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康乃馨

第3章 康乃馨

3-康乃馨

那應該是一天前

如果尤裏睡得久,也可能是兩天前,或者也可能是好幾天前……

尤裏帶了好大一捧康乃馨,雙肩背包裏還有一瓶酒和大盒裝的巧克力。

他坐了四個小時的車,回到了童年時代住過的孤兒院。

大家口頭上管這種機構叫“孤兒院”,其實這稱呼不太正式。尤裏住過的地方名叫做“聖人之愛社會福利院”,這裏不止接收孤殘兒童,還住着很多需要長期看護的卧床病人、殘障人士、老年人。目前,其中的兒童院部分有十五名幼童,兩名年輕老師,還有一位年逾六十的負責人——梅拉老師。

尤裏的巧克力要分給孩子們,花和酒都是要送給梅拉老師的。

在尤裏幼年的福利院生活中,梅拉不僅是他的老師,還相當于他無血緣的母親。

多虧有她的陪伴和教育,尤裏才能度過一段非常快樂的童年。

尤裏十四歲的時候,他要去別的城市上寄宿學校,就徹底搬出了福利院。離開後,他一直和梅拉老師保持着電話與書信來往。

如今他從大學畢業了,第一件事就是回來看看梅拉老師,也看看這個“故鄉”。

抵達福利院後,尤裏在會客室裏坐了很久,梅拉遲遲不出現。

明明他事先預約過,梅拉應該知道他要來的。

突然,中庭方向傳來一聲尖叫。

尤裏跑到走廊,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一個年輕女教師跌跌撞撞地跑進中庭花園裏。

她不時回頭,好像在畏懼身後的什麽東西。

她所看的方向被茂密的樹叢遮蔽住了,尤裏看不見那邊到底有什麽。

尤裏心裏的第一感覺是“那邊什麽東西”,而不是“有什麽人”。

好像他已經默認了那不是人。

不是有惡人襲擊女教師,而是出現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

這是尤裏的第一直覺。他解釋不了為什麽自己會這樣想。

這時,女教師跌倒了,她摔得并不重,卻怎麽也爬不起來。

她又開始尖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抓住了她的雙腳,以極快的速度把她拖進了樹叢。

尤裏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但他确實沒看錯。

那一瞬間,尤裏的大腦放空了。

沒有驚怖,也沒有思考,他只憑直覺做出行動。

他拉開走廊的窗戶,踩上窗臺,從三層向着中庭花園跳了下去。

回憶起這一幕時,尤裏為自己的行動而震驚。

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人會做出的事情,正義感再強烈,也不至于做出這麽不合常理的動作。

神奇的是,他從三樓跳下來,竟然完全沒有摔傷。他直接用雙腳穩穩落地,連翻滾或屈膝緩沖動作都沒有。

他當時還抱着花……那一大捧要送給梅拉老師的花。巧克力和其他随身物品都還在會客室,花一直被尤裏抱在手上。

帶着一束花跑來跑去未免有些礙事,繼續抱着花也很不合理,但尤裏就是不想放手,因為這是很重要的花……他繼續把花束夾在腋下。

尤裏撥開樹叢,女教師已經不在那裏了。

樹叢後面是一段涼亭長廊,通向南樓一層,南樓正是孤殘兒童們的住宿區域。

尤裏不用多想,立刻跑進南樓。

空氣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指引他。

這種“指引”近似于氣味,但不是通過嗅覺傳達的,尤裏說不清是什麽,反正就是一種“感覺”吧。

他能感覺到南樓某處有個東西,一個極為危險的東西。他必須立刻奔向它。

跑進南樓之後,尤裏遇到了一波小小的阻礙:他要上樓時,一群小孩從二層連滾帶爬地逃下來了。

尤裏下意識地想摘下書包,好給小孩們分巧克力。但是背包留在了會客室,巧克力不在身邊。

回憶起這段經歷的時候,尤裏再次對着自己的思維挑起刺來:這種情況下,正常人的第一反應會是分巧克力嗎

雖然沒有“從三樓跳下”那麽異常得誇張,但時候還想着巧克力,多少還是有點異常……

那些小孩亂成一片,有的繼續往外跑,有的跌倒後爬了幾步再站起來,還有兩個抱住了尤裏的腿。

他們涕淚橫流,話都說不清楚,只會喊救命。

尤裏的做法顯得十分冷血。他把抱住腿的小孩提起來,一手一個,直接放在旁邊,連說句安慰也沒有,然後繼續跑上樓梯。

小孩在那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沒摔壞了沒有。尤裏根本沒回頭去看。

上到三層,地上出現了明顯的血跡。血跡很新。

這層是兒童們的宿舍,從前尤裏就住在303室。他今天要找的東西不在303,而是在309。309是最大的一間屋子,是所有小孩的玩具房。

309門外趴着一個人,就是剛才被拖走的女教師。

她一動不動,身上的傷痕慘不忍睹,看起來情況不妙。

尤裏從她身邊繞過去,站在門口。

他終于見到了這次最想見的人,他的啓蒙老師梅拉。

明明這麽多年過去了,梅拉還是那麽苗條美麗。她基本沒怎麽變老,從前她也一向比同齡人顯年輕。

她喜歡穿長長的碎花連衣裙,今天她也是這麽穿的。

她的頭發仍然是巧克力棕色,沒有一絲白發。

她貼在天花板上,四肢張開,眼睛微阖,嘴唇輕輕動着,應該是在說話。

但她的聲音太小了,尤裏聽不太清楚。

她身體上沒有明顯的傷口,只有口鼻處不斷向外淌着血。

她的頭發和裙擺都緊貼着身體,身體又貼着天花板,明明在那麽高的地方,頭發和手腳卻不會垂下來,只有血在一直向下落。

梅拉的血落下來,正滴在一個小男孩面前。

那孩子看着有六七歲,眼睛很大很藍,頭發是罕見的煙灰色。

他專注地盯着腳邊,梅拉老師的血在地毯上形成了小水窪。

不知何時,名叫貝洛的男子走進了地上的符文圈,站在距離尤裏很近的地方。

貝洛擡着頭,微皺眉,仔細觀察尤裏。

尤裏面無表情,陷入了恍惚狀态。

其實尤裏沒有失去意識,他一邊重溫着記憶,一邊在觀察貝洛。

貝洛是棕色頭發,深綠色眼睛。

這種眼睛在暗處接近棕褐色,光線明亮時才會明顯發綠;這種棕發輕而軟,有點像電視裏巧克力廣告上的絲綢……

梅拉老師的眼睛和頭發也是這樣的。

他們兩人有血緣關系嗎不,怎麽可能呢。據尤裏所知,梅拉老師一直是單身,也沒有子女。

棕發的人有很多,并不稀奇。只要發色均勻、發質柔軟順滑,就會很像巧克力廣告。

比起棕發,尤裏的煙灰色頭發才實屬少見。

截止到今天為止,尤裏只見過兩個煙灰色頭發的人,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福利院裏那個藍眼睛小孩。

尤裏看過自己嬰兒時的照片,那時他還是黑發,他的父母和姐姐也是。

後來他住進福利院,和小朋友們留下過合影。那時他四五歲,頭發已經開始變灰。

他一直覺得這很正常,肯定是體質問題,是少白頭的一種。

但他的“少白頭”過程和一般人完全不同。他的頭發從未出現黑白錯落的雜色,是從黑色開始整體變淺得,它們每天都慢慢褪一點色,最終褪成非常均勻的灰。

聖人之愛社會福利院,南樓309房間。

灰發藍眼的男孩看着腳下的血,先是哽咽,然後嚎啕大哭了起來。

聲音非常刺耳,比起“哭聲”倒更像不明野獸的吼聲。

“你在做什麽”尤裏問。他暗暗驚訝于自己能如此冷靜。

灰發男孩擡頭看着他。

對視時,男孩的藍眼睛開始流動。

藍色在眼眶內颠簸蕩漾,像是真變成了一汪海水。

男孩對着尤裏遲疑了片刻,表情逐漸扭曲,突然發出一聲極為尖銳的吼叫。

尤裏被一股力量先後推去,重重撞在牆壁上,牆裙的裝飾木線随之裂開。

承受撞擊後,他并沒有從牆上跌落,而是維持這樣的姿勢被固定在了牆上,就像天花板上的梅拉老師那樣。

尤裏放開了手。花束倒是從他手中掉了下來,在地板上散開。

男孩繼續尖叫,眼睛裏的海水簌簌落下。

那些水比正常的眼淚更多、顏色更暗。

壓着尤裏的力量不斷加強,一般人的肋骨肯定會斷,內髒和其他地方也會受損。

但對尤裏來說,此時他感受到的疑惑大于痛苦。

他望向天花板上的梅拉,她的嘴唇已經不動了。

同時,她的衣裙和頭發更緊地貼着身體,說明她也在承受這股不斷加強的力度。

尤裏還承受得住,但梅拉不行。這樣下去梅拉一定會死。

現在回想起來,尤裏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做到的……

他沒什麽特殊辦法,只能一味用力,試了幾次,他竟然成功掙脫了。

他跳下來,走向那男孩。

走這幾步時,他踩到了地上散落的康乃馨,當時他并沒有留意到。

在他踩過之後,康乃馨微微漂浮起來。

花朵不但沒有被踩扁,還盛開得更加飽滿了。

尤裏伸手向男孩,做出想拉他站起來的姿勢。

男孩也尖叫着向他伸出手,就像回應他的幫助。

出現在尤裏眼前的不是孩子的小手,而是黑灰色的利爪。

它迎面而來,扼住尤裏的喉嚨,尤裏再次被推撞着倒下。

躺倒的瞬間,尤裏看到天花板上的梅拉動了一下。壓住她的力量松動了。

梅拉的衣裙和頭發垂落,然後四肢逐漸向下……她要掉下來了!

梅拉離開天花板,向下墜落。尤裏向她伸出雙臂。

與此同時,惡魔般的黑色利爪一手扼着尤裏的喉嚨,一手對準他的胸膛。

尤裏穩穩地接住了梅拉。

耳畔爆發出撕裂的聲音……那是什麽聲音當時尤裏好像沒有看清……

他只看到康乃馨飛落在室內各種處,花朵原本是粉色與紫色的,現在全被染成了暗紅。

再之後的記憶就越來越模糊,還斷斷續續的……

尤裏最後的記憶是:自己又一次從三樓跳了下去,這次要做什麽,要去哪,他完全不知道,頭腦一片混沌。

然後就到了現在。

他被拘束衣和皮帶綁着,在圓形房間裏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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