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自揭傷疤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第49章 自揭傷疤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紀珩走到言抒旁邊,挨着她坐下。
“嗆不嗆?”他問。
“什麽?”
“坐得離篝火這麽近,嗆不嗆?”
言抒搖搖頭,突然反應過來什麽,驚訝地看向紀珩。
紀珩苦笑,搖搖頭,“只是覺得你可能會嗆。”
言抒眼裏閃過一絲落寞,稍縱即逝,“沒有,挺好的。”
紀珩還是捕捉到了。兩人望着火堆,并排坐着,好一會,誰都沒有說話。
這麽多年,他早就練就了“用意念去聞”的本領,在人前僞裝。但凡大腦告訴他會出現味道的情形,他都會做出相應的反應。一來不想讓人摸到軟肋,二來,當年傷他的是攻擊型無人機搭載的“袖箭”彈碎片,這種裝備只有部隊才有,順藤摸瓜總能查得出他的背景。
崔紅英老謀深算,他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不得不防。
阿依古麗的到來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寧靜,她端了兩個杯子,裏面裝了酸奶和砂子糖,遞到兩人跟前。從布料店回來,阿依古麗對言抒的态度就緩和了許多,但還是不和她說話,放下東西,一扭頭就走了。
言抒望着那個瘦弱、倔犟又別扭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我也有個妹妹。”
突然地,紀珩沉着聲音說道。
言抒眼神看向他,等着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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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一樣大。”
紀珩的妹妹叫紀玥,小紀珩八歲,确實和言抒一樣大。
紀玥出生後沒多久,父親就走了,紀珩和紀玥從小是母親帶大的。母親說,紀玥出生的那幾天,院子裏的月季花開得正好,所以取名叫紀玥。
八九歲的紀珩的印象裏,他們孤兒寡母在院子裏總是挨欺負,被鄰居的皮孩子追着屁股後面叫“沒爹的野崽”。那時候紀珩年紀小,和人家打架打不過,經常鼻青臉腫地回家。還有一次,隔壁嬸子家裏榔頭丢了,借了他家的,死活不還回來,非說自己沒借過。母親被人拿了東西,也不敢聲張,只能回家偷偷抹眼淚。
但到了十二三歲,身體好像發生了什麽變化,紀珩的個子一下子竄了起來,也結實了很多,成了院子裏最壯的男孩。有這樣的一個哥哥,街坊鄰裏的皮孩子沒一個再敢欺負紀玥了。紀珩更是疼這個妹妹疼到不行,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留給她。紀玥就像是窮苦人家的公主——雖然衣食有限,但終究也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
母親在工廠做工人,每個月的收入很有限。而且一個女人自己拉扯兩個孩子,終歸是太難了。家裏的日子每況愈下,不得已,紀珩才去報考軍校——有人和他說,他這樣身強力壯的,就應該進軍校。進了軍校有補貼,到部隊上還能早早就領工資。
“你看,一開始進部隊就是目的不純。”紀珩一只腿彎着,膝蓋支着手肘,一只腿放倒,盯着篝火,自嘲地笑了笑。
“只能說是命中注定了。”言抒柔聲說。
上了軍校,進了部隊,紀珩如魚得水,表現出了優秀的天資,特別是在偵查方面。他觀察能力極強,聽覺、視覺、嗅覺幾乎都是滿分,此外,體能也十分充沛,一到部隊上,就被列為了重點培養對象——被選入尖兵班,大大小小的演習都争取讓他參加;還以他的人體活動為參數,為無人機偵查防禦系統的建立提供人工模型數據……那時的他,優秀得像一本教科書,沒有任何的瑕疵或纰漏,恨不得過去的每一頁随便翻出來,都是典故。
母親三天兩頭收到紀珩打來的錢,都是他在部隊攢下的工資,小部分自己零花,大部分給了家裏,因為這些錢,家裏的生活改善了不少。和工資一起收到的,還有雪片一般的獎狀“年度優秀士兵”、“單兵創破紀錄比武競賽第一名”……紀珩家的牆壁上挂滿了獎狀,父親走後,母親陰翳的生活頭一回放晴了,喜不自勝,逢人就誇。
“那時候,是你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吧?”
紀珩想說是,頓了頓,看向她。
“現在也是。”
20歲那年,紀珩已經是尖兵班的班長了,眼瞅着要晉升排長,隊裏給了一次回鄉探親的機會。紀珩激動得一晚上沒睡,就等第二天一早,坐第一班火車回家。
坐火車要颠簸一天,下了火車還要轉大巴,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紀珩的步履卻依舊輕快,提着大包小裹興奮地往家走。然後就在家附近的巷子裏,看到剛下晚自習的紀玥被幾個小混混堵在角落,其中一個人的手已經伸到了她的褲裆裏。
紀珩想都沒想,就沖了上去。
“後悔嗎?”言抒問。
紀珩盯着篝火,好像很認真地在想,片刻後,搖了搖頭。
“沖上去,付出代價的是我。如果不沖上去,付出代價的就是她了。”
紀珩要付出的代價确實很大。其中一個混混,他爸是當地的一霸。他咬死紀珩一個軍人,毆打平民百姓,還說得有理有據,“國家辛辛苦苦培養你,教你的一招一式,你全招呼到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身上了。”紀珩有口難言——當時的他,身上确實還穿着軍裝呢。
部隊那邊一直在和上級單位積極溝通,為紀珩努力争取,畢竟這個事孰是孰非都看得清楚,而且紀珩确實是一個大好的苗子,錯就錯在不該情緒激動打人。這期間,部隊沒有暫停紀珩的訓練,盡量把對他的影響降到最低。可上級單位給出的意見是,考慮到存在“軍人毆打百姓”情節,影響惡劣,建議做出民事賠償後,轉業處理。
沒人通知紀珩,部隊層面仍在努力溝通,争取更寬大的處理結果。但紀珩一點風聲沒收到是不可能的。轉業,等于他在部隊所有的一切都将清零了,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結果。
這麽大的壓力壓下來,紀珩整夜整夜地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能夢見當時打架的場景。這種狀态下,難免不分心,只是一次小規模的演習,紀珩就因為躲閃不及,被彈片傷了腦子。
在醫院一躺就是小半個月,顱內神經受損,嗅覺失靈。
這下,無論紀珩想不想,都得轉業了。
“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紀珩長舒了一口氣,看向言抒。不得不承認,自揭傷疤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心裏仿佛有座大山壓着,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松。、
不知是篝火映照的原因還是什麽,言抒的眼裏,仿佛有點點淚光。
“你母親和妹妹,她們還好嗎?”
紀珩調整了個姿勢,雙手撐在身後,望向天空。
頭頂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一樣,一望無際。天早已黑透了,但天空卻很亮,裏面鑲嵌着無數繁星,有大顆有小顆,彙集成星海。
“當時很不好,現在,應該很好吧。”
一連串的變故和打擊下來,母親和紀玥都無法接受。這下子,街坊鄰裏全都知道紀家老大因為打架鬥毆被迫轉業了,好懸沒蹲監獄;紀家老二呢,老大不小的閨女了,被小混混占了便宜,有沒有清白不好講了。
街坊鄰裏的閑言碎語,雖稱不上輿論,卻足以殺人。
母親害怕被廠裏的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班也不上了。她無法接受這種從天上到地下的轉變,天天在家哭天抹淚,感嘆自己命苦,又感嘆閨女命苦;而紀玥,自然也不去上學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學會了抽煙,每天在家烏煙瘴氣,母親說兩句就揚言要自殺。
這些,紀珩都沒看到。
他要養傷,他要辦理轉業的手續,他要……适應這個沒有味道的世界。
去盈州報到前,紀珩回了趟家。出了這麽大的事,怎麽也得回家看看。
這是他第一次站在家門口,沒有聞見門裏面的飯菜香。
一進門,母親看見他就流眼淚了,哭着喊了一句紀珩至今都忘不了的話。
“兒子啊,你幹嘛非得沖上去啊,這讓你妹妹怎麽活啊。”
紀珩愣在了門口。
原來家裏少了的,不止飯菜香了。
第二天,他便拉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李,去盈州報到了。
紀珩一扭頭,發現言抒并沒有看天上的星星,一直在看他。剛才他也沒有看錯,她眼睛裏确實有淚光,此時已經積少成多,化成大滴大滴的淚珠滾下來了。
“別這樣,不至于的”,紀珩去摸口袋,想給她找張紙擦擦。但部隊上的鐵血戰士、鴻應裏的冷血紅棍,口袋裏能有紙巾就見了鬼了。
言抒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甚至沒有啜泣聲,但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裏啪啦往下滾。
紀珩徹底慌了,手忙腳亂,那眼淚仿佛千金沉,砸進了他的心裏,心都要碎了。慌亂之間,紀珩直接伸出手,覆在嬌俏的臉上,大拇指抹去了那些晶瑩。
“手……髒。”紀珩支吾了一句。
言抒扁了扁嘴。确實髒,他剛才騎馬了,還摸馬毛了,指不定還拍了馬屁股了。
“被我說得吓到了是吧,怎麽有人倒黴成這樣。”紀珩試圖逗她,但哄女孩子的手段實不怎麽樣。
他還有心思開玩笑!這下言抒哭得更兇了。
大手遮着她半張臉,溫暖幹燥,帶點淡淡的煙草味,這要放在從前,紀珩這樣對她,言抒的眼淚一下子就被烘幹了。可今天,她卻止不住地想哭。
先是被迫轉業,然後被家人誤解,好不容易到盈州過了兩年安穩日子,又被派去勒城,辛苦就算了,還要背上隋螢的案子,一背就是這麽多年……幫着警察做事,甚至連個名分都沒有,每天打打殺殺,風裏來雨裏去,過着不見天日的日子……
憑什麽啊!
本來,他也應該是個意氣風發、風光霁月的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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