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留縣

第63章 留縣

“所以,你爸媽和那件事有關嗎?”鄒卻問。

他仍躺着,緊緊握着徐栖定的手不放。其實能感覺出來,在講述這些事時,徐栖定似乎是真的回到過去走了一遭,眼中偶爾閃過的無措與脆弱、講到某些細節時手指的微動,都讓鄒卻覺得難過。

他甚至想,不要,不要吧,我又該矛盾了。一方面他希望徐栖定可以永遠不用體會這些感受,真想用張網把全世界的開心愉悅都兜來,再拿根針管,一點點注入心上人的身體裏去;可一方面他又因捕捉到這些難得的瞬間而感到幸福,只有他能看到這些吧?他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鄒卻希望徐栖定也能在難過的時候向自己要一個擁抱,或是名正言順地靠在自己肩頭哭一場,他可以接住一切好的、不好的情緒。但他知道徐栖定不是那樣的人,徐栖定若是想要痛痛快快地釋放悲傷,大概會選擇一個誰也找不見的角落。

我能成為你的角落嗎?

“是,仔細一想,方叔和孫億無冤無仇,他究竟有什麽理由去殺人。”徐栖定說,“可我那時候也只是個十五歲的中學生,既不可能直接诘問父母,也不可能跑去拘留所找方叔,因此什麽作用也發揮不了,每晚都做噩夢,夢見那輛車碾壓我的身體,痛感像是真實的。”

他沒有提,其實偷偷去過一次方吉然家裏,想要放下點錢就走,正巧撞見上門讨要說法的死者家屬,揪着許娅的衣服質問,我老公到底怎麽對不起你們,要把他置于死地。許娅沉默着發不出一點聲音,屋內還有嬰兒的啼哭聲,一切一切都是那麽絕望。

那天他站在樓梯轉角,待人走光了才敢上前,默默把準備好的現金放在玄關處鞋櫃上。許娅認得他,吃了一驚,眼淚不斷落下來,哭着說打官司的事已經讓你爸爸幫了很多忙了,不能再收你這錢。那些錢又被塞回他手裏,他不肯接,心急之下狠狠掐了把許娅的手臂,才讓對方吃痛收手,而自己得以匆忙逃離。

然而這次隐蔽的行動最終還是以許娅将錢送回徐家、而他被田岚嚴厲批評收尾。田岚當兒子又善心大發,因為可憐對方出手相助,氣得說這天下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人那麽多,你難道個個都要去救濟?

徐栖定因而受到童年記憶裏最恐懼的懲罰——田岚從不打他,卻會因為想提醒他長記性,讓保姆用縫衣針刺他的手背。談不上多疼,但确實觸目驚心,小時候他會憋着眼淚咬着被子角,看遍布密孔的手背滲出注注血流,而到了十五歲只會一聲不吭地用紙巾将血擦掉,對母親低頭認錯。

認錯?認錯。

何錯之有呢?

他也不明白。

“後來走司法程序,方叔判無期,入獄前跟他老婆離了婚。”徐栖定接着說,“我還是想知道真相,于是從孫億身上入手,想弄明白他和我爸之間是否發生過什麽,會不會就是這件事的導火索。”

先前他只知道,徐暨光年輕時在外地經營煤場生意,雇了很多貨車司機跑運輸,而孫億是他的合夥人。他試着通過從書房偷出的一些陳年貨運單聯系到幾個曾經受雇于徐暨光的司機,得到的信息是:老板不止兩位,除去徐暨光與孫億,還有個姓馮的男人;而當年雇傭關系不明不白地終止,煤場也轉讓他人,有傳朋友三人因意見不合鬧掰,但終究是沒有任何确切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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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以後,這些年徐栖定始終在尋找那位姓馮的、父親的故人,想要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麽。直覺告訴他這場分裂有蹊跷,若是三人真的在那一年鬧掰,可為何回到芍城後徐暨光和孫億仍保持了多年的朋友關系?那位馮姓合夥人,又到底是為什麽徹底失去蹤跡,怎麽也找不到呢?

以及在自己記憶中,徐暨光與孫億的關系也曾岌岌可危過,那又會是因為什麽,是否也與當年有關,又是否直接導致了孫億的死亡。

徐栖定偶爾覺得,這件事已經影響自己太多,如果找不到,大概也會一輩子找下去。方吉然進去之後,他去探過很多次監,對方還是像往常那樣親和地笑着,對他的諸多不解只字不答,臉上的即時反應卻終究不會說謊,近乎默認了他“是不是替徐暨光殺人”的質詢。

他因此在心裏埋下了道不明的仇恨,認定父親才是想犯罪的人,而方吉然做了殺人的刀。是了,說得通了,要不然為何田岚會提“補償”?他又想起方吉然講到過的,對徐暨光的感激。原來這人的報恩,是做徐暨光的一把刀,一條心甘情願的狗。

是啊,若真是那樣,不過是你情我願。

那麽我在這忙活什麽呢?徐栖定拷問自己。

無非是,接受不了對于父母信任的流失,接受不了許娅母女被抛下的命運,接受不了時至今日還在困擾他的,被車碾過的噩夢。

上個月他意外收到好消息,對方是前幾年他去煤場所在城市時,找到的當地某個要價很高卻消息靈通的私家偵探。那個姓馮的男人,至今不知道确切的名字,只知發音似乎是“德育”,缙城人,身高不超一米七,下巴上長了顆極其顯眼的黑色肉疣。

私家偵探表示,自己在經過一個叫留縣的小縣城時打聽到似乎有這麽個人,名字發音也對得上,但那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過家人,不知是否還在當地。

徐栖定當然立刻動身。

他飛去缙城,從主城區坐長途客車到地境偏遠的留縣,在車上刷到鄒卻的朋友圈,那人分享了一篇公衆號文章,标題是《店鋪轉讓前的最後一周,買書獻愛心》。

他點進去,是家二手書店瀕臨關門,老板決定通過義賣的形式處理剩下的書,最後一周通通三折處理,所有收入将捐贈予山區貧困兒童。

劃到文章最後,地址标着:芍城市主城區市民大道農批市場A-104號。

再往下劃,還能看到精選留言,鄒卻的頭像排在第四個,這樣寫:不知道老板還對我有沒有印象,但我真的是這個公衆號的老粉了!五六年前常常光顧您的書店,也買回去不少書,都有好好留着,時不時就翻一翻。今天看到書店要關門的消息,心裏空落落的,像要送走一位親切的老朋友。不知道老板對未來的安排如何,總之祝您往後一切順利!感謝閱讀!感謝書籍!感謝相遇。

看着那幾行真情流露的文字,徐栖定忍不住笑起來。他點進公衆號主頁,在後臺聯系上書店老板,表示想為剩下所有的書付錢,請老板直接把書也捐出去就好。

收起手機後暗下決心,此行若是得以了卻心結,回去一定要尋得機會問問鄒卻,那盆滴水觀音這些年來過得如何。

到了留縣下車,他奔着私家偵探給的地址而去,果真找到了馮德禹的父母家。老人已白發蒼蒼,面對他的詢問只是不住搖頭:“多少年沒回來了,我們都當他是死在外面了。”

失望離開,徐栖定只好先找了家小面館吃午飯。那面館老板打量他半天,被他冷着臉一瞟後,反倒笑呵呵地靠近搭起話:“小夥子,外地來的吧!”

徐栖定“嗯”一聲。

“我就說喽!聽你說話口音不是我們這的。哎喲小夥子你長得太惹眼喽,一看就像那種,大城市來的人。”

徐栖定不置可否地笑笑,舉起手機問他:“勞煩您看看,這個人認得嗎?”

手機屏幕上是他在馮德禹父母家拍的老照片。

“我看看啊,這個……”老板湊近了,“哎,還真不認得,沒見過。”

倒是不太意外,徐栖定點了下頭收起手機,身旁卻突然響起句:“這人挺眼熟的。”

他轉頭,說話的也是位來面館吃面的顧客,正端着面碗經過他們這桌,出于好奇瞥了眼,竟對照片上的臉有些印象。

“怎麽講?”

“我們村裏有個怪人,待好多年了,蓬頭垢面流浪漢的模樣,住在一間沒人要的茅草房裏,平時靠撿別人家的剩飯填飽肚子。”那男人想了想說,“他臉髒得不行了,但我印象裏五官輪廓跟你這照片上有幾分相像,不知道有沒有記錯。”

“您說的村子在哪?”

“山裏,離這兒有點距離,沒客車能到,只能自己開車進去。你要去?坐我的車去也行。”男人熱心腸地指指停在門口路邊的面包車,“我做白事生意的,剛從縣裏進了點紙錢蠟燭回來!”

徐栖定說:“那謝謝您了。”

他們很快往山裏去了。

山叫龍山,傳聞山頂有個水潭叫龍池,是龍洗澡的地方。村子就叫龍山村,确實有些偏遠,也看得出發展相對比較落後。

車進了村,男人提醒他:“他那房子還得往裏走點,不過白天他神出鬼沒的,一般都在外面瞎晃蕩,沒人知道這人具體在哪,你可能得到處找找。”

他話音剛落,突然指了指遠處一棵大槐樹:“真巧,這不就是嗎!”

徐栖定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個打扮邋遢的中年男人,裹了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棉襖,頭發亂蓬蓬的,正蹲在樹邊不知搗鼓什麽。

他忙道了謝,平複了下因亢奮而加速的心跳,朝着槐樹走去。

先前聽好心村民的描述,覺得那馮德禹大概已經成了神智不清的瘋子,不禁擔心起該如何與其交流的問題。可當他叫了聲“馮德禹”,而蹲在地上的人十分慌亂地擡起頭時,徐栖定瞬時放下心來。

下巴長了顆肉疣,确實是自己要找的人沒錯;且看此人的眼神,并不像癡傻的樣子。

他開門見山地問:“快三十年前,和徐暨光、孫億合夥開煤場的,是不是你?”

聽到這兩個名字,馮德禹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在死死盯了徐栖定幾分鐘後,更是猛地站起身來想要走開。

徐栖定抓住他的手臂:“我找了你很多年。”

馮德禹的腳步頓住了。他回過頭,張開嘴想要說話。大概因為平日裏說話的機會太少太少,那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是,徐暨光的兒子?”

他情緒激動起來:“他,他讓你來找我的?”

“不是。”徐栖定說,“你怎麽知道我是他兒子?長得像是嗎?”

馮德禹點點頭。他神情複雜,叫人看不出在想什麽:“你……來找我幹什麽?”

“別緊張,只是找你了解一些事情。”徐栖定按住他肩膀,不緊不慢道,“我想知道當年,你和另外兩個人是怎麽散夥的,到底發生了什麽。”

馮德禹看起來不願意回答,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後,神色忽然黯下來,只說:“你跟我來吧。”

他領着徐栖定回了自己破破爛爛的屋子,指着地上的一堆舊報紙說:“沒幹淨的地方能坐,找張報紙攤開來坐吧。”

徐栖定沒動:“我站着就行。”

馮德禹也不堅持,自個兒随意地一屁股坐下:“他們倆過得怎麽樣?”

如實将孫億慘死的事相告,馮德禹靜了半天,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大概明白了。”

“明白什麽?”

“他為什麽死。”

果然和你們當年的事脫不掉幹系是嗎?徐栖定在心裏想。他覺得自己走了條很長很黑的隧道,此時已經快要走到隐隐能看見微光的盡頭,沒理由不跑起來,沖到那光裏去。

他于是催促道:“告訴我吧。”

馮德禹又細細端詳了他一陣,才開口道:“當時生意很好,我們都以為能越做越大,說不準從此就飛黃騰達,沒想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他說:“我記得是……五月初。徐暨光想要搞個副業,撺掇我們一起另做沙石生意,把黃沙堆放在煤場邊上,等着沙石場老板的人來運走。那沙其實是違規堆放的,就臨着馬路,已經被要求整改,還罰了筆錢,但那會兒我們和一個客戶起了些糾紛,擔心吃虧,正焦頭爛額着,也就沒放在心上,想着能拖幾天就是幾天。畢竟雇人把沙運走也要花錢,也還沒有找到合适的暫時放置地點。”

“誰能想到沒幾天就出了事。那晚我們三個處理完事情回煤場,徐暨光開車,我坐副駕,孫億坐後頭。由于下着大暴雨,那堆沙石又正巧造成了視覺死角,車撞上了人。聽到砰一下我們才意識到不對勁,連忙下車去看,确實有個女的躺在地上。”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幕,馮德禹表情有些痛苦,“那個女的一動不動,孫億吓壞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哆哆嗦嗦縮回手說好像真的沒氣了。我們都不知道怎麽辦,但明白闖了大禍,且責任全在我們。”

“我已經拿出手機準備報警,徐暨光卻突然指着那女的說,這不是傻婆嗎?我一看果真是。傻婆就是附近的一個瘋婆子,應該是有什麽精神疾病吧,行為舉止瘋瘋癫癫,經常跑到煤場門衛讨要吃的,大家都這麽叫她。徐暨光推了把我的手臂說,不然找個地方悄悄埋了吧,反正她沒有家人,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和孫億都已經吓傻了,事故主要原因是那堆成為安全隐患的黃沙,我們誰都逃不掉,想到可能會坐牢,又或者是再賠一筆天價罰款,哪個都承擔不起,竟然就那樣同意了徐暨光的荒謬提議。”

“但……才剛把傻婆抱上車,她突然咳嗽了起來。徐暨光的第一反應不是意外人還活着,而是動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當時他整個人狀态都非常奇怪,我覺得他瘋了。等他松開手,我再去摸,傻婆确實徹底沒了氣。”

馮德禹發起抖來了:“徐暨光……是我和孫億在各種意義上的貴人。合夥開煤場前我們也在他手下做事,領我們入行,帶我們賺大錢,有什麽好處都少不了我倆,所以當時我們對他唯命是從,大氣都不敢出。他要我們動手埋人,我們也戰戰兢兢地照做了。事後他才說,現在我們都算殺了人,你們是幫兇,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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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最近太忙的原因,總覺得這幾章寫得蠻浮躁的非常不滿意……希望不會影響大家的閱讀體驗,争取最近找時間修一修,前面的也想修,當然劇情肯定是大差不差,就是想盡量優化一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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