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永夜晨光
第41章 永夜晨光
紀珩的心像被掏出來扔在地上,反複碾了八百回,早忘了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聽她的哭訴,只記得言抒的電話打過來時,他在開車,剛接起來裏面就是近乎破碎、帶着哭腔的呢喃。紀珩從一開始擔心她出了什麽事,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到明白言抒是喝醉了,聽着她的哭訴心裏酸澀蔓延,只恨油門踩到底,車也不能飛起來。
言抒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搞不清楚是手機裏紀珩在叫她,還是自己的幻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頭腦昏沉。紀珩讓她開門,她更是沒有反應。
紀珩忍不了了。走之前因為擔心言抒的安全,他調整了攝像頭的方向,對準了言抒的家門。言抒家的密碼,他早就爛熟于心。此時也管不了什麽君子小人的了,直接按密碼進了門。
屋子裏一片漆黑,燈也沒開。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裏,月光灑進來,映出窗前一個斑駁破碎的輪廓。
言抒赤着腳,坐在窗臺上,穿的還是出門采訪時的牛仔褲和打底衫,一條腿蜷起來支着腦袋,另一條長腿在窗臺下晃蕩着。此時她已經不哭了,臉被月光映得凄白,雙眼卻通紅,迷蒙地望向他,黑暗裏也看得見她臉上的濕亮。
言抒是真的喝多了,腦子已經喪失了思考能力了,甚至不覺得紀珩突然出現自己家裏有什麽不對勁,像是理所應當似的。
“紀珩。”
她念了一句紀珩的名字,感覺像在說“你來啦”,便沒了下文。
紀珩走過去,站在床和窗臺的縫隙中,那縫隙真的不寬敞,他的膝蓋甚至會蹭到她晃蕩下來的腿。低下頭,眼前的人因為情緒的波動,揉亂了頭發,發絲貼在臉上,被淚水浸濕,他想幫她拂開,卻忍住了。
“想媽媽?”紀珩盡量平複着聲音,問她。
提到媽媽,言抒努力把眼睛睜大,掩飾似的馬上把臉轉開,眼睛看向別處,但淚水還是很快又漫了上來。
言抒妥協了,下巴支在膝蓋上,看着窗臺。眼淚就流吧,反正她都已經這樣狼狽了。
“紀珩,你知道嗎?”言抒甕聲甕氣地開口,“那些電視劇裏經常演的橋段——在人群中恍惚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就馬上跑過好幾條街去确認——都是假的。剛失去她的那幾年,有的時候走在馬路上,經常會看到人群裏一個模糊的背影,很像她。但我并不會傻到跑過去,因為我知道那不是。只會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心裏想,如果是她該多好啊。整條街只有我一個人傻站在那,眼淚糊了滿臉。”
紀珩沒說話,但大手扶上她的肩膀,似乎想要傳遞給她力量。
言抒拿起窗臺上的酒瓶,晃了晃,臉上浮上一絲竊喜,語氣還悄悄地,像怕被人聽了似的,“不過沒關系,我喝酒了,一會就能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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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珩瞥了一眼,幾乎見底了。
“其實她剛走的時候,每天我都能夢見她,夢裏都是小時候她照顧我、寵着我的場景。那時候我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也不去上學,每天在家昏昏沉沉地睡,因為夢裏可以見到她。甚至想過要不要吃點安眠藥,這樣就能一直睡覺,就能一直和她在一起了。可能媽媽在天上看到我這種狀态了,直到有一天,我又在夢裏看見了她。可她完全變了樣,臉色慘白,嘴唇血紅,厲鬼一樣,從棺材裏爬出來,吓唬我,咒罵我。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她,吓得從夢中哭醒,好幾天緩不過來。從此以後,我再沒夢見過她,慢慢就恢複了正常生活。後來我明白了,她可能看到我過得太痛苦,就用這種方法,逼我走出那段日子,去适應沒有她的生活。”
紀珩用力捏着她的肩膀,但還是沉默。
言抒一下子說了太多話,腦子更暈了,看眼前的男人,眼神都不聚焦了,只想睡覺。
“跟你說了太多了,我的存在總是讓你很有負擔,對不起啊……”
紀珩兩道眉毛擰到了一起。
“……以後不會了,但我決定不愛你了,真的。雖然這對你來說不重要,因為你從來也沒喜歡上我,我知道。但你不要覺得我是累贅了,也不用再勉強自己、非要對我負責了。”
嘴像不聽使喚似地,沒經過大腦,有些話還是說出口了。
明明言抒心裏已經打定主意了,剛才也和媽媽保證了,可是話說出口,即便腦子不清楚,也還是那麽難過,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
愛一個人,就一定要這麽疼嗎?就連說不愛,都不能潇灑一些,全身而退嗎?
紀珩從頭至尾都沒說過一句話,沒承認也沒否認,捏着她肩膀的手卻指尖發白,像在努力隐忍着什麽。
言抒眼淚淌了滿臉,胸口憋悶,腦子昏沉。她深呼吸,既然開了這個口子,有些話,她還是要說。
“也不用對我爸負責,我和隋螢不一樣,她來勒城的時候才18歲,我25了,能保護好自己,你不用為了我再去勉強自己做任何事,不用了,真的,我不給你惹麻煩了,以後也不會老是出現在你身邊了……”
後面的話,言抒因為流了太多的眼淚,聲音越來越暗啞,更像是自言自語。
眼前這個,她喜歡了那麽多年的人,先是偷着喜歡,後來明着喜歡,可終究還是得不到兩情相悅的美滿結局。
他不愛她,卻為她做出了那麽多的縱容和忍讓,甚至為她大打出手。這些應該頂着愛的名義,而不是責任。否則她寧願不要。
紀珩一直在聽,但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眼前是言抒淚光閃爍的臉,耳邊是她如小貓一樣的嗚咽,手掌下瘦弱單薄的身軀,仿佛真的要離自己而去了。
心裏湧上一股巨大的害怕和不安,像是被懸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
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經,但肩膀上的疼痛漸漸傳來,越來越清晰,言抒本能地想擺脫,不自覺扭了扭身體。
可紀珩絲毫沒放松。大手附在她臉上,拭去她的眼淚和洇濕的發絲,并不溫柔。
眼睛上粗粝的掌紋劃過,在她本能地閉上眼時,紀珩捧住她的臉,俯身,吻了下去。
這下言抒眼淚和嗚咽都停止了。
他的手很涼,嘴唇也涼,帶着早春的夜寒,附上她因酒精而灼燒的臉,言抒腦子裏有那麽一瞬間的清明。
他吻了她?
紀珩吻了她?
這是一個不帶任何侵略和占有的吻,沒有任何肆意,冰涼的嘴唇,像在親吻一件易碎的聖品,哪怕稍微用力,都怕她吃痛,怕她委屈,怕她被自己克制不住的沖動揉碎在懷裏。
妍妍,他在心裏喚她。
這麽多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做着不好不壞的事情,混沌在不黑不白的世界裏。即便曾經擁有磊落光明的過往,如今過得如此不堪,我也早已做好準備,孤獨潦草地過完此生。
永夜中能照進一縷晨光,已是幸運,不應奢求永久地照亮。萬物運行,那道光值得照亮更美的風景、更好的地方。
妍妍,你的愛絲毫不卑微,坦蕩、豁然,于我,像是救贖。
反而是我,拖着殘破的意志和軀體,絲毫不敢亵渎,理應低微到塵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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