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思念決堤

思念決堤

這個夜晚他們是一起睡的，陳橋本身身體就很虛弱，經歷了大起大落後整個人更是疲憊。

很快他就慢慢地睡了過去。在睡過去之前，他聽見陸以堯說，“橋橋，睡吧，我看着你。”

陳橋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夢見他回到了小山村裏。卧房裏，母親在認真地補着衣服，小小的他，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他如同一個幻影，在陽光下如同泡沫一樣輕盈，他們都看不見他。這是他的回憶，也可以說是她的走馬燈。

和諧的母子二人和他就像兩個世界。終于，衣服補好了，小陳橋喜滋滋地穿上，歡呼着出了門。

外面傳來小陳橋大咧咧的打鬧聲，母親在屋裏搖頭，讓他小聲點，不要鬧得那麽狠。

陳橋有些恍惚，以前的他好像就是那麽吵鬧的，是什麽時候他變得穩重，變得成熟了。

不記得了，他搖搖頭。

此時母親走出去，陳橋跟着她。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他以為他已經不記得她了。此時此刻，他發現他其實沒有忘記。她依舊那麽美麗，眉眼裏寫滿了溫柔。

忽然陳橋就很想哭，陳父讓他不要恨她，他怎麽會恨，她已經做得夠多了，他其實只是有一點想她。

陳母走到河邊去洗衣服，陽光照着她烏黑的發絲上，很亮。河的對面，小陳橋在和幾個小夥伴在玩水，陳母停了手裏的動作，擡頭擔心地看着他們，有些擔心，“不要離河那麽近。”

小夥伴們一哄而散，有人和陳橋說了什麽，小陳橋的臉氣鼓鼓的，不滿地沖他們吼了一句。被吼的人愣了一下，做了個鬼臉跑了。

這段記憶陳橋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現在看到他又想了起來，那個人說他媽媽是個管事婆，他有些不高興，所以吼了回去。

陳橋的眼睛彎了彎，心情變得有些微妙。

再一擡眼，不是在河邊，而是在田裏，不遠處，彎着腰手起刀落的兩個人累得氣喘籲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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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是割完的稻谷，堆成了一個小山堆。天上的太陽很毒，陳橋感覺不到溫度，但太陽光強烈得依舊讓他感覺有些暈眩。

金黃的稻谷意味着一年全家的糧食，他們只有兩人，沒人來幫他們，他們也不需要別人幫忙。

陳橋想起割稻後的身體，腰很疼，酸得動不了。他年輕還好，但是母親的腰是有一點問題的。

在晚上疼得睡不着的時候，她起來，然後坐在院子裏，借着月光，去織毛衣。

忽然耳邊傳來歡呼的聲音，陳橋看過去，小陳橋的臉上挂着開懷的笑，臉紅得像院子的西紅柿。

母親抹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汗，然後把所剩不多的水遞給他。他呼嚕嚕地喝了一大口，然後笑着說，“終于割完了。”

母親野露出了笑，“嗯。”

這是陳父病倒後的第二年，母子二人終于在雨季之前割完了所有的稻谷。

陳橋的眼睛忽然有些熱，走過去，伸手想去抹母親臉上的汗，卻什麽都沒有摸到。

再一轉眼，金黃的稻田消失。他出現在了院子裏，周圍灰蒙蒙的，天的那邊挂着一朵黑黑的雲，周圍的樹搖曳得厲害。院子裏是曬着的稻谷，平鋪在地上。

陳母出來看了一眼天，然後果斷進去拿出了籮筐和工具，她快速地把稻谷地推着，堆在一起，把稻谷用鏟子鏟到籮筐裏。

風越來越大了，還夾雜着一點雨絲。空氣中是灰塵的味道，不好聞。雨點打在炎熱的地板是，快速蒸發，然後變成一個淺淺的陰影。

陳橋擔憂地看着，他看着天，祈求着風能把黑雲給吹走。

陳母的速度變快，但是還是趕不上。雨打濕了她的頭發、衣衫……陳橋怨恨地看着天空，情不自禁地想去幫她擋着，雨點卻透過他的身體，打在母親的背上。

陳母艱難地把收好的稻子給搬進屋子，她帶了草帽，但是風太大吹跑了帽子。陳母想去撿，剛剛伸出手，忽然她的神情一變。

陳橋的臉色也變得格外難看，母親的臉色痛苦，扶着腰，手不自覺地抖着。

陳橋的眼眶紅了，她那時候的腰就那麽不好了嗎？

她扶着牆慢慢坐下，緩了很久，才慢慢緩過來。雨下得太大了，沒收完的稻子被泡在雨水裏，濕漉漉的。

放學回來的小陳橋看到被泡濕的稻子嘴唇抿了抿，沉默不語，陳母把準備好的飯遞給他，小陳橋的語氣很低，“我不餓。”

陳母笑醒了，“怎麽還裝深沉了。”

小陳橋擡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忽然眼睛就紅了，“要是我在家就好了，稻子被泡過賣不出好價錢的。”

陳母笑着安慰他，“沒關系，我去多賣一點菜就好了。”

小陳橋還是難過，陳母把飯放到木桌上，看着天邊滿是星星的天空，“今年就要上初中了，吃完飯去寫作業。”

陳母正準備回屋，身後忽然傳來聲音，“我不去讀了。”

陳母猛地回頭，“你說什麽？”

小陳橋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去讀了，我準備去打工，掙了錢，可以給爸爸治病，也可以讓你不那麽辛苦。”

陳母皺着眉，“你那麽小，打什麽工，誰會要你。”

小陳橋信誓旦旦地說，“我問過我同桌了，他哥哥在東莞打工，他想今年去找她，我那時候就跟着一起去……”

還沒說完，陳母就冷漠地說，“不許去，你讀你的書，你爸爸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你讀你的書，哪都不要去。”

“我不讀，讀書沒什麽用。”小陳橋扭頭，倔強地說。

下一秒，“啪”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小陳橋懵了，陳母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吃完飯，去寫作業。”

陳母很少生氣，小陳橋很少見過她生氣的樣子，但是此時此刻他知道，母親是真的生氣了。他有些惶恐不安，讪讪地拿起飯吃了起來。

手被打得火辣辣的疼，看得出來母親下了狠手。他有些委屈，明明是他是為了這個家好，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飯裏，飯的味道是苦的。

深夜，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屋裏，幾聲咳嗽聲從窗戶傳出來。陳父慢慢地喘着氣，看了一眼在織毛衣的陳母，嘆了一口氣，“不讀也是對的，家裏這個樣子，哪裏能供得上他。”

陳母的動作一頓，看了過來，語氣帶着嘲諷，“那就讓他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工，他才多大。”

“男孩子嘛，沒事的。”

陳母冷笑，“你舍得，我才不願意。”

陳父不說話了，陳母不織了，關了燈上床睡覺。

安靜的夜裏，陳父忽然很輕地開口，“是我害了你們母子兩。”

陳母側躺着，借着窗戶外面的月光，陳橋看見她的眼角有淚光。

這一次畫面沒有再變化，陳橋看着小陳橋上了初中，成績越來越好，母親的臉越來越黑，皺紋越來越多，腰疼的時間越來越多，已經吃的藥也越來越多。

但是這一切小陳橋都不知道，他把得來的獎學金交給母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母親每一次都是很高興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把錢放進櫃子裏。

獎學金真的很少，但是陳母卻很珍惜，她把錢放進一個信封裏，然後好好地保管着。

終于來到了那一天，陳橋不願意去回想那一天的情況。但是現在他看到了，母親偷偷地收拾了行李，呆呆地看着醫院的報告單。

上面寫了一大串陳橋看不懂的數字與文字，他的眼睛很疼，他很想哭。

許久她終于下定決心，把紙給折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衣服的口袋。她在家裏走了一圈，看了家後面的橘子樹，看了種菜的院子，撫摸着用了多年的桌子，重新把家裏又打掃了一遍。

終于，她拿着行李走出了家門。她靜靜地看着身後的家，笑了一下，然後下一秒眼淚就掉了下來。

陳橋站在她的身後，伸手去拉住了她的袖子，執拗地想以這種方式想讓她留下來。但是他什麽都沒拉住。

陳母拿出那個裝着陳橋獎學金的信封，不舍得摸了一下，然塞進自己的懷裏，毅然決然地扭頭離開了。

陳橋看着她的身影越來越遠，心髒忽然疼得厲害。他終于忍不住了，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身後傳來急促的呼吸聲，上初中的小陳橋回來了，他茫然地在家尋找着母親的身影，最後臉上布滿淚水，大聲地呼喊着母親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絕望帶着崩潰。

陳橋蹲在地上，抱着自己，身後是同樣絕望、失控的小陳橋。

“媽媽……”

陳橋猛地坐起來，整個人驚魂不定，心髒跳得急促。身邊陸以堯擔憂地看着他，陳橋茫然地看着他，然後看向周圍，是他的卧室，旁邊開着溫暖的燈光，不是小小的村子裏，沒有傾盆的大雨。

他慢慢地下頭，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白淨一片，沒有任何紅痕。

陸以堯抱住了他，用手抹了抹他的臉，手上一片濕潤，“想媽媽了嗎？”

陳橋忽然就感覺到無比地難過和委屈，眼淚又掉了下來，“嗯，我想她了。”

陸以堯吻着他的額頭，陳橋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她的腰有問題，我爸爸後來才告訴我，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她就不會走了。”

“沒關系，我幫你找。”陸堯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幫他抹去掉下去的眼淚。

“不用了。”陳橋深吸一口氣，眼睛裏面都是悲傷，“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她就去世了。”

陸以堯愣住了，工作的第一年，這不是陳橋抑郁症開始的時候嗎？

所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

陳橋歉意地說，“抱歉，我之前沒說。”

陸以堯搖搖頭，陳橋笑着繼續開口，“她去世後，我就覺得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我努力那麽久就是想着哪一天我能找到她。但是……”

陳橋有些哽咽，陸以堯摸了摸他的頭。

當他知道的那一刻，至此思念決堤，他被淹進無盡的海裏，他無法再面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