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春暄融融

春暄融融

通過這件事,沈遺暄發現不光是賈有意受到影響,就連旁人也會被牽扯到其中。唯一的區別是他們的夢不會映入現實,只有自己能看見。

只要夜晚來臨,他們內心中最恐懼的東西便會被毫不留情地挖出,如同播放老電影那般再度揭開那段沉痛不願回首的過往。

這是誰也不可避免的。

沈遺暄再一次回到了塢山澗。

應該是春天到了,塢山澗的桃樹綻放出大片桃花,嬌嫩的粉豔點綴在這綠水青山之中,值得讓人駐留觀賞。

“聞不唳!”

忽然聽見這道名字,沈遺暄下意識停下腳步。他回頭看見屈無閑氣喘籲籲地朝這邊跑來,正打算開口叫人。

屈無閑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一句質問就這麽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你到底怎麽想的?為了他這麽做值得嗎?”

對方神情嚴肅地看着他,亟待得到一個答案,這副口吻令沈遺暄愣在了原地。

“他”是誰?

沈遺暄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聲音。

片刻後,沈遺暄聽見一道幽沉的男聲響起:“能讓他安然無恙,就值得。”

這道聲音近在咫尺,就在沈遺暄的耳邊,他很快認出對方的身份——聞不唳。

沒有過多言語,但沈遺暄敏銳地察覺出對方口中的這個人指的是他。過了最初的激動,沈遺暄瞳孔微顫,無數的酸楚湧上心頭。

“他是安然無恙了,可你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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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屈無閑極為複雜的目光,沈遺暄這才遲來地意識到他就是聞不唳。更準确來說,他能看見聞不唳的視角。

這還真是一種既新奇又詭異的體驗。

很快,他聽見聞不唳說:“屈無閑,你應該從我把他帶回來的那天起就明白,我不可能會棄他于不顧。”

屈無閑憤怒,但更多的還是無奈。他仍在試圖勸說:“這不是在放棄沈遺暄,短暫的分開對你們彼此都好。總之你不能再這麽意氣用事了!”他說到最後不由得加大音量。

聽見自己的名字,沈遺暄眼底的情緒一劃而過。

不顧屈無閑如何反對,聞不唳态度堅定:“我有我自己的判斷。”

話音落地,沈遺暄眼前的景象倏地一變。聞不唳大步離開,屈無閑的聲音随後從身後傳來。

“聞不唳,你這麽做一定會害了他!”

聞不唳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又會害他?

這些疑問接二連三出現在沈遺暄的腦子裏,他不禁回憶起過去,但可惜的是後來的塢山澗于他而言實在是太模糊了。

畫面陡然一轉,沈遺暄看見了自己倒在地上。桃樹下、廂房門口、井口旁,凡是他看得見的地方都堆滿了屍體或殘肢。

塢山澗的居民們四處逃竄,卻被後趕上來的饕餮撲在地上用力撕咬。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一時間響徹雲霄,原本安寧的塢山澗已不複存在,從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變成了人間地獄。

“聞不唳……聞不唳在哪裏?……”

熟悉的聲音鑽進沈遺暄的耳朵裏,使他下意識緊繃神經。而後他便看見渾身是血的屈無閑先一步進入了廂房。

對方關上門,繼而來到他面前,眉眼間滿是焦灼和擔憂。

屈無閑顫抖着聲音,近乎哀求:“……聞不唳,我們走吧。”

沈遺暄晚來地意識到,這仍舊是聞不唳的回憶。

聞不唳心裏始終挂念着一個人。他沉默良久,問道:“沈遺暄在哪裏?”

他的嗓子已經十分嘶啞,猶如幹枯的樹皮在地上摩擦。可卻讓沈遺暄有了種落淚的沖動。

屈無閑沒有回答他,而是不斷地握着他的手在哀求:“算我求你了,聞不唳,跟我走吧。你再不走……真的會死的……”

人和鬼的死不能相提并論,屈無閑口中的後果只會更嚴重。

“屈無閑,”聞不唳似乎嘆了口氣,“我有能力保護他。”

“放屁!”屈無閑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明白嗎?我為什麽要把沈遺暄關起來,不就是因為你的陰氣會讓他失去理智嗎!你以為他十八歲那年的失控是偶然嗎?只要他還是饕餮,他就遲早會害死你……”

這時門口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打斷了屈無閑沒來得及說的話。

沈遺暄看見聞不唳伸出手,重重地将屈無閑推開,沒有一絲情感道:“走。”

屈無閑焦急萬分:“聞不唳!”

“你要是還想給我收屍就聽我的話。”聞不唳頓了一下,語氣緩和下來,“你嘴上說得難聽,但我知道你一定把他帶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我相信你。”

屈無閑眼眶一紅,說話間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哭腔:“廢話,好歹他也是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豆丁啊。”

再之後,屈無閑就離開了。

破門而入的饕餮們将聞不唳圍在中間。起初為首的幾個饕餮還會受到壓迫而躊躇不前,直到它們再度聞到聞不唳身上的濃烈陰氣,饕餮們這才義無反顧地蜂擁上前。

誰知饕餮們無法将聞不唳吞入腹中,它們氣急敗壞,于是便開始對聞不唳進行漫長地折磨。

沈遺暄眼睜睜看着聞不唳被殘殺、被肢解。因為不會輕易死去,所以聞不唳只能清醒地度過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

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聞不唳身下的地板,醜陋的饕餮捧起聞不唳的心髒沾沾自喜。沈遺暄看清了對方的臉,這個饕餮叫趙東籬。

麻痹了許久的心髒猛地遭受打擊,沈遺暄痛到喘不上氣,他想逃避,可是矛盾又自虐地睜開眼,試圖看清每一個饕餮的臉。兩百年來積壓的戾氣在這一刻爆發,讓他萬分想要沖進去撕碎這群畜生不如的饕餮——

後來他确實也這麽做了。

沈遺暄看見一百八十三年前的自己終于從房間裏逃了出來。可那時的塢山澗已經空無一人,相反屍橫遍野。

他在塢山澗的日子過于安逸,從未見過如此慘絕人寰的場面,一時間無法将此時此刻血流成河的塢山澗和他印象裏的避風港聯系到一起。

直到看見聞不唳所在的那間屋子還敞着大門,沈遺暄這才一下子激動過頭,想也不想沖進了廂房。

“聞不唳!”

沈遺暄的心實在是慌,他無法想象沒有聞不唳的日子,可地上的血泊和殘留在床榻上的陰氣又說明了一切。

聞不唳……消失了。

少年一下子腿軟跪倒在地,緊接着放聲大哭,他短短幾個時辰失去了溫暖的家和心愛的人。沈遺暄望着曾經的自己,悲從中來。

很快,少年又被外面忽然傳來的嬉笑聲吸引了注意力。他搖搖晃晃地走向院落,人堆裏一眼望見了井口旁邊的黑色衣袂。

是聞不唳!

他眼底倏地重燃起光亮,迫不及待地朝那處奔過去。不料下一秒那群饕餮停止了嬉笑,轉而将聞不唳朝井下抛了下去。

沈遺暄頓時站立在原地,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他怒不可遏地顫抖着,眼前的景象随着饞印發作瞬間赤紅一片。

……

後來沈遺暄看着自己站在桃花樹下,腳底是無數個冤魂喪命染出來的血池。他就這麽默默地伫立在中央,臉色蒼白冷峻,就好像那一年天寒地凍的雪天裏落在他身上的霜,沒有一絲溫度,不見心生憐憫。

但若是細看,不難發現他眉眼間的疲倦和無措。

他将十九個饕餮一并吃入體內,完全沒有給自己留任何一點退路。因為忍受不了這群饕餮如此殘害聞不唳,所以他便成了惡人。

周遭的畫面不知道是第幾次更變了。沈遺暄看着塢山澗一點點褪色,到最後褪成一望無際的黑,萬籁俱寂。

他便知道自己回到了那個密不透風的房間裏。

這個看似沒有變化的地方似乎每一次都會發生變化。

這一回沈遺暄只能躺在床上,他伸出手,意料之中摸到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壁。相比上一次,這個房間小了許多。

沈遺暄眼神沒有焦距地望向前方,沒多久就聽見了絮絮叨叨的說話聲。

“把你安置好以後,我已經第一時間回去看了……但我沒能找到他。他這麽聰明,我猜他一定是逃去哪個安全的地方了……

“雖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但我還是想問你。為了他能活下來,你不惜一切,甚至是搭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嗎……

“如果早知道有這一天,或許當年我就不會同意你讓他留下來……”

這些聲音都出自同一個人,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沉穩。起初沈遺暄還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在和誰說話。

直到他聽見對方說:“聞不唳,快點醒來吧。”

面前的景象瞬息萬變,如同一場快速而短暫的走馬燈,沈遺暄不僅回到了自己的過去,還親身經歷了聞不唳那段不堪的陳年舊事。

沈遺暄忽地醒過來,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極快,饞印也一夜之間變得尤為滾燙。

見他醒來,樓曳問:“睡得怎麽樣?”

其實不用問也看得出來,沈遺暄睡得很不好。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會不知疲倦地這麽問,然後和往常一樣看着少年故意冷着臉說“不好”,到那時少年便會一邊偷瞄一邊懊惱,猜想他為何不哄他。

一如既往。

沈遺暄注視眼前的人片刻,開口喚人:“聞不唳。”

樓曳帶有笑意的表情一頓,遲遲沒有回應,像是在仔細辨認自己有沒有聽錯。

過了良久,沈遺暄才聽見對方開口。

“我們在春日離別,兜兜轉轉這麽多年,最終還是迎春重逢。”樓曳眼中的溫柔仿佛能溢出來,“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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