”

可若如此,這座祠堂又是從何而來?總不能有人專程跑來鬼谷之下建一座生祠吧?

然赤揚卻道:“是。但這祠堂是我後來建的。”

她眼裏看不出任何說謊時的心虛。

“祠堂供奉的人是我,憑着這上面沾的一些民衆信仰,我也能在這地方多撐些時日,不然你們怕是也見不到我了。”

“可是……”

她那番經歷中太多疑點,楚曦岩正想問,卻被秋禹鈞開口打斷:

“始祖,晚輩還有一事想請教您。”他掩在袍袖下的手輕輕捏了捏楚曦岩,示意對方稍安勿躁。

赤揚這樣回答,自然是不想叫他們知道完整的實情。既然她不想說,那問了也是白問,還不如再打聽些別的。

“什麽事?”

“前段時間,魔域生了一次鬼患……”

他向赤揚講述了那段鬼患的始末,其中還着重講了自己那死而複生的兄長。

“請問始祖對鬼族一事了解多少?”

“鬼族麽?”她眸底閃過一絲複雜,卻又很快收斂好,叫人恍惚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若說了解卻也不完全,可若說不了解,那也不盡然。畢竟,我可是幾乎每天都要和他們打交道——”

仿佛是為了回應她這句話,幾人身下的土地忽然劇烈震動起來,使得供桌上的瓜果骨碌碌滾了滿地。堂外驟起沙塵,裹挾着難聞的腥臭味兒,以及撕裂耳膜的尖嘯。

“這不,又來了。”赤揚不耐煩地起身,右手憑空一握,一柄長槍握在手中。觀其形,竟是同赤血宗主那柄珑钰長槍一模一樣。

秋禹鈞也随之起身,召來畫影劍,護住身邊的楚曦岩,警惕地望着堂外濃黑的沙塵。

“那是……”楚曦岩雙目微微圓睜,望着沙塵中逐漸清晰的巨大黑影。

“老朋友吶。”赤揚的語氣竟是滿不在乎,好似如今這般如同吃飯睡覺一般自然。

她持着槍,緩緩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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