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離開荒野與河流

第4章 離開荒野與河流

4-離開荒野與河流

尤裏猛地擡起頭,對上貝洛的眼睛。

貝洛立刻向後退開,由于腿腳不太靈便,差點摔倒。

“梅拉老師……”尤裏喃喃着。

看尤裏沒別的動作,貝洛松了一口氣。

貝洛說:“梅拉老師還活着。跑出去的孩子們找到了福利院其他大人,有人報了警,警方很快趕到,把梅拉送到了醫院。我托人打聽過,她傷得比較重,幸好沒有生命危險,目前一切都很穩定。”

“其他人呢”

“孩子們基本沒事,有的受了些小傷,都問題不大。遺憾的是……另兩個受傷教師沒能挺過來,警方趕到時她們已經身亡了。”

聽完這些,尤裏垂眸沉思着。

貝洛觀察了他一會兒,輕聲解釋道:“尤裏,剛才我遮蔽了你的一部分記憶,就是怕你剛醒來會不冷靜。你比普通人類強大得多,即使綁着你,我也不敢保證絕對能控制住你。所以……”

尤裏對這些并不感興趣。他打斷貝洛的話:“沒事,我不介意,反正你把記憶還給我了。那個小孩怎麽樣了”

“哪個”

“灰色頭發的那個。”

貝洛嘆了口氣。他本來想先解釋一些別的東西,最後再說這個。

但既然尤裏要問,他也只好回答。

“尤裏,我先得向你說明一件事,”貝洛說,“那‘孩子’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孩子,你應該也意識到這一點了。”

尤裏說:“他也不是人對吧。那他怎麽樣了”

“他打算傷害孩子和老師們,是你從他手裏救了那些人。你沒做錯。”

“哎呀,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難過……你能不能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問出這句話時,尤裏實在有些焦急。

随着他的聲音加大,綁着他的豎床輕微搖擺,地面“魔法陣”上幹涸的粉末也簌簌震動了起來。

貝洛趕緊又退了幾步,整個人貼到牆上。

震顫停止了。尤裏的情緒緩和了些,說:“抱歉,你別這麽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明明是他被綁着,被關在可疑的房間裏,他卻要對疑似綁匪的人說“別害怕”……好像有點荒誕。但尤裏還是這樣說了。

貝洛尴尬地笑了笑,回到透明盾和桌子後面,從文件夾中又抽出一頁。

“這是網絡媒體對福利院案件的描述,”他說,“我讀給你聽。”

九月二十六日下午四點,聖人之愛社會福利院發生了一起惡性襲擊案件,案件中有三人死亡,五人受傷。死者為兩名教師與一名六歲兒童;傷者中,有一名教師傷勢較重,正在醫院治療,無生命危險,其餘傷勢較輕者目前均已出院。

三名死者中,兩名教師的死因均為外傷引起的顱腦損傷與內髒出血,兒童死者的死因尚未正式公布。

記者聯系到了福利院內的目擊者。目擊者稱,他在警方趕到前就來到了現場,案發房間內一片狼藉,兒童死者身體上有許多類似彈孔的痕跡,他認為福利院內發生了槍擊,但包括他在內的工作人員都并未聽見槍聲。

警方對疑似槍擊案一事尚未作出回應,也沒有透露進一步的案件進展……

貝洛讀到這裏為止。再往下都是網絡媒體的主觀臆測和陰謀論,沒必要讀了。

聽完之後,尤裏評價道:“真厲害啊!是我做的!”

這不是疑問,是陳述。

貝洛說:“你具體是怎麽做的,還想得起來嗎”

尤裏點點頭:“能想起來一點了。這當然不是槍擊,我怎麽可能有槍呢……是那些花。是我原本打算送給梅拉的康乃馨!”

雖然他記起了當時的畫面,卻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他接住了落下來的梅拉。

孩子的手變成了黑灰色利爪,對準了他的胸膛。

那瞬間,散落在地上的康乃馨騰空而起,每一片花瓣、每一條殘莖都對準了那個孩子——萬箭齊發,穿身而過。

花朵穿過身體之後,就又變回了柔軟的植物,飄落在房間各處。

很快有人趕來,看到了那個灰發藍眼小孩的屍體。

他身上一定留着很多類似“彈孔”的東西,乍一看就像遭槍擊而死。

回憶完全程之後,尤裏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他嘆了口氣,說:“事到如今也只能認命了……你叫貝洛對吧,你能滿足我最後一個願望嗎”

貝洛一愣:“什麽”

貝洛表達的是“你在說什麽啊”,而尤裏理解成了“是什麽願望”。

尤裏回答:“我想再見梅拉老師一面。”

貝洛面帶疑惑。

看貝洛不回答,尤裏認為是這個願望要被拒絕了。

他又說:“如果不能見面,視頻一下也行。梅拉就像我母親一樣,再讓我看看她吧,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貝洛歪頭。

“我不是在提條件,而是在請求,就答應我吧。我向你……也向警方保證,接下來我不會做出任何抵抗,不會用那種詭異的力量去攻擊你們,我會乖乖接受法律的審判。”

說完,尤裏以沉痛的表情盯着地面。

然後尤裏聽到“咕”的一聲,來自貝洛。桌子後的貝洛低下了頭,一只手捂着臉。

尤裏吓了一跳,還以為這人是突發了什麽急病,然後又想到,難道是我無意間對他做了什麽就像在福利院一樣……那時尤裏也搞不懂自己是如何做出那些事的。

幸好貝洛并沒有低頭捂臉太久,他很快擡起頭,重新望向尤裏。

尤裏發現,原來他是在笑啊……他在捂着臉拼命忍笑,然後終于忍不住了。

尤裏看得一頭霧水。

貝洛笑夠了才說:“什麽最後的願望,什麽接受法律審判……你覺得我像警察嗎還是像你的援助律師”

确實,貝洛不像警方也不像律師。身上的氣質就不像。他像個應該在家靜養的老病號。

貝洛說:“你離開福利院後,沒跑多遠就徹底失去意識倒在了路邊。我和我的同伴發現了你,把你帶到了這裏。你已經昏迷七天了。這期間警方一直在調查案件,一開始他們确實覺得你是嫌疑人之一,但接下來,他們彙總了傷者的口供和現場各類偵查痕跡,很快就排除了你的嫌疑。”

“排除了我的嫌疑怎麽可能”尤裏驚訝道,“明明是我殺的,那孩子就是我殺的。”

“那孩子并不是人類。”

“可是他表面上是人類啊,他死成了那種樣子,在法律上難道沒有任何問題嗎”

貝洛說:“在普通人看來,他确實是人類,但是尤裏……你也一樣啊。在普通人看來,你也只是個剛畢業的普通年輕人。你根本不可能用花當子彈,也不可能在沒有武器、不碰觸死者的前提下進行謀殺。警方又不是巫師團,他們要講證據的,已有證據顯示了你确實沒有嫌疑,沒有就是沒有。”

“那不就變成神秘殺人事件了……”

“是的。”

“那我就……什麽也不用做嗎”

“還是要負一點責任的。所以你才會在我面前呀。”

聽說要負一點責,尤裏并不懊惱,反而振奮了起來:“我明白了。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呢,我到底是個什麽怪物”

貝洛手肘撐在桌面上,用手背撐着下巴:“你知道葉芝這個人嗎”

是很著名的愛爾蘭詩人。尤裏當然聽說過,但不太了解。

尤裏仔細思考了一下,作出恍然大悟狀:“啊!我是葉芝!我複活了!”

貝洛嘴角輕微抽搐:“不,你不是。”

“不是那你提他幹什麽”

貝洛捏了捏眉頭,恢複如常神色,輕聲念誦道:“走吧,人間的孩子,與一個精靈拉着手,走向荒野和河流……”(注1)

接着他望向尤裏:“你聽說過一種傳說嗎,在荒野與幽暗中生活着精靈,有人稱它們為樹精、仙靈、妖精,也有人幹脆說它們是魔鬼。有時候,精靈會潛入人類家中,偷走人類的幼子,把替換品留在搖籃或襁褓裏。替換品可能是附有魔法的泥塑,也可能是木雕,甚至可能是精靈自己的孩子。它們為什麽要調換人類之子呢誰也不知道。精靈是混沌之物,它們行事無拘無束,不能用人類的價值觀來衡量。”

尤裏說:“嗯,我聽說過。這種東西好像叫‘換生靈’,很多書裏和游戲裏都出現過。你的意思是……精靈什麽的都是真的,我就是那個被偷走的孩子”

“不,你不是被偷的孩子。你是那個被換過來的替代品。”

尤裏驚嘆道:“原來如此!我好神奇啊!”

他的反應倒把貝洛弄懵了:“你相信了一般人聽到這麽離譜的事,是不會輕易接受的。”

尤裏說:“按照常識,我是不該相信。但是出于直覺,我相信了。我确實不太像人。”

“你接受能力很強,挺好。”

尤裏問:“不過,我殺人的事難道就這麽算了嗎我知道那孩子不是人,但是……你懂我意思吧我這麽個神奇的東西是很危險的啊,你準備想拿我怎麽辦”

貝洛認真地看着他:“所以,我們需要你。”

“‘你們’是什麽人,美國來的特工嗎”

“我并不是美國人,這裏也沒有FBI和X檔案。”貝洛已經不那麽怕了,甚至還敢開玩笑了。

他說:“我來自樹籬村的互助會。這不是簡稱,我們就叫互助會,只是個民間組織。我們研究精靈和換生靈。歡迎你加入我們。”

尤裏思索片刻,表情逐漸喜笑顏開了起來:“我剛畢業沒多久,這等于是迅速找到工作了嗎”

他并沒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又一次異于常人了……

貝洛感覺到了這一點,但沒有提醒他。

貝洛說:“你也可以理解成一份工作。這些事很複雜,一時說不完,以後我會慢慢教你。”

“現在是入職培訓嗎你們的規矩是綁着上課嗎”

“當然不是。”貝洛說着,整理了一下手裏的文件,又抽出一頁紙。

他說:“綁着你是為防範你,畢竟我是普通人類,你能理解吧現在我這裏有個提案,只要你同意照我說的做,我就可以把你放開,我們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溝通,不需要再綁你了。”

他想到尤裏提過的“請求”,補充說:“當然,将來你也可以去探望梅拉老師。”

尤裏立刻回答:“行,我同意。”

“你還沒問我具體是什麽提案呢,這麽輕易就同意了”

“無所謂,反正我同意了。”

“那好吧。”

貝洛又一次站起來,杵着手杖,慢慢踏入圈形魔法陣範圍。

他走近尤裏,把手裏的紙遞到了尤裏面前。

貝洛指示道:“請你咬破嘴唇,或者口腔任何地方。咬舌頭也可以,但我不推薦咬舌頭。然後把血滴到協議的簽名處。”

這種操作怎麽聽都很可疑,但尤裏沒有猶豫,立刻照做了。

他的犬齒很尖,完全可以做到這件事。

他不認為需要猶豫。只是咬破嘴流點血而已,這不是小事一樁嘛,比從三樓跳下來正常多了,比用鮮花殺死一個孩子也正常多了。

血珠從嘴唇的薄皮上滾下來,貝洛用紙接住了它。

血滲入落款處,留下了一個暗色的印章。

這樣近的距離下,尤裏看清了那張紙。它并不是普通打印紙,而是非常薄的羊皮紙,紙應該是新制的,只是看着有種古老的風格。

紙上寫的字并不多,尤裏只掃了一眼,沒細看,只看到了“……之子”“期限為……”之類的字眼。

貝洛拿着紙,小心翼翼地調整站姿,把重心落在左腿。

确認自己站得穩了,他就把手杖靠在尤裏身上。接下來他得用上兩只手,沒法扶着手杖。

他從褲兜裏掏出準備好的取血針,刺破了自己的左手無名指,把指頭按在落款處。

他的血與尤裏的血跡并排,邊緣處重疊。

“完成了。”貝洛滿意地點點頭,把紙張收回文件夾裏。

注1:

出自詩人葉芝作品《被偷走的孩子》(又譯《失竊的孩子》等)。

此處引用版本的翻譯者為裘小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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