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逃亡的羊
第64章 逃亡的羊
回憶起那個魂飛膽裂的夜晚,即使已經過去許多年,馮德禹眉眼間還是布滿了驚懼與恐慌。
那晚他和孫億在車裏待了一整晚,哆哆嗦嗦地思考接下去該怎麽辦。徐暨光殺人了,而他倆成了幫兇!這是多麽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每每人遭遇過于沖擊的事時,大腦往往是一片空白,當時唯一占據他腦海的,大概只有不斷閃過的“怎麽辦”三個字和傻婆那張失去生氣的臉。
還有徐暨光伸手捂人口鼻時,平靜不帶一絲波瀾的神情。
這不正常。
這怎麽會正常?!
馮德禹自認膽子小,平時去市場買菜遇上攤主殺魚都只覺一陣觸目驚心,不敢多看。動手挖坑埋人時,手腳更是已經抖得使不上力氣,全程半閉着眼睛,幾次快要因精神極度緊繃而脫力倒地。雖然沒有餘力去注意孫億的反應,事後卻也瞧見那家夥額邊汗濕,臉像蒙了層粉筆灰那樣煞白。
徐暨光在傷及他人生命時,怎麽能是那樣一幅神情?
心驚膽戰地捱了幾天,始終在等懸着的大石落下,不清楚哪一天會東窗事發,每一頓都像斷頭飯。然而幾個月過去,始終無事發生,傻婆好像随着那堆在事後被緊急處理掉的黃沙一起,無聲無息地離開他們的生活了。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繼續恐慌,馮德禹只知道噩夢仍常常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
後來一次飯桌上,徐暨光喝得面色紅潤,竟主動提起了傻婆的事。他問二人還記不記得開煤場初期,自己有段時間因為想找女友複合不成而心情低落,總是一個人待到很晚才離開,偶爾還拎着酒去找保安一起買醉。也是那個時候,傻婆頻頻出現在他眼皮底下。
“她算什麽東西,一個瘋婆子也有資格對我指指點點了?”徐暨光這樣說,“拿石子和垃圾砸我,指着我鼻子哈哈大笑,你們真該體會下被瘋子羞辱的感覺,你會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
馮德禹那時想,竟然只是因着低谷時埋下的忿恨,就讓徐暨光剎那間失了理智,對一個瘋瘋癫癫的陌生女人痛下毒手。殺意真能如火焰那樣,一觸即燃嗎?此般推斷于他已經足夠荒謬可怕,可他也确實沒能想到,徐暨光的心理異常恐怕不是一時失智那麽簡單。
“後來他又……解決過兩個人。”馮德禹使勁摳着自己的手心,“一個叫李民波,是他第一份工作的上司,那幾年破産落魄了,和徐暨光重新遇上,有要巴結他的意思。徐暨光說自己剛出社會時沒少被那個李民波刁難侮辱,想要把吃過的苦頭全都還回去……”
“還有一個叫任信非,徐暨光的高中同學,大概也是有些恩怨吧,具體我不清楚。這兩個人的死……我和孫億也參與了。”馮德禹忽然狠命掌掴起自己,面如死灰,“有什麽辦法?已經是一條賊船上的人了,幹的髒事越多,在徐暨光手裏的把柄也越多,我們就是在不斷葬送自己啊!”
他哭嚎起來,像風掠過大洞時發出的嗚嗚聲:“我有時候覺得他特別割裂,明明平時對身邊的人那麽好,還熱心救濟了不少走投無路的人,後來我才知道那都是他給自己留的後路,他每次犯罪慣用的脫身招數就是給自己找替罪羊,那些羊還都心甘情願地跳進火坑!”
抹掉眼角溢出的濁淚,馮德禹擡眼看向站在牆邊的徐栖定。這小夥子始終沒有出聲說話,當自己講出此等可怖的事實後,竟然無法在他臉上捕捉到慌神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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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德禹想到徐暨光。
他覺得恐懼。
見人停了話,徐栖定才開口:“後來呢?”
“後來……”馮德禹躲閃着不敢同他對視,“還能怎麽樣!我整日擔驚受怕!我,我一直覺得我和孫億也是他養的羊,總有一天要派上用場。所以我逃了。”
他有些傻氣地笑了下:“我那時候覺得自己想得明白了點,他徐暨光是和我們一條繩上的螞蚱,只可能把那些髒事都藏得死死的,就算我是幫兇又如何呢?要是我被定罪,徐暨光不也逃不了?也只有孫億這個傻子,真把自己當忠仆了,聽說後來還一起跟去芍城了?反正我好像能擺脫他了。但我東躲西藏,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徐暨光有沒有在找我,我了解他,更了解他的記仇和他那些手段,只要再有遇上他的那天,我的結局和李民波、任信非能有什麽兩樣呢?”
“還有那些噩夢,那些噩夢一直沒放過我,我還是覺得無法原諒自己,我已經不配過正常人的生活了。”馮德禹安靜下來,“剛才見到你,我以為我等着的那根繩索終于垂下來了,想了想其實也好,可不就是解脫麽。沒想到你帶來的是孫億的死訊,也沒想到孫億真的沒當羊,有滋有味地活了這麽多年。但他一死,應該又有哪只新羊自願進火坑了吧。”
他現在看上去像是一身輕松了:“好了小夥子,我已經把什麽都講出來了。你找我一定花了不少力氣吧?到底是什麽目的,現在告訴我也無妨,我已經說服自己接受一切了。”
徐栖定盯了他幾秒:“有什麽證據嗎?關于他殺人。”
馮德禹一愣,大笑:“你覺得你爹不可能做這種事?你不相信?”
“我信。”徐栖定平靜道,“我只是在找我的答案。我找了很多年了。”
從馮德禹口中得知徐暨光的扭曲心理,當然算不上太過意外。幾乎是第一時間,徐栖定想到了七八歲時親戚家小孩出國度假托他照顧卻無端失蹤的那只小兔子,在徐暨光因心情不佳反複抱怨太臭太礙眼之後,就那樣沒有緣由地消失了。
當時只道是兔子自己跑出去了,現在想來也不是沒有別的可能。
“你……要什麽答案?”馮德禹沉默一會兒,“你說證據,确實是有。”
“是什麽?”徐栖定往前邁了一步。
馮德禹警惕地看着他,半晌才起身慢吞吞挪向屋子角落。掀開一堆擋人視線的廢報紙後,能見到髒兮兮的地上卧着紛亂不堪的雜物:被壓癟的鞋盒、沾滿污漬的塑料包裝袋、幾個奇形怪狀的鐵罐子、舊到紙頁發黃的《故事會》雜志、傘骨盡數骨折的藍色塑膠傘。
弓身翻找好一陣之後,馮德禹手上總算多了個小小的數碼相機,銀灰色,三星牌。他低頭用拇指擦拭了幾下機身,擡起臉時眼中依然閃着驚疑不定。徐栖定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一聲不吭地與他對視,兩人間什麽話也沒有,馮德禹卻像突然下定決心一般,伸長了胳膊遞出那個數碼相機。
“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了。”他說,“實在太多年了,但我用它記錄過一點東西,興許算得上你問的‘證據’。”
他咧開嘴笑了,徐栖定這時才注意到他的門牙缺了一小塊:“說來也有意思,前幾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徐暨光這些年一直在找我,終于找到了我在哪,怨氣沖天地準備來解決我了。”
那倒也算是真的。徐栖定在心裏想。只不過這些年一直找你的人是我而已。
“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那瘋子讓他兒子替他索命來了。我想好啊!也好!這種活得不像個人的日子,老子反正也不想過了!要殺要剮随便吧!”馮德禹又席地坐下了,盤起腿,凝神望着地面的小坑,“後來看你又不像是那個意思。只不過我提心吊膽太多年了,已經厭倦了去猜測去疑神疑鬼,我不想猜,怎麽樣都随便吧。”
他垂下臉,像是在等最後的判決。
然而幾分鐘過去,屋子裏始終沒人說話。
馮德禹忍不住擡頭,見徐栖定似在沉思什麽,接着他驚詫地發現,這個始終面無表情的人,此時忽然神情舒展,對自己笑了一下。
徐栖定将相機揣進口袋:“吃午飯了嗎叔?”
活成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自然早就失去早午晚餐的概念,只要餓不死,每天吃多吃少都只是随緣。
馮德禹發懵:“……沒有。”
“那走啊,我請你。”徐栖定指指門外。
兩人搭村民的車下了山。開車的一見還要捎上個渾身上下散發難聞氣味的馮德禹,臉上表情不太好看。徐栖定沒說什麽,摸了幾張紅彤彤的票子遞過去,車終于安穩地上路。
馮德禹坐在縣客運站旁邊一家小餐館裏吃掉了三大碗蛋炒飯,放下筷子抹抹嘴,笑着問:“這是斷頭飯?”
徐栖定只道:“要是沒吃飽可以再添。”
“不了。”馮德禹擺手,将那幾個空碗疊好,“說說吧孩子,你究竟是什麽打算。”
徐栖定攥緊了口袋裏的相機。
方才從龍山村到縣上時,他第一時間找電腦讀了相機內存卡的內容,确實發現一小段能作為重要證據的影像。起初畫面抖得厲害,隐約能看到晃動的人影,随後鏡頭靜止不動,相機似乎被固定在了某個位置。徐暨光的一小半側臉進入鏡頭,正抽着煙和人交談,能夠清晰地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聽見徐暨光是如何交待那只不明身份的替罪羊編造謊言,如何百般提醒自己曾給予羊以莫大的恩情,又如何用故作歉疚的語氣擔保會好好照料其家人。
徐栖定說:“我的打算是,罪孽因誰而起,它就該回到誰的身上去。”
馮德禹規規矩矩坐着,眼下蓄着濃重的陰影。靜了片刻,他呼了口氣,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我有點口渴。”他說,“能給我買點喝的嗎?”
聞言,徐栖定便起身去櫃臺處買礦泉水,想了想又走到隔壁小商鋪,買了煙,買了瓶高檔酒。
提着水和酒轉回到餐館時,桌前已經沒了馮德禹的身影。經老板娘提醒,他走去桌邊,見碗下壓着張紙巾,不知是馮德禹本身字跡就如此還是寫得太快導致,總之那紙巾上歪歪扭扭排列着潦草幾行字: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要回家見爹娘,不躲了,不藏了,我就在這裏,你可以随時找到我。還有今天的飯,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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