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 禍事(中) 摘了冠,沒了冊,他便不是……

54.  禍事(中)   摘了冠,沒了冊,他便不是……

這話當然是阿弗信口胡謅的。目前她身邊可用之人只有景峻, 而景峻又溫溫吞吞,阿弗只有出此下策,逼他一把。

景峻聽說皇後要把他送去做公公怕極了, 他是他們老景家三代單傳,若是做了公公, 就此便絕了後,如何能不怕,忙不疊地就去幫阿弗找防身的東西。

然局勢岌岌可危,阿弗還沒等到景峻把東西拿回來, 便聞到一股鋪天蓋地的焦糊味。

随即便聽宮人們大喊着, “走水啦,走水啦!”

這幾日一直下着綿綿小雨, 皇城怎麽會忽然起火?

阿弗見起火的位置正在勤政殿附近,熊熊的火苗已經沖破了雨意, 直沖天際。

——晉王手裏自衛軍不多,想來是不敵淮南王之勢, 被叛軍攻進來了。

阿弗也不知道這個淮南王和皇後是什麽關系, 但既然淮南王主張廢太子、立趙琛,想來就是皇後的同盟。

淮南王敢在皇城放火, 明顯就是趁虛而入, 意欲逼聖上廢太子立遺诏。

這铤而走險的一擊成了便罷, 若不成, 淮南王自然是身敗名裂無可厚非。可皇後躲在淮南王身後, 名義上什麽都沒有做,當真是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所有宮人都慌慌張張地去救火,阿弗也沒束手待斃,從小偏殿裏逃出來, 看看能不能趁亂謀得一條生路。

漫天的黑煙嗆得人肺裏發酸,阿弗找了條濕帕子捂在口鼻,看準了不遠處的一口枯井。

她被皇後安置的地方原本就接近冷宮,枯井廢棄多年,裏面只有零零星星的一點水,倒也不十分深。

阿弗眼見遠處的叛軍已經攻了上來,見人殺人,見樹砍樹,為保自身,她也只能暫時躲進這枯井裏避避風頭了。

她做好了繩結便想下得井中去,卻又惦記着景峻找不到她,左等右等,又耽誤了許久,才把那磨磨唧唧的景峻給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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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

景峻隔着老遠叫了一聲,“你要幹嘛?你別想不開啊!”

阿弗呸了一聲,景峻還以為她要跳井。

景峻給她找來了一柄劍,是從叛軍手裏撿來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去找了。

“快跟我走吧!那些人來了!”景峻拉着她的胳膊如熱鍋上的螞蟻。

阿弗叱道,“外面現在都是叛軍,你走得了嗎?”

景峻臉色陰沉,“阿弗,你莫不是騙我?你答應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弗沒空跟他多解釋。

雖然她也很想逃,但這會子皇城失火,叛軍當道,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景峻卻以為她貪圖榮華富貴要留在這皇城中。

“阿弗,你太讓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了!”

景峻帶了點怒氣,拖了拖自己的小包袱,想跟阿弗好好掰扯掰扯,卻又沒時間,“不是我要撇下你的!我、、我得先走了!後會有期!”

“別去城門……”

阿弗不忍見他白白送死,這句話還沒說完,但見景峻已如急急若喪家之犬,飛了似地逃出去了。

她袖中的什麽東西掉出來了,飛在半空,落到了遠處的水窪裏。側目一看,原來是她前幾日閑極無聊時給趙槃描的那張小像。

阿弗畫這張小像本來是為了糊弄趙槃的,如今看來,應該也用不着了,她便沒再撿。

此時滾滾濃煙愈燒愈烈,阿弗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又是一陣劇烈的幹嘔。

欲再要做其他計較,卻沒那個力氣了。

待她吐罷揉揉眼睛,猛然一個披堅執銳的叛軍,正不懷好意地盯着她。

*

東南邊城。

黑雲壓城,千百将士甲光全開,整裝待發。

皇城失火、叛軍逼宮的消息被送到了邊城之中。

“殿下!皇後強勢,多番來請太子妃,一定要太子妃進皇城才肯罷休!屬下等已經盡力了!還請殿下降罪!”

趙槃陰沉着聽了半晌,渾身皆是孤寒之氣。

“好啊。”他冷聲道,“你們的差事辦得好啊。”

那末将聽不出太子言下之意,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話。

趙槃眼中不自覺地沾了絲寒厲。

他一腳踹在那末将的肩膀上,“廢物。不是叫你們好好看着她麽?!把孤的話當耳邊風是不是?”

這一踹又狠又辣,那末将的身子直挺挺地翻了過去,頭磕在地上,牙齒也飛了兩顆。

末将立即被人拖了出去。

将軍樊正見太子震怒,上前勸道,“殿下,想來淮南王臨時變了計劃,也是有的。我等且以不變應萬變,時機不到,且看看那賊能有多大的作為。”

其實平日裏樊正脾氣暴躁,是最沉不住氣的那一個。如今遇上這種措手不及之事,倒也冷靜了下來。

趙槃不答,那雙漆黑的眼睛如巨石入死水,沉得不見一絲波瀾。

“殿下?”

樊正有點猜不透太子的意思。

邊塞的海風飒飒吹痛人眼,趙槃斂下眸子,說,“回京。”

樊正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計策原是太子定下的,現在時機未到,回京等于是前功盡棄。

最重要的是,太子自身會處于險境之中。

“回京?”樊正的眼睛不禁瞪大了,“您不是開玩笑吧?”

這次出訪沿海邊塞,原本是一次誘捕行動。淮南王早有異心,滿朝文武心知肚明。精心策劃陷阱,就是為了一舉滅之。

樊正全身微顫,跪在地上,“殿下要三思啊!如今大事未成,淮南王此舉,就是為了引您歸京。萬不可中了那賊人的計啊!”

趙槃卻巋然不動,長睫如扇般開合,渾身布滿了危險的氣息。

他只重複了一遍,“回京。”

樊正咬了咬牙。

他今年年逾四十,追随太子已久,知太子雖年少老成,但畢竟是少年心性,一時拿錯了主意也是可能的。

他絕不能讓太子因為一個女人亂了分寸。

樊正攔在趙槃跟前,決然道,“殿下,老将絕不能看着您以身犯險。您若執意如此,就先将老将軍法處置了吧!否則老将就算是死,也不能讓您歸京犯險!”

樊正半生戎馬,當年是救駕平亂的大功臣,在軍中頗有地位。

見他這麽以死相谏,其他兵将也紛紛跪了下來,齊聲懇求太子。

“請太子收回成命!”

一時間軍帳中空氣冷凝,沉悶無比,充斥着尖銳的對峙。

——雖然樊正這麽說,但太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軍法處置了忠心耿耿的老将軍。

況且樊正是一心為了太子的安危,才冒死阻攔的。

趙槃靜默良久,眼圈微黑。

他不能棄滿軍将領于不顧,不能傷了老将重臣的心。

……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會後悔一輩子。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趙槃捏着煞白的骨節不說話,目光中的洶湧之意卻漸漸平息下來。

隔了一會兒,他平靜道了句,“樊将軍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氣。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太子回心轉意之時,趙槃卻忽然叫了叫人。

他雙眼只剩下純粹的黑白二色,“拿上來。”

衆人不解其意。

但見陳溟托上來一金鑲玉匣,裏面端端正正放了兩樣東西。

——冊書和寶玺。

冊以白玉紅線老聯結,以金填字。寶玺乃是天子禦賜印章。

它們都是太子的象征。

樊正等人見了此兩物,無不大驚。

趙槃奉這兩物于桌上,棄如糞土。

他神色散淡,“樊将軍,可還要管嗎?”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險,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天下便亂了。

趙槃當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還是趙槃。

摘了冠,沒了冊,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趙槃。

他既不欲誤了軍政國事,也不肯負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裏,便是死陣,他也會去。

饒是樊将軍歷經沙場,卻也被這陣仗驚得說不出話來。

……為了那女子,他居然連萬人之上的太子都不當了?

“殿下!”樊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趙槃眼神靜穆,如山川中銳利的閃電。

“冊寶奉于軍帳,如太子親臨軍中。”

他最後撂下一句話。

瘋了。

樊正渾身發顫,那個自己一手看着長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徹徹底底地瘋了。

……

東南邊境與京城相隔甚遠,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備而來,跟皇城的羽林衛好一陣厮殺。

本來雙方實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衛們自亂陣腳,淮南王的叛軍們再趁虛而入。

趙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門口之時卻還是晚了。

他一到城門就遇見了淮南王。

“夠膽氣。”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趙槃,你手裏無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來送死,不愧是當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趙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謝誇贊。”

他手裏當然是有士卒的,還是整裝待發的将士,但那些将士只能為了公事而流血厮殺。

他此番提前回來,論情論理,都是為了私事。

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不會因私廢公。

“你覺得我殺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慣趙槃這副孤傲清冷的模樣,怒然之下,手中的長弓連發三支,箭箭對準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樓上,趙槃站在城門下,趙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勢。再加之他連夜奔波,體力大大不如平常,勁頭上已是強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趙槃躲過兩支。

還有一支避無可避,擦過了他左半邊手臂,頓時鮮血淋漓而下。

趙槃身子一顫,往後踉跄了數步。

他發絲淩亂,在朦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渾身濕透,踉踉跄跄,一時面色脆弱。

然他卻冷笑了一聲,搖搖頭谑道,“你準星還得練練。”

淮南王聽了這話,登時更加惱怒。

眼見那人明明已受了傷,那股子天然的氣度,卻滲入到骨子裏。

“你現在求饒還來得及。”

趙槃眼下一窪濃黑,吐了口淤血。

他擡頭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呵。”

此時漫天的小雨忽然變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濺起如沸般洶湧的水花,徑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給澆滅了。

羽林衛終于騰出了手來。

淮南王忙中生亂,沒想到自己明明籌謀得天衣無縫的計劃竟被一場該死的雨水給澆滅。倉皇之中,便覺得天時地利人和沒有對上,收了箭便要敗走。

趙槃卻沒有放過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對準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衛聽聞太子尊駕已到了城門,紛紛圍了上來,見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紅,太子的臉龐,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衛把淮南王的屍首擡了過來,趙槃冷色着,看也沒看一眼,就揮手叫人擡下去了。

“去給我找。”趙槃一字一頓地說,聲線真正地嚴肅起來,“把太子妃給我找出來,無論是死是活。”

……

太子妃髒亂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邊發現的。

透過血跡和污泥,勉強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亂亂,上面還有被撕裂的痕跡。

羽林衛來報說,兩個淮南王的叛軍闖進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時,就只剩下就兩件殘破的衣物了。

趙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這兩件髒亂的血衣之外,實在沒有再多關于阿弗的蹤跡。

暴雨仍然下着,他初時還打着傘,後來傘壞了,他幹脆把傘丢在一邊,一寸一寸地搜着土地。

她跟他玩過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戲,所以他不肯輕易相信她會死。

可是沒有,哪裏也沒有。

他的一顆熱切的心也逐漸堕入了冰窖。那種滿懷希望再一點點幻滅的幻覺,當真是殘酷極了,比刮骨挖心還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着,如注的雨絲順着他的指縫間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他什麽。

他宛若在深淵邊徘徊,任雨水沖刷着周身,長久以來一直支撐着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間,沒了。

趙槃停下腳步,阖上眼睛,幾乎絕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兩個披堅執銳的叛軍手裏……他不敢深想發生了什麽,亦不敢想象女孩受到了怎麽樣的折磨。

他的心劈成兩半,一半是無盡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殺性。

“殿下!”

陳溟過來找趙槃,見他手臂上的傷口一夜未曾包紮,已結了一層猙獰的血痂。

趙槃嗓子啞似寒鴉,“怎麽了。”

陳溟欲言又止,“您別找了。聖上已經醒了過來,傳令要褒獎您救駕有功,立刻要見您。”

趙槃恍若未聞。

他捋了捋淩亂的發絲,卻猛見漆黑中有一根銀白的東西。

白絲?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間,竟也生了白發了。

一時間,趙槃感覺眼皮好重,似乎睜不開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頭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罷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聲說。

陳溟困惑地望望天色。雖說暴雨之中,白日陰沉,但天早就已經亮了。

陳溟滿懷擔憂地說,“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趙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覺緩過神來。

可面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心口一股閉塞之感猛然湧上,他感覺喉嚨微甜,又把血水強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複生,您要節哀。”

陳溟從沒見過自家主子這般失态,那感覺,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屬下先去回了陛下,說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聖?”

趙槃恍然未答。

懷中的那根柳條掉了出來,柳葉早已發蔫,被血水染成了緋紅。

遠處的什麽東西刺痛了雙眼,趙槃森冷地問了句,“什麽東西?”

陳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塊大青石,青石旁邊是一片斷壁殘垣。

趙槃沉聲道,“給我搬開。”

雖然不明所以,但立即來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開了大青石。

從一堆淩亂的泥水之中,趙槃撿到了一張爛得不能再爛的廢紙。

那紙本是一張宣紙,但已被雨水沖破,四處都是裂痕。

但從尚未褪去的墨跡來看,你上面畫着一個人,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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