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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南巢中學往南走個兩公裏就是五裏路菜市場。

天還沒亮,這裏就已經熱鬧了起來。新鮮的蔬菜上沾着寒露和泥土,河鮮攪弄一盆清水,散發出腥臭。

豬肉攤前,男生舉起手裏的刀,咚咚兩下,便将連成一片的骨頭分離開。

他年紀不大,頭發攏在塑料浴帽裏,只穿一件薄薄的球衣,上面印着數字號碼,胸前的皮圍裙磨損得嚴重,一塊兒光亮一塊兒無的,耷拉下的一些皮子搖搖欲墜。

“老板,給我來二斤裏脊。”

“好嘞。”男生爽快地應下來,手起刀落間,斤兩絲毫不差。

送走了熟客,他擡起胳膊蹭了蹭額角的汗,露出帽子底下幾撮亮眼的紅。

斜前方隔了一塊蔬菜區,薛問均站在那裏,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查勇亮。

他是來碰碰運氣的。

這兩天,他沒有再聯系丁遙。

一是因為丁遙這周末就要做三模了,二是因為心虛。

那晚最後,他只編出來一個“看看我們兩邊有多少相同”的爛借口來,也幸虧丁遙沒有多想,非常之坦然地接受了,甚至有來有回地表示,自己也要去查查看有沒有 lifehouse 這個樂隊。

他用空閑時間跑了好幾家菜市場肉店,想着興許能遇見什麽熟悉的人。

學校開過很多次家長會,他不說每個家長都能跟同學對上,那也記了個臉熟,假如對上了一個,也算是個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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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想不錯,現實也很赤裸,哪有那麽多人給他偶遇的?

薛問均不是沒想過其他門路,比如蹭一蹭吳佩瑩的警務系統找找人。

但吳佩瑩只是臨時工,而且轄區僅在餘江,跟南巢一點關系沒有。

薛問均只得繼續用笨法子。

來五裏路也是想着能在劉東那裏問出點什麽,沒成想,劉東還沒找到,先看到了查勇亮。

2.

劉東身上疼了好一陣子。馬上要到冬至,肉攤那邊脫不開人,他只歇了一天,就又過去幫忙了。

劉龍富回收舊衣服的活兒賺得不少,但大多被他拿去喝酒了,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拿幾個子給他。

劉東心裏清楚他是指望不上的,想盡了法子自己保自己。

劉龍富說得好聽,實際上競賽隊的錢一分都沒掏過,有一部分是劉東申請的助學金,另一部分是劉東借來的,以後還得還。

緊趕慢趕到了攤子前,竟望見了查勇亮。

劉東心裏有些別扭。

查勇亮也看見了他,原本就黑的臉又更黑了些。

“小東來了啊。”查父從門面裏出來,背上背着半扇新鮮的豬肉。

劉東趕忙過去幫忙。

查勇亮冷不丁伸手将他推開,冷冷道:“這可沒衣服給你換。”

劉東頓住腳,胡亂地将棉衣和校服剝下來,放在一邊。擡起頭,查父二人已經合力将那扇豬肉挂起來了。

“喲,小東,你這衣服怎麽了?”查父指着他的肩膀問。

劉東垂首,這才發覺身上的毛衣不知什麽時候破了道口子,看上去像一張咧開笑的嘴。

他局促地将那兩瓣“唇”捏起來,小聲道:“可能是在哪裏絆的。”

“哎喲喲。”查父冒出句無意義的拟聲詞,似乎是惋惜,之後便不再說話了。

查勇亮将身上的圍裙解下,摔在砧板旁,蹲在牆角洗手。

劉東走到查父身邊,将查勇亮撇下的圍裙浴帽全部穿好。

人越來越多了,查父查母也齊齊上陣,三個人忙得不可開交。

閑在一邊的查勇亮倒像個外人。

他估摸着時間,從房間裏推出自行車。

“你別走啊。”查父叫住要走的查勇亮,“等會兒騎車帶小東一起。”

“我車沒後座。”查勇亮回。

查父罵道:“放屁。你上次帶小姑娘怎麽帶的?”

查勇亮不說話了。意思也很明顯,就是不想帶劉東一起。

查父又罵将起來,倒沒說多重的話,無非就是查勇亮臭脾氣,還不好好學習,遠沒有劉東懂事省心雲雲。

查勇亮已經聽的很多了,滿臉不在乎。

最尴尬的還是劉東。可他又沒立場插話,唯一能做的就是裝沒聽見。

他專心跟做生意,刀使得雖比不上查勇亮,那也是順手至極。

“那又怎麽了?”

不知道查父說了什麽,查勇亮忽然回了這麽一句。

他扶着車頭,眼神一下子變得嘲諷起來,“我也沒見他考得多好。”

“你怎麽說話的?”查父将手裏的刀重重一摔,對他當這麽多人面跟自己頂嘴的行徑很是憤怒,想也沒想就舉起手掌。

查勇亮往旁邊一躲,那巴掌只落到肩膀。

“我成績差。”他看了劉東一眼,語氣是慣來的陰恻,“可別讓我污染了好學生。”

說完,他嘴角上揚,依舊是嘲諷味十足。

尖銳的車鈴聲自遠處響起。

薛問均扶着自行車,站在人群外面。他又撥撥車鈴,“劉東,你好了嗎?”

興奮覆蓋住尴尬,劉東半天才反應過來,點點頭:“來了。”

3.

宜州全市三模是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正式模考。

不管是時間,還是答題卡等等步驟,都盡量按照了高考的規格一比一還原。

丁遙等在多媒體教室門口。

這是全校前三十的專用考場,獨立在教學樓旁邊,不僅比普通教室寬敞,連攝像頭和信號屏蔽器都是今年新換的。

跟其他考場的緊張不同,這裏的氣氛反而很放松。

大家三兩兩地聊着上午的理綜題目,商量着最後一門英語考完,晚飯吃點什麽。

丁遙不禁想,要真的是在高考就好了。

那她今晚就可以去南巢,幫薛問均找找線索什麽的了。

薛父薛母的電話她都嘗試打過了,接電話的都不是他們,估計是後來的號主。線索算是暫時又斷了。

監考老師過來開門,人群也騷動起來,丁遙也開始排隊。

連續考了兩天試,高一高二也要回來上自習,周日晚上的學校又重新熱鬧起來。

丁遙跟李施雨一前一後地将書桌搬回位子上。

李施雨苦哈哈地說:“這次我能有個五百五就不錯了,三模真的是給我們增強信心的嗎?我怎麽覺得是給我提前打預防針的?”

“去年一本線不是 505 嗎?你完全可以。”丁遙寬慰她。

李施雨長長地嘆一口氣:“還是林川好,模考都不用考。”

兩人剛坐下,林川就跟着張洋一起進來了。

越到高考,老師們的說辭就變得越柔和了,從以前的“往死裏學”變成了輕聲細語的“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轉變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頭張洋忙着“簡單講兩句”,這頭丁遙的桌上就多了張紙條。

林川背故意貼在她書桌邊,略微側身,沖她挑眉示意。

丁遙飛快看一眼講臺上的張洋,确定他不曾注意到自己這邊,才去拿紙條。

「你那網友叫什麽?」

看來,他還沒打消那點好奇。

丁遙提筆就寫,剛寫個草字頭,又頓住了。

她跟薛問均早就說好了,盡量不讓其他人摻和進來。這也是她後來跟李施雨撒謊說做噩夢,也沒有把人帶去看相機的原因。

既然有這樣的約定在先,就算是林川也不能例外的。

這樣想着,她硬生生将那草字頭改成了“黃”,随手編了個名字,将紙條遞了回去。

「黃牧」

好假的名字,一看就是編的!

林川腦子裏翻出了無數個無知少女被拐賣的社會新聞,人販子和殺豬盤的每一條行為都能跟這個“黃牧”對上。

他嚴肅正經地寫道:「你确定他是真人嗎?沒有騙你?」

「确定。」

「怎麽确定的?你給我詳細說說。」

「我說不清楚,反正就是确定。你不相信他也該相信我。」

「那你到底為什麽要跟他搞什麽偵探游戲啊,還是說......」

「還是什麽?」

紙條傳過去之後,遲遲不得回應,林川一會兒撓撓頭,一會兒又把紙條捏起來,不知道是在煩躁什麽。

丁遙巴不得他不繼續問,拿了卷子寫得痛快。

下課鈴響起,林川猛地起身,頓了兩秒,将紙條拍在丁遙桌上。

“哎呀媽呀,吓死我了。”李施雨拍着胸脯,擡頭瞪他,“你發神經啊?”

林川不回答,埋頭往外走。

丁遙一頭霧水地将手裏的紙條拆開——

「你不會在跟他網戀吧?」

她腦子裏嗡地一聲,說不上是羞還是氣,忿忿地将紙條撕了個稀巴爛接着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向他後背。

“林川!”丁遙控制不住地喊出來,時隔多年頭一次找回以前那種強硬的語氣,冷冷地說,“你發瘋別對着我。”

4.

這晚,丁遙沒有再說一個字,面對李施雨的好奇詢問也只是搖頭。

林川也心虛,更是不敢說什麽。

急得李施雨跟張博文兩個旁觀者抓心撓肝的。

下課鈴一響,丁遙就拽着書包沖了出去。

留下林川很快被李施雨和張博文拖住。

“明天再說行不行?”林川焦急地往外看。

丁遙個子小,人也靈活,幾下就淹沒在下自習的人群中,不見了蹤影。

“不行。”李施雨攔在他身前,興師問罪,“你到底怎麽惹我們小丁遙了?”

“你這話說的,萬一是丁遙惹了林川呢?”張博文不服氣。

“你閉嘴。”李施雨斥他一句,看向林川,“你說。”

對于身後發生的一切,丁遙是一概不知情的,她腳步很快,連晚班公交都不想等,直接跑了起來。

熱風貼着汗水呼嘯而過,生出絲絲涼意。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林川變得耀眼,成為了班上、甚至全校男生中間最出色的那個。

而丁遙一直都是那個丁遙,甚至因為逐漸明白生活的殘酷,收起了所有的脾氣和強硬,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希望別人不要看到自己。

林川對她那麽特殊,不是沒有別人猜測過有的沒的,她通通不管當作不知情,只用成績來證明,自己即便不夠優越,那也足夠優秀。

而那些朦胧的情愫剛冒出尖,就會被她毫不留情地掐死,一茬兒又一茬兒。

對丁遙而言,那好比打了太多蟲藥的青菜,就算長成也是不好的。

不僅在于時機,更在于對象。

父母的前車之鑒和林川爸爸的話相輔相成,就是最好的抑制劑。

可她還是做不到絲毫不在意,更沒有辦法接受林川有關于她跟另一個人是暧昧關系的定論。

這讓她感到生氣,更覺得羞恥。

家裏奇異地竟然燈火通明。

餐客廳的門後時不時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丁遙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穿過黑漆漆的樓道,推開餐客廳的門,腳步一下子就頓住了。

原本靠牆擺放的方桌,此時已經挪到了中間,圍坐着的除了丁建華三人,還多了個男人。

他背對着門,頭發梳得整齊,熨過的短袖襯衫,顯得人很是精神。腿邊放着個行李箱,拉杆上挂着個粉色的禮品袋。

丁遙原本很爛的心情變得更爛。

那男人回過頭來,露出和煦的笑意,就如同多年前把她的窘迫高調宣揚時一樣。

“遙遙回來了啊。”

5.

丁遙自認為自己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頂差勁。

抛開父母奶奶的事兒不談,叔嬸對她已經算不錯了,給飯吃也給錢,但更多的就沒有了。

關心、在意又或者是......愛。這些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

丁遙認清楚這一點後沒多久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個打雜小工。

做好份內的事,用勞動換取工錢。

丁滔也是用這種态度對待她的。

唯一例外的是丁海。

從那次目睹了她被打後,他就洗心革面了,不再追求虛榮,每天好好學習。

出于愧疚,他對丁遙非常好,好到丁滔這個弟弟都會嫉妒。

可偏偏丁遙最不想要的也是他的好。

即便年幼時她還不懂太多形容,那也不妨礙她分辨出那種好意裏的特殊。

那種高高在上的架勢,并不像是對着妹妹,更像是對着一只寵物的施舍。

剛去小學,丁遙因為頭發很醜,被人嘲笑過。丁海堅持送她上學,偶然撞見過一次後就找上了班主任,将她的家庭情況和盤托出,并要求班主任對她多多照顧,最好是講給大家聽,讓他們都知道。

那就是丁遙自卑的開始。

可丁海不覺得,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哥哥,甚至會跟朋友說,如果不是自己,丁遙會過不下去雲雲。

丁海依舊是虛榮的,只不過以前炫耀的是物質,如今炫耀的是善良。

後來他長大了,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每回跟家裏聯系還都會問到丁遙,逢年過節在家裏吃飯的時候還會特地讓丁滔跟丁遙學習。

丁滔本來就讨厭丁遙,被他這麽無意識地反複提醒,就更加讨厭她了。

中考時,丁遙沒有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成績,一直到錄取結果塵埃落定。

那時丁海也在家裏,他親自去學校拿的通知書。

一直到拆開,他都是笑意盈盈的,安慰丁遙今年二中分數線高,就算考不上也是正常的。

當看清楚上面的字以後,丁遙從他的臉上讀到了很多情緒。

錯愕、驚訝、不解、惱怒、生氣......獨獨沒有高興。

看吶,這善意多麽虛僞。

他們對弱者施以援手,卻只想看到弱者更弱。

一旦被人爬到頭上去,他們便開始惶恐、開始惱怒、開始覺得上當受騙。

可從沒有人發出過求救的信號,他們不知道有些人寧可一輩子掙紮浮沉,也不想被當成個逗弄襯托的玩意兒。

6.

丁遙剛打開房門,就見到裏面站着的丁海和丁滔。

“你怎麽才來?”丁滔見到她就是一副嫌棄的表情,手裏捏着把扇子,用力揮着,似乎在宣洩不滿。

“怎麽說話的?”丁海呵斥道。

他在樓上洗過澡了,考慮到丁遙是女孩子,沒穿睡衣換了一身正式的衣服過來。

丁遙早就猜到他會有這麽一出,穿的也是長袖長褲。

她不想看他表演教育弟弟,彎腰将洗澡籃子放在牆角,淡淡地問:“有事嗎?”

“房間會不會太熱?”丁海長了張笑臉,笑起來五官有些擁擠,“我給你裝個空調吧。”

“哥!”

丁遙:“不用。”

反正她也住不長了。

更何況丁海才剛工作不久,都沒給父母弟弟花上什麽錢,哪有給她置辦大件的道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不過是客氣客氣。

事實證明确實如此,丁海沒有問原因,而是從身後拎起那個粉色的禮品袋,遞過來:“明天是你生日,十八歲了,是大姑娘了,這是哥給你的禮物。”

丁遙站着沒動。

丁滔又陰陽怪氣起來:“你幹嘛呢?我哥可是專門回來給你過生日的,你別不知好歹,給臉不要臉。”

“丁滔!”丁海板起臉來,“你怎麽說話的,丁遙是你叫的嗎?叫姐姐。”

“你管她幹嘛?她就是白眼狼,你對她再好,她都不理你的!”丁滔很是不忿。

他想不通,明明自己跟丁海才是一個媽生的,為什麽他每次都只顧着丁遙,從來沒想過自己這個親弟弟。

丁遙丁遙丁遙,一直都是丁遙。

丁遙成績好,丁遙懂事,丁遙能幹......

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還是個女的?

還是個沒爹沒媽的女的。

奶奶說了,丁遙命硬,這種女的嫁人都講不到好人家裏的,以後就算被打了被罵了,還要找他們這幫弟兄出頭。

丁滔想,到時候他肯定不會管的,讓她被打死算了。

誰讓她處處讓他出醜的?

她活該。

他暢想着以後丁遙的凄慘遭遇,只覺得心裏說不出的痛快。

丁海将臉一沉,厲聲道:“你給我滾出去。”

丁滔才不想在這裏呆呢,冷哼一聲,走了。

丁遙仍舊站在門邊,對這種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回的表演感到膩煩。

假如真的想教好丁滔,丁海大可以管教,可是他沒有。他總是色厲內荏地說兩句,之後再也不提,然後再循環往複。

他一直很享受這個做好人的過程,并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拯救者,從這份自以為的“拯救”裏獲得滿足。

對此,丁遙有更貼切的形容——變态。

“我不清楚你們女孩子喜歡什麽,所以想當然地買了些東西。”丁海很快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将袋子放在桌上,輕聲道,“生日快樂。”

丁遙說:“我不需要。”

丁海:“別這樣,我是你哥哥,別跟我客氣......”

“我沒跟你客氣,我不需要。”丁遙重複道。

丁海嘴角的笑容僵住了,半天,嘆一口氣:“遙遙,女孩子家的,不要總這麽強硬。”

“你走吧,我要看書了。”丁遙壓根不接他的話茬兒。

丁海只得站起來,剛走到門外,丁遙便出聲讓他等等。

她拎起書桌上的東西,塞到他懷裏,“東西拿走。”她說,“不要再花這些沒用的錢。”

丁海前一秒還有些失落,聽到後半句又笑起來:“沒有沒有,我不是亂花錢,我心裏有數的。”

丁遙懶得說話,想關門。

“或者你跟我說你想要什麽?哥馬上就去給你買。”丁海伸腳擋住門,急切地說。

“丁海。”丁遙握着門把手,略提高音量,“我不是在跟你演兄妹情深。我從來沒有當過你是我的哥哥,你也不用裝成拿我當妹妹。既然你這麽好心,非要給我送生日禮物,那你聽好了,我想要的是從來沒有來過這裏,我想要我爸爸活過來,想要我媽媽沒被你們趕走。”

丁海愣了,這是丁遙頭一回如此直白地說這種話。這讓他對這個軟弱的妹妹生出了陌生。

丁遙忽然爆發的原因也很簡單,她不想再裝了。

高考近在咫尺,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考走,沒有必要再在這裏忍着了。

她反問:“怎麽,做不到是嗎?”

丁海默了默,道:“大伯的事不是我的錯。”

“那就是我的錯了?”丁遙冷笑。

“沒人說是你的錯。”這話丁海自己都覺得心虛。

奶奶是怎麽對她的,自己父母又是怎麽暗地裏讓他遠離這個喪門星的,他比誰都清楚。

丁遙不想跟他繼續争辯,她說:“你實在想做好人好事也可以,明天,我不想見到你們任何人。不要讓我宰鴨子,不要讓我拔鴨毛,不要把貨堆在院子裏等我來碼。我只想一個人!”

一個人,過一個只有徐悅婉的生日。

23.恨不得

1.

一整天,劉東心裏都忐忑着。

糾結了很久,還是問了薛問均為什麽早上會出現在那裏。

薛問均早有準備,說自己昨晚在表姐家住的,經過五裏路的時候就想着順路看看,結果碰到了他。

“那個老板的兒子,就是你之前說的查勇亮吧?”薛問均明知故問,“原來你們認識啊。”

劉東:“對,他也住我家附近,他爸以前總跟我爸喝酒什麽的,我們就認識了。以前是查勇亮在家裏幫忙的,後來他不願意了,我就頂了上去。”

“他一直這麽......鮮明嗎?”

那些話,薛問均聽了個七七八八,光是旁觀都能感受到這個人的

“算是吧,他從小就挺要強的。我們倆算是發小了,小時候玩兒的還挺好的,後來長大了,他樂意跟那些社會青年混混之類的一起玩,我們之間慢慢就疏遠了。”劉東解釋道。

“他為什麽看我不順眼。”

“我也是偶然知道的。”劉東小聲說,“所有跟趙曉霜走得近的人,他都看不順眼。”

薛問均摸不着頭腦。他怎麽就跟趙曉霜走得近了?這不是純屬臆測嗎?

他接着問:“你覺得他有可能是給我恐吓信的人嗎?”

“那個人還在恐吓嗎?”

“嗯。”

劉東垂眸思索片刻,還是搖頭:“查勇亮不是那種人,他直接給你打一頓或者什麽的還有可能,遞恐吓信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

薛問均不再繼續說了。

2.

忽然出現的查勇亮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道正确答案,即便暫時還搞不清楚動機,但光是有敵意和屠宰背景這兩點,就足夠可疑了。

只不過喊打喊殺容易,真下手誰能有這個膽量的?

薛問均一方面無法想象兇手就是同齡的甲乙丙丁,另一方面他又确實沒有更好的懷疑目标。

難不成還能是薛志鵬終于忍不住了,要送他去陪薛衡?

算了,薛志鵬頂多是心理有毛病,還沒變态到這個地步。

薛問均一時半會兒想不清楚,幹脆放棄。

他擡頭看着校門口人來人往,忽然反應過來明天就是周一了,是丁遙的生日。

這兩天光忙着踩點,竟然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他心中懊惱,果斷地擡腳往外走。

前兩天丁遙剛跟自己提過喜歡的樂隊,趁着晚自習還早,他正好去轉轉。

過了立冬,天便黑得越來越早,這還不到六點,就已經可以望見星星了。

連着走了幾家常去的書店,老板都沒聽說過五條人。

薛問均忽然想到老早之前跟劉東去過的老街區。

那裏店鋪多,五花八門什麽都有,就是規劃不行,街窄,店鋪争相往外頭搭棚子擴建,一家擠一家的,看起來亂七八糟的。

他看一眼手表,距離上課還剩半小時。

九點四十才下自習,那會兒老街區估計早就關掉了。

至于遲到,左右就是罰站。怎麽比都是現在去更靠譜。

這樣一想,他一路跑回學校車棚,把車騎了出來。

3.

身後的腳步聲不遠不近的,動靜不大卻很難忽略。

她快,那人就快,她慢,那人也慢。

趙曉霜忍無可忍,頓住步子,扭頭道:“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男生還是慣來的吊兒郎當,應付的語句也沒有新意:“不幹什麽,上學啊。”

“你家明明就不住這裏!”

男生往前幾步,趙曉霜立刻後退。

他眼神稍暗,忍不住道:“你就這麽怕我?”

“怕?”趙曉霜誇張地笑幾聲,手揣得更緊,“我才不怕你!”

查勇亮面露不屑,好似已經看穿了她暗地裏的緊張。

“你不用準備體考嗎?”她看到他額角新添的創可貼,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就這麽閑,還去打架?”

他笑笑:“呀,這麽關注我啊?”

趙曉霜一愣,怒吼道:“我才沒有!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念在以前是同學的情分上,我是善良!”

查勇亮笑容不減,甚至因為她這番炸毛的表現變得愈加玩味兒。他聲音不自覺上揚:“這麽着急解釋幹嘛?被說中了,你心虛啊?”

趙曉霜回回都說不過他,這次也不例外,“你你你”了半天,什麽都沒擠出來,索性撒開丫子跑了起來。

她這番動作突然,剛才還嘴硬說沒跟着她的男生,立刻反應過來,很快追上,聲音冷冷的,“趙曉霜!”

趙曉霜心裏又是一慌,步子邁得更大了。她一直不怎麽敢惹查勇亮就是怕真把他惹毛了。

他們這種在校外亂混的人,最要的就是面子,面子一旦受損,什麽原則可都不好使了,非要動手心裏才能痛快。

光是她碰見的打架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還有那些自以為帥氣、四處揮發荷爾蒙的,一旦失敗就惱羞成怒,妄圖用言語羞辱,更有甚者直接動手耍威風,那嘴臉叫一個惡心。

越這麽想,她就越害怕。再回頭一看,查勇亮笑容已經全然不見,面目猙獰,還伸手往前意圖抓她。

趙曉霜不自覺驚叫一聲,一下子爆發出了驚人的速度,竟将他甩開了一截兒。

她眼神四處搜索着,意圖尋一家人多的店鋪避避風頭,卻瞥見馬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剛停下自行車。

“薛問均!”趙曉霜遠遠叫着他的名字,奮力朝他奔過去。

她一屁股坐在後座上,拽着薛問均的衣服,一邊抖一邊催促道:“快走快走,別在這裏!”

薛問均不明所以:“什麽?”

趙曉霜驚懼交加,眼眶濕潤,聲線顫抖:“有人在跟着我,快走吧,我求你了。”

紅燈亮起,車流争相湧入這條狹窄的馬路,查勇亮被迫頓住腳,擡頭望去。

方才驚恐的少女好似找到了依靠,她緊緊攥住那片衣角,昂起臉,說了些什麽。幹淨清冷的少年垂首,嘴唇微動,随意極了的幾個短句,便讓她放松下來。

路燈倏然亮起,像是舞臺中心的追光燈,籠罩着那對般配的主角。

少年的視線直直地與他對上。

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厭惡,只是疑惑以及平靜。

平靜地襯托出,他此時此刻的念頭多麽見不得光。

自行車很快鑽入高低錯落的街區,像是青春詩歌裏盤旋着的悠長韻腳。

查勇亮仍舊站在街邊,他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

他就這麽看着、望着。

直到那般配的兩個人消失在那片複雜的老建築裏。

4.

城市規劃又新建,原本繁華的老街區逐漸沒落。

薛問均車踩得飛快,一直行進到另一個出口才停下來。

趙曉霜頭抵着他的背,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薛問均能感覺到她在害怕,放緩了聲音:“他沒跟過來。”

“真的嗎?”

“嗯,真的。”

趙曉霜這才肯擡頭,目光觸到薛問均,心裏一陣別扭,邊拿手背擦臉上的淚痕邊下了車。

“謝謝你。”

“不客氣。”薛問均微微颔首,“前面就是大路,你打車去學校,不會遲到的......你帶錢了嗎?”

趙曉霜點點頭,往外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你不跟我一起嗎?”

“我還有事情。”薛問均已經調轉車頭,正仔細分辨着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牌。

趙曉霜看看他又看看身後的大路,心裏一陣後怕。即便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她還是擔心查勇亮再從什麽地方竄出來。

她不想一個人單獨行動,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于是問道:“什麽事情啊?我能幫忙嗎?”

見薛問均面露遲疑,她又補充:“我不怕遲到的。而且這當口讓我看書我也看不進去的。”

薛問均明白,“你對這一片熟嗎?”

“熟啊。”趙曉霜說,“我初中就在對面,我在這兒呆了三年呢!”

“那你知道音像店在哪兒嗎?”

趙曉霜點點頭,在前面帶路。

路過好幾家大點的店鋪,她都沒進去,而是拐進了一家很小的門面。

到的時候老板娘剛從裏頭出來準備鎖門,見他們要進來,就停下了動作,說自己去買飯,讓他們進去随便看。

趙曉霜道:“你是要磁帶嗎?配你那個随身聽?”

“不是。”薛問均說,“送人的。”

趙曉霜一頓,“......跟碰見你選禮物那回要送的......同一個人嗎?”

她話說得不怎麽連貫,但并不影響理解。

薛問均忽然警惕:“你怎麽知道上次我是去選禮物的?”

趙曉霜一怔,“我、我猜的啊。不然你站在那兒是要給自己選手鏈嗎?”

也是。

“嗯,是同一個。”他承認道。

趙曉霜眼睛一亮,隐隐期待:“所以你是想好買什麽了呗?”

“嗯。”

“你要買什麽?專輯?”

“嗯。”

“那你知道她喜歡什麽嗎?用不用......提醒一下你什麽的。”

薛問均沒聽懂後半句,只是說:“當然知道。她說過的。”

照着丁遙的喜好買怎麽可能會出錯。

趙曉霜腳步一頓,耳朵忽然紅了起來,轉身道:“那我去外面等你。”

5.

一路找到了最角落的折扣區,總算是找到了傳說中的五條人。

總共就兩張,分別是《縣城記》和《五條人》,前者是信封包裝,後者是一個手縫的粗糙布包,外面套了個透明塑料袋。從袋子外頭的灰塵來判斷,很有些年頭了。

遺憾的是,這兩張專輯裏都沒有丁遙那晚放的歌,薛問均不死心,又找老板娘問還有沒有其他的了。

老板娘甚至都不記得自己進過這兩張,哪裏還能找到別的。她順勢推銷:“你看看別的哇,周傑倫你不喜歡嗎?”說着,指了指櫃臺上最亮眼的位置。

薛問均本想拒絕,又看到門外候着的趙曉霜。

畢竟是頂着遲到的雷,陪他過來的,怎麽說都應該謝謝人家。

這樣想着,他又多拿了兩盒周傑倫的專輯,一盒自己留着,一盒預備拿給趙曉霜算謝禮。

沒等送出手,趙曉霜就催促着快點回學校,要遲到了。

薛問均又是一陣狂騎,到校門口的時候特地讓她先走。

高中老師平等地看待每一對單獨出現的男女異性,更別提他們還都在最危險的高三。

趙曉霜也是知道其中利害的,跑得相當幹脆。

薛問均鎖了車,緊随其後。

上樓就看到正在被教育的趙曉霜。

楊文龍苦口婆心,本來都準備放人了,一看薛問均頓時怒不可遏,非要他罰站。

為了彰顯一視同仁,趙曉霜也站那兒了。

楊文龍回了辦公室,走廊只剩下他們倆。

薛問均倒沒什麽感覺,就是連累了趙曉霜,怕她覺得丢臉。

誰成想,看見她嘴角含笑,沒有半點難堪的神色。

“抱歉。”他說,“耽誤你太長時間了。”

“沒有。”趙曉霜躲開他的視線,道,“是我要謝謝你救我。”

啊,對,查勇亮啊,從天而降的正确答案。

薛問均垂下眸子,試探道:“那個跟蹤你的人,你認識嗎?”

她有點不自然,“我們以前是小學同學。他現在也在我們學校。”

“他為什麽跟着你?”

趙曉霜頓住了,嗫嚅半天,道:“他有病。他.......他拿我尋開心呢。反正,我害怕他。”

“他沒做其他過分的事吧?”

她搖頭,又道:“但我就是害怕。”

他跟着自己不是一天兩天了,誰知道這樣下去,會不會做些有的沒的。

查勇亮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打架逃課抽煙,什麽出格幹什麽,就跟有暴力傾向似的。前幾年還把人打傷了,他家裏賠了好大一筆錢。他只消停了一陣子,轉頭就又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了。

而且,他哥還殺過人。

不過最後這點,趙曉霜并沒有說出來。

薛問均說:“下次他再跟蹤你,你可以報警。”

“那多尴尬啊。”

“那就找老師、找家長,實在不行,找我們幫你也可以。”薛問均道。

趙曉霜擡起頭,激動地确認:“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認真地說,“只不過還是報警更安全一點,畢竟他們比較專業,也能......”

趙曉霜嘴角一翹,只是聽着。

“哦,對了。”薛問均說完頓了頓,将口袋裏的磁帶遞給她,“這個送給你。”

趙曉霜好像是凍到了,耳朵跟臉都通紅通紅的。

“謝謝。”她咬了咬唇,接過磁帶,将衣領立起來拉到頂,半張臉都縮了進去。

薛問均應了句不客氣,心裏卻滿是疑惑。

這天有這麽冷嗎?

6.

丁遙如往常一般起床,意外地收到了薛問均留給自己的紙條。

他約她今晚見面,有事詳談,讓她沒時間就回他,有時間就不用了。

她當然有時間。

只要丁海不作妖,她有的是時間。

而且她也有事情要跟薛問均說的。

這幾天的錄像一天比一天暗淡,像素也變得模糊,連牆上的日期都看不清楚了。

似乎這種變化早就開始,只是積累到了這段時間,才會顯現得這麽明顯。

她不知道這是相機的功能出了問題,還是他們找對了什麽線索,讓既定的兇殺變成了未知。

她個人當然希望是後者。

丁遙從抽屜裏拿出手機,直接快捷鍵撥號。

寄件人的號碼依然是關機。

她有些失落,猶豫很久,還是寫了條短信發出去。

洗漱完畢,迎接她的依舊是滿院子等待處理的鴨子。

六點三十,她準時出門,乘上公交車。

遠遠地,就看到林川在學校大門口站着,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丁遙企圖混在人群中間,還是被他一眼鎖定。

“別跑。”林川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書包。

她往旁邊欠身,想掙脫開。

“丁遙!”他提高音量,在她看過來後又松開了手,“對不起。”

丁遙不回應,将歪了的書包帶撥正,低頭往前走。

林川不依不饒地跟在她身邊:“我錯了,真的對不起,深刻反省過錯誤了。我不應該那麽說你,也不應該幹預你的隐私,我......我人髒,所以才看什麽都髒。對不起,別生我氣了好不好?丁遙,好丁遙,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再也不提了......我發誓!我發毒誓,不然我天打雷劈!好嘛,我知道自己十惡不赦......那你生氣,也不要在今天好不好?你明天再不理我行不行?能不能暫停一下,你短暫忘記一下,就今天。你開開心心地過今天好嗎?”

他語氣殷切,到最後已經成了種哀求。

丁遙經過一夜的冷靜,又有丁海這個更讓人惱火的做對比,對林川的氣已經消了個七七八八,只是心裏還別扭着。如今由他這麽一說,缺着的兩三分也補起來了。

見她表情松動,林川懸着的心也略微放下,不給她反悔的機會,接着吹捧:“我就知道你大人有大量,從來不會跟我這種龌龊小人一般見識。”

丁遙話裏帶刺:“你要是能說到做到就好了。”

“我一定不瞎猜了。”林川伸出指頭發誓,表情認真,“我用腦袋擔保。”

“誰管你啊。”她別過臉去,掩飾上揚的嘴角。

7.

到了座位上,張博文便壓低聲音問怎麽樣了。

林川比了個 OK 的手勢,示意一切順利。

複習課聽得人昏昏沉沉的,丁遙本來睡眠就不足,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她是被李施雨推醒的,醒的一瞬間就動起筆。

“老張來了。”李施雨悄悄提醒她。

丁遙盡量自然地調整姿勢,意圖讓剛才快趴在桌上的動作變成寫不出題的懊惱。

張洋站在門口:“丁遙,出來一下。”

丁遙暗道糟糕。

“你家裏人來電話了,說你奶奶出事了,現在弄到縣醫院去了,讓你馬上過去一趟。”

丁遙懵了好一陣子,“我家裏人?”

“說是你哥。”

“......是他讓我過去的,還是我奶讓我過去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給你請了一天的假,你現在就收拾東西過去吧。我聽着電話裏挺着急的,說是他們都在等你。”

丁遙稀裏糊塗地回了教室,收拾起了東西,張洋把在上課的老師叫到門口說明情況,班級一時間騷動起來。

李施雨更是大驚,“不至于吧,就是打了個瞌睡,就讓你回家了?”

“不是,是我奶奶……出了點事情。”

她動作很快,就挑了幾張卷子。

既然他們都在等自己,那看來是出了很大的事情,不然不可能通知她過去。

“等等。”林川忽然回頭,從桌子裏摸出一個方方的盒子,塞到她包裏,面對她的疑惑,解釋道,“晚上回去看。”

丁遙應了聲起身預備離開。

“诶丁遙。”林川又叫住她。

“怎麽了?”

他遲疑着,突如其來的事情讓那句生日快樂怎麽也說不出口。

“沒什麽,有事情給我打電話。”

8.

丁遙直接坐的去醫院的公交車。

輕車熟路地直奔腫瘤科,還沒來得及問護士,就碰見打水回來的丁海。

“遙遙。”他仍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就好像昨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想當然地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丁遙蹙眉:“你什麽意思?”

“你啊,總是嘴硬,說什麽不想見到我們,實際上呢,比誰都珍惜這個家。”丁海像是掌握了什麽關鍵性證據,悠然道,“不然怎麽會火急火燎地過來。”

丁遙火氣蹭一下就上來了,差點罵髒話。

她為什麽火急火燎?

因為她以為人要死了!

結果呢,這只是他用來證明,她心裏有他們的一個感性實驗。

“你別擔心。奶奶是有點不舒服。”丁海道,“醫生看過也打了針,已經好多了,不出意外下午就能出院了。”

丁遙長吸一口氣,生生壓住罵髒話的沖動,轉身就要走。

“诶,你別走,來都來了。去見見奶奶吧,你不是也很長時間沒見過她了嗎?”

丁海語氣越和煦,丁遙就越窩火。

她忍無可忍:“你怎麽想的?她想見到我?她恨不得我去死!”

丁海一愣,“你,你是不是還記恨着小時候的事情?是,奶奶是脾氣不好,但她絕對沒有讨厭你的意思,她就是好心辦壞事,不知道應該怎麽教育你,才......”

“教育?”丁遙冷笑,“那她‘教育’我的時候,你躲什麽?你怕什麽?你怎麽不讓她也好心辦壞事,教育教育你?”

丁海用那套萬能公式,轉移話題,“你現在還小,你不懂大人的苦心。來,跟我過去,奶奶是想着你的。”

“丁海。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根據你的設想往美滿大結局去走的。你在社會上沒辦法改變任何人,所以就想着在我身上找存在感是嗎?”丁遙抱着手,冷冷道,“你把我诓來,證明自己的能力,等我挨罵挨打之後,你再跳出來動動嘴皮子安慰我?顯示自己道德高尚?”

“我不跟你争辯這些,等以後你就知道,我是為你好的。”他面帶微笑。

那笑容讓丁遙惡心。

她冷笑:“好啊,那就去啊。去看看你是怎麽為我好的。”

9.

丁奶奶正在睡着,叔叔嬸嬸都在床邊坐着玩手機,短視頻外放得震耳欲聾。

丁遙停在門口,任丁海過去将奶奶搖醒。

“奶奶,你看誰來了。”

丁奶奶掀起沉重的眼皮,往門外看,只一秒就破口大罵:“滾!快滾!誰讓這臭撇役來的!”

她操起床頭櫃上的杯子,往門外摔。

“滾啊!誰叫她來克我的,誰叫的?你快滾,別讓我看到你!害死我兒還不夠,還要來害我,你個臭撇役。你怎麽不死吶,老天怎麽這麽不長眼啊!”

丁建華夫妻倆連忙攔住她,一邊的丁海已然僵住了。

丁遙抱着手,面帶嘲諷地望向他,很快轉身。

“遙遙。”丁海追了出來,“奶奶是病糊塗了......”

“你開心嗎?丁海。”

他愣住了。

丁遙站在涼飕飕的走廊,蒼白瘦弱得像株枯敗的草。

她擡起頭,一臉漠然,平靜道:“你毀掉了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十八歲生日。”

24.碰釘子

1.

丁遙在路邊招手攔下了輛出租車。

反正心情已經被毀了,還不如用這難得的假期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

她拉開車門道:“去南巢中學。”

“哪兒?”師傅沒聽清。

“南巢中學。”

“六十。”

“......”

半小時後,丁遙坐在公交車上,擡起臉感受着空調直下的涼風。

不就是時間嗎,她最多了。

前後轉了三趟車,南巢一中的輪廓終于變得清晰。

校門口停滿了車,有送飯的,有接孩子的,擠擠攘攘很是熱鬧。

丁遙在路邊買了個飯團,捂住校服上餘江一中的字樣,跟在一群拎着飯的學生後面大搖大擺地進了門。

南巢一中圈水而建,教學樓之後就是一道躍水橋,修得跟馬路似的。

公告欄上一整面展示着學校裏的先進學生,丁遙不自覺停下腳步,意圖在那堆照片裏找到熟悉的面孔。

她想,既然軌跡這麽相似,萬一這個世界的薛問均搬到南巢了呢?

然而卻是徒勞。

不僅沒有薛問均,連薛問均提到的幾個南巢本地人:劉東、查勇亮、趙曉霜,也通通不在。

丁遙傻眼了。

這什麽情況?

這些人明明是薛問均高中之後才認識的,就算是十年前的蝴蝶效應也不至于把這些人全部影響了吧。

不過特級教師那欄倒是有楊文龍。

她松了口氣,還好,不算是一無所獲。

找了個面善的女生問到了高二老師辦公室。到了地方敲開門,裏面只有個男老師,踩在凳子擡手調着空調葉片,見她探頭,問道:“你有什麽事?”

丁遙抱着書包,恭恭敬敬地叫人:“老師好,我找楊老師。”

“哪個楊老師?教什麽的?”

她一愣,語氣遲疑:“實......實驗班吧......教物理的。”

男老師疑惑地“嗯”了聲,低頭道:“實驗班物理老師是我啊。”

丁遙呆住了,他就是楊文龍?

別扯吧,他頂多就三十出頭,怎麽可能跟薛問均爸爸是發小,而且他這臉跟外頭的照片也對不上啊。

“我......我找的應該不是您吧。”

男老師從凳子上下來,點點頭:“那确實,我也不姓楊。”

“……我找的是楊文龍楊老師。”

“啊,你說楊老師啊。”男老師做恍然大悟狀。

丁遙連連點頭。

“可是。”他頓了頓,“楊老師已經退休了呀。”

2.

丁遙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來的,腳步虛浮得好像踩在了棉花上。

逐漸熱鬧起來的人聲将她包裹着,耳邊卻仍清晰地浮現着男老師的話。

“楊老師年初就退啦,回家帶孫子享福去了。”

“那您知道他現在人在哪兒嗎?”

“他兒子那兒吧,具體哪兒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們一家全都過去了。你找他做什麽呀?”

“我......我爸是楊老師以前的學生,就托我給他帶聲好。”

“啊呀,那還挺巧,楊老師那是桃李滿天下啦。我以前也是他學生呢。不知道你爸爸是哪一屆的啊?沒準,我還聽過他名字呢......”

到目前為止,薛問均提到的所有人,不管是十年前就認識的,還是十年後的現在才熟悉的,通通沒了下落。

就好像有一只黑手,把火車推離了原本的軌道。它生硬地斬斷了所有的線索,為了把這場偵探游戲的難度等級上調,連基本的邏輯都不管不顧,簡單粗暴地将原因歸于十年前薛問均家的搬離。

這不科學!

丁遙恍惚地出了教學樓,快到校門口忽然轉身,再次往那間辦公室奔去。

“老師。”她猛地推開門,額頭滿是汗水,看向吓了一跳的男老師,“您能不能再幫我個忙?”

“你說。”

“能不能幫我給楊老師打個電話?”

3.

人上了年紀之後,精氣神都遠不如以前了。

楊文龍對着鏡子發現有冒出了一茬兒白頭發,叫來妻子幫忙。

他坐在陽臺,脖子上套着個圍兜,妻子站在他身後,将塑料碗裏混合好的藥水塗在他的頭發上。動作輕柔,叫人昏昏欲睡。

手機鈴聲忽而響起,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楊文龍打了個激靈,頭皮一下子觸到冰涼的焗油膏,“嘶”了聲。

“別亂動。不然塗到臉上洗不掉,漆黑一塊,看你怎麽出去見人。”妻子喝道。

“你能不能先等等,我接個電話。”他低聲下氣地打着商量,得到許可才接起來。

“喂,你好。”

“對對對,是我。怎麽了?”

“行啊,可以可以。”

“不麻煩不麻煩,嗯......再見再見,嗯......嗯好。”

“什麽事兒啊?”

“沒事兒。”楊文龍将手機揣回兜裏,舒服地靠回椅子裏,懶洋洋地說,“學生請假。”

吳佩瑩挂了電話,擡起頭道:“行了,請好了。”

“好。”

“你真不用去醫院嗎?”吳佩瑩伸手欲摸他的額頭,被躲了過去。

“沒事。”薛問均聲音沙啞,“我就是頭有點暈。”

“別那麽緊着學習。”吳佩瑩說,“身體是第一位的。”

他縮了縮肩膀,好像很冷的樣子,淡淡道:“嗯,我先回去了。”

薛問均今早才想起來丁遙沒有 CD 機,唱片就算買了也不能聽。

晚上再買時間上有點來不及,他幹脆請一下午假,多比幾家店,買個好一點的機子。

畢竟是救命恩人,應該的。

到了家,他第一時間去看書桌,想看看有沒有什麽紙條。

桌面上空空如也,不僅如此,電視上架着的相機也不見了。

心髒驟然一縮,薛問均連忙尋找起來。

桌面、抽屜、書架、地板。

一無所獲。

薛問均趴在地毯上,陽光下照在眼前,裏面躍動着的浮塵,細小的、閃爍的、成千上萬。

是這些拿走了相機嗎?

不可言狀的粒子,又或者是蟲洞的自我坍縮。

他荒謬地想。

他起身,奔到書房,拿起座機給吳佩瑩打電話。

一連按錯好幾個數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在發抖。

“相機?我拿走的。”

薛問均松了口氣,接着又憤怒,質問道:“你拿我東西做什麽?”

“我看你平時也不用啊。豆豆他們學校下午文藝彙演,說想拍照片,那帶手機過去又不合适,我就想着拿那個相機好了呀。”吳佩瑩不明白他哪來的火氣,“你這麽生氣幹嘛?我又沒翻你別的東西。”

“他在哪兒?”薛問均一點要反駁的心思都沒有,“豆豆在哪個班?”

4.

城南小學。

操場上人頭攢動,小孩子們鬧哄哄的聲音特有的尖細,吵得人心裏煩躁。

另一側廢棄的露天水泥舞臺邊,圍着一圈小學生。

他們分立在舞臺兩邊,有的彎着腰,有的蹲着,看着那條貫穿于舞臺的排水溝。

那洞約莫六十公分寬,黑漆漆地,通向另一段,而此時另一端的光卻被遮了個七七八八,裏面模糊着有什麽東西在聳動着。

“加油,加油!”

不知道誰起了個頭,他們的熱情被點燃,齊刷刷地喊起加油來。

很快地,一只瘦弱漆黑的手從那洞口伸出來。

“出來了出來了!”

衆人一擁而上,只見那顆毛茸茸的頭昂了起來,笑着露出口歪歪扭扭的牙。

在歡呼聲中,他爬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巴,從同伴手裏拿過棉衣,眉飛色舞地對身前站着的小胖墩道:“到你了。”

小胖墩臉色煞白,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冷哼一聲:“我才不鑽。”

“你是不是害怕啊?”黑臉男孩兒一副勝利者的姿态,身後是簇擁着他的男生。

“我才沒有呢!”小胖墩抱着手,嘴硬道,“我在北京不知道玩過多少次鬼屋,我才不害怕呢!”

“哼,你連這個都不敢鑽,你是膽小鬼。”

“對,膽小鬼。”

“我才不是!我玩過的鬼屋可很吓人的,那些鬼就貼着你的臉。”小胖墩漲紅了臉,“算了,說了你們也不知道,你們都沒去過北京,根本都沒見過!”

“別聽他的,他又在吹牛。他連北京天安門都不知道在哪兒,他沒去過北京!”

小胖墩謊話被拆穿,仍舊狡辯:“我知道,天安門,天安門就在北京,在……我......我跟你們說不清楚。”

“吹牛了,又吹牛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更多的人開始起哄,他們将小胖墩圍住不讓他走,嘴裏的話最後演變成一種口號——阿喲,膽小鬼吹牛咯。

黑臉将他往洞口推了一把,道:“快鑽。”

小胖墩哪裏敢,梗着脖子說什麽都不肯。

他們就上手,把他按倒,硬往那兒洞裏塞。

薛問均遠遠地就看到那兒一處熱鬧,剛湊近要一看究竟,就見猛然跑過來一個寸頭小男孩。

他頭發剃得很不均勻,黑一塊白一塊兒的,乍一看還以為是長了癞子。

“不準動!”他大聲喝着,撥開人群,拽住黑臉的衣領往後扯,“松開!我告老師了!”

“啊呀,醜麻子來救膽小鬼咯!他們倆是一家咯!”

衆人又哄笑起來。

小寸頭耳朵一下子紅了,他咬着牙,猛地爆發,一把拽住黑臉的頭發,疼得黑臉一下就松了手,大叫起來。

這還沒完,小寸頭勒着他的脖子,将人放倒在地,接着一屁股坐在黑臉身上,取下鞋,抵着他的臉,惡狠狠地說:“不準動!再動我打死你!”

領頭的被制住了,起哄的很快就收了手,一個個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黑臉又羞又氣,卻又無力反抗,只能破口大罵:“你幹嘛救膽小鬼!我知道了,你喜歡他!咦,你好惡心!”

小寸頭面無表情,一手捏住他的臉,高高舉起了手裏的鞋,然後猛地往下拍。

黑臉動彈不得,吓得眼睛緊緊閉着,驚叫出聲。

一陣風落到了耳邊。

他睜開眼,小寸頭嘴角抿成條線,面無表情地說:“膽小鬼。”

說完,小寸頭起身,将鞋穿上,拉起癱坐在地上的小胖墩,走了出去。

遠處的薛問均整個人處在一種震驚的狀态裏。

震驚的原因有二。

第一,那個小胖墩就是他表侄豆豆。

第二,現在的小學生打架都這麽牛的嗎?竟然還懂羞辱?

5.

直到走回了班級方陣附近,小寸頭才松開了手。

“喂。”小寸頭很高冷地說,“為什麽撒謊?”

小胖墩臉通紅,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句完整的話。

一開始他沒想過撒謊的。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來自七臺河,大家都不知道在哪兒,他就說在北方。

于是他們就以為他是北京來的。

他是想解釋的,但後來發現,大家都對北京很好奇,對他也特別熱情,每個人都卯足了勁兒要跟他做朋友。

他享受這種感覺,所以就默認了。

直到謊言被揭穿,那些喜歡他的同學一下子就讨厭他了。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做,只能繼續撒謊,說自己在北京如何如何,可是越說漏洞就越多,到後來,每個人都覺得他是撒謊精,吹牛狂,都不跟他玩兒了。

“不想說算了。”

小寸頭上下看看他,很是嫌棄,“白長這麽多肉了,連架都打不過。”

“......”

“下次他們再這樣,你就狠狠地打回去。”小寸頭頗有經驗地樣子,“他們才是膽小鬼,你要動手,打狠狠的,打得他們不敢來惹你!”

“......那他們告老師怎麽辦?”

“那就比他們更先告老師!反正是他們先動手,他們理虧......就算不是他們先,那也是他們先錯!反正大不了挨幾板子,罰罰站。我們不虧。”

薛問均:......

這得是打了多少次架才得出的結論啊。

真·老油條。

小胖墩一臉恍然大悟:“有道理。”

“......”

“豆豆。”薛問均覺得自己這個長輩應該出面了。

小胖墩擡起頭,詫異道:“咦,文文舅舅。你怎麽過來了?”頓了頓,警惕起來,“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不會剛剛全都看見了吧?

嗚嗚嗚,好丢臉啊。

薛問均懶得糾正他發音錯誤,說:“相機在你這裏吧?”

小胖墩點點頭,在身上摸來摸去,總算在最裏面的毛衣口袋裏摸了出來。

也幸虧藏得深,剛才一陣亂鬥都沒有弄壞。

薛問均預備去拿,他卻一縮手,“哎,不行。姨奶說了給我用的。”

“你沒用完?”

他搖搖頭:“我們還沒開始賣東西呢!”

薛問均一臉疑惑:“開始什麽?”

6.

城南小學今年換了個校長,鼓勵新式教育,以三年級做分水嶺,三年級及以下的孩子,在這次的文藝彙演後将參與進買賣活動。

校方的目的旨在鼓勵小朋友們大膽發言,鍛煉動手能力的同時發展社交能力。

薛問均搞不懂,他只知道自己是必須要拿相機走的。

但他拿不走。

因為小胖墩的攤子就是給人照相的。

......

薛問均無可奈何,又看向旁邊的小寸頭。

他桌上就放着幾張紙,一根纏滿了透明膠的自動筆,半截礦泉水瓶,沒了。

“小朋友,你是準備賣什麽啊?”他好奇地問。

“賣字。”

“唔,那看來你的字很好看了?”

小寸頭抱着手,撇他一眼,依舊高冷:“你看看就知道了。”

好裝啊。

為什麽會被個小學生裝到......

薛問均說:“那你寫吧。”

小寸頭拿起筆,問:“寫什麽。”

“生日祝福會寫嗎?”薛問均想了會兒道,“就寫生日快樂。”

小寸頭指了指桌角的礦泉水瓶明示。

薛問均啞然失笑,從兜裏摸出一張二十塊錢,折好放在瓶子裏:“這夠嗎?”

小寸頭小臉緊繃:“原則上來說,我們是以物換物。”

“什麽意思?”

小胖墩補充:“就是不收錢,換東西。”

薛問均表示了然,伸手欲取回錢。

小寸頭卻将瓶子往後一拿,指了指小胖墩,依舊嚴肅道:“但看在他的份上,我收下了。”

“......”

倒也不必如此勉強。

小寸頭不知道對這張紙下了多大的功夫,一直到快放學了才塞給薛問均。

“別打開。”小寸頭說,“回去看。”

薛問均覺得好笑,跟小孩兒呆在一起,語氣也變得幼稚了。“有什麽玄機嗎?”

小寸頭點點頭,不知從哪裏學來臺詞,道:“天機不可洩漏。”

薛問均順了他的願,真的沒拆開。

直到放學,豆豆才将相機還給他。

這些小孩兒就跟做善事似的,這麽多要照相的,沒一個考慮過照片怎麽導出,全都是拍了,看了眼,就興沖沖走了。

薛問均在一邊都看傻了,忽然覺得自己這相機沉甸甸的,這些照片十年後,可就全都是他們的回憶了啊。

豆豆交了相機也沒走,在兜裏又掏啊掏的,掏出那張折起來的二十塊錢,遞給他。

“我同桌寫錯了字,讓我把錢還給你。”他說。

“怎麽叫你還?他人呢?”

豆豆老老實實地說:“他怕自己反悔。”

薛問均又是忍俊不禁,心說這小孩兒還挺有職業道德。

7.

秀水花園是餘江縣第一批小區,始建于 90 年代,因為周邊分別是實驗中學、實驗小學,曾是餘江單價最高的小區。

現如今硬件設施雖然跟不上趟了,但因為地理位置價格仍舊輝煌。

樓道口密密麻麻地停着電動車自行車,稍一動彈,便驚起陣連綿的警報聲。

丁遙小心地避讓着,好不容易進了樓道,接着一口氣爬上四樓,認真核對門牌號。

402

這就是薛問均的家了。

不,應該說,以前的家。

現在也不知道是誰住在這兒。

不過不管是誰,都有可能會有前任房主的電話號碼。

她滿懷期待地敲了一陣門,一點回應都沒有。她耳朵貼在門上,半點動靜都沒有。

沒人麽?

她稍做遲疑,敲響了對面的門。

這次倒很快應聲,出來的是個四十來歲的阿姨,身前系着圍裙,明顯在做飯。

“诶,你是哪位啊?”

“阿姨好。我是找您對面那家人的。敲了好久門,都沒見到人,想問問您他家是什麽時候回來呀?”

“你找對面做什麽?”

“我......我家裏想租房子。”

“哦哦哦,陪讀是吧?我沒見過對面人诶。”

“是沒人住嗎?”

“那我不曉得诶。我這學期才搬來的,沒見到過對面有人出入的。你要租房子可以看看樓道的,一般房子出租都在那裏貼廣告的。”

“好......謝謝您。”

“不客氣。”

砰——

門關上了。

丁遙在走廊裏站了很久。直到那種無力的感覺來了又走。

她下了樓在那層層疊疊的租房賣房小廣告前停下腳步,仔細尋覓着,不放過任何可能性。

楊文龍的電話打不通,薛問均家也進不去。

每次一有希望就會緊接着跌到谷底。

碰壁、碰壁、又一次碰壁。

她慢吞吞地走出去,陽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原來十八歲的生日并沒有好運加成。

它糟透了。

“丁遙?”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擡頭去看。

熟悉的、有些高的身影,逆着光看不大清。

“......吳老師?”

吳遠航身上鑰匙當啷作響,問道:“你怎麽在這兒?不上課?”

丁遙有些心虛,又想到自己是請了假的,遂理直氣壯:“來找人的。”

吳遠航點點頭:“那你現在是......?”

“要回去了。”丁遙說,“您呢,您怎麽在這兒?”

“我住這兒呀。”

吳遠航笑了,搖了搖手裏的鑰匙,似乎是佐證自己的說法,“402。”

25.逃跑吧

1.

夕陽落得正好,照得桌上攤開的手機零件閃閃發光。

一陣一陣的手機鈴聲,從遠處傳來,平添幾分喧嚣與詭異。

筆尖在草稿紙上不停摩挲,發出沙沙聲。

外頭,剛放學回來的丁滔終于接起櫃子裏響動的手機。

從他回答的只言片語裏可以知道,丁建華等人要送丁奶奶回鄉下去,順便就留在那裏住一晚,第二天再回來。至于丁滔,被安排去了舅舅家過夜。

沒有大人拘束,丁滔樂得自在,很快就收拾好東西走了。

丁遙腦子很亂。

從得知吳遠航住在 402 的時候,就一直亂着。

假如是其他人,她大可以編出一個跟前房東是親戚或者其他的胡話,可吳遠航是知道她家裏情況的,這種話是沒法糊弄的。

于是她只能裝出好奇的樣子去問——

“您租的房嗎?”

“不是,是我家裏的老房子。”

“多老啊?”

“小區在的時候,我爸媽就住這兒了。你說是多老呢?”

“他們現在也住這兒?”

“那倒不是,他們早就定居到別處了。”

丁遙腦子發麻,脫口而出:“那您是獨生子嗎?”

吳遠航嘴角笑容變得很淡,眼神中多了些冷硬和戒備,像是被踩中了什麽痛處。

很快,他便調整過來,半開玩笑地說:“你的好奇心一直這麽重嗎?”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游走穿聯。

十年前搬離的薛問均和十年後出現在這裏的吳遠航。

他們看過同一本書,知道同一個池塘理論,擅長同一科目,甚至住過同一個房子。

丁遙很明确地認識到自己忽略掉了什麽。

一個細微卻關鍵的東西。

它藏在過往的枝節裏,藏在所有的慣性思維之後。

而它是解開一切問題的答案。

是挽救鏡像世界裏薛問均的關鍵。

她按了按發僵的肩膀,打開袋子,拿出個面包吃了起來。

松軟的面包被劃開,夾着綿綿的奶油,依然是記憶裏的香甜味道。

吃了兩口,她摸到手邊的打火機。

咔噠,咔噠。

火苗竄起又被吹滅。

丁遙閉上眼睛,如先前很多個生日一樣,假裝這就是自己的蛋糕。

她舍不得吃太快。

等嚼完再睜眼時,正對上了電腦屏幕裏薛問均有點懵的神情。

丁遙被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咳咳......什麽時候......”她斷斷續續地問。

薛問均明白她的意思,直接回答道:“就剛剛。”

剛才她一臉認真地閉眼吃面包,搞得他也不敢随便出聲。

丁遙拍着胸脯,又喝了幾口水,才算是緩過來。

緊接着她又開始煩惱,回顧今天的一切不知道從何說起。

是先說楊文龍還是先說吳遠航?

哦,對了,還有那逐漸透明的預知錄像。

每一樁都有些難以啓齒,還不容易說清楚。

她道:“你今天怎麽這麽早。”

“我請假了。”薛問均反問,“你呢,你怎麽也這麽早?”

“我也請假了。”丁遙說,“我去南巢了,找你說的楊......”

“好了。”剛起了個頭,薛問均就打斷了她,“今天不要說這些事情了。”

她一愣,喃喃道:“什......什麽意思?”

“謀殺,兇手,線索什麽的,通通不要講。”他身子略微後退,從底下拿上來一個盒子,擺在桌上。

修長的手指握住垂下的絲帶,他擡起眸,認真道:“今天,你只要開心就好了。”

粉色的絲帶被拆開,上面的蓋子随之去除,露出裏面的蛋糕。

奶油裱花簇擁着鮮亮如瑪瑙般的草莓,漂亮又精致。

少年黝黑的眼眸泛出幾絲清冷的柔和,淡淡的,像是微風。他笑笑,語氣更加溫和:“丁遙,生日快樂。”

2.

薛問均并沒有打算買蛋糕的。

但路過烘焙店的時候,看到玻璃櫥窗裏的新款式,忽然就又改變主意了。

可以在生日吃到蛋糕是會快樂的吧。他想。

盡管從沒有體會過這種快樂,他也不想讓丁遙缺席,所以就自作主張了這麽一回。

現在看來,做得不錯。

丁遙一副震驚得說不出來話的樣子,但沒有半點忌諱和排斥。

薛問均在鏡頭前揮揮手,“喂,傻了?”

丁遙終于回神,局促道:“不是,我......我不知道要怎麽做。”

她是真的不知道。

這是她記憶中收到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生日蛋糕。

以前林川也謀劃過要給她過生日的,丁遙說自己不喜歡吃蛋糕,讓他不要浪費錢,多送自己幾套卷子就好了。

林川信以為真,從沒有懷疑過。

只有丁遙心裏清楚,不是不喜歡是不敢喜歡。

因為沒有能力同等地去回應這份付出,所以即便渴望,也不要。

現如今,一個從未真實出現在身邊的人,忽然捧着夢中一般的蛋糕,祝她生日快樂。

“應該?你什麽都不用做。”薛問均小心地躲開那些漂亮的裱花,将數字蠟燭插在中央,“你的生日,只要吹蠟燭就好了。”

丁遙鼻頭一酸,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眼淚就唰地掉了下來。

一直以來,丁遙最常跟自己說的一句話是“不需要”。

不需要禮物、不需要“家人”的關心、更不需要難過。

她瞧不起丁滔仗着家裏的庇護橫沖直撞,覺得他沒用又沒出息。

可扪心自問,一路看着丁滔衆心捧月地長大,她就真的沒有一點點羨慕嗎?

當然是有的。

丁滔也好,丁海也罷。

他們再做錯,再沒有出息,都有退路,都有兜底,在落下的時候永遠會有人托住他們。

她沒有。

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所以那些東西、那些情緒是不需要更是不許要、不能要。

而此時此刻,一個漂亮的蛋糕引出了所有。

多年來積攢了好久好久的、不敢袒露的難過、悲傷、自卑、脆弱,在這個十八歲的夜晚沖破了阻攔,它們在一起翻滾,糅合,打破又重塑,成為一朵輕飄飄的雲,然後升高再升高,在她的心裏下了一場雨,最後雲散雨停,有什麽跟着從身上剝離開了。

少女淚眼婆娑,薛問均吓了一跳,連連問道:“你怎麽了?為什麽哭啊?是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不是。”丁遙摸着臉頰上的冰涼搖了搖頭,哽咽道,“是我覺得幸福。”

這回輪到薛問均傻眼了,他罕見地愣着,一邊消化着這麽重的詞彙,一邊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難過。

那是一種無力與遺憾。

他只能坐在這裏,用蒼白的話語說些大道理,卻連最簡單的幫她擦掉那些眼淚都做不到。

丁遙擡起臉,望向窗外那一輪圓月,她望得有些癡了,情不自禁道:“薛問均,我們一起逃跑吧。”

3.

因為無人問津,屋頂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丁遙一邊被嗆得直咳嗽,一邊将那些報廢的電器家具往旁邊拖。

不遠處放着的相機屏幕上,是畫幅小得可憐的薛問均。

他聲音隔得有點遠:“你一個人可以嗎?”

“放心吧,這是我住的那個倉庫的屋頂,平時就堆堆不要的東西。”

她抹了把額頭的汗,将懷裏的破衣服攤在空地上,接着從懷裏摸出那根改造過的數據線。拿起相機,緊張地說:“那我開始了?”

鏡頭沒對準她,薛問均看不到她的臉,但從表情上看,他也有些激動,重重點頭:“嗯。”

丁遙深呼吸,将數據線的另一端插到手機上。

手機屏幕忽然被一連串的馬賽克占據,連續幾下的閃爍後,馬賽克一行行褪去,逐漸浮出清晰的畫面。

成功了!

丁遙忙将相機和手機背對背放着,露出鏡頭對着自己,興奮地問:“你現在可以看到我嗎?”

薛問均搖頭:“看不到。”

丁遙又打開手電筒試了試,薛問均那邊還是看不到。

她心想許是拆手機的時候按錯了什麽接口,于是便将手機背了過來。

“看見了。”薛問均道,“就是角度有點奇怪。你是低着頭做什麽嗎?”

丁遙一愣,緩緩舉起手機鏡頭,“那這樣呢?”

“正常了。”

原來連接相機之後,相機的鏡頭功能就會被連接物的替代嗎?

那萬一是有自拍功能的手機呢?選哪個攝像頭?難不成要提前調出手機相機來設置吧?

什麽邪門的原理,一點都不科學!

算了,不重要,能夠看見就是好的。

丁遙盤腿坐下來,将蛋糕放到身前,道:“不好意思啊,我還得高考,暫時跑不遠。“

薛問均有些好笑:“這麽說考完你就要跑遠遠的了?”

“當然。”

“那你準備跑去哪裏?”

“去找我媽。”

丁遙脫口而出,旋即慌亂。

她不想讓薛問均知道太多,她怕在他的眼睛裏見到同情。

于是緊接着便說:“你呢,你高考結束準備去哪裏?”

薛問均果然被後半句吸引了注意。他微昂下巴,有點臭屁地說:“我應該不會高考。”

“哦對,你是要保送的人。”丁遙語氣輕松,“真羨慕啊,什麽都會。”

“才沒有。”

她笑道:“你确定要跟我謙虛嗎?我可是偷偷觀察了你很久很久的。”

薛問均想到那些被她單方面“窺視”的日子,耳朵有些熱。

丁遙躺了下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藍紫色的天幕垂着,風吹開遮蓋的雲,露出圓圓的月亮。

“薛問均,你有沒有看過《神秘博士》啊?”

“你真是問到了唯一一部我看過的電視劇。”他笑道。

“真的嗎?”丁遙也感到驚訝。

剛确認兩人在平行時空的時候,她列舉過很多自己世界的名人,包括電視劇電影,薛問均對物理科學家之類的門清兒,對其他東西則是一無所知。甚至連轉發錦鯉和 C 位出道的梗都聽不懂,跟活在上個世紀似的。

“真的。”為了佐證,他還補充道,“我以前都是用 DVD 看的。”

“那你記不記得有一集是十一博士穿越回梵高的時代啊?”

“十一博士?”薛問均略帶歉意地說,“抱歉,我只看到了第十任。”

丁遙嘆氣,惋惜道:“那你真的錯過了,超經典的一段。”

“你給我講講吧。”他說,“我想聽。”

“唔那好吧,簡單來說呢,就是博士在梵高的畫裏看到了外星怪物,為了修正這個因素,他決定帶着艾米——就是他的助手——穿越回去。”

跟很多故事的打怪一樣,他們最後殺死了怪物,卻也得知了怪物襲擊人的原因——恐懼。

因為害怕,所以它不斷地傷人,就像當時的人們害怕“瘋子”梵高一樣。

夜晚,三人躺在草坪上,一起仰望着星空。“瘋子”梵高同兩人介紹着自己眼裏的景色。

“夜空,它并不是漆黑一片的,它是深與淺的藍,風在空中旋轉成漩渦,星光在漩渦裏閃耀燃燒。”

這是瘋子眼中的星月夜,是後來被譽為最天才的畫家梵高的《星月夜》。

“其實,我一直過的都是農歷生日,四月十六。大家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我媽媽告訴過我,我出生的那天,月亮很漂亮,白白的,亮亮的。”丁遙聲音越來越低,柔潤的眸子裏印出亮堂堂的月光,“我猜應該就像,今晚這樣吧。”

“你看見了嗎?”她說,“今晚的月亮,很美很美。”

薛問均擡頭看向窗外,天空霧蒙蒙的,路燈冷白的光暈裏是飄灑着的細密雨絲。

這是一個不正常的、有些陰郁的冬天。

他挪回視線。

少女秀氣的側臉陷在皎潔的月光裏,泛着層細膩的白,她嘴角微微笑着,安靜又溫柔。

心口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癢癢的,麻麻的。

薛問均道:“嗯,很美。”

“好奇怪啊。”丁遙摸着胸口,愣愣地說,“我忽然好想見到你。”

就像梵高遇見的那兩個奇怪的、卻理解他的人一樣。想你可以也到這片屋頂來,和我一起看看今晚的月亮。

夜風溫柔,半晌,薛問均的聲音才傳來,低沉的、近在咫尺的,好像真的也在她身旁。

“嗯,我也是。”

很想,很想見你。

但是好可惜,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是一條閃爍着的漫長銀河。

他們無法跨越宇宙。

他們不會見到了。

永遠不會。

4.

這個略帶悲傷的認知,讓二人情緒都有些失落。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見到。”薛問均自作聰明地安慰她道,“畢竟在你的世界也會有另一個......”

丁遙明白他什麽意思,蹙眉反駁道:“那怎麽能一樣!”

她坐起來,一臉認真:“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鏡像世界,你們也是不一樣的。在我心裏,你從來不是誰的替代品,也永遠不會被人替代。”

我想見的只是你。

我眼前的這個你。

心跳似乎停了一下,先前那陣異樣千百倍地迸發出來,氣勢洶洶地将薛問均打倒淹沒。

那些一直以來想要在父母面前證明的東西,意外地被她肯定了。

有人在乎他的存在,有人堅定他的獨一無二。

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丁遙不明白他突然的沉默,猜測他是不好意思。邊摸打火機邊轉移話題,輕松道:“行了,你給我放個音樂吧,我要點蠟燭許願了。”

薛問均如夢初醒般,嗓音低沉着:“放生日快樂?”

“不要吧,到時候你跟着唱怪尴尬的。”丁遙貼心地說。

“......”

“你就随便放點,有個氛圍就好了。”

鋼琴的開場伴随着交響曲如同音樂劇版悠長,幹淨高亢的男聲:

「There's a calm surrender

To the rush of day

When the heat of the rolling world

Can be turned away

And enchanted moment

And it sees me through

It's enough for this restless warrior

Just to be with you 」當匆忙的一天漸入平靜,當旋轉的世界燥熱即将褪盡,風也會回轉;那令人迷醉的時刻,浸透我心,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永不停歇的鬥士就已知足

丁遙越聽越耳熟,忽而驚喜道:“我聽過這個,是不是迪士尼動畫裏的?這歌叫什麽?”

“Can you feel——”薛問均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聲音陡然低下去,配合着旋律,與歌詞重疊起來,顯得格外缱绻,“the love tonight.”

丁遙心裏默念了一遍,忽而笑了。

很應景的一首歌。

「And 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今夜你可曾感受到愛的來臨

It is where we are

它正在與你我同行」

她感受到了。

“薛問均。”

“嗯?”

“謝謝你。”

因為你,我覺得很幸福。

你讓我覺得這個十八歲,沒有那麽糟糕。

至少,我還是幸運的。

可以認識你,是迄今為止最幸運的事情了。

緋紅悄悄爬上少年的臉頰,他垂下眼眸,道:“快許願吧。”

“好。”丁遙依言閉上眼,雙手合十“我的願望是——”

“不要說出來。”他急匆匆打斷她,“說出來就不靈了。”

她搖頭:“我偷偷許過很多願望了,沒有說出來,也沒有成真,所以今年我一定要講的。人們常說,十八歲只許一個願望就會成真的,我總是不相信,但今天我想信一回。”

夜風輕拂火苗,跳動着的橘色火焰,照得少女秀氣的面龐明明暗暗,唯有那雙眼睛,愈發的亮。

“我的願望是,薛問均,你不要死。”丁遙深吸一口氣,眸色堅定,帶着些懇求——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死掉了。”

薛問均定定地望着她,感覺到眼前出現了一條細細的線。

那根線穿梭着,越過時間、越過平行的宇宙,将他們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忽然間,這世界好像也不是那麽無聊了。

至少,還有那根線。

“丁遙。”他望向她的眼睛,語氣認真,“我會活下去的。”

哪怕是為了你。

26.合理化

1.

11 月 24 號,周二。

薛問均如往常一樣早起,桌上是丁遙給他的留言。

「預知錄像在消失,或許是你的方向找對了,影響到了未來的事情。

楊文龍已經退休,暫時聯系不上;你家小區現在住着我的物理老師。

......

退休了?楊文龍竟然已經是退休的年紀了嗎?

也合理,畢竟薛志鵬都五十多了。

薛問均翻到背面,看到另外一行字。

「以及昨晚我很開心。

丁遙」

他嘴角微揚,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本皮套本,将紙條仔細夾在裏面。

“薛問均。”吳佩瑩在外面叫他,“出來吃飯。”

“來了。”他收拾好書包拎着出去。

今天是學校月考的日子,吳佩瑩特地起早買了他最愛吃的小馄饨回來。薛志鵬帶着副眼鏡,正坐在餐桌前翻着新到的早報,油墨的味道一層層地往外湧,有些刺鼻。

薛問均在另一頭坐下,能離他多遠就有多遠。

“你們教材都上完了吧?”薛志鵬問,“這次是綜合考?”

“不知道。”

“你考什麽都不知道?”

“嗯。”薛問均答應得幹脆利落,一句話堵死。

薛志鵬的動作一頓,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但又沒想到說什麽好。

“哎喲。”吳佩瑩夾了塊煎蛋,放在薛問均碗裏,“考試前不聊這些。別緊張啊。”

湯汁鑽進金黃的氣孔裏,油香混着鮮湯勾得人食欲大振。

薛問均眼眸低垂,遮蓋着淡淡的不耐。他并不想跟薛志鵬虛與委蛇,裝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

太假。

迅速解決完了早飯,他拎着袋子準備出門。

“等等。”薛志鵬老早候在門邊,手裏拿着把燃着的香,“今天是你哥生日。”

薛問均抿了抿嘴角,沒頂嘴,繞過他,自顧自地走到案桌前,抽出幾根細細的香,靠在香爐裏已燃着的幾根上。

黑白照片上的男生瘦削如幹柴,兩頰凹陷,唯有一雙眼睛微微彎着,裏面是經年未變的笑意。

細小的白煙升騰,濃厚的檀香在鼻尖彌漫開,叫人沉靜。

“如果你哥還在的話,也應該大學畢業了。”薛志鵬語氣不無遺憾,“要是他還在的話……”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神色黯然,背微微佝偻着。只有在薛衡“面前”,薛志鵬才會流露出這種脆弱。

一個孩子的逝去抽走了他大半的活力,也讓他報複一般地在面對第二個孩子時罕見地苛刻。

薛問均不說話,鞠了幾躬,将香插到爐鼎裏頭。

“他如果教你會比我好吧?”薛志鵬喃喃道。

“誰教誰還不一定。”薛問均冷淡地回。

“你這說的什麽話?”薛志鵬臉上的柔和褪了幹淨,像是被質疑信仰的教徒,聲音拔高,“他怎麽可能比不過你!當年他可是中考狀元,就算沒時間讀書也一直都是第一名!文章上過市學生刊的!我看你是讀了幾個書,認了幾個字,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你忘了衡衡對你有多好了是嗎?那年冬天他為了你跑出去買冰棍;你生病了,他自己針都不打了,也要去看你……”

薛問均心頭拂過一絲可笑。

他真是昏了頭。

明知道在薛志鵬心裏誰都比不過薛衡,卻還是不甘心要去分個高下。

“祖宗,你們倆能不能消停會兒!”吳佩瑩收拾個垃圾的功夫,就見薛志鵬又暴躁起來。

“你聽聽他說的是什麽話!”薛志鵬怒極,“有他這麽說哥哥的嗎?”

吳佩瑩将椅子一摔,冷聲道:“當着衡衡的面還要吵是吧?”

“是誰在吵?是他不說人話,跟白眼狼一個樣兒!”

“薛志鵬!你不要清淨,衡衡還要呢!”

薛問均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了,拎着考試袋徑直出了門。

他沉默地踩着自行車,寒風在耳畔呼嘯,刮得臉龐生疼。

2.

不管他做成什麽樣子,他們永遠只會惦念着薛衡。連吵架、勸架都是為了保住薛衡的優秀和清淨。

就在剛才,薛問均很想沖動地問一問他們。

假如自己也死了,他們會難過嗎?

如果會,那是為他的死亡難過,還是為世界上記得薛衡的人又少一個而難過?

幾乎是這想法冒頭的一瞬間,那個清秀瘦弱的女孩子毫無預兆地闖進腦海。

她說:“我再也不想你死掉了。”

思緒間,薛問均拐入了不常去的路口,到了餘江一中。

薛問均本能地剎了車,停在樹下,擡眼去看。

學生們一個個神色疲憊腳步匆匆,看門的保安大爺搬出了藤椅一邊曬太陽一邊懶洋洋地喝着茶。

算算時間,這個宇宙的丁遙高考已經結束了。

薛問均忍不住想:假如當初他也在這裏讀書,會不會遇見丁遙呢?

不。

本來就是不一樣的人,就算遇到了又能怎樣?

那——另一個自己呢?

在那個平行的時空裏,他會認識丁遙嗎?

丁遙這麽想幫自己,一定會想辦法找到他吧。

那“薛問均”還真是好運氣啊。

薛問均垂下頭,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了一陣酸澀湧向心尖。

3.

午休食堂永遠是學校最熱鬧的地方。

“天吶,你上哪兒弄的老古董?”

李施雨好奇地看着丁遙手裏的 CD 機,道,“這東西,我大概是在幼兒園時候見過吧。”

“哪有那麽誇張的?”丁遙取下一邊耳機,遞給她。

這些都是薛問均送她的生日禮物。

五條人的絕版專輯,為此還配了播放器和耳機。

“e-t-y——什麽啊?”李施雨拿起剛撕開的耳機包裝盒,拼了半天還是放棄,一頭霧水地說,“怎麽感覺像雜牌子。”

外形也奇奇怪怪的,插頭老土不說,連耳塞套都有三節,跟個小錐子似的。

“管他呢。”丁遙不在乎地說,“能用不就好了。”

唱片旋轉着,手風琴的前奏像一列遠方駛來的火車。

非常鮮明的五條人的風格。

出自他們的第一張專輯《縣城記》,已經絕版了。也不知道薛問均是從什麽渠道弄到的。

聽了一會兒,李施雨跟丁遙面面相觑。

事實上,這耳機不是能用,是相當好用。

好用到連她們兩個門外漢都察覺出了音質的區別。

李施雨好奇地說:“你這些東西都從哪兒弄來的?”

“是......我媽送我的。”

“阿姨回來了?”

“沒,寄給我的。”

丁遙面不改色。

謊撒得多了,現如今她可謂是游刃有餘。

真是堕落啊......

李施雨立時想起來:“跟你那個相機一樣?”

“......算是吧。”

“那個人是不是阿姨,你搞清楚了嗎?”

“我感覺是。”

“小丁遙,你不能什麽事情都從感覺出發啊。”李施雨嘆氣,“那些謀殺啊,林川啊,全都是你的幻覺,你不能在無關的事情上消耗太多的。”

“不是無關。”丁遙小聲地反駁,“還有,他不是林川,更不是幻覺!”

李施雨嘴角抽搐。

她思來想去,實在是沒法子相信丁遙的話。但丁遙又一副不容反駁的堅定模樣,像是護崽的母獸。

經驗之談告訴她,現在不是一個跟“病人”争論長短對錯的時候。畢竟生病的人,往往是意識不到這一點的。

這種情況,還是先順着她說,之後找機會去看醫生才好。

“好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吧。”李施雨拿她沒有辦法。

丁遙抿了抿唇角:“我知道,我說的這些很沒有說服力,但是,以後我一定會跟你好好解釋清楚的。”

“行吧,那你多留點證據,以後說服我。”她順着話道。

丁遙用力點頭。

4.

高考愈近,班上的氛圍也兩極分化得很明顯。

有緊張派,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看書學習,午飯連食堂都不去,就在教室啃啃面包将就;也有潇灑派,要麽是對考試游刃有餘,要麽就是放棄了。

林川跟張博文坐在位置上,一人拿支鉛筆,低着頭,鎖着眉,湊在一塊,表情非常嚴肅。

李施雨好奇地探頭,看到的是一張棋盤紙。

丁遙将兜裏的 CD 機塞進書包,不小心帶出來一個紅色布包。

“這什麽呀?”李施雨蹲下去撿,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樣,問道,“你縫的?”

“不是,這是專輯的外包裝。”

“那還挺......有新意的。”李施雨忍住吐槽的心。

“什麽東西?”林川聽見動靜也好奇地扭過頭來。

張博文拽住他的胳膊,道:“诶,沒下完呢。”

“不下了。”他将鉛筆一丢。

張博文不樂意了:“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一點棋品沒有嗎?”

李施雨白眼快翻過去了:“你們倆下個五子棋,至于扯到這種高度嗎?”

這下子張博文要理論的對象就從林川換成了她,二人一句接一句,誰也不讓誰。

“你昨天沒怎麽吧?”林川靠近了小聲問,“我看你叔叔的店一直關着門,是發生什麽了嗎?”

好不容易求得她的原諒,他謀劃了一番,決心要給她的十八歲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為此提前預支了接下來半個月的零花錢。誰知道計劃還沒開始,她就請假了。

晚自習前,林川去過她家,碰見了丁滔。

丁滔很沒耐心地說丁遙不在,轉頭就把門關上了。

林川說不遺憾是假的。

“沒什麽事情,他們有個親戚生病了,就都走了,沒在家裏。至于我......我過去不大合适,所以後來就直接回去了。”

林川一愣:“這麽說,昨晚你在家?”

丁遙點頭。

......這個死小孩兒!

“怎麽了嗎?”

“沒......沒什麽。”林川心裏已經将丁滔好好地拳打腳踢了一番,但面上不顯。

他的目光被桌面上那團耳機線吸引,“這不是音特美嗎?”

“你知道這個牌子?”丁遙詫異道。

“當然。”他将那耳機拿在手裏,“ER4P,很老的款式了诶。現在都出到 4sr 了。”

“有多老?我覺得用起來也挺好的啊。”

“那當然了,這是常青樹款啊,1991 年出的第一版,你說有多老?你這款是雙黑,估計停産有個七八年了吧。”

看來,薛問均還是個這方面的專家。

連這麽老的耳機都有收集,而且還保存得這麽好,跟新的一樣。

林川說完又看向她手裏的那片紅,道,“诶?這不是你說的樂隊嗎?”

“你還記得?”

丁遙有些意外。

畢竟林川表現過很不感興趣,只在得知她喜歡這個樂隊是因為口音後,開玩笑說照這個邏輯來看,他應該喜歡二手玫瑰。

“當然。”

林川心說,他不僅記得,還試過找專輯當生日禮物的,只是五條人在他們這裏實在是不怎麽火,弄不到正版還不如不送。

于是他選擇了她更喜歡的另一個。

想到這裏,林川壓低了聲音,做作地咳了兩聲,狀似不經意地問,“哦對,禮物喜歡嗎?”

丁遙一頓。

完了。

她完全忘記了!

那個盒子此時此刻還在她的櫃子裏,連上頭的蝴蝶結都沒拆開過。

再一看,林川雖然表情随意,但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期待。

丁遙很是艱難地點了點頭,說聲謝謝後立刻挪開視線裝作收拾桌肚,以此掩蓋心虛。

林川是個非常好糊弄的,愣是一點不起疑,頗為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那個電腦主機不是有光驅嗎?這下你可以慢慢看了。就是不知道下一季會到哪一任博士了,官方也不給個準話的,真難等。”

這下丁遙不需要猜,就已經知道那盒子裏的是什麽了——《神秘博士》整整十一季的碟片。

“還有啊。”林川有些不自然地說,“你周六晚上有沒有空?”

“周六?”丁遙疑惑道,“那不是還早嗎?”

“你不用管。你就說有沒有空就好了。”

“應該有。”

林川道:“那你周六跟我一起回家。”眼看着丁遙皺眉,他又說,“不是說去我家,是我們一起坐車。”

這不算什麽,丁遙便答應了下來。

5.

“謝謝你的禮物。”丁遙撫摸着專輯包裹的邊緣說,“你花了很多錢吧?”

薛問均搖頭:“沒有,只是有點難找。我遇到了熟人,她帶我去了一家店。那裏貨很齊。”

“當然難找了,這兩張都已經絕版了。二手市場都賣到五六百一張了,而且還不一定是正版。”

“是嗎?”他道,“那看來老板很良心,沒有騙我。”

丁遙笑了笑,随後從櫃子裏取出林川的那盒碟片。

薛問均看到了封面,驚訝地說:“《神秘博士》出到這麽多了?”

“對呀。你上回是什麽時候看的?”丁遙問。

“我想想......我記得是奧運會附近?”薛問均不确定地說。

“那也太遙遠了!”

她說着,選出第五季的光盤,對着鏡頭晃了晃,“吶,小十一出場的這一季,我先借給你好了。我跟你說過的梵高在第十集。”

“沒有很遠吧。”他小聲說了句,又道,“你之後的全部都看過了嗎?”

丁遙點頭。

薛問均想了想,道:“那你也知道 River 了?她跟博士之間到底是什麽?”

“嗯......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線了,一直貫穿到了第九季的聖誕特輯。”

“第九季?”薛問均愣了愣,似乎是被這麽長的跨度驚到了。

“簡單來說呢,她跟博士都是時空旅行者,但他們的時間線是相反的。一個前往過去,一個前往未來。博士以為的第一次見面,對 River 來說是跟愛人的最後一面了,反過來,當 River 第一次遇見博士的時候,對博士來說,她已經是愛人了。”

博士一開始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對這個自稱是自己妻子、上來就親吻自己的女人感到詫異,而也是在這一天,她代替他死去。

忽然,丁遙的背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那種感覺好像有一場龍卷風席卷了她的腦海。

她開始發抖了。

River 說:「如果你死在這裏,那麽我就永遠不會遇見你。」

「那些時間不能重寫,一刻都不能。」

「你還有很長的未來,你會見證我們的一切。」

沒到年紀就退休的楊文龍、不知道卻很火的劇集、絕版卻平價的專輯、停産又嶄新的耳機、壞掉的萬年歷還有跟薛問均軌跡相同卻大了十多歲的吳遠航。

所有的矛盾變得合理。

缺失的那一塊補上了。

——是時間。

丁遙面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她額角疊着層層的汗,幾乎是撲到鏡頭前的。她緊緊地盯着他的臉,語速很快:“薛問均,你那邊是什麽日期!”

薛問均還在等着她的劇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說:“十一月二十四啊。怎麽了?”

“不,不是這個!”她提高音量,胃裏如同火燒,焦躁不安,“年份,我問的是年份!你那邊是幾幾年!二零多少!”

薛問均蹙眉,擔心地望着突然爆發的她,語氣卻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零九啊,二〇〇九。”

27.假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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