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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細雨落在膠布上,凝成水滴。

劉東幾乎是逃出門的,身後依舊是劉龍富罵罵咧咧的老一套。

他麻木地走到舊衣堆邊,從地上撿起石頭,壓住被掀開的膠布。

遠處的霓虹閃爍着,在霧蒙蒙的夜色中勾勒出高樓的輪廓。

走廊燈罩裏積累了厚厚一層黑色,将燈光都遮得暗淡,那是前赴後繼、追逐光亮的蟲子屍體。

劉東往外走,離那謾罵遠了一些。

一聲清脆不屑的冷哼響起。

自行車上坐着的少年,一頭紅發張揚,與之相對的是那陰晦的眼神,像是角落裏發酵生長的黴菌。

雨絲鑽進脖子,劉東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劉龍富的髒話層出不窮,無所顧忌地将自己也包含進去。他是個瘋子,靠着僅有的“父”權力,找一些上位的優越。

查勇亮就這麽停在門口,似乎是想看劉東露出難堪的神情來。

然而現實卻注定要讓他失望了。

劉東毫不在意地站着,好像被罵的不是自己。

最先敗下陣來的是沒有耐心的查勇亮,他調轉車頭,預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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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勇亮。”劉東卻在這個時候叫住他,“你是不是恐吓薛問均了。”

句子是疑問,語氣卻是肯定。

查勇亮蹦出句髒話,怒回:“少在這放屁!”

“威脅說要殺人的,不是你嗎?”劉東仍舊平靜。

比起在學校裏八面玲珑的圓滑,此刻冷靜又棱角分明的語氣好像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威脅?”查勇亮呵了一聲,“你以為我會費那個功夫?我可沒時間,在你們這種人身上浪費。”

劉東:“哪種人?”

“虛僞、假清高的好學生。覺得成績好就是一切,實際上爛透了。”

劉東笑笑:“哦,你讨厭他。”

查勇亮又輕飄飄地切了聲,“所以我才說你們虛僞。劉東,你不也讨厭他嗎?”

劉東收斂起了那份輕松的笑意,有些鄭重地否認:“我不是。”

查勇亮聽到了個笑話,他嘴角勾起,微微颔首,“明明他比你強不是麽?成績好、長得好、就算性格差也有很多人喜歡他。即便如此,他還是要跟你搶保送名額。你每天搖尾乞憐地等着薛問均賞給你一些不要的東西,想着他能同情你,再退讓一點。可惜你打錯算盤了,他根本不會退!他就是這麽自私自利,是你裝得再怎麽可憐再怎麽無辜,都不會動搖的自私。哦,對,他說了‘公、平、競、争’。哈哈,劉東,你聽了就不覺得可笑嗎?一個衣食無憂,家境優越的人,說跟你之間是公平的,這還不夠虛僞嗎?”

“夠了。”劉東冷冷道。

夠?怎麽會夠?

查勇亮像是戰場上發現了敵人破綻般寸步不讓:“他明明享受了最好的一切,卻只說自己努力。你呢?明明嫉妒得要命,卻裝成善解人意。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只會理解成我說中了,你在惱羞成怒。”

劉東像要轉身離開,可理智告訴他不能。逃避就等于承認。

劉龍富的污言穢語早已消失,他累了,繼續在酒精裏沉浮,而取代他的是另外一個更加直白、更加鮮血淋漓的剖析。

“你知道我最讨厭你們什麽嗎?就是現在這樣。不管做了什麽都不敢承認,明明自己念頭惡毒,卻裝出一副善良的、受害者的樣子,騙得其他人真以為你們無辜高尚。真惡心。”

他看向劉東身後亮着燈的大門,低低道:“你爸是個混蛋,你也好不到哪裏去。我一點都不同情你,劉東,你是活該的。”

“你問我有沒有恐吓薛問均。呵,我不會的,我會直接動手,就像......”查勇亮彎下腰,緊緊盯着他的臉,一字一頓,“你當初一樣。”

2.

剛長出來的指甲再一次紮入掌根,如火灼般疼痛。

劉東是那麽地了解查勇亮。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說到做到。

“你一定要鬧到這種地步嗎?”

“呵。”查勇亮冷笑一聲,他的臉陷在黑暗裏,連同那紅發都變得模糊。唯一不容忽略的是那雙眼睛,盛滿了詭異的寒光。

曾幾何時,他們也是很好的朋友。只不過後來發生的太多,他們在充滿了比較的世界裏生活,所謂的情誼也變得不堪一擊。

他們這樣相安無事地過着,然後某一天忽然降臨,查勇亮已經這麽地讨厭他了。

“查勇亮,以後你來跟我一起上下學。”

良久的沉默後,劉東語氣恢複平靜。

查勇亮:“你腦子有病?”

“白天就算了,你接我上晚自習,夜裏送我回來。”劉東自顧自地說着。

查勇亮連冷笑都懶得表示了,他踩上腳踏,往前騎。

“最近這段時間,巷子口總會有很多死掉的貓。”劉東邁開幾步,對着他的背影道,“是你幹的吧。”

輪胎在濕透的水泥地上摩擦出難聽的怪叫。

查勇亮猛地回頭,死死盯着他:“你胡說什麽!”

“用大家常說的話來講,這叫心理變态吧。”

“不是我幹的。”

“是嗎?”劉東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飯卡,“可是我在那裏撿到了這個。”

幹枯的血色蓋住了大半張照片,唯獨避開了底下的姓名——查勇亮。

“你說說你小時候就喜歡跟着勇勝哥打鳥。拆掉翅膀,剪開肚皮,一步步實驗它們什麽時候會死。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沒有改掉好奇的這個毛病呢?”

“我說過了,不是我!”

“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以前事情被人發現了,就說是勇勝哥教的,推他出去挨打、頂罪。”劉東絲毫不怵,“可惜了,勇勝哥現在不在,你賴不掉了。”

“劉東,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不是我幹的。”查勇亮提高音量,像很多個心虛的人一樣,再三強調,“一張飯卡能證明什麽?我早就丢了!你想編故事,那就去編,我根本不在乎!”

“這麽大聲做什麽?你不承認也沒關系。”劉東将飯卡放回口袋,“趙曉霜一定會很感興趣。”

“劉東!”

“诶,聽見了。”劉東嘴角微勾,玩笑道,“就是不知道一個虛僞的我跟一個光明磊落的你之間,大家會相信誰。”

路燈光延伸着愈發昏暗,如一條分界線。此刻劉東恰好在暗處,查勇亮卻在光裏。

他們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心裏又都清楚,這絕不是玩笑,這是威脅。

“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說了,接我上下學。”

查勇亮深深地看着劉東,意圖從這個曾經的玩伴身上找到點什麽。

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找出些什麽。

一開始,劉東膽小怕事,靠販賣凄慘獲得關注,後來他懦弱無恥,為保全自己甘願成為幫兇,而現在,查勇亮已經看不懂他想做什麽了。

半晌,查勇亮從嗓子裏擠出嘲諷:“你就這麽怕我找薛問均的麻煩?”

劉東松了口氣。

他搓了搓凍僵的手,有點無所謂地說:“随你怎麽想吧。”

3.

如果将生活比喻成電影,提前預知結局的人便會不可避免地傲慢。

他們格外依賴自己看到的信息,跳轉到第一幕後,更會抱着已知将所有的細節分出等級,嘗試着從看似不起眼的線索裏一點點補齊劇情,推導人物關系。

假如這是一場愛情電影,那麽你會偏向于找出主角相愛的蛛絲馬跡,而不是他們各自經歷的那個糟糕前任;

假如這是有關熱血的群像,你關注的會是主角怎樣成長到結局的模樣,而不是他們到底有沒有成功;

假如這是一出有關緝兇的懸疑,你便會将精力放在人物的邏輯關系、犯罪動機上,那個已經确定,又不停逼近的死亡時間,讓你感到壓力卻也成為了一種寬慰——只要在那之前就好了。

生活不會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形狀,更不會忽然降臨賦予你上帝視角。在這條舉着火把,筆直通關的道路上,你忍着焦躁與混亂,一往無前,卻忽略掉了那亮着光的火把。

那不是寬慰,是陷阱。

一個低級的、淺顯的、卻被你忽略掉的陷阱。

4.

丁遙被一個答案抽去了全部的力量。

“沒有人能救他,只有我。”

曾經說給李施雨聽的那些話,像是一個巴掌,重重地扇在了她臉上。

難堪、愧疚、自責、焦慮。

她腦袋發懵,嘴已經脫離了理性的思考,全憑着一種本能在不停地道歉,忏悔。

薛問均再三出聲想打斷她,丁遙卻不管不顧。

她知道,他不會怪自己的,只會說沒關系之類的話。

但怎麽可能沒關系呢?

直接被影響的那個人是他,會死的那個人也是他。

而自己呢,不過是另一時空不受任何影響的人。

就是因為不相幹,所以她根本沒做成什麽。

丁遙忽然就看清楚了自己。

她愚蠢、盲目、自以為是。為了滿足那點被需要的虛榮,強行地幹涉別人的生活,信誓旦旦說什麽拯救,到頭來連到底是哪一年都弄不清楚。

就連現在真心道歉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想薛問均一定會原諒自己吧。

說到底,她就是這麽的自私又卑劣。

薛問均蹙眉,手指摩挲着袖口:“丁遙,你是要放棄我了嗎?”

丁遙還是不敢看他,拼命搖頭。眼淚随着動作砸在桌面,被她很快抹去。

“對不起,是我沒有告訴你萬年歷的事情,責任在我,不在你。”

“不,不是的。如果我一開始問清楚日期的話,就不會這樣的。”丁遙忍着哭腔道。

“我也沒有說清楚啊。”薛問均道,“而且,不管是 09 年還是 19 年,12 月 26 號的日期是不變的。只不過......”

他故意賣關子,拉長了語氣,可等了老半天,丁遙腦袋越垂越低,根本沒有要接話的意思。

“只不過我突然變成你叔叔輩的人了,有點不習慣。”

丁遙咬了咬唇,根本笑不出來。

“好了,我現在有一個大膽的推測。”薛問均收起玩笑的語氣,用命令的口吻道,“需要你去證實。”

果然丁遙立馬擡起頭,看着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薛問均看她通紅的眼圈,隐隐發笑,面上卻還是嚴肅着,“已知我們之間差了十年了,根據已知,你就沒有別的推測嗎?”

“有。”丁遙說,“19 年,你應該是二十八歲,這個年紀,應該可以跟吳老師對上。”

“再大膽一點呢?”薛問均雙手交疊,“假如,根本就沒有平行時空呢?

丁遙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心跳隐隐加快,“你是說......”

薛問均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她的猜測。

“假如,我們在一條時間線上呢?”

28.不可失

1.

這是一個大膽又讓人激動的推測,盡管仍然有很多解釋不清楚的地方,但起碼意味着他們之間相差的并不是那麽遙遠。

“現在最大的疑惑就是,我們到底在不在一條時間線上。當然,你老師是不是我,這一點也很重要。”

丁遙道:“從我現在知道信息來看,他具備一切你的條件。”

年紀、愛好、經歷......仔細想想,其實眉眼間也是像的。

人總是這樣,一旦先入為主地有了懷疑的事情,那麽所有的細節都會開始朝着想象聚攏。

薛問均:“我們先整理一下幾種可能。”

丁遙點點頭,翻開筆記本。

假如吳遠航關于一直在 402 的說法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就是薛問均。

由此衍生出第二個判斷——他們到底在不在一個時空。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就會陷入到第三個問題裏——現在的吳遠航在 09 年經歷過跟丁遙的交談,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不跟她把一切說清楚,而是任由她橫沖直撞,不停犯錯?

還是說他......卸磨殺驢?成功活下來了就翻臉不認人了?

薛問均打斷她發散的思維:“做出證明很簡單。”

先将一個條件設為真,如果對應的結果為假就能得出另一個是正确答案。

比起确定吳遠航的身份,先搞清楚時空顯然更容易。

他眸子沉着,很是冷靜:“假如我們就在同一個時間線,現在的我在你的過去,那麽我現在的舉動一定會影響到 19 年的你。簡單來說,我在現在的 402 留下只有我們能看懂的記號,那麽十年後,你就可以在 402 看到。”

“你的意思是我要去吳......402 一趟?”

薛問均點頭。

“非要在 402 嗎?不能去別的地方做個記號?”

不是她不想去 402,實在是她找不到什麽合适的機會。

“我考慮過了。但我們之間差了十年。”薛問均說,“我們沒有辦法保證十年裏不發生任何變化。而且誰也不知道,貿然改變會不會對你現在的時間産生影響,所以我們只能把變化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蝴蝶效應的道理他們都清楚,在不能确定代價的前提下,做出的更改當然是越保守越好。

“那你怎麽能肯定你在 402 做出的記號,十年後到了我這裏也不會更改呢?”

“如果吳遠航真的是我,真的一直住在 402,那裏面的東西他不會換的。”

“不會嗎?”丁遙不明白,“這都已經十年了诶。”

“不會的。那些是薛衡存在過的痕跡。”

“可後來,你爸媽都不住在 402 了啊。”

“嗯。”薛問均別開視線,淡淡道,“那也不會的。”

丁遙仍不理解,就在想要繼續問個究竟的時候,忽然瞥到窗臺上放着的鋼筆。

那是她剛來餘江念書的時候,她媽媽托人寄給她的。

她記恨過徐偉麗,為她輕易抛下自己,為她重組家庭後将自己忘記得幹淨,但她也理解她。于是這麽多年,丁遙一邊怨恨一邊又無比懷念,去廣東找徐偉麗甚至成為了支撐着她考出去的信念。

于是很自然地她明白了薛問均。

記挂着薛衡的除了薛志鵬,還有他。

即便病态般執着的薛志鵬離開了,他還是會用一樣的方式留住薛衡的痕跡。

他不想忘記他。

2.

薛問均吹幹淨桌面上的木屑,放下刀,随手拿過幾本書,預備将刻好的字蓋住。

最上面的那本《超空間》滑到了地上,從書頁裏掉出一張薄薄的紙片。

薛問均撿起來看,忽然笑了。

那是他遲遲未更新的“計劃”。

薛衡走後,薛志鵬發了瘋,吳佩瑩照顧他都夠嗆,顧不上薛問均。在薛志鵬發瘋找茬的時候,會說薛志鵬是太傷心了不是故意的,讓他忍忍。

可是這忍耐好似一場沒有終點的長途,他對這一切感到厭煩。

他研究過很多離開的方法,一開始是賭氣,想要沒得壯烈,讓薛志鵬跟吳佩瑩後悔莫及,連帶着遺書都極盡辛辣地寫着對這個世界的厭惡,後來就越寫越短,越寫越懶得寫了。

與之相反的,是那個離開的念頭,從中二變得真實,計劃更是詳實。

無數個夜晚,薛問均坐在床邊,對夾在書裏的“計劃”發呆。

他明白,關于薛衡的一切就像是一座鐵房子。直至如今他都沒能走出那座房子,可能以後永遠也不會了。

那張荒謬的紙條出現,打亂了所有。

薛問均仔細思考過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快相信丁遙——因為無聊。

這個世界太無聊了,來自平行宇宙的變數讓他罕見地興奮,即便她帶來的是不好的消息。

他好奇兇手,卻并不大想阻止什麽,不急不躁地做着所謂的調查,實際上更多的是為了配合丁遙。

至于原因,同樣是好奇。

他想知道丁遙憑着道德感可以為了自己這個毫不相幹的人做到什麽地步。

慢慢的,他竟然忘記了這張計劃表。

直到那天她在他面前流淚,笑着說我們逃跑吧,把那個一定會靈驗的生日願望許給他。

他忽然意識到,原本衰敗世界已經冒出了青嫩的芽兒,那裏正一點點地煥發生機。

他不在乎死亡,但他在乎丁遙。

3.

“你怎麽還不動呢?叫你老半天了,吃早飯呀。”吳佩瑩擰開門進來。

薛問均迅速将紙條團起來。

“幹嘛呢?”吳佩瑩狐疑地望着他,“蹲着幹嘛?”

“沒什麽。”薛問均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将紙團扔進垃圾桶,

吳佩瑩走到床邊,道:“我給你床單拆下來洗洗可以吧?”

“都行。”他拎起書包,越過她,“我去吃飯了。”

薛志鵬還是老樣子,帶一副眼鏡,翻着報紙。

薛問均不經意地瞥了看了兩眼,忽然被一行标題吸引住了視線。

“經國務院批準,撤銷地級南巢市,南巢區、餘江縣并入宜州市。”

南巢真的變成區了。那些細微的不同正在逐漸被時間修正,同時也在證明:造成信息差的不是平行的宇宙,是時間。

薛志鵬扶了扶眼鏡,又翻過一頁報紙,不經意道:“萬年歷修好了。”

薛問均思緒一頓,想想覺得來氣。氣這東西壞得不是時候,也氣自己粗心大意沒意識到這點關鍵,惹丁遙自責。

“不要了,礙事。”他硬梆梆地道。

薛志鵬眉一鎖,質問道:“礙什麽事兒了?”

薛問均懶得開口。

“你把話說清楚,要修的是你,不要的也是你。想一出是一出,什麽時候能有個定數的?”薛志鵬見他不說話,語氣愈發嚴厲。

薛問均已經麻木了,在心裏默默猜測着接下來的話題走向,八成要說到高考了。

果然——

“萬年歷是這個樣子,高考也是這個樣子,保送保送,就圖個輕松的好名聲,一點不為将來打算......”

薛問均不想聽,他幾大口喝完了粥,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講兩句道理就跑,你有個做人的樣子嗎?”薛志鵬聲音越來越高,“本事沒多少,架子端得比誰都高,不怪從小沒人搭理你。就你這樣的,以後死外邊兒我都不覺得奇怪。”

薛問均關門的動作一頓。他擡起頭,認真地說:“知道了,死之前我會通知你的,讓你高興高興。”

砰——

門再一次被甩上。

薛志鵬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将報紙一摔:“你看看,你看看,都被你慣成什麽樣子了!這種話都說得出口,有他這麽做兒子的嗎?”

吳佩瑩剛從房間裏出來,手裏抱着床單,垂着頭道:“夠了。”

薛志鵬少見她這般語氣,氣性撤去了大半,擔心地問:“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薛志鵬,你說別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你有做爹的樣子嗎?”吳佩瑩擡起頭,滿臉的疲憊,“你說的是人話嗎?死外邊兒都不奇怪,你這跟叫他去死有什麽區別?”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薛志鵬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心中有些懊悔,卻拉不下那個臉面來。

“我知道你為什麽生氣,萬年歷你費了很大功夫修好,手上還劃了好幾道口子。”吳佩瑩不留情面地拆穿他,“他不要了,所以你惱火。”

薛志鵬無力地辯解:“不是......”

“就幾道口子,你就咒你小孩去死。你真厲害。”

“我——”

“你是老師,是知識分子,我沒讀過太多書,跟你比不了。我不懂教育孩子,也不懂什麽培養。”吳佩瑩定定地望着他,口袋裏那張不成樣子的紙條好似一塊烙鐵,燙得她生疼。

“但是薛志鵬,我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4.

丁遙不認同現在的吳遠航就是自己認識的薛問均。

首先,09 年自殺的薛某就沒辦法解釋;其次,他活下來為什麽不來找自己;再有就是吳遠航對蟲洞的懷疑态度。

經歷過蟲洞的人不可能轉眼就忘了,按照薛問均的性格,他只會更加深耘,不說最後成為什麽科學家,也一定會搞幾篇相關論文出來的。

可她聽說過,吳遠航的研究方向是生物物理,跟宇宙天文類不至于到一毛錢關系沒有,那也是交集不多。

而最最讓她不解的是,他都考上清北了,為什麽不繼續學習研究,反而回到了餘江做了個物理老師呢?

餘江一中給的錢,真的就那麽多?

薛問均也不像是為了錢折腰的人啊。

除此之外薛問均忽然從十八變成二十八就已經很突破她的認知了,現在還告訴她,薛問均就是吳遠航,那豈不是意味着他已經知道她是個滿口謊話的撒謊精了?

丁遙期盼過可以跟薛問均見面,但不是在自己很不坦誠的狀态下。她不想讓薛問均可憐自己,更不想他覺得自己糟糕。

所以,于理,她不認同,于情,她不接受。

那在同一時空這個條件下,如今的情況只剩下了一種可能——吳遠航在撒謊。

他裝作自己一直住在 402,但其實不是。

這就又繞回了眼下最核心的問題——如何去 402。

吧嗒——

手裏轉動的筆掉在了地上,打斷了這場沒什麽太大意義的頭腦風暴

丁遙剛準備彎腰,就有人先一步撿了遞過來。

“喏。”林川關心地看她,“你在想什麽?都發一上午呆了。”

丁遙望向他,找到了突破點。

林川作為競賽隊裏的優等生,近三年都呆在吳遠航身邊,多多少少會對吳遠航有點了解的吧?

這麽想着,她招招手示意他靠近。林川聽話地附耳過來,丁遙壓低了聲音問:“吳老師為什麽來我們學校教書啊?”

“考上了就來了呗。”林川同樣小聲地回她。

“他是清北的學生诶,為什麽不搞研究呢?”

“哪有那麽好搞的,搞不下去就回來了呗。”

“......怎麽會呢。”

“那不然呢。”

“萬一他是熱愛教書育人......”

“我叫你姐了,你沒事兒吧。你說老張就算了,吳老師那個樣子像是熱愛教書的嗎?”林川嘴角抽搐。

丁遙梗住了,沒想到他會這麽直白:“你不是跟吳老師關系不錯嗎?怎麽說得這麽,這麽......”

“就是關系不錯,我才這麽說啊。”林川撐着腦袋道,“你看咱們學校那些特級老師,教育論文一篇又一篇地發,研讨會、學習會、交流會一個不落。你再看看吳老師,競賽隊是帶出了不少學生,但是呢,職稱一直上不去。論文不寫,班級不帶。學校給他排班當授課老師、當班主任,他也只願意帶高一,寧肯少拿點工資。為什麽呢?懶呗。高一壓力不大,他自己當年就是競賽隊出來的,帶競賽隊對他來說又最省事兒。你說說,這算哪門子熱愛教書。”

“那他還來當老師?”

“穩定啊,有編制鐵飯碗,離家又近。你沒看新聞嗎?每年多少大學生考編的,那可比高考難多了。”

丁遙啞然,又道:“他以前也是競賽隊的嗎?靠這個保送清北的?”

“對,據說當年他本來競賽的成績不算特別亮眼,但是人家憋着大招,最後關頭愣是拿出了好幾個加分的項目,最後一騎絕塵。那可是十年前的清北生,金貴死了。社區什麽的都撥了獎金給他,那紅條幅挂了一大片。”

林川連說帶比劃的,憧憬道,“也不知道我通知書到的那天,社區能不能給我發點獎勵。我都計劃好拿這筆錢怎麽花了,先換個手機電腦,剩下的錢請你們一起去廈門玩兒,看大海,做輪渡,吹吹風,玩玩沙......”

丁遙打斷他的暢想:“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知道什麽?”

“吳老師考上之後的事情。”

什麽獎金,什麽紅條幅的,說得好像就發生在他眼前一樣。

林川失笑:“你自己都說了覺得我跟他關系不錯了,那我知道這些也不奇怪吧。倒是你,為什麽忽然間對他這麽好奇啊?”

“随便問問,聽聽前輩經驗。”丁遙敷衍道。

“我也馬上去清北了,你怎麽不聽聽我的經驗?”

“我們不是一個路子。”

“你跟吳老師也不是一個路子啊。”

丁遙沒話說了,幽幽地盯着他,對他的刨根問底很有怨言的樣子。

林川在她的眼神裏敗下陣,摸了摸鼻子:“好吧,那你還有想知道的嗎?”

“有。”

“你說。”他擰開水杯,示意她繼續。

“你去過吳老師家嗎?”

“去過啊,你不也去過。”

“我說的不是教師宿舍。”

“那是哪兒啊?”

“秀水花園 5 單元 402。”

林川臉上笑容凝固了,眼中劃過幾絲不安。他慢慢放下了手裏的水杯,看向她的眼睛,緩緩道:“你都知道些什麽?”

29.贖不清

1.

丁遙被林川這反常的表情吓到了,好像自己窺視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一樣。

她硬着頭皮解釋:“我在秀水花園遇到過他,他自己說的,我就知道了。”

林川聽她這回答卻松了口氣,很快恢複到以往的樣子:“原來你說的是他家地址啊。”

丁遙一頭霧水。她剛剛說的難道不是地址嗎?

“不然呢?”她反問,“我應該知道什麽?”

“沒不然。”林川打哈哈道,“我就是沒想到你也知道吳老師家在那兒。”

敏銳如她,隐約感覺到林川有什麽事情瞞着自己。而且很明顯,是跟吳遠航有關的。

林川被她直勾勾的視線一看,愈發心虛,決定先發制人:“你問這個做什麽?”

“随便問問。”丁遙對着他撒謊一樣心虛,別過視線,道,“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兒的,以後有條件的話,我會出來租房住的。我聽說秀水花園的空房很多,想要去看看房間怎麽樣。”

“以後?你是說上大學啊?”見她點頭,林川繼續說,“你上了大學,一年都不見得回幾次餘江的,就為那麽幾天租整年的房子,那不是白給人送錢嗎?你還不如住酒店呢。而且你不是說不回來了,要打工賺學......”

丁遙随口扯的謊可謂是漏洞百出,她也不打算解釋了,直接打斷他道:“反正,我就是想看看,你就當我好奇不行嗎?”

林川被她這兇巴巴的語氣沖懵了,尋思着自己也沒說什麽啊,她怎麽忽然間就生氣了。

“當然行,我沒說不行。”

“那你答應了?”

“答應什麽?”

“帶我去 402。”

丁遙難得露出些執拗,林川又撓了下眉頭,确認道:“你就這麽想去嗎?”

她點頭,給出肯定的答複:“嗯,我一定要去看看。”

林川喉結微動,面露難色,似乎在做什麽艱難的取舍。

丁遙也不說話。

林川好糊弄,自己鬧點別扭就能搪塞過去,找他是最好的法子。假如他實在不肯,她也只能重找突破口了。

半晌,他嘆了口氣,道:“你讓我想想吧。”

2.

吳佩瑩最近有點不對頭,她對薛問均在學校裏發生的一切都十分好奇,飯桌上總是變着法兒的同他說話聊天,搞得薛問均有點不知所措。

更邪門的是好幾次薛志鵬一副要發火的樣子,被吳佩瑩一眼掃了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後來他實在忍不下去,就會在即将開罵的時候,主動站起來,去陽臺吹風冷靜一下。

薛問均雖然不解,但也覺得挺好的。

薛志鵬不發瘋對他來說就足夠幸福了。

薛問均暗自發笑,心說自己真的是被丁遙感染了,動不動就是這個幸福、那個幸福的。

不過這種表述也發揮了它積極心理暗示的作用,讓他的心情一直不錯。

“今晚我們要跟宋绮表姐家吃飯,你不是說總自習請假不大好嗎?這回啊,在你學校附近訂了個包間。”吳佩瑩說着,奪過他手裏的空碗,不讓他收拾,“放着讓他來。”

這個他顯然就是指薛志鵬。

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也有裂縫。

薛問均察覺到了,也懶得問,只是蹙眉:“又吃飯?”

這段時間吳佩瑩很是熱衷于組織這樣的飯局,這還不到一周就已經跟宋绮一家吃了三回飯了。

“這不是好多年沒聚了嗎?”吳佩瑩道,“你老是在家裏悶着也不好呀,多跟人打打交道,心情會好的。人家說遠親不如近鄰,你表姐這個親都成你近鄰了,你跟他們多培養培養感情不是也挺好的?以後我跟他老了,你一個人遇到事兒也能有個照應。”

“那也聚太多次了吧。”

薛問均直覺怪異,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通是哪裏出了問題。

“人家小孩兒巴不得上飯店呢,你還客氣起來了。”吳佩瑩背過身去往廚房走,語氣依舊輕松,“就這麽說定了啊,對了,你下午放學順便去接下豆豆。他們學校下午好像是搞什麽講座,要晚放學。”

“我去接?”

“對,就是你。”水龍頭嘩嘩響,沖淡她的聲音,“你表姐他們都有事兒。你學校離城南不也不遠嗎?你順便就是了。”

薛問均想問,那跑去南巢吃飯的意義在哪兒?他不還是要繞好大一個圈子嗎?

只不過吳佩瑩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她伸手招來了終極武器——薛志鵬。

果然,薛問均立馬閉嘴走了,多待一刻都不願意。

薛志鵬道:“走了。”

吳佩瑩這才松了口氣,緊張地問:“我剛才還好吧?沒有太明顯吧?”

薛志鵬猶豫道:“你确定有用嗎?”

“我确定個屁。”吳佩瑩煩躁地擰大水龍頭遮蓋聲音。

“再想想其他辦法呢?”

吳佩瑩滿眼疲憊:“他對這個家沒什麽留戀的,除了再培養一段新的親近關系,我真不知道拿什麽留住他。”

這幾天她借着打掃房間的由頭,在薛問均房間裏仔細找了找,這一找就是觸目驚心。

除了書桌中央的抽屜上鎖打不開以外,幾乎每一本他經常讀的書裏都有那些類似的紙條。

書架上還有一本硬紙殼的筆記本,跟普通破爛的外形對比鮮明的是裏面一篇又一篇簡短的、雜亂的日記。

「我叫薛問,我有個哥哥叫薛 heng,爸爸叫薛志 peng,媽媽叫吳 pei 瑩。我最喜歡我的哥哥,媽媽說我的名字就是哥哥給我取的,來源一句詩,我會背,但裏面有好多字我都不會寫。哥哥說是希望我 qin 學好問。

這是哥哥送給我的日記本,他讓我寫日記,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說就是随便寫心裏想說的話。我今天希 wang 哥哥快點好起來,跟我一起 ti 球。」

「今天爸爸說沒有哥哥就不會有我。可老師說,小孩都是媽媽生的,為什麽我是哥哥生的呢?」

「今天我去了醫院,打了很多針,痛得要哭了。我去找哥哥,爸爸關上了門,他說不要在哥哥面前哭,說很 hui 氣。我不知道 hui 氣是什麽意思。我想查字典,又找不到是哪一個“hui”。」

「媽媽值班很辛苦,我想幫她做家務。她總說不用,爸爸責怪我不老實,說如果我受傷就可能會影響效果。我聽不懂。媽媽說爸爸是在擔心我,讓我聽話,做一個不要讓他們擔心的好孩子。」

「他們說哥哥會死,我不希望他死。我喜歡哥哥,爸爸媽媽也是,他們不喜歡我,只喜歡哥哥。哥哥死了,他們就會很難過。那我會更難過。」

「那個針好痛好痛。爸爸讓我堅持,哥哥比我更痛,哥哥一直那麽痛,我卻一直在享福,這很不公平。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去找哥哥,哥哥就跟爸爸吵架了。後來媽媽過來了,她哭了,她跟爸爸說了一樣的話,讓我堅持一下。」

「哥哥又去醫院了,醫生說是後遺症,是一個器官出了問題,我沒聽懂是什麽器官。媽媽又哭了,爸爸很生氣一直在罵人,我又開始害怕了。哥哥什麽都不知道,他睡了一天。」

「新聞上說祝賀邁入千禧年。我問哥哥的夢想是什麽,他說是當一個旅行家。我說我想做飛行員或者足球運動員。哥哥鼓勵我,讓我加油。他又教我背詩,這次不是古詩了,我只記住了一句:親愛的世界,請不要凋謝。」

......

越到後面,稚嫩的字就變得愈發流暢。

他流水一般地記錄着對他們大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細枝末節,而最殘忍的地方也在于此——那些被他們忘卻的事、說過的話,成為了一道疤,永久地烙在了他的生命裏。

吳佩瑩忽然有些不敢往後翻了,她怕日記裏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兒回過頭發現真相。

可一切還是會來的。

「我全部都明白了。真搞笑。」

......

「他喝了好多酒,他說希望得病的是我。」

......

「薛衡可以活下去了,只是我當不了宇航員了。」

......

「薛衡可能覺得自己救了我吧。真蠢。

他走之後,我也不再是薛問了。

他成為我名字的一部分,他們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他的死永遠會變成我的罪過。

他們真無聊。」

3.

這本日記大咧咧地擺在架子上,也曾在薛志鵬、吳佩瑩來回進出的無數個日夜裏,擺在桌面上。而他們誰都沒有發現。

他們的精力不曾分在他身上多少,等到想給的時候,薛問均卻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一套系統,将他們拒之門外。

吳佩瑩欣慰地覺得他懂事了,知道給她省心了,卻沒有意識到這份懂事,是以什麽為代價換來的。

他們錯得離譜。

洗潔精滴到水池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轉瞬消弭。

“興許,他是寫着玩的呢?”薛志鵬道。

泡在池子裏的抹布吸了水沉甸甸的,一下子砸在他頭上,難聞黏膩的髒水順着他的額角往下墜,留下滑稽惡心的水痕。

“當年你也覺得衡衡只是術前緊張!結果呢?”

薛志鵬蹲下去,撿起那塊抹布,仍在說:“他們不一樣。衡衡那樣做明明就是因為要保住他的......”

他頓住,到底沒有繼續說下去。

吳佩瑩苦笑:“是啊,他都知道為弟弟着想,我們呢?”

薛志鵬沉默了。

“我們把他生下來是在賭,賭那個剛剛成功的臍帶血1988 年世界第一例臍帶血移植完成可以發展得更好。結果呢?我們賭輸了!輸了!付出籌碼的是誰?推進手術室捐獻的是誰?

我們以為他年紀小什麽都不懂,可他會長大的,他記得我們做過的所有事情。不僅是他,衡衡也是。所以賭第二回的時候,衡衡才會用那樣的方式拒絕。我們都清楚那場手術就算成功了,衡衡也捱不了多久的。但就為了那短短的日子,我們逼着另一個小孩去犧牲。你以為衡衡是害怕手術失敗嗎?他是羞愧!可笑的是,只有他在羞愧。我們竟然可以消化完所有事情後,默認問問是理解我們的,讓他接受我們的情緒,然後心安理得地覺得一切都好。”

假如她沒有發覺他的躲閃、假如她沒有從垃圾桶裏撈出那個紙團、假如她沒有找到這本日記,她将永遠活在自己是個很好的母親的幻覺裏。而現在,她恨不得殺了自己。

冰涼的水刺痛肌膚,碗碟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

吳佩瑩在這沁骨的寒意裏冷靜下來,她略微擡臉,任沁出的淚花劃落,聲線平到沒有起伏:“薛志鵬,我們倆都是罪人,這輩子捆在一起,怎麽都贖不清了。”

30.秀水花園402

1.

露天的操場上,草皮幾近枯萎。紅色的橫幅在風中不停抖動,發出嗡嗡的怪聲。

三年一班的角落裏,小胖墩抱着書包, 在心裏重複着媽媽的叮囑——

“老舅最近要考大學,心情不好,我們都要逗他開心。今晚他來接你,你要乖一點、活潑一點,不準發脾氣,知不知道?”

他深知任務之艱巨,一整天都在為了接下來的會面做準備,希望發揮出自己搞笑的一面,讓老舅心情好轉。

他伸手戳了戳長凳另一邊的同桌。

小寸頭還是兇巴巴的樣子,原本凹凸不平的頭發長長了一些,更醜了,額頭用透明膠粘了團衛生紙,看起來邋裏邋遢的。

昨天做值日的時候上次那夥人趁着沒人實施“報複”,一黑板擦砸中了小寸頭的額角,當場就流了血。

幾人見狀吓得要死,生怕小寸頭去告狀。結果小寸頭淡定地把血一抹,上去就是一腳,再次把人踹倒。小寸頭明明瘦得可憐,但不知道為什麽力氣就是打得吓人,發起狠來,誰也攔不住。

一邊看戲的小胖墩都驚住了,更是下定決心要抱住“大哥”的大腿。

此時此刻“大哥”被他召喚回頭,很不耐煩地發話了:“幹嘛?”

“等會兒你能不能一個人搬板凳回去?”小胖墩小心翼翼地問。

三年級的條凳比一二年級的都要高,而且沉不少,班上好多個子小的小孩兒,坐上去都要起跳,兩條腿還會懸着晃啊晃的。考慮到個子和安全,這種集體活動班主任都是讓同桌的兩個人一人一邊擡板凳的。

“死肥豬!”小寸頭還沒說話,這段時間屢次被教育、愈挫愈勇的黑臉小孩兒又起哄了,很是鄙視地說。

小寸頭懶得搭理他,從鼻腔裏擠出聲“嗯”答應了。

小胖墩連說好幾句謝謝,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我不是偷懶,是我老舅要來接我,我必須要早點出去。”

小寸頭根本就不在乎這種小事兒,随意地點點頭。

黑臉看不過眼,他心裏已經将小寸頭視為了可以跟自己一戰的“男人”,那可不是那個膽小鬼可以比的。

“你幹嘛老是跟死肥豬玩啊?他又撒謊又懶,還那麽胖!”他道,“說不定都不洗澡!”

涉及到尊嚴問題,小胖墩就忍不了了,他也回頭道:“我胡扯!我才沒那麽埋汰呢!你,你個山炮!”

“你才山炮!”小黑臉雖然不懂這個詞什麽意思,但也猜得出不是什麽好話,毫不示弱地罵回去,順便稍帶上了地道的餘江方言,“你個小撇役!”

這下換小胖墩懵了,他也想回嘴,奈何被那口刁鑽的南方發音難住了,“你才”了半天,就是模仿不來那三個字。

“老師。”小寸頭高高舉手。

黑臉和小胖墩齊齊收聲,班主任聞風而至,彎腰詢問怎麽了。

小寸頭一臉正經道:“小撇役是什麽意思?”

班主任臉色一變,嚴厲起來:“誰教你說這話的!”

小寸頭手往後一指,“他。”随後一轉,“他這麽說他的。我聽不懂。老師,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班主任目光很快轉到了心虛的黑臉身上,直接把他單獨拎出去了。

小胖墩毫不意外地又一次被征服了。

2.

一直到校長上臺宣布解散,班主任跟黑臉都沒回來。小寸頭一把抄起板凳,看都沒看小胖墩一眼就往外頭走。

小胖墩追上去抓住另一頭道:“我們先一起吧。”在小寸頭不解的眼神中,他補充說,“我要到路口才走呢。”

小寸頭不說話,不過還是讓出了一點位置,默認了他的行為。

剛出操場,小胖墩就看到了候在外頭的舅舅。他一時緊張,松開了凳子,兩只手都舉到頭頂,不停揮着。

薛問均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以及他身邊猝不及防被重板凳帶了個踉跄的小寸頭。

他上前幾步,正準備扶凳子,卻有人比他更快。

一個閃亮的背頭從側方登場,濃濃的啫喱水味道氣勢洶洶,有點熏眼。

薛問均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也就是在他稍微頓住的空隙,小胖墩被推了一下,差點坐地上。

“媽了個臭撇役,誰他媽叫你害人的!”背頭男生穿一身高中校服,盯着小胖墩,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句。

薛問均臉色一變。這在餘江話裏是最難聽最侮辱人的髒話了,更別提他還加了個前綴。

他将小胖墩拉到身後,正欲開口,就聽得一聲“砰”。

小寸頭把板凳往後一拽,一端狠狠刻在水泥地上,等板凳完全脫離了背頭男的手之後,丢下一句惡狠狠的“滾”,拔腿就跑。

小寸頭個子小,又靈活,幾下就鑽進人群。

背頭也不追,他看着小胖墩道:“他頭上是不是你打的?”

小胖墩連連搖頭:“不是我!”

背頭男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張嘴又要罵髒話。

“你再罵一句?”薛問均比他高出近一個頭,人也精壯不少,加之神色冷凝,頗為唬人。

背頭男也是欺軟怕硬的人,忽然就慫了,聲音低了不少,沖旁邊空處啐了一口,追着小寸頭去了。

薛問均低頭道:“他是誰?”

小胖墩一臉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是你同桌家親戚?”

還是搖頭。

算了,也不幹他的事情。看小胖墩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薛問均罕見地抓住了他的手,牽着他往外頭走。

路上小胖墩緊緊抱着他的腰,生怕從車座上掉下去。

“你同學經常欺負你嗎?”薛問均道。

小胖墩反駁:“不是欺負,是我懶得跟他們計較。我媽說了讓我別打架,別惹事兒!幹輸了,我挨揍,幹贏了,我得挨我媽揍。”

薛問均啞然失笑,說:“還挺會找借口。你真是東北長大的嗎?”

“那是當然了!”小胖墩提到東北那叫一個滔滔不絕,從吃的喝的講到雪裏幹仗。

薛問均就聽他說,聽着聽着總算是領教了他吹牛的功夫,什麽積雪五十米高啦,他能從小區四樓打開窗戶滑滑雪梯子下去啦等等等。

就跟小學生剛學會單位,使不習慣似的,聽得人發笑。

小胖墩卻不自知,還要得瑟地說他肯定見不到,肯定不懂吧啦吧啦。

确實欠打,他聽了都覺得手癢癢。

小胖墩激情地介紹完了,緩了老半天,才試探地問:“老舅,撇役是什麽意思啊?”

“你不用知道。”薛問均語氣嚴肅說,“你也不準說。這話只有最沒有出息的人才會講。”

“那別人這麽說我,我咋整?”

薛問均想了一會兒說:“打回去。”

小胖墩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

“就像你同桌一樣。”薛問均語氣沉靜,“把他們全都打趴下。”

3.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教育進行得太過粗暴,一大一小騎車經過南巢中學附近的時候,真撞上了一場打架鬥毆。動靜不小,路邊停了好幾輛警車,連 120 都來了。

小胖墩看熱鬧的心蠢蠢欲動,使勁兒揪了揪薛問均的衣服。

薛問均順着他的心意在馬路對面停了車。

一大幫人浩浩蕩蕩的,薛問均認出裏面有幾張熟悉的面孔,是學校文科班的老師。

小胖墩止不住地張望,好奇地問:“老舅,他們這是怎麽了啊?”

“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呢?”

“......因為我也剛來啊。”

“對哦。”

薛問均暗自嘆氣,這小孩兒不僅嘴有點欠,智商也挺欠的。

小胖墩八卦兮兮地看着現場,薛問均等了幾分鐘,決定先去飯店。

“老舅,你看!”小胖墩興奮地大叫起來,手指着某處,毫不避諱地大叫,“櫻木花道!”

薛問均一愣,條件反射地想到一個人,順着看去果然成真。

查勇亮嘴角腫着,黑色的發根已經冒了出來,襯得那頭紅發有點不倫不類的。

他也被這聲叫喚吸引過來,眼神對上薛問均變得兇狠。

小胖墩看不清局勢,完全被他的頭發吸引了視線,臉上閃爍着興奮。

“看什麽!”查勇亮往外吐了口,背挺得筆直,邊松手腕邊罵道,“再看他媽的打死你。”

話是看着小胖墩說的,但罵得到底是誰就沒人知道了。

小胖墩短短幾個小時內,快把這輩子的驚吓都受完了,一下子啞了炮了,又拽着薛問均的衣服,這把是催促他快走。

這番威脅的動靜沒能逃過警察,很快穿便衣的年輕警察便過來了,将查勇亮雙手反剪,略一使勁,便把他整個人按到了警車擋風玻璃上。

他脖子漲得通紅,整個人狼狽不堪,臉部五官擠在一起,幾欲變形。

“不要在這裏逗留。”警察高聲叫着,疏散圍觀的人群。

薛問均也離開了,

臨走前,120 的單架剛從巷子裏出來。

他匆匆撇了一眼,看到滿眼血色。被打傷的男生痛苦地發出類似昏迷的哼聲,額角的皮膚翻開來,露出裏面又粉又白的顏色,不知道是骨頭還是肉。

胃裏忽然翻江倒海,他有點想吐。

4.

轉眼到了要拍畢業照的日子,餘江一中臨下晚自習的時候,用廣播放下通知,要求明天所有高三學生務必保證穿校服來。

“這話說得,哪天不是穿校服來的?”李施雨嘀嘀咕咕地抱怨。

丁遙卻沒心思。

上周三的時候薛問均當着她的面,在書架上放上了一個電子日歷,第二天原本淡化的謀殺錄像就又出現了。

對此,她猜想是,薛問均更換了日歷的舉動,造成了謀殺發生時環境的變化,由此覆蓋掉了原本的事件。就好像自變量和因變量的變化一般。

而經過連續幾天不斷調整房間的布局這個自變量來看錄像這個因變量,她幾乎可以确定這種猜想了。

這是個難得的好消息,起碼可以在無法确認他們時空準确關系的時候,能保證薛問均可以做出影響未來的反映。

簡單來說就是,當 11 月的薛問均對即将死亡這件事有了防備之後,随着事件發展,到了當天,他就有可能處于這種防備而躲過兇手。

當然,事實的實現不會是這麽容易,不然早在他們聯系上的第一天,錄像就該消失了。

薛問均今晚上線得很晚,他剛洗完澡,正在換衣服。

丁遙又瞥到他背上那道猙獰的疤,忙別開視線,什麽也沒問。

薛問均神情疲憊。總跑飯店吃飯,還被按在那兒參與些無聊又刻意的話題,是很消耗精力的。

時間不夠用,他就只能把論文資料,帶到學校裏去看去寫。好在前期的準備足夠充分,論文要求不是特別嚴格,又有丁遙這個生活在 2019 年的人做助手,給他提了不少新奇的觀點。

此舉有作弊的嫌疑,薛問均覺得這樣有點不太公平,所以只準備寫完,不準備當作保送的籌碼。

“那不是會影響你保送嗎?”

“沒事。”薛問均語氣輕松,“晚幾個月拿到通知書而已。”

成績是他的底氣,誠如楊文龍等人所言,不保送,他照樣能去清北。

丁遙再一次擺倒于他的自信和大條。

顯然,他沒意識到,假如逃不過 26 號的謀殺,不管是保送還是高考,他這樣都去不了清北。

“查勇亮被警察抓了。”薛問均道。

“啊?為什麽?”

丁遙既然要幫忙,當然是聽他詳細說過這些事情的。

“打架鬥毆,打得挺慘。”薛問均簡單概括。

“那他是不是要被關起來?”丁遙頓了頓,說,“這算自變量嗎?”

“我不知道。”薛問均說,“這種事情能嚴重也能寬松。查勇亮身份證上還沒成年,大概率不會怎麽樣。他父母賠點醫藥費的話,應該馬上就能出來。”

丁遙揉捏着指關節,提出假設:“那要是他出不來呢?”

“你是說......”

薛問均略微遲疑,搖搖頭,“沒有合适的方法。”

“但如果可以讓他一直被關到 26 號,那不就能排除他是兇手的可能了嗎?”丁遙想了想道,“要不然你犧牲一下,犯個賤,跟他打一架,然後追責?”

薛問均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我看看吧,看這次他什麽時候出來。”

實在不行就犯個賤吧,比起被殺,挨一頓打确實很劃算。

“你呢?去 402 了嗎?”他又問。

丁遙臉一垮:“一言難盡。”

距離林川說“想想”都快一星期了,林川似乎是有意拖延什麽,原本說好的一起回家,也莫名其妙不再提起。

眼看着五月都要過完了,丁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一方面薛問均遺留的線索總差一步,另一方面,她大部分時間精力又必須放在高考上。此時此刻她真是比誰都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幾個小時來。

“不着急,我可以先實驗自變量。”薛問均寬慰她,“你先準備高考,你只剩十天了吧,我還有二十多天呢。”

“......我謝謝你。”

這兩事兒有可比性嗎?

薛問均調笑道:“有,高考比較重要。”

“拉倒吧。”丁遙說,“反正我會盡力不讓你死的。”

大不了她撬門進 402 好了。

“別,撬門也等你高考結束吧。”薛問均尚且保有理性。

丁遙神色古怪:“我怎麽總覺得你一點不在乎這事兒呢?你不會還不相信我吧?”

“當然不是。”薛問均又笑,“我相信你。非常相信。”

他只是不在乎自己。

“別想那麽多了,先這麽幹吧。”薛問均怕她多想,說,“萬一我們真在一個時空,我活下來了搞不好還會成為你清北的學長。”

丁遙心頭劃過幾絲別扭,是對自己隐瞞情況的心虛,不過很快她就調整過來,順着話道:“那你怎麽說也該混成社會精英了吧。”

“我算算,明年十九上大一,清北現在還沒有天文系,我想去天體物理中心,到時候保個研之類的,二十八歲馬馬虎虎學術剛入門吧。”他中肯地說。

丁遙說:“那行,那你到時候帶我飛。”

薛問均一本正經地糾正她:“天文學不搞飛行器,我們是基礎科學,重點在于對其他學科的驗證,其他科學關注地球表面,而天文的重點在于四百五十六億光年半徑的可觀測宇宙。其中可能就有平行宇宙,就有我們這樣的情況。”

丁遙聽得一愣一愣的,到最後也沒好意思跟他說“帶我飛”在 2019 年是某種流行語。

5.

5 月 28 號,高三正式迎來畢業照。

實驗班是全校第一個拍的班級,耗費時間多了些。

拍完合照走人的時候林川特意走到了丁遙身後,他低下頭,幾乎貼在她的耳邊,聲音很低很低:“等會兒校門口等我。”

一般來說,拍攝畢業照的下午是被默認不上課的,很多學生不滿足學校組織的大合照,還會自己帶手機過來,跟朋友們一起合照,從校內拍到校外。

這是學校默認的規則,也是高中三年難得的可以正大光明帶手機來的時候。

而這種時候對丁遙而言有點災難。

她還是沒有勇氣在這麽多流行好看的智能機面前掏出那像素極差的諾基亞。

丁遙牢記林川的話,跟李施雨合照完之後,找了個機會溜到了校門口。

林川就在那兒等着,見她過來,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大搖大擺地出了學校,一直到拐進巷子口,林川的腳步才慢下來。

丁遙疑惑地問出來什麽事。

“你不是想去看房子嗎?”林川手插在兜裏,冷酷沉穩,看起來更像薛問均了。“現在走吧。”

6.

402。

真的到了門口的時候,丁遙還覺得像做夢一樣。

林川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清脆的聲音挑動着神經。

丁遙驚訝道:“你怎麽會有鑰匙?”

“吳老師給的。”林川道,“你放心,我沒說你想看房子,我說我拍完畢業照想來換個衣服。”

這借口之蹩腳,丁遙無力吐槽。

林川沒關門,将鑰匙放在玄關抽屜裏,回身道:“進來吧,不用換鞋。”

402 就是一間普普通通的三室兩廳,裝修風格略顯老土,有些牆面因為滲水,還鼓起了石灰皮。因為少有人住,所以沒什麽人氣。

林川将客廳泛黃的大立櫃空調打開,實驗着涼風的溫度。

丁遙掃視着四周,快速将房子跟薛問均畫給自己的戶型圖對應起來。

應該放薛衡遺像的桌子已經空了,只在牆上留下一枚釘子。丁遙也不能确定這裏以前放的是什麽。

“你先看着。”林川邊說邊擡腳往一間卧室走,“我去換衣服。”

“哎,你——”還真有衣服在這兒啊。

話還沒說完,主卧的門已經關上了。

丁遙摸了摸鼻子。

這跟吳老師的關系好得也有點太不尋常了吧。

想歸想,她也沒有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直奔主卧斜對面。

那裏就是薛問均的房間了。

丁遙握住門把手,掌心微微冒汗,來不及多想,猛地推開門。

紅棕色木地板、快要脫落的暗紋牆紙、明黃的書架衣櫃、繁瑣的水晶燈、

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早已在夢裏、在屏幕上出現了無數遍。

丁遙呼吸急促,小腿發麻,心跳快得要爆炸了。她眼眶溫熱,逐漸生出一種微妙的念頭,下一秒,在那書桌之前,等着自己的便将是少年的背影。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張書桌,想要找到那個留給自己的證據。

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相框——“二〇〇九年南巢中學秋季運動會優秀運動員合影”

僅呼吸間,她就在那群人中間找到了熟悉的臉。冷淡的、清隽的臉。

“三排最左:薛問均”

門口傳來男人略帶責備的聲音:“兔崽子,開空調都不關門的,電費不要錢啊!”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絲毫不停留,直直地朝着門口過來。

“咦。”他發出聲疑問,“你跑我房間做什麽?你衣服又不放在......”

吳遠航的話斷在了喉嚨裏。

他看到那個熟悉的、單薄可憐的女學生,無措地站在書桌前,滿臉熱淚。

他視線緩緩移到她手裏的相框,強壓下心頭五味雜陳,再望向她時只剩往日的和煦。

31.我全都知道了

1.

翻開書桌上碼放整齊的大部頭書,明黃的漆面刀痕深入,端端正正地刻着兩行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字體規整,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出自誰的手。

吳佩瑩默默地将書又全放了回去,她看不懂薛問均的意思,連帶着上班也很受影響。

發現紙條的當天,她就從同事手裏聯系到了一個省城的心理醫生。

薛志鵬還拿以前的老一套,覺得她小題大做,更覺得醫生這些都是噱頭,跟那些看風水、跳大神的差不多,都不可靠。還說她這是覺得自己小孩有神經病,傳出去不好聽。

吳佩瑩跟他兩看相厭,說他要是真的不信那就離婚吧,她一個人再怎麽都要把孩子從火坑裏拉出來。

醫生的建議是先別離。離婚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尤其是他們倆感情一直很好的情況下忽然離婚,孩子察覺到真相後,更會覺得自己多餘。現如今情況這麽緊急,過于明顯的彌補可能會起到反效果。不如先創造新的條件,滿足他的價值需求。

吳佩瑩聽了個懵懵懂懂,對方最後總結成了一句話——被需要。

“從我掌握到的信息判斷,他目前最大的問題在于身份的模糊。在這個家裏,他沒有自我定位。因為孩子哥哥的特殊情況,加上生活環境的耳濡目染,他已經默認自己是不被任何人接受的一方了。他有很強的負罪感又有很鮮明的個人意識,這兩種情況在一起,這就讓他很糾結很痛苦。他既覺得自己獨一無二,想超越哥哥在父母心目中的形象又覺得是自己要對哥哥的離開負責,對自己處處要跟哥哥比較的心理感到難受。他在譴責自己。”

“這個紙條的行為,也藏了求救的信號在裏面,說明他潛意識裏也是希望被拯救的。他想要找到自己留下的理由,所以你們才有機會推測出這一切。你們現在要讓他知道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是被你們所需要的、他活着有很多的價值,他的想法也很正常并不用覺得羞恥丢臉。在這個過程中家長要耐心點,建立連接,建立信賴感,千萬不要忽略他的觀點感受。當然了,最好是可以把他帶過來,讓專門的醫生來跟他溝通。”

“除此之外,我建議家長也預約一些項目,做一下相關方面的檢查。我們排除一下原因,總是穩妥的。”

醫生的語氣已經盡可能地溫柔了,但薛志鵬卻還是聽出了她的意思——罪魁禍首是他們。

這太荒謬了!

薛志鵬眉頭緊鎖:“有沒有可能是他的思維太發散了呢?我們從來沒有虐待過他、更沒有忽略過他。恰恰相反,我們提供了力所能及最好的資源給他,他自己也很争氣,把一切都消化得很好。也許我對他的要求會嚴格,但這也是正常的區間範圍。每一個父母都盼望孩子做得好,比我們更嚴格的也有很多。我不認為一個僅憑推測得出的結論,可以驅使我們去做什麽可笑的改變。他馬上就要高考了,沒有那個時間精力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醫生沒有打斷他,從始至終她的态度一直是和煦的,被他劈頭蓋臉一堆指責也表現得很得體。

“那麽在家庭關系上,您從沒有把他跟哥哥進行一個比較嗎?”

薛志鵬梗住了,“這怎麽可能,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比較。更何況他哥哥本來就是榜樣,是他需要去追趕的目标,這種比較是良性的。”

“您在這點上有一些偏差,在已知自己的生命是為了另一個人的時候——”

“那不是另一個人!”薛志鵬不滿地打斷她,“那是他親哥哥!”

“好的,我知道了。”醫生這次沒有繼續問,而是把話題抛給一邊的吳佩瑩,“那麽媽媽這邊也是這麽覺得的嗎?”

在薛志鵬的注視下,吳佩瑩遲疑了。

過往薛問均所有的行為和話語都變得值得深思起來。

對薛志鵬的冷淡,對自己的疏遠,不止一次提到的鼓勵她離婚,說自己可以跟她姓吳。

她只顧着自己的情感需求,和薛志鵬互相攙扶着走出陰霾,而失去了一個警察該有的敏銳,籠統地将薛問均的異樣一概歸咎于青春期正常的叛逆上,從來沒有正視過這段家庭關系中間的問題。

“你搞什麽?”薛志鵬眼神詫異。

吳佩瑩仍舊沉默。

薛志鵬提出另外一種假設:“你怎麽知道不是他故意讓你發現,用來報複我們的?從小他就這樣有心機,故意在日記裏寫自己想要什麽但不敢說,然後故意讓衡衡發現,讓衡衡來問我們要,他......”

“夠了。”

現實像是一把尖刀,逼得她跳出來看清楚,自己的視而不見究竟導致了多麽嚴重的問題。

自己的孩子在陰影裏掙紮痛苦,多少次求助卻無果,而自己的丈夫竟然冷漠到了這種程度,就像一只披着人類皮囊的怪物。

她閉了閉眼,痛苦地說:“是我的錯。”

2.

吳佩瑩下班的時候,在門口碰上了宋绮一家三口。

“你怎麽來了?”吳佩瑩面容憔悴。

“不是昨天說好了包餃子嗎?”宋绮晃了晃手裏的塑料袋,“忘啦?”

吳佩瑩拍了拍腦門兒,懊惱地說這記性,打開門讓他們快進來。

一行人支起圓桌板,将餐桌改成大顯身手的地方。

小胖墩一早就溜到了書房玩電腦。只有在做客的時候,他才百分百的自由。所以他很樂意來姨奶奶家。

江河是做飯的好手,和面、剁餡兒叫一個利索。

吳佩瑩有些心不在焉的,她心裏還記挂着清晨在薛問均桌上看到的詩。

宋绮将一切看在眼裏。

她幾乎是這個小姨一手帶大的,二人之間的感情也是最好。

當下便問:“是不是問問又怎麽了?”

吳佩瑩需要宋绮等人配合,當然把事情也跟他們說了,只不過把原因說成了高考壓力太大,薛問均看着有點抑郁。

如今被問到了,她也沒隐瞞,把看到的詩句說了。

宋绮寬慰她指不定就是之前什麽時候亂刻的,還說豆豆這段時間也愛往桌上刻東西,說是老師教的座右銘,反映不了什麽問題。

這話顯然說服不了吳佩瑩,她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倒是一旁不說話的江河嘴裏嘀咕着,忽然一拍手掌,想起來什麽似的。

“幹啥!一驚一乍的!”宋绮狠狠瞪他。

江河也顧不上了,一臉嚴肅地說:“完蛋了,這詩太能反映問題了!這是杜牧的《清明》啊!你想,誰家孩子,好好的把清明節刻在手邊啊?這不是向往嗎?這孩子啊,八成——哎呦。”

“你行了啊!找抽是不?”宋绮毫不客氣地給他一拳,拼命朝一邊使眼色,“擱這兒咒你小弟呢?”

“對對對。”江河立馬改口,“對不起啊老姨,我就随口一說。咱家孩子那麽立挺,那個什麽,那不能夠。”

吳佩瑩這回根本就擠不出來笑了。

宋绮眼神譴責了丈夫一番,才道:“小姨,實在不行咱直接問呗。你關心他,是好事兒啊,你怕什麽呢?”

吳佩瑩當然是怕打草驚蛇,畢竟現在的問題比他們倆知道的要嚴重得多。

江河也點頭:“對啊老姨,咱小弟面上看着冷,實際上心可好呢。豆豆就天擱家裏鬧,嚷嚷要跟老舅玩兒、要跟老舅玩兒的。這就說明小弟是懂事兒的。”

“你與其在這兒瞎猜,不如跟他說清楚,實在不好把話說透,你也得露點什麽,讓小弟有點兒意識。”宋绮勸道,“現在的小孩兒可精着呢,你跟他好好說,沒事兒的。”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勸着,真把吳佩瑩說動了。

想不想死的不好問,問兩句詩還不行了?

這樣想着,薛問均剛放學回來,她就在宋绮夫婦倆的鼓勵的眼神下,把話問出口了。

發現的前情還鋪墊了一下,強調說是打掃房間時“不小心”看到的。

薛問均沒什麽反應,他“哦”了一聲說:“沒什麽意思,無聊,随便刻的。”

一句話兩個人松了口氣,吳佩瑩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生怕自己再有個什麽疏忽,讓局面往不可挽回的地方走。

3.

薛問均放好書包,他運氣很好,搜集到了五條人的簽名專輯。正留着紙條呢,便聽到吳佩瑩喊自己出去吃飯。他應了聲,将專輯塞在書裏,走了出去。

薛志鵬不在,吳佩瑩不想他添亂,早就讓他別回來。

幾個人各懷心思地圍着桌子坐了下來。

小胖墩捱着薛問均坐,先塞了個餃子,吃了兩口問:“媽媽,我能不能帶點給我同桌吃啊?”

“哎呦,你跟你同桌這麽好啊?”吳佩瑩誇張地說,注意力時刻放在薛問均身上,生硬地轉折,“你要不要也帶給你同桌的?”

薛問均搖了搖頭。

吳佩瑩不氣餒,繼續說:“對啦豆豆,你同桌是不是請假了?”

小胖墩面露驚訝:“你怎麽知道的?”

“我遇見了呀。”吳佩瑩道,“他家爸爸帶過來的,我聽聊天說是在城南小學讀的呢?我就想到你,問認不認識,人家就說跟你是同桌。”

“哎呦,怎麽跑到你那裏去了,戶口還沒弄好嗎?”宋绮說。

“不是,是大人要給改名字,小孩兒不願意呢,一直在哭。我拿雪餅哄也不管用,賴在地上死活不起來。”

“這小孩兒可可憐了,跟豆豆同段時間轉來的,要強着呢。之前我去接豆豆碰見了好幾回,以為是個男孩兒呢,結果今天班主任老師把那些愛惹事兒的小孩兒全教訓了一通,才知道她是個姑娘。”

薛問均一愣,驚訝地看向小胖墩:“你同桌是個女孩兒?”

那打架的架勢,可一點都看不出來。

小胖墩點頭如搗蒜,尋求認同:“是不是根本看不出來!我就說我找她上廁所,她幹嘛打我呢!”

“你也認識啊?”吳佩瑩見他接話,眼睛一亮。

能對話題感興趣就是好的。她急需一些東西,留住他。

“嗯,見過幾次。”薛問均道。

宋绮道:“小姑娘家庭情況可複雜,都沒人管她。我見過幾次,那個手凍瘡長得都吓人,臉都吹皴了,不知道在家裏都幹什麽活兒,那麽點大,家裏人怎麽忍心的?”

“是啊,這氣溫都零下了,小孩兒還在穿夏天的襪子,頭破了也不知道給處理一下,就弄個衛生紙黏着,透明膠都黏到眉毛上去了。哪裏像是家長哦。”吳佩瑩說着說着,也覺得生氣,“根本不聽勸的,你說小姑娘,原本名字挺好聽的,非要改成逃避的避字,說什麽風水,必須要走之旁的字兒。那走之旁的字兒多了去了,怎麽選個這麽難聽的。小姑娘是死活不肯改啊,都哭吐了,可憐的呦。”

“我當時就想到了問問桌上刻的那行字,就說,那就改成遙遠的遙字呗,不是好聽多了嗎?那大人根本沒考慮,說随便,只要是走之旁都行。”說着,她看向薛問均,半開玩笑道,“所以啊,人家這名兒還算你給起的呢。”

江河附和道:“那是得謝謝咱小弟。這按照輩分,怎麽得認個幹爹的。”

衆人哄笑起來。

薛問均別過臉。

對于暗號被拿給別人做名字這件事,他覺得別扭,好像自己的東西被侵占了一樣,但又不好明說,只能沉默。

宋绮說:“那她這名兒連着姓的有點拗口吧。”

“哪兒啊,連姓也改了。”吳佩瑩收回視線,“小姑娘現在不姓徐,姓丁啦。叫丁遙。”

啪嗒——

筷子掉在地上,伴随着咕嚕嚕的聲音滾遠。

“老舅!”小胖墩嘴裏的餃子還沒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叫起來,“你筷子!”

4.

古話說:夏天孩兒面,一天變三變。

畢業照時的風和日麗,到了晚上就成了漫漫烏雲。

丁遙連公交車都來不及等,一路小跑着往家裏趕。

激動、惶恐、害怕、欣喜......種種情緒纏成一個鼓鼓的毛線球。

她可以改變。

她可以改變自己的未來,也可以改變薛問均的。

還有更多的人想要見到他。

他可以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

5.

熟悉的鏡頭,熟悉的畫面。

丁遙強作鎮定:“薛問均,你知道嗎?我今天去 402 了,我知道很多了。林川,他不是別人,他是你的外甥。你就在我的過去,我可以救你,我們可以改變未來。”

她眼眸閃閃發亮,無一不再宣示着自己的興奮。

薛問均嘴角勾出很輕很輕的笑,他說:“那真是太好了。”

丁遙原本高漲的情緒不知為何生出一絲不安。她摸了摸耳垂,說:“怎麽感覺你不是很意外。”

“是我犯了蠢,以為豆——”薛問均道,“沒想到我姐夫姓林,叫江河。為了匹配,所以給豆豆取名叫川,湊齊景觀——”他頓了頓,自嘲道,“呵,好爛的誤會。”

他語氣越輕松,丁遙心裏的預感就越不妙。就像有什麽大事發生了一樣。

“對不起。”薛問均垂眸,忽然道。

“幹嘛說對不起啊?情況這麽複雜,我們都在大海撈針,很難不犯錯。你表姐他們又那麽長時間不聯系了,剛回來你不知道情況很正......”她小心翼翼地說。

他打斷她:“我都知道了。”

丁遙心口一痛,徹底從喜悅裏冷靜下來。

薛問均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心疼,有些哀傷,但更多的是自責。

他聲音低啞,仿佛近在耳邊:“丁遙,我都知道了。”

你的父母、你的童年、你的處境、你的......一切。

32.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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