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到殷村

初到殷村

住在山後頭的老太太已經在家中咽氣了。此消息一經流出,村裏面衆說紛纭。有人說她年輕時壞事做盡,年老落得孤苦無依的下場,最終得了現世報;亦有人認為是她罪孽深重,再沒臉活在世上,于是選擇自我了斷。

老人因何喪命,沈遺暄無從知曉。只知道自打他來到殷家村後,這裏的人們無時無刻不在讨論老人的死因,不談瘟疫病痛,只信鬼神。

“就惠珍睡的那屋常年背靠大山北面,陰氣不重才怪咧!”

“早跟她說過搬出去住,可她不聽呀,非要守着她那破房子,果然出事了。”

“死了也好,你看她年輕那會兒多能折騰啊,要不是有靈婆在,全村人都得被她害死。”

樹下有兩位中年婦女在聊天,在寧靜的村子裏她們的嗓門顯得格外聒噪,談話間無非還是村中瑣事。

沈遺暄不懂風水,可也知道房子坐北朝南最好。

以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老人住在山的北面,太陽光越不過高山,自然不能照射進來,故而缺少陽氣。

“唉,都一個村的,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回頭我還是叫村裏人幫幫忙,讓惠珍走得體面些吧。”

“千萬別,最近村裏動蕩不安,連靈婆都說陰氣重了不少,八成和她脫不了關系。而且你沒見這幾天村裏又來了幾個陌生人?”

對面一聽就明白了:“這次又是哪個年輕姑娘?”

婦女沒明說:“行了,反正你別摻和了,惠珍的事兒不着急。對了,我聽說二桐病了好幾天?”

“是啊。這孩子可憐,從小沒爹疼,親娘又在外地打工,這麽久了也不回來看一眼。”對方嘆氣,“如今家裏沒人照顧,也不知道二桐能不能挺過去。”

“你不覺得這孩子病得蹊跷?會不會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婦女壓低音量,“整個後山可是就只有二桐和那個老太婆住,二桐說不定也是被她害的。”

“看來靈婆說得沒錯,她活着遲早成為禍害……”

她們的聲音戛然而止,看向前方不知何時出現的青年。

面前的青年站如松柏,身材挺拔。他穿一身挺闊的黑色風衣,相貌倒是好看——如果忽略他那張能凍死人的臉的話。

寂靜山村裏“憑空”多出來一個人,無論是誰都難免被吓一跳,何況這還是個外來者。

其中一個婦女被吓得直拍胸脯,即便是青年的五官長得再周正也沒忍住抱怨:“怎麽跟個鬼一樣沒動靜?!”

她面露警惕:“有什麽事嗎?”

見他拿出手裏的一張薄紙,婦女下意識探過頭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毛筆字。

借着微弱的光線,她看清紙上的文字:重金聘請酒店試睡員。

“我們這裏荒山野嶺,哪有什麽酒店。”她看了個标題便開始嘀咕,視線漫不經心地向下掃。

【要求:

1.十二點之前必須進入睡眠;

2.淩晨一點起床,不開燈在屋裏走一圈,并且全程錄像;

3.淩晨四點起床,鎖上卧室門對鏡削蘋果;

4.平安度過一晚。

男女不限,膽大即可。

有意者請按照下方地址前往酒店。

注:如有意外發生,酒店概不負責。】

一陣風吹過,卷起那張又輕又透的宣紙。這上面的要求讓婦女有些不寒而栗,而接下來青年說的一句話更是令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沈遺暄:“請問九笑街怎麽走?”

九笑街,又名含笑九泉街。提到這三個字,殷家村的男女老少們無一不忌諱,也就只有沈遺暄這樣的外鄉人才敢獨自前往。

根據剛才婦女指的路,沈遺暄趕在十二點前來到了九笑街。

眼前的矮山沒有一個正經的入口,四通八達。

這裏并無其他建築,甚至沒有街道牌,除了幾顆零零散散的桃樹以外只剩下墓碑。

他來到了一片墳場。

沈遺暄突然就明白了,幾分鐘前婦女給他指路時為何如此驚慌。

落日拾起最後一點殘照暮色,不留情面地消失在山的另一頭,代表着沈遺暄的入睡時間越來越緊迫。

“嗚嗚嗚我好餓啊……”

“快吃了他,吃了他!”

幾只烏鴉盤旋在沈遺暄的頭頂上方,發出凄厲嘶啞的叫聲,像是風雨欲來,半晌後又重新歸于平靜。

剛才的說話聲仿佛只是他的錯覺。

沒有任何猶豫,沈遺暄走上山坡。

後山上大多為一些無名無主的野墳,鮮少能找到一塊有刻字的墓碑,這些刻有姓名的墓主人都是殷家村裏的老年人。

越是靠近墳地,耳邊的說話聲就越是刻薄嚣張。

沈遺暄渾然不覺,依舊往前行走,一直走到最深處才停下腳步。

他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不起眼的墓碑上。

這座墓碑的區別就在于上面不僅有刻字,還是整個墳場裏唯一一個木制的。

如今這個年代,大部分都是石雕墓碑,用木頭做死人碑倒還是頭一次見。

要麽是這戶人家條件困難,連個像樣點的墓碑都買不起,要麽就是親人對死者不重視,随便弄個爛木頭就草草了事。

由于空間有限,墓碑只刻了墓主人的姓名,連生卒日期都沒有,更遑論死者的後代子孫或生平事跡。

經過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木頭被侵蝕不少,上面的刻字險些看不清,只能靠字形依稀辨認出死者的姓名。

沈遺暄靜默良久,一道名字忽然不經意間脫口而出:“聞不唳。”

耳邊的人聲驟然安靜。

乍起的寒風呼嘯而過,如同站在風眼中心,沈遺暄的衣角甚至發絲都一動未動,未遭波及。

來勢兇猛的風一層接一層向四周的空地蕩開,不久後遠處的樹便被吹得沙沙作響。

半路折返回來的鴉叫再次劃破長空,襯得當下環境格外肅穆沉重。

沈遺暄不禁握緊雙手,念出那道名字時只覺得大腦空白一片,恍如隔世,呼吸竟有些不順暢。

他擡起頭,這一次看清了墓碑上方的姓名:樓曳。

忽然,一道陣痛從心口蔓延開來,傳至沈遺暄身上各個角落。而他體內的那些東西死而複蘇一般,像怪物一樣嚎叫大哭起來。

“嗚嗚嗚好痛啊,誰來幫幫我?”

“我還不想死!”

“讓我出去!沈遺暄,我要活吞了你!”

……

十幾道聲音争先恐後地襲來,沈遺暄早已習以為常,沒有要搭理的意思。

待那陣疼痛感徹底消散,他這才松懈眉頭,看向墓碑後方的木棺。

沈遺暄來時特意看過,後山的地形雖說稱不上像平原那樣平整,但至少也能夠将山頂上的景象一覽無遺。他還不至于燈下黑到連棺材這樣的龐然大物橫在他面前都毫無察覺。

何況附近連個墳包都沒有,棺材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他突然看了一眼墓碑,旋即上前。

樓曳的靈柩已然老舊,并無特別之處,在此環境下應當避而遠之,但沈遺暄卻用力推開了靈柩蓋子。

霎時間,一股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呈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口空棺!

沈遺暄逐漸回過神,剛才開棺時留下的沖擊感還萦繞在他心頭,整個墳場的陰氣竟然都不及這一口空棺材重!

殷家村不太平,莫非是這只亡魂在為非作亂?

與此同時他體內的那些東西愈發狂躁,迫不及待沖出來,不停喊着“吃了他”。

左胸口再一次不受控地絞痛,沈遺暄這次所遭受到的反噬比任何一回都要來得兇猛。

距離上一個牢已經過去了近兩個月……沈遺暄斂下眼眸,毫不拖泥帶水躺進了空棺裏,手動拉上棺材板。

棺材內的陰氣比沈遺暄在外面所感受到的還要深,這一點對他來說是件好事,說明附近尚有亡魂的存在。然而眼下的情況并非如此,因為亡魂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沒有亡魂就沒有牢,同樣就意味着他要一直餓下去。

“快去找他!撕開他的身體吃他的內髒!”

不顧那些東西如何掙紮發出慘叫,沈遺暄自顧自地設好鬧鐘,随即閉眼,親力親為示範了一遍什麽叫倒頭就睡。

那些東西:“……”

起初沈遺暄不過是想裝睡,沒想到棺材不僅自帶催眠效果,還讓他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心安。

短短幾分鐘沈遺暄就睡着了。

他來到了一座山。

山上枝繁葉茂、夏鳥成群,植被圍繞着大山孕育出新生命,連成綿延不絕的青,如同一個世外桃源。

幽靜的桃源地住了一群與世隔絕的人,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暇之際還會彈古琴奏民歌。

而他始終是個過客,只能眼睜睜看着這裏的人不受外界所擾,遠離他所處的紛亂和喧嚣。

一切都過于美好,美好到讓沈遺暄開始懷疑這個地方不過是他的夢境。

忽然,遠方響起了小孩子的聲音。

“兒親娘,兒親娘,娘親帶我上峰陽。”

“兒哭嫁,惹郎惱,娘親送我入花轎……”

沈遺暄猛然睜眼,對上的卻是一片漆黑。

他還在棺材裏。

手機響起微弱的鬧鈴,時間正好一點。他輕而易舉揭開棺材板,下意識打量周圍的環境。

依舊是那個荒無人煙的墳場。

剛才聽見的童謠明顯不是夢,那麽又是從哪裏傳過來的?

沈遺暄不禁思考,可短時間內得不出結果,又只好将那首詭異的童謠暫且抛在腦後。

他按照要求沿着墳場走了一圈,順帶拿了一個半腐爛的蘋果回來。至于刀,他早在殷家村的時候就向村民借了一把,所需物品中現在只差鏡子。

沈遺暄保存好錄下來的視頻,重新躺回棺材裏。他思忖兩秒,還是打開了手機手電筒,立馬被近在咫尺反射出來的光晃了一下,不由得一頓。

那面鏡子就粘在棺材蓋裏面,離他的臉不過一根手指頭的距離,而他從頭到尾都在正對着鏡子睡覺。

沈遺暄:“……”

刺激了。

這期間,沈遺暄耳邊的說話聲就沒停止過。

為了不被這些東西幹擾,他打算舊技重施,閉眼裝睡,坦然到就像是睡在自家床上。

正準備關手電筒,不料這時候又一道說話聲鑽進了沈遺暄耳裏。

“老大,你的棺材為什麽會發光啊?你往裏面裝電燈泡了?”

好歹也和這些東西共生了一百多年,沈遺暄一聽就辨認出這是個陌生人的聲音。

墳場裏居然還有其他人?

很快沈遺暄又将這個想法否決了回去,畢竟“你的棺材”四個字他聽得真真切切,外邊的可不一定是人。

“這話不應該我來問你?這難道不是你的傑作?”

片刻沉默後,沈遺暄聽見對方再次道:“打開就知道了。”

沈遺暄心裏一驚,滋生出一股微妙的心虛感。

想着“被人抓包總比主動自首好”,沈遺暄下意識掀蓋子,倏地一下坐起——他摸到了對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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