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醫院

醫院

顧墨遲倚靠在車旁，早早就看到了祝卿安的身影，還有她身旁的那個男人，如果沒記錯，和在項目裏見到撐傘的人是同一個。

他就這麽看着兩個人走進又走遠，直到男人上了車，那個穿着白色吊帶的女人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然後貼着牆根一路小跑過來。

看他還站在外面，繃着臉催促，“快上車呀。”然後麻利的打開車門，因為慌張動作比誰都快。

顧墨遲眉間輕挑，垂眸上了車，看身旁的人一副好容易死裏逃生的表情。

“不是叫顧總嗎？害怕什麽。”他說。

祝卿安嘟囔：“……也不是怕，就是被發現了多麻煩。”

內心想法順嘴禿嚕出來，後知後覺好像不太妥當，有些抱歉的看過去。

“不好意思，沒想到就剛好碰上同事一起下樓，公司裏的人不知道我已經結婚了，主要沒事的時候大家都還挺喜歡八卦調節一下的，要是被看到我和客戶公司老板做一輛車，就還……挺難解釋的，所以……”

她想要一段完全獨立，未來拿出來說不會被人诟病的工作經歷，也想要一個正常的環境，且不說乙方員工能不能和甲方老板有情感關系，就算可以有，就顧墨遲的身份放在這裏，就會給自己帶來無限多的麻煩。

本來顧墨遲人不在都已經快成他們的話題中心了，要是被發現自己跟他沾上一點聯系，Sue的八卦苗頭絕對是能燎原的星星之火。

她說着還瞄了眼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正好對上男人清冷疏離的眸子。

看顧墨遲面色淡然，好像對此沒什麽情緒，她松了口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說以後能不能讓助理和他一起上下班，別再找她了。

只是還沒開口，男人就一副十分體諒的樣子，“沒關系，我相信你不會丢下一個傷殘人士不管的。”

祝卿安正在系安全帶的手頓住一瞬，想要拒絕的話到嘴邊，卻突然就說不出口。

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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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墨遲點點頭，“嗯，那走吧，女朋友。”

祝卿安剛踩上油門的腳僵住，側眸看過去，男人正姿态放松的坐着，表情坦然。

見她看過來，還煞有其事的問：“我臉上有什麽東西？”

“……沒有。”祝卿安收回視線，搖頭道。

是該說他聽力好呢，還是該說Gray嗓門兒大呢。

車子開起來，顧墨遲出聲提醒她提前并道，而後冷不丁的問：“最近工作多嗎？”

祝卿安不明所以，反問他：“有什麽事嗎？”

顧墨遲：“陳則言新開了一個餐廳，就是那天你在西山見過的，明天開業，你有沒有時間陪我去一趟？”

她雖然是祝家的後輩，但其實這麽多年她幾乎沒怎麽融入過豪門子弟的圈子。

按理來說這種社交場合對他們來說，應該再自然不過，但是她不适應，更何況但凡碰上一個熟悉她家庭的人都免不了在背後指指點點，所以也不怎麽喜歡。

只是現在結了婚，就算不喜歡也沒有理由推脫，陪顧墨遲去參與一些必要的場合也是應該的，比如朋友的聚會。

不過最近比較忙，所以祝卿安沒有一口答應，“看那天情況吧，這周要把方案交出來，可能會晚一點，到時候你發一個定位給我，我下班了就過去可以嗎？”

“好。”

夜幕降臨，他們剛把車停好，祝卿安的電話突然響起，以為是公司有什麽事，她看也沒看直接點了接通。

顧墨遲走在一旁，也不知道來電的人是誰，只看到她接通後不久，臉上表情微變，“那你把位置發過來，我一會兒過去。”

祝卿安挂掉通話，顧墨遲問：“怎麽了？”

“不好意思，我媽媽她住院了，也不是大問題，但是我得過去一趟。”她有些猶豫的說：“要不你自己先上去吧，晚上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也可能不回來，你就不用管我了。”

“安安。”他叫她。

“嗯？”

顧墨遲沉了聲看她，問：“我們是什麽關系？”

祝卿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沒什麽底氣的說：“…夫妻？”

顧墨遲：“那媽住院了，作為女婿沒有不去的道理吧。”

——

時間已經不早了，車輛不多，他們一路還算順利地到了醫院，只是停車時犯了難。

祝卿安皺着眉思考方向盤到底該往左還是往右打，但又實在沒什麽耐心，踩了剎車求助旁邊的人，“我不會側方停車。”

這幾天回家停車她倒是習慣了，但是家裏都是倒車入庫，醫院的停車位是側方停車，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方向盤該怎麽擺。

顧墨遲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推門下車，打開駕駛座的車門，“我來吧。”

祝卿安看了眼他還打着石膏的胳膊，“你的手？”

顧墨遲：“不影響，你先進去找人，記得告訴我在哪。”

祝卿安見狀也沒再堅持，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回頭看了一眼，男人單手打着方向盤，車子行進絲滑，好像确實沒什麽影響。

然後扭頭急匆匆進了醫院大廳，“你好，我找一個叫祝瑜惜的患者。”

知道病房以後卻又提起一口氣。

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其實不是擔心，而是有些糾結，糾結自己要不要過來，糾結祝母見到她的反應，糾結自己到了應該是什麽樣的……

得益于家庭沒完沒了的争端，成長過程裏她最先習慣的是對痛苦的耐受，有些別人無法承受的事情或者生理痛苦，放到她的身上就會覺得不以為然，也自然感知不到悲傷的情緒。

遇到事情，她最熟知的措施就是——逃避和忘記。

就比如那些貫穿她日夜的争吵，她早已不記得緣由，好像忘記這些，就能忘記那個不知所措、擔驚受怕的自己。

遠離無力抵抗的人和事、說服自己，總比說服別人要簡單的多。

但逃避久了，她就真的變成了一個冷漠的人，就連擔心和痛苦都變成了一種需要假裝的情緒。

進電梯之前她給顧墨遲發了消息，再過不久他就會上樓，被她阻止了許久的會面還是發生了。

只是病房近在咫尺，她卻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屋裏的病人。

電話裏沈年告訴她，媽急性闌尾炎住院了，他專門跑回去一趟不方便，反正她就在北城離得不遠，讓她來照顧兩天。

她該擔心？還是該問候？又或是安慰？還是埋怨？

埋怨那個又組建家庭以後，她疼愛的兒子身處異地不想歸家，只能找她這個被丢下的女兒應急？

來之前她想了一路，直到推開病房的房間，看到祝瑜惜那一刻她才有了實感。

記憶裏，她一直都很漂亮，哪怕當初還沒有和陳立南離婚的時候，都會被很多男人追求，也很愛打扮，買流行的服飾，美甲每個月都會換，頭發長出來超過2厘米就去補染。

把自己打理的一絲不茍，只除了手臂上那條長長的深色疤痕，是她被陳立南按在地上用重物敲打留下的，格外醒目。

但不過一個并不危險的手術，她卻躺在床上像是一汪被抽幹了池水的泥潭，掙紮而無生命力。

見到門被推開，祝瑜惜難得的對她笑了笑，但笑的有些客套。

“你來了？”

門在身後關上，她低聲回應了一句，然後坐在了床邊的沙發上。

到底還是祝氏的負責人，突發疾病住院自然也不會委屈了自己。

祝瑜惜：“是不是沈年告訴你的，我都說了不用，怎麽還是拗不過他。”

她聽的出來，是炫耀的推拉。

有兒子的關心就夠，她來這一趟也不過是替沈年表了心意。

祝卿安很淺的笑了一下，淡淡的說：“也是，畢竟是你的心頭肉，怎麽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醫院。”

祝瑜惜神色僵了半刻，一時間沒人說話，病床裏的氣息格外凝重，她問：“小顧呢？結婚這麽久了，都不見他來看看丈母娘，哪有這麽當晚輩的。”

這個病帶走她一部分活力，倒是沒影響她開口必定挑人毛病的習慣。

祝卿安緩緩擡頭，眼裏帶着自嘲的笑意，“就算他來拜訪，我也不覺得你受得起。”她憑什麽結了婚還要來承受他們的拷問。

病房裏的時間被無限拉長，祝瑜惜像是沒聽懂一般，愣了愣：“你、什麽意思？”

兩人無聲對視，那張還在靠金錢盡力維持的臉雖然年輕，但這種刻意又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旁人，她一定不舍得丢棄什麽。

看着那雙眼睛，祝卿安目光漸漸暗淡下去，嗓音帶着緊張，一字一句的反問。

“我什麽意思……？”

“早在你決定丢下我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沒有關系了不是嗎？”

祝瑜惜臉色聞聲沉了下來，脫口而出，“什麽叫沒有關系，你怎麽就只遺傳到那個人的缺點？”眼裏還帶上了幾分怨念和憤恨，“我們沒有關系？要是沒有關系，你覺得你能好好站在這裏，從小到大你吃的穿的用的，哪個不是我給的。”

“你現在來跟我說這些。”

那張面容姣好的臉上浮現出扭曲，祝卿安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想争辯，但這番話就像是一道巨雷，硬生生劈開了她盡力縫合但仍舊快要撕裂的內心。

她咬着唇，短暫沉默。

終于積攢了可以開口的力氣。

“你給我的？”祝卿安眼裏滿是自嘲的冷意，“媽媽，其實你不愛我，你恨我對吧？”

原本氣急敗壞的人因為她這番話頓時愣住了。

祝卿安唇角揚着很淺的，有些無力的笑容，“你以前總摸着我的腰，說很羨慕，還說因為生下我，你的肉都垮了，你還被他按在地上打的鼻青臉腫，你也說是為了我，要我永遠都記住……可真的是這樣嗎？你的付出和犧牲明明都是你自己選的。”

她鼻尖泛酸，忍住聲音裏的顫意，艱難開口：“沒有人強迫你嫁給他，我也沒有求着你生下我，為什麽要讓我背鍋？”

祝瑜惜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手臂上紮着針頭，看起來比她更像個受害者，脫口而出：“你……你胡說什麽！”

祝卿安早就料到她的反應，吸了吸鼻子，直視着祝母微微發怔的眼睛。一字一頓的緩緩道來。

“你會挑剔我不如你十幾年前預期的漂亮，總說我小的時候像個混血兒，怎麽長大了越來越不像，還不止一次的看着我的臉，說長大了這裏可以開刀，那裏可以整一下。”

“我也相信你真的愛過我，起碼不論誰看到我的名字都會說一句，你父母一定很愛你，所以我不停的說服自己，你們表達愛的方式就是比較特別，可時間久了我卻發現，不是這樣的，愛在我的血緣關系裏就是不存在的。”

閘門一旦打開便覆水難收，祝卿安默着低下頭，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背，讓肉/體的疼痛蓋過精神的折磨。

“還有沈年，他出生的時候，你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會是我最親近的人，讓我們以後相依為命，逢年過節，我也還真的收到了卡片和節日問候。”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個字跡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你寫的，還有電話，我每次都能聽到是你小聲說一句，他再給我重複一句。”

“可是他根本就很讨厭我，總偷你的手機給我發信息讓我給他買什麽，或者開口辱罵。當然，我也一點都不喜歡他，因為我們根本就不認識。”

那些記憶争相湧上心頭，祝卿安心裏也湧上萬般不甘。

祝卿安坐着，脊背挺直，倔強的不肯流露出狼狽的一面，不緊不慢的說：“你還說，相比沈年，你更愛我，可你的愛就是在陳立南不再給我錢，我窮的快被房東趕出家門的時候，你一邊花上十萬做醫美，一邊沒有幫我一毛錢，還不忘指責他不負責任。”

祝瑜惜眸中有些錯愕，那些回憶仿佛歷歷在目，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偏心的有些過分，低聲喃喃道：“…我……對不起，媽不知道。”

“後來你走了，把我一個人留下，今天來之前我以為會有什麽不一樣，可是你只是又一次告訴我，你根本沒有把我當過女兒，而是當作財産之一，你的愛也只是在期待我的回報而已。”

“可是媽媽——”

祝卿安覺得自己的心髒被揪住，有一種被擠壓的酸澀，“我還是一個人，我不屬于任何人，更不是替代沈年的殘次品。”

她早已不期待他們的愛，但是又何必把她血淋淋的傷口撕開，再撒上一層鹽。

“至于和我結婚的人，以後離婚了，我不會拿到一分錢，你們也一樣。”

“……媽不是那個意思。”祝瑜惜每一句話都聽的清清楚楚。

她知道祝卿安一直是一個很乖的女兒，會安靜的聽她無休無止的抱怨，會在她被打的時候跪在一旁哭喊着求情，會按她說的接納沈年的存在，就連她離開以後也從未聽到一句怨言。

她習慣了那個從不反抗的女兒，但直到現在，祝瑜惜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的人，嘴裏只有抱歉。

祝卿安抿了抿有些發幹的嘴唇，眼神往上看，努力讓眼角的濕潤就此打住，“你不用跟我抱歉，你做出了你認為更好的選擇，我不會讨厭你，因為我對你已經沒有期待。”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你以後的孩子就只有沈年了。”她說着就從沙發上站起，“你生病了不能沒有人照顧，上樓的時候我已經聯系了陪護，人一會兒就到。”

病房短暫的陷入安靜，祝卿安吸了吸鼻子，面無表情的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包。

她不會永遠當着這個家庭的傀儡，她也該往前走了。

祝卿安逐漸恢複平靜，想到什麽，往外走的步子邁到一半忽然停下。

剛想開口，敲門聲響起，那個原本在樓下停車的人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