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同類
第5章 同類
早晨七點多,鄒卻被昨晚睡意朦胧中定下的連環鬧鐘給炸得腦袋發麻,懵懵地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他拿手機看了眼課表,今天不忙,上午去家附近的小學上節大課,晚上一節一對一和一節小班課。
他準備下午回趟父母家。前陣子婁曉青給介紹了個女孩,他直接把見面給翹了沒去。這下好了,每天電話催命一樣地打過來,躲肯定是躲不過去,只得找時間回去請罪一番。
鄒卻吃過午飯,先去買了幾盒婁曉青愛吃的千層酥,又在水果店挑了一些新鮮水果,就這麽兩手滿當當地到了家。他曾住了十多年的那個家。
婁曉青正坐在客廳看一個關于海洋的紀錄片。鄒卻彎下腰換鞋,她這才按下暫停,慢悠悠走過來接過那些大盒小盒吃的:“這麽多。”
“畢竟難得來一次。”鄒卻笑了笑。
他上一次回來還是春節,婁曉青做了滿滿一桌菜招待一屋子親戚,而鄒岩在飯桌上當着所有人的面出了櫃。簡直是雞飛狗跳的一天,他還記得當時婁曉青煞白的臉色,和鄒岩怒氣沖沖摔門離去的背影。
廚房裏傳來嗡嗡的震動聲,他往裏瞧了一眼,婁曉青在榨蘋果汁。鄒卻喊道:“媽,別忙活了!我不渴。”
婁曉青很快端着果汁出來:“又不是什麽麻煩事,你不是愛喝這個嗎。”
果汁被她擺在茶幾上。鄒卻沒去動,盯了幾秒後垂下眼道:“媽,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想說上次那事。我這幾天也想過了,确實是我太随心所欲,不該一聲不吭就放人家鴿子,也辜負你一番好意。昨天我已經給那女孩打電話道過歉了。”
他頓了頓,又說:“但是,您以後還是別張羅着再給我安排相親、介紹對象,我之前說過很多次,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談戀愛也更沒必要。”
婁曉青靜靜聽着,不吭聲。鄒卻耐心等她應答,半晌她才帶着笑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急不得不是嗎,我知道的。”
鄒卻望着她,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他知道婁曉青實際上急得很,引以為豪的大兒子長到二十多歲忽然成了同性戀,另一個兒子又性情古怪,對戀愛結婚的事漠不關心。有時被逼得緊了,他也想過要破罐子破摔,幹脆學鄒岩出個櫃,大家一起煩去得了。
但想到婁曉青近些年身體越來越差,過年那陣子就因為鄒岩氣得躺了好幾天。他忍了又忍,還是打算給她留點近乎飄渺的念想。
“你們倆怎麽就都這麽不懂事……”婁曉青忽然哽咽起來,“老鄒不在了,我一個人孤苦伶仃過日子,你們還都要來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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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卻只是沉默。
“鄒卻你說,我把你養這麽大,有虧待過你嗎?你小時候明明挺聽話的呀。”婁曉青抹了抹眼淚,“你從小就沒你哥哥招人喜歡,讀書也沒他有出息……我不還是一視同仁,啊?你哥哥現在每個月賺多少你也知道,你,我就不奢望你出人頭地了,但起碼多替媽媽着想着想……”
鄒卻猛地站起來。
婁曉青受到驚吓般停頓了一下:“你……”
“一視同仁。”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冷靜地擡手指了指茶幾上那杯蘋果汁。
“你知道我其實不喜歡喝蘋果汁嗎?”鄒卻淡淡地說,“小時候買沖泡的果珍,你只許我們買一袋,因為鄒岩愛喝蘋果味,後來每周買的都是蘋果味。”
“我喜歡什麽味你記得嗎?”
婁曉青愣了半天,支支吾吾地答:“你,你喜歡……”
“別費力氣想了,反正我早就不指望你會記得。”
鄒卻說完,端起蘋果汁朝廚房走去,一股腦倒在水槽裏。他認真地清洗完杯子,在水槽前站了會兒,忍了又忍,還是有種想哭的沖動。
終于還是。他笑了一下。童年時他無數次想要把蘋果汁倒進水槽裏,想要大哭,想要大吼,想要把水杯狠狠擲在地上,可是從未有過,每一次他都只是沉默地把那杯液體倒進嘴裏,麻木到幾乎要嘗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總算這麽做了一次。
鄒卻走出去,婁曉青還坐在那裏發呆。見他換鞋準備離開,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點什麽,然而鄒卻看起來一秒也不想再在這裏對待,她終究還是沒出聲。
“您多保重。”關門前他最後說道,“過年我還是會盡量過來。”
鄒卻出了小區,在路邊奶茶店點了杯橙汁飲,一直坐到天色漸暗。他咬着吸管想,沒關系,我自己知道我喜歡橙子味就夠了。
他的肚子咕咕叫起來。鄒卻回憶了一下,冰箱裏還有一些菜,離上課時間也還早,于是準備回家自己做晚飯。回家前突然很想吃薯片,又順便去了趟便利店,結果遇見個眼熟的人。
鄒卻打量了那人的側臉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人是昨天在荒原有過一面之緣的曹抒。
曹抒正拿着一盒便當,在冷凍區貨架前挑冰面包。鄒卻在後面看着他,這人應該是在糾結吃哪個口味,一副冥思苦想沉思狀。他忍不住笑,走過去,戳了一下他的肩:“你是那個樂隊的主唱吧。”
曹抒轉過頭,像是在記憶裏分辨面前的是誰,很快點頭道:“嗯。”
他看起來話很少的樣子,應完這麽一聲後便又把頭扭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鄒卻莫名覺得他不太想搭理自己,只好也不再出聲。然而過了幾秒,曹抒突然說:“昨天不好意思,他就是很沒分寸的人。”
鄒卻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曹抒是在說狄明洄。從昨天徐栖定的話裏聽,這兩人好像是兄弟關系?可昨晚曹抒明明一副極力想和狄明洄劃清界限的樣子,今天竟然替他說“不好意思”。
鄒卻感到一種微妙的心情,忍着好奇擺擺手道:“沒事。”
他瞥了眼曹抒手裏的便當,脫口說:“你就吃這個?”
“吃這個怎麽了?這個不能吃?”曹抒果然和他昨天給人的感覺一樣,渾身噼裏啪啦一股火藥味。鄒卻連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猶豫了一下:“我家就在旁邊,你要不來我家吃晚飯吧,今天我自己做。”
曹抒有片刻的怔愣。
十分鐘後,他們一前一後地進了鄒卻的家。
鄒卻覺得自己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他幾乎從來沒有請人來家裏吃過飯——除了偶爾會莫名其妙過來的、惹人心煩的鄒岩。但他不知怎麽對曹抒很有好感,當然不是那種好感,大抵是種近乎惺惺相惜的感覺,他覺得曹抒好像和自己是同類人。
各種意義上的同類人。
曹抒這時才有些拘謹起來,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打量着這間屋子。
鄒卻租的是兩室一廳獨廚獨衛,還帶一個小陽臺,一個人住足夠舒适。屋內陳設普遍很是簡潔,沒有多少花裏胡哨的裝飾,他有時覺得家裏和自己這個人一樣,單調、乏味。
“你看會兒電視?”鄒卻圍上圍裙,“我就做兩個簡單的菜,很快。”
曹抒應了聲好。
鄒卻速戰速決,炒了個花菜肉片和酸辣土豆絲,又煮了碗番茄蛋花湯。曹抒幫着把菜端到餐桌上,嘗了一口土豆絲後眼睛亮亮地擡起頭:“好吃。”
這人其實還是挺可愛的。鄒卻在心裏想。
他想起以前教過的一個小孩,一開始寡言少語不愛說話,平時臉上也木木的,沒什麽表情。後來上了半年的課,逐漸跟他混熟了,變得很愛笑,一點兒也不拘着了,簡直像蛻了層皮似的,活脫脫變成另一個人。
曹抒也給他這種反差感。在荒原聽他唱歌的時候,鄒卻覺得這人看起來挺不好接近,現在倒像是鄰家弟弟一樣,親切得很。
曹抒也不知是多久沒吃過這麽家常的菜了,幸福感直沖腦門,嘴裏鼓鼓囊囊地和他講:“我每天吃各種半成品和面包,還有速凍水餃。”
“主要是我不會做飯。”他努力地咽下去,“我哥又不喜歡我點外賣……”
講到這,他忽然噎住似的止了話頭。
鄒卻點點頭問:“你不是說你一個人住嗎?你哥管不着你點不點外賣吧。”
曹抒舉着筷子沉默了一會兒,答非所問道:“我跟我哥鬧翻了,他不樂意我玩樂隊,我就搬了出去。”
鄒卻回憶了一下昨晚狄明洄追着他出店門的樣子,這怎麽看都是曹抒單方面的“鬧翻”,于是了然地笑了笑:“你哥其實也對你挺好的吧,而且那麽有錢,你現在自己摸爬滾打的又是何必。”
曹抒悶頭扒菜:“我一個人也餓不死。”
“好吧。”鄒卻在心裏嘆了句“有骨氣”,又好奇地問,“你們是親兄弟?”
“不是,我們是重組家庭。爸媽在國外,我其實算是我哥帶大的,所以一直是他管我。”
啊……原來是這樣。
吃過晚飯,兩人一齊清洗完碗碟。鄒卻差不多該出門去琴行上課,曹抒也禮貌地準備告別:“謝謝你啊哥。”
“不用叫我哥。”鄒卻連忙說,“直接叫名字就好。”
“好。”曹抒彎起眼睛。
兩個人一同下了樓,臨分開時鄒卻遲疑一下,還是勸了句:“整天吃面包也不是個事,還是早點向你哥服個軟,誰會跟錢過不去,何況他那麽關心你。”
曹抒不大情願的樣子:“我不想。反正他身邊有的是人,誰在意他分出來給我的那點關心。”
鄒卻站在風裏,忽然有種隐隐約約的恍然大悟之感。他憋着笑,叫住了轉身走開的曹抒:“哎。”
“幹嘛。”曹抒回頭,冷着臉。然而鄒卻已經見識過他放下心防的樣子,于是小鞭炮哪怕噼裏啪啦也變得可愛起來,一點都沒有威懾力。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他認真地說,“我還挺會做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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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