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塔希提之行(三)

第76章 塔希提之行(三)

人間夢境般的旅程,最後一個目的地海島是著名的蜜月聖地BoraBora。

從內陸飛機上鳥瞰,波拉波拉形似一個五角星,被珊瑚礁環繞包圍着,海水擁有不同層次的藍,在陽光照射下绮麗得難以形容,最淺的非常接近蒂芙尼藍,果凍般碧清透徹。

多種藍混合碰撞,叫人不禁懷疑這裏是否是上帝的調色盤了。

鄒卻的目光離不開那座從海中升起的雙峰火山。向導介紹說,300萬年前波拉波拉島還是一座火山,在經歷死亡冷卻、逐漸下沉後,僅餘下一圈珊瑚環礁圍着曾是火山的瀉湖,火山也只見山尖,作為曾經存在的證明。

狄明洄糾結:“你們說這兒和馬爾代夫,哪個才是海景天花板?”

徐栖定說:“各有各的美。我更喜歡有山的海島,既能上山又能下海,缺點是來一次這裏的錢能去三趟馬爾代夫。”

狄明洄哼一聲評價道:“炫富。”

曹抒糾正他:“明明是在炫愛!好大手筆的生日旅行。”

徐栖定不反駁,只是笑。鄒卻實在不好意思,合眼假裝閉目養神,又聽狄明洄怪聲怪氣:“是,住的也是頂奢度假酒店,旅游旺季一房難求的地方,這麽有錢你幹脆包下整個島算了。”

“還沒那個實力。”

“那就不準炫。”

曹抒見縫插針:“哥,那我生日你打算帶我去哪兒?”

狄明洄噎了一下:“肯定去比這更貴的地方!”

他當即開始在手機上搜索起來:“南極,迪拜,你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曹抒不答,抿嘴偷偷樂。

抵達波拉波拉,先辦理了入住,酒店特色是建在水上的木質小屋,有寬敞的露臺和網床,最重要的是能夠随時下水,仿佛坐擁無限蔚藍。

鄒卻視線落去卧室那張大床——正朝着大海,藍天白雲、山峰椰林盡收眼底,只是床單上用花瓣鋪成的心形着實讓人臉紅。

非但如此,接待他們的服務生還恰在這時送上香槟、水果拼盤和香草精油,說是酒店贈送的蜜月禮物。徐栖定禮貌道謝後接過,被鄒卻悄悄擰了下胳膊。

“嗯?”他明知故問地轉過臉來。

鄒卻小聲說:“什麽時候真成了蜜月了!”

“有酒送,不要白不要啊。”徐栖定一本正經,“喜歡這裏嗎?”

答案不會有遲疑:“當然喜歡。住大堂我都願意。”盯住牆上一枚貝殼裝飾,鄒卻輕輕道,“在這裏……好像真的來到世外桃源,我們不會被找到了。”

“被什麽找到?”徐栖定望着他。

很多很多,鄒卻在心裏說。外界的一切,好的壞的,正确的錯誤的,果斷的踟蹰的,愉快的悲戚的,恒久不變的流離失所的,圓融自洽的失魂落魄的,包容我們的傷害我們的,鞭撻我們的無視我們的,拼湊我們的分離我們的,一切一切,都在這片海之外了。

這一秒我站在此處,身體挨着你,眼裏裝着你,心上念着你,我好像已經擁有我能有的,最好的東西。

他最後只是說:“命運。我們不會被命運找到了。”

服務生在露臺布置好了早餐,花朵永遠是這裏不可缺少的元素,各色花瓣點綴着桌布,賞心悅目。松餅、煎蛋、香腸,還有好幾種面包,配上酸奶和咖啡。附贈的小罐果醬包裝可愛,香味濃郁,甜滋滋的綻開在唇齒間。

吃飽喝足後找另外兩人彙合,準備一起坐船出海。沿棧橋踱向酒店碼頭,等待的時間裏,曹抒咕哝着跟鄒卻抱怨想吃火鍋,狄明洄則時不時瞟幾眼徐栖定,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徐栖定給了他一個“有屁快放”的眼神。

“大床就算了,竟然還是鴛鴦浴缸!”狄明洄瞪着眼睛低聲說,“又不是人人都來度蜜月的。”

徐栖定攤手:“你自己訂的。”又揶揄道,“不正合你的意?”

見他笑得暧昧,狄明洄讪讪反駁:“哪有這麽快。”

“你們到底到哪一步了?”

“算親了……”

“哎唷。”

“你少做出那種表情。”狄明洄作勢要拎他領子,又眼神複雜地望了眼邊上到處找角度拍照的弟弟,“昨晚睡前問他這兩天玩得開不開心,他點頭,突然湊過來親了我臉一下,然後捂着眼睛跑去浴室了。”

“挺可愛的。”徐栖定點評。

“他可愛用得着你說?”狄明洄不滿,“講實話,我當然也心癢癢啊,但進展太快還是挺有風險的吧……?我怕吓着他,就沒說什麽。”

“沒說什麽,指面上沒反應實則翻來覆去一整夜沒睡好。”

“靠,你怎麽知道?”

“我太了解你了。”

“面對那樣的他……我緊張得要命。”狄明洄嘆道,“長這麽大了,好像才真正體會到小鹿亂撞是什麽感覺。”

“這麽多年,電視劇也該播到大結局了。”徐栖定說,“我們這些當觀衆的都看得心焦。”

狄明洄又瞪他:“你自己是大結局了,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

徐栖定笑,拍拍好友的肩膀:“昨天在文化村, 我站到石臺上的時候往人群裏望了眼,想确認你到底有沒有在照我拜托的那樣拿相機記錄,倒是正好望見曹抒偏頭盯着你看。那種空氣裏盈滿熱烈與歡欣的時刻,我和鄒卻被所有人看着,但曹抒只看你一個人。”

“別等了。”他說,“我都後悔我的大結局沒能更早來。”

狄明洄怔然,遲緩點頭。

除去他們一行人,同船的還有三個日本女孩和兩對西班牙夫妻,吹螺起航後大家都興奮地趴在船舷往外望。船主如所有熱情友好的波利尼西亞人那般,用當地語言高聲唱起民謠,他赤裸着精壯的上半身,古銅色皮膚在陽光下泛有獨特的光澤。

曹抒被這歡快具有張力的情緒感染,忍不住跟着小聲哼唱,發音曲調竟模仿出八九分相像,船主聞聲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狄明洄用英語說:“我弟弟是個非常優秀的音樂人。”

曹抒立即想要制止他口中永無休止的誇耀,又實在很享受哥哥語氣裏因自己而生的驕傲,于是只是專注地看着狄明洄側臉,不說話了。對面那幾個日本姑娘好奇地打探他名字,曹抒忙擺手,“不是什麽明星啦,我很普通的。”

狄明洄又說:“一點也不普通,我弟弟做什麽都是最好的。”

這下把人羞得徹底沒聲了。

鄒卻悄悄跟徐栖定咬耳朵:“這算秀弟弟還是秀恩愛?”

徐栖定趁他不備,迅速親了下他的臉頰:“都算。”

鄒卻哧哧笑。此時船已經接近要停靠的第一個潛點,淺青色的海水波光粼粼,能夠看見水底分散着團團黑影,拖有長長的尾巴,這裏是魔鬼魚的聚集地。

水不深,剛剛齊腰,衆人帶着泳具嘩啦啦下了水。魔鬼魚像披着鬥篷,優雅地在腳邊滑行着,并不怕人,也不像有攻擊性。然而瞧着那些鋒利的牙齒和帶有硬刺的尾巴,鄒卻還是有點慌,一見它們靠近便往徐栖定身後躲。

“沒事,你摸摸看。”徐栖定安撫他,握着他的手去觸摸魔鬼魚寬大柔軟的雙翼。船長遞來一小桶魚食,鄒卻取了些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将手探去水面之下,立刻感受到魔鬼魚的小嘴嗖一下從指尖略過。

大概是觊觎他手中的食物,一時間有好些魔鬼魚都朝他熱情地游弋而來。鄒卻驚得直往後退,好在落入一個安穩的懷抱。徐栖定從身後虛虛環住他的腰,待他站穩後卻也未松開手,就這麽半摟着他,一同投喂起這群小家夥。

簡直亂套了。大黑影紛紛聚攏在周圍,身前的魔鬼魚還在搶吃他們手中的魚食,身側就有另一只來拱他們,像在問什麽時候才輪到它。

鄒卻只覺自己似乎體驗了一回學校食堂阿姨打菜的焦頭爛額,直叫:“知道啦,不要着急!”

再看附近,曹抒在船主的幫助下抱起了一只魔鬼魚,對着狄明洄的手機鏡頭大喊:“好沉!”

鄒卻扭頭看熱鬧,聽見徐栖定問:“你想抱嗎?”

當然是猛搖頭:“不要。”

徐栖定笑着應好,正巧船主回到船上,向他們伸手要回已經空了的小桶,鄒卻探長了胳膊想遞,虛攬着腰的那雙手臂卻驟然收緊,自己就這麽被抱着舉高了些。

小桶輕松回到船主手裏,鄒卻這才雙腳落地,有羞也有惱,而徐栖定仍笑,說,不抱魚就抱人啊,臉上滿是無辜。水面的波光被映去他眼裏,像染料打翻在水中慢慢暈染開,像碧藍寶石泛着點點碎金。

鄒卻呆愣愣望着他,覺得心髒漲到要爆炸。人這輩子是不是總會在某個并不特別的瞬間,意識到當下的一切此生最難得?舉辦婚禮時沒有這樣想,被戴上戒指時沒有這樣想,這一秒看着你在陽光下對我笑,卻突然覺得哪怕死在今天也沒有遺憾了。

他明白他的那一剎那已經來臨。

一路走來的眼淚,我們擁有的,沒有的,失去的,仿佛通通可以一筆勾銷,人生中還會出現同等質量的幸福嗎?連命運也無法給出萬無一失的答案,因此近在咫尺的時刻最最珍貴。

船主盤腿彈起尤克裏裏,微笑着唱道“I love BoraBora”,徐栖定抓緊鄒卻的手,突然走近的狄明洄喊了聲“看鏡頭”,這個瞬間便被永久定格。

第二個停靠點位于瀉湖與外海的相接處,這裏的海水約兩三米深,淺藍色水光中能看見成群叫不出名字的魚,或栖息或穿梭在珊瑚叢間,仿佛置身于露天水族館,叫人目不暇接。

徐栖定指着其中一種道:“這是鞭蝴蝶魚,有個很美的俗名,月光蝶。”

鄒卻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見那月光蝶确實色彩豔麗,長長的金黃色吻尖向前突出,上半身呈黑白,下半身及尾鳍則是橙色與灰色相接,體側還有六七條淺藍色的橫紋。

徐栖定看着他:“你把嘴撅一下看看。”

鄒卻不明所以,帶着滿腦門的問號撅起嘴唇。徐栖定頓時笑得格外開心,捏了下他的臉:“跟它一模一樣。”

鄒卻大窘,想要捶這壞蛋一拳,然而撅嘴的樣子與索吻也實在無異,因此徐栖定搶先把唇湊了上來,輕輕碰了碰他的唇瓣。

心率立刻不争氣地加速,鄒卻撇開頭,趁無人注意時往臉上潑了捧水,試圖給自己降溫。

船再開十幾分鐘,第三個停靠點到了外礁的出海口。這裏的海水已經褪去翡翠般的碧綠,渡到神秘的深藍。有短黑鳍鯊與檸檬鯊在此肆意游弋,由于還只是幼年形态,它們看起來十分溫和,并不具有攻擊性。

白底黑尖的魚鳍露出在水面,小鯊魚們開始往這邊聚集,圍着船打起轉來。船上一陣騷動,用不同的語言小聲驚呼“鯊魚”,曹抒不知是不是聯想到《大白鯊》一類的驚悚災難片,也扯着狄明洄的袖子大呼小叫。

船主大手一揮,示意衆人安心,解釋說只要身上沒有流血的傷口,并且不去主動挑釁招惹,它們是絕不會咬人的。攻擊性強的鯊魚在另一個海域,離這裏很遠。

他得意地給大家看手臂上的傷痕和挂在脖子上的鯊魚牙齒,說這是自己年輕時和鯊魚搏鬥時留下的紀念品。說話間也将沙丁魚條向水中扔去,誰料有海鳥截胡,魚剛抛到空中就被叼走。

徐栖定接過船主遞來的浮潛工具,率先下了水。餘下的人雖也躍躍欲試,卻又沒膽子與鯊魚近身互動,因此全趴在船邊看着。鄒卻心裏莫名生出種帶着蜜意的自豪,頓時理解了狄明洄炫耀弟弟時分外燦爛的笑容。

海風吹拂被水洇濕的額發,陽光在鯊魚背上波動出銀白的光點。為了喂食,徐栖定追逐着它們往下潛去,遠處一群小黑魚逐漸靠近,旋風一樣圍在他身邊,像在不停歇地與他共舞。從船上往下望,實在覺得人類太過渺小,潛于汪洋中,連粒芝麻都不如。

臨近午餐時間,船繼續前行,載着他們抵達一座靜谧的小島。島上建築多由芭蕉葉與椰樹樹幹搭建而成,想來也是當地傳統,看上去十分結實。食物則被放置在芭蕉葉編制的盤子上,菜色豐富,烤魚烤雞、蔬菜沙拉、椰汁大蝦,以及用朗姆酒黃油煎香蕉制成的甜點,食材簡單卻也美味可口。

坐在海灘的小草棚裏用餐,有只島上的小狗在桌下搖着尾巴嬉耍,沒多久靠着鄒卻的腿打起盹來。船主為他們演示如何劈椰子,利用尖樹樁打開椰殼,便能輕松得到潔白的椰肉與清甜的椰汁。

飯後大家一起嘗試編制餐盤,看起來不算太難,實際操作卻有難度,全都笨手笨腳編出失敗品。出乎所有人意料,動手能力最驚人的竟然是狄明洄,看一遍示範就習得要領,把盤子編得漂漂亮亮。

難得沒有臭屁,他解釋說:“我小時候很喜歡手工的。”

說着又三兩下編了個近似頭冠的東西,戴去曹抒腦袋上。

日本姑娘們鼓起掌,狄明洄有點不好意思,也給她們一人編了一個,得到甜甜的笑作為回贈。

惬意的休息時間,随小狗跑向海灘,七八個原住民小孩在這裏奔跑笑鬧,有着烏黑眼眸的小女孩向鄒卻舉起大大的白色貝殼,指指他的手腕。鄒卻低頭看,是前幾日在帕皮提市場買的貝殼手鏈,與女孩手中的十分相似。

想了想,他用英語問道:“長得好像,是同一種嗎?你喜歡它?”

女孩點頭,大概是聽懂了“like”這個詞。

鄒卻便取下手鏈:“送給你好不好?”

女孩眨動了幾下眼睛,搖搖頭,又點點頭,忽然把自己手裏那枚大貝殼往鄒卻懷裏一塞,就赤着腳丫跑開去了。

一愣過後,鄒卻歡天喜地往草棚走,說自己收到份非常棒的禮物。曹抒一聽也嚷着要去撿貝殼,大家幹脆都慢悠悠朝着海灘踱去,與各種模樣的寄居蟹打起招呼。

赤腳踩在松軟的白色沙灘上,頭頂是高懸的太陽,耳畔只餘海浪的聲音。徐栖定淌幾步水,極目遠眺,海水像透明玻璃碎了一地,色彩在波浪湧動、光線折射下瞬息萬變,這是他見過最美的海。

四處都是碎珊瑚石,鄒卻竟找到一塊完整的,捧在手心給他看,像個孩子一樣驚呼着。珊瑚似乎被沖上岸沒多久,閃着微弱的熒光,興許還有生命。鄒卻拍了照就輕輕将它放回水裏,祈禱它能恢複生機,繼續做跳躍在海底的一簇火焰。

塔希提,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年少時與父母來過多次,那時留下的記憶是何種樣子?

望着蹲在海邊那人,徐栖定想。沒有餘甘的,不值得回味的,摻雜怪異心緒的,随時可以丢棄的。

原是記憶從不說謊,該模糊的就模糊,該清晰的就清晰。很偶爾的,好像能看到記憶一格格存儲的過程,流動的時間在眼中凝固,定型,散成無數微小的氣泡,匿于身體每一處角落。

想來大抵是會藏一輩子的。

而他的所有偶爾都與鄒卻有關。

靠近,靠近,靠得更近點吧,近到我們能共享每一秒的記憶。恍惚回神,想要邁步時,不遠處兜着滿懷海螺貝殼的人已經笑眼彎彎地走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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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運。我們不會被命運找到了。”

化自簡媜《相逢在異國的夏日午後》:“我們不要在這裏,跟我回去十八歲,躲到臺大校園杜鵑花叢下,不要被命運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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