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高山流水遇明洄
第58章 高山流水遇明洄
此時整座城市已徹底蘇醒,街邊來往行人也陸續湧現。
鄒卻坐在早餐攤的小方桌邊,目不轉睛地觀察着徐栖定的神情。那是種微妙的釋然,并非劫後餘生般松一口氣,更像某種精神上的逃離與解脫。
習慣了徐栖定平日裏的自我隐匿,料定他會對此閉口不談,鄒卻對那人傾訴欲的顯現并不抱希望。本以為話題就此告一段落,沒想幾秒後徐栖定竟停下了咀嚼,講起他自己,也講起先前口中神秘的“塵埃落定”。
評判一個家庭是否幸福的标準是什麽,徐栖定始終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定論。不過在多數人看來,他的家庭大概算得上模範标杆——家産豐厚、父母恩愛,他打小沒吃過苦,确實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富少爺。
說到底,他的日子已經比絕大多數人要過得快活,沒道理再對別的抱怨個不停。這話也常被田岚用來教育他,你知道山區有多少小孩子吃不上飯穿不上新衣服嗎?做人最該明白的是感恩,你要知足些,懂事些。
因此在無數個委屈的瞬間,徐栖定總能第一時間把自己哄好,時刻默念感恩當下,應滿足于擁有與得到的一切,即使是母親過于嚴苛的規訓和過分孤僻的童年。
不過令他不解的是,當提出想給山區貧困兒童捐贈衣物和書籍時,田岚又總會臉色微僵,說那些不應該是他關心的事。
他關心的該是,乖乖吃掉保姆準備的每一頓營養餐,專心聽被聘到家裏的高資歷老師講那些遠超于他這個年齡段接收能力的課程,以及熟識父母大大小小的人際關系。
怎麽會如此呢?媽媽不是教導我要心懷善良與感恩嗎?可她又好像很怕兒子真的去和那些“下層階級”的人有接觸,只将他牢牢栓于身邊。
在心智尚未發育成熟的年紀,母親的話便是聖旨,是萬萬不可能出錯的。徐栖定只能說服自己接受這種無解的矛盾,因為媽媽不會害他,只會想着為他好。
他也當然沒什麽朋友。雖然從小跟父母拜訪各種親友、出入各類宴會,可同齡的孩子要麽和他一個樣——不言不語,只怯生生站在父母身邊,爹媽不發話,連多喝口碳酸飲料都不敢;要麽就是被家裏寵壞的類型,昂着頭像只雄赳赳的小孔雀,并不樂意搭理話不多的他。
年齡稍大些的孩子則更指望不上,畢竟都有自己的社交圈,不情願帶上一個小不點一起玩。雖然和表妹任柚關系不錯,可兩人不常見面,對方沉迷的換裝游戲與拼貼塗色書也不在他的興趣範圍內,因此更多時候徐栖定學會了和自己做朋友。
童年時期的徐栖定從家教老師講的國學故事裏知道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相信自己一輩子不會遇見一個鐘子期。
這想法在一年級的暑假被粉碎得徹底。雖然沒等來鐘子期,卻有個狄子期從天而降,帶着滿嘴辣條的辣油闖入徐栖定自我封閉的世界,一屁股坐下便不走了。
彼時,田岚高中時的室友兼閨蜜遷至芍城,她自然又帶上徐栖定前去接風,叮囑他活潑些,別再一個人窩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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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栖定聽了她的話,極力保持着笑臉,主動擁抱了面孔陌生的漂亮阿姨。對方笑得像臉上綻開朵花,摟過他親了兩口:“好乖啊寶寶。”
徐栖定冷靜地抹了下臉,雖然面上小大人似的不為所動,心裏卻作了亂。他一向有些抗拒這種溫柔,覺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勒令去做自己不情願的事。也不喜歡被人說“乖”,乖有什麽好的呢?他倒希望自己能做到不乖一點。
“你該叫幹媽。”田岚提醒他,“棗棗你忘啦?你手上那個镯子就是幹媽給買的。”
幹媽姓康,兩年前離異,前不久再婚,即将和丈夫因工作被調去國外一段時間,于是帶着孩子回了芍城,想讓老人家幫着照顧。田岚滿口讓她放心,說自己也能随時幫得上忙。
她們倆聊得熱火朝天,徐栖定偷偷跑去飯店衛生間,正遇上站在洗手池邊上洗手的兄弟倆。
曹抒皺着小臉,被哥哥要求用洗手液認真搓洗每一根手指。狄明洄監督他洗完,回頭望見身後的徐栖定,咧開嘴笑了下:“嘿!”
徐栖定緊緊抿着嘴,不應聲,越過他要往裏面走。
“你怎麽不搭理人呀?”
自打剛才在飯桌上見面,狄明洄就對這個笑起來特別好看的同齡小子産生了興趣。他一向自來熟又受人歡迎,想找個機會同徐栖定搭話,奈何人家只顧回答媽媽們的話,并沒有想和他交朋友的意思。
怎麽會有人不想和我做朋友呢?狄明洄心中不解。自己從幼兒園起就是班上那個一呼百應的中心人物,性格開朗的孩子總是擁有極好的人緣,他當然也不例外。
碰了壁哪有還往上撞的道理。若是在一般情況下,狄明洄一定大咧咧想着“不理我就不理我”然後走開去,可徐栖定實在太好看了,特別像他前幾天看的電影《小飛俠彼得潘》裏的彼得潘。哦不,是比彼得潘還要好看一點。
徐栖定頓住腳步,轉過身來,卻還是靜默地站着,并不出聲。
“你多高?”狄明洄找了個話題,“我們倆好像差不多高。”
這回有回應了:“一米二五。”
雖然昨天剛被媽媽強制性量了身高,脫鞋正好一米二。但為了套近乎,狄明洄還是拍了下手,故作驚喜地說:“哦,那我們一樣!”
徐栖定沒什麽反應地瞧着他。
“我叫狄明洄。”狄明洄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手,“我知道你叫什麽,來之前我媽媽和我說了。她說我們剛出生沒多久就見過面了,還經常一起玩哦。不過我沒有印象了,你呢?”
徐栖定搖頭。
“快和我握手呀!”狄明洄說,“我們能做好朋友嗎?我媽媽說我要去讀跟你一樣的學校,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同班。但我一個人也不認識,肯定得去找你玩。”
徐栖定遲疑了幾秒,還是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他猶豫着說:“你……臉上髒了。”
“哪裏?”
“嘴巴邊上。”
“哦,我剛偷吃辣條呢,忘擦嘴了。”
狄明洄毫不顧忌地拿手背一抹嘴,看得徐栖定皺起眉頭。剛剛那麽仔細地幫弟弟洗手,怎麽自己反倒這麽邋遢呀……?他不說話,卻從衣服口袋裏拿出包紙巾遞了過去。
見對方願意主動和自己有接觸了,狄明洄高興地蹦了蹦:“謝謝啊!”他接過來,擦擦手和嘴,然後上前抱抱徐栖定,“你真好,我們一直做好朋友吧!”
徐栖定被他一抱,小小掙動了一下,沒有推開。
這就是朋友了嗎?原來朋友是這樣的嗎?他不清楚,可面前這個人笑眯眯說要和自己做朋友的樣子,實在讓他心裏泛軟發癢,像冒出根嫩綠的小豆苗,葉子開心地抖了抖。
待狄明洄松開他好久後,他才微微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這是我弟弟曹抒。”狄明洄把身後怯怯的小男孩推上前來,“我們不是一個爸爸媽媽,但是現在我媽媽和他爸爸住在一起,所以我們也住在一起。”
他小聲說道:“噓,你別告訴我媽啊,其實我本來不喜歡他,就覺得他是個小屁孩,還老那麽黏人,真煩。不過有個弟弟也挺好的,我喜歡做哥哥。你有弟弟嗎?”
“沒有……有妹妹。”
“親的?”
“不是。”
“哦,那就是表妹堂妹喽。”狄明洄了然道,“那我們四個以後可以一起玩。對了,如果你想要弟弟的話,我弟弟也可以給你當弟弟,我們一起做他哥哥。”
徐栖定又“嗯”一聲。
“你去撒尿吧,我們等你。”
徐栖定搖頭,他來這裏不過是想找個小空間發一發呆,并非真的想上廁所。
于是實話實說:“不去了,我只是不想待在那裏才來的。”
意料到對方會覺得疑惑,徐栖定已經準備繼續找個理由解釋。
沒想狄明洄只是一愣,随即點點頭說:“那就不待呗!走,我們去外面玩,我剛剛看到門口有賣氣球的,我帶了零花錢,正好可以買。”
于是三個人溜去飯店門口,給曹抒買了個奧特曼的氣球。餘下幾塊錢,狄明洄又在路邊報刊亭買了兩瓶冰鎮可樂,遞一瓶給徐栖定:“請你喝。”
徐栖定下意識擺手:“我媽媽不讓我喝飲料。”
“啥?為啥?”狄明洄不解,“那就偷偷喝好了,別讓她們知道。”
徐栖定還是咬着嘴唇搖頭。
他該做個懂事的小孩,不能偷偷做這種事。
“你快拿着!”狄明洄不由分說把冒着水珠的玻璃瓶往他手裏塞,“為啥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呀,我媽媽和我說過,她講的話也不是全對的,就連老師講的話也不一定是全對的呢!我們的可樂又不是從人家手裏偷來的,為啥不能喝嘛。”
他摟住徐栖定的肩膀:“你喝吧!要是你媽媽說你了,我就說是我逼你喝的。”
徐栖定望着他,一時竟覺得喉嚨無法發聲,說不出話來。冰鎮的可樂下肚,心頭卻始終是熱的,那小豆苗竄得更歡了。
他蓋好瓶蓋,拉了下狄明洄的袖子:“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真的?”狄明洄張大嘴巴,眼睛瞪得圓圓的,又很快笑起來,“我突然想到,你也是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啊,我的朋友都在外地,而且以後估計也見不着了。”
他發自內心地說:“所以啊,認識你真好。”
嗯。
徐栖定默不作聲地在心裏跟着重複。
認識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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