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1.

時間倒回到下午。

吳遠航看着丁遙,和聲道:“你在做什麽?”

丁遙轉過身,一邊道歉一邊裝作為了找合适的地方放相框而手忙腳亂。

她故意掀開桌上的書本,果然在薛問均描述的位置上看到了那兩行熟悉的字。因為時間太久,木色變得很深,邊緣也圓潤得快要認不出原型。但丁遙還是看清楚了。

“給我吧。”吳遠航拿過相框,無奈地嘆了口氣,“林川帶你來的嗎?”

他的情緒有所軟化,動作随意地将相框放在桌上,那麽巧地就壓住了那些字。

丁遙仍在震驚,餘光不停看向吳遠航的臉,一時沒有說話。

“不用害怕。”吳遠航嘴角牽起笑容,“我剛才是沒想到你會在這兒。”

“老師。這是您刻的嗎?沒想到你也會在桌上刻東西。那詩......”她生硬地問道,“是有什麽深意嗎?”

吳遠航笑笑,看上去人畜無害:“沒什麽深意。随便刻的,我都要忘了。”

好像有什麽東西抓住她的腳踝,丁遙原本激動的心緩緩下沉。

“不明白?那我解釋給你聽。這句詩裏有我們倆的名字,你記好了。”屏幕裏少年神色平靜卻堅定,“這是只有我們看能領會到的秘密。”

2.

“其實吳老師是我老舅,他是我媽表弟。我爸媽不讓我給人說這事兒,怕別人覺得我進競賽班是走後門兒,到時候誰再舉報個我的保送名額有水分的,我跟我舅都得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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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川打開一罐橙汁,遞給并肩走着的丁遙,“我真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自己都是上高中了被我爸媽一說才想起來有這麽個老舅的。我爸說,這事兒跟哪個朋友說都不劃算,萬一別人蛛絲馬跡猜到了,他們也只會第一時間懷疑是我朋友洩密。到時候他們可不會聽我拿人格擔保,只會說些難聽的話,讓你們別跟我玩兒了。這樣一說起來,得不償失。”

丁遙手指刮着易拉罐上層層疊疊的水珠,道:“這麽說你小時候沒見過他?”

“啊?”林川沒懂她為什麽這麽問,但還是道,“見過,就是我記不清了。聽我爸媽說,我剛轉來的時候,我舅還經常接我放學呢。但後來,也不知道怎麽了,他們全都搬走了。”

之後林江河和宋绮在家裏也不怎麽提他們了,慢慢的林川也就把這些事兒全給忘了。後來吳遠航忽然登門拜訪,但這幾年的經過都被他輕描淡寫帶了過去。

丁遙默了默,問道:“我剛才不小心看到了張照片,那上面有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記得照片上名字寫着叫......”

“薛問均啊?”

“對,薛問均。”丁遙将橙汁舉到嘴邊,掩蓋不自然的表情,“他是誰啊?”

“就是我老舅。”林川小聲說着,“他原來叫這個名兒,後來改了。”

一切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十年前薛問均躲過兇殺案,順利保送清北,冬季全家搬走,薛問均次年進入大學後改名為吳遠航,直到 2017 年考到餘江一中任教開始帶競賽班。

但還是說不通。

新聞上明明有關于“薛某”自殺的報道,派出所門衛叔叔的話也能證實這一點,沒道理真相是什麽都沒發生。

而最讓她覺得吊詭的是,吳遠航為什麽不跟自己相認。

盡管這麽多證據擺在眼前,丁遙還是不相信吳遠航就是薛問均。

這是直覺,就好像當時她确定屏幕裏的那個人不會是林川一樣,是一種強烈的直覺。

當初這直覺讓她認識了薛問均,如今也一定在提醒她,什麽才是真相。

3.

直到薛問均說出自己知道了以後,丁遙才意識到同一時空意味着什麽——

更多的線索,更多的可能,以及更多的真相。

那種溫柔的目光對她而言卻像是最銳利的刀,一點點剝開她的皮肉露出裏面血淋淋的現實。

悶雷追随着閃電在天際轟然,雨點很快淋濕窗臺,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沾濕書桌一片。

丁遙連忙将卷子攏到旁邊,關上窗戶,提起卷子胡亂地将上面的水拍掉。

薛問均此刻心頭的愧疚占了上風。他從未想過丁遙會活得那樣艱難。

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奶奶苛刻,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這樣的生活,她還有十年要去度過。

薛問均抿了抿嘴角:“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

“不要可憐我!”

丁遙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這句話的。

薛問均不知該如何反應。

半晌,她重新坐下去,手指摳着桌子邊沿,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聲音很冷:“你只剩下幾天可以活了,我還有幾十年。相比起來,你更可憐。”

被踩中傷口的野獸,被路過的人撿起來之前,總會搶先露出自己的獠牙,顯示自己仍然強大。

二人相顧無言。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每次高考餘江都會遇上雨季,烏雲沉甸甸地壓着,一直到高考結束,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像是對高考生的某種隐喻。

今年似乎也不例外。

“抱歉。”丁遙重新冷靜下來,“我不是那個意思。”

薛問均搖頭:“你不用道歉,我都知道的。”

“我不希望你因為這些客觀因素,覺得我的能力有什麽問題。”

“我——”

“我們合作得一直很好,很多東西都有了眉目。沒有我,你甚至都不會知道自己要死,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選擇救你,不是你選擇了我當助手。”

“是,我——”

“我犯過錯,你也犯過,這件事情上我們扯平了。”

“我沒覺得你錯——”

“事情發展到現在,我們誰都脫不開身了,如果你要趕我出局,我只能說你是對自己不負責。”

“你說完了?”薛問均靠近鏡頭。

丁遙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他開口前,又忽然補充:“我在未來,我有信息便利。你決定不了踢我出局的,我們之間,我才是有主動權的一方。我才是嗯......領導。”

“你這不是都明白嗎?”薛問均冷不丁道,“那你為什麽會怕我把你踢開?”

丁遙一時語塞。

“我的确覺得你過得很不好。那些事情甚至不用刻意打聽,稍微問兩句,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家裏人一定是很不在乎,才會連遮掩都不做。我覺得他們很惡劣,覺得你過得艱難、很讓人心疼,但這不意味着,我要把你踢出局。在知道我們同處一條時間線之前,在沒有信息便利的時候,你分辨出了我和林川、你讓我注意到了身邊那些微小的細節。”

少年表情鄭重,白熾燈将那雙漂亮的、漆黑的眼仁照得分外明亮。他的語氣近乎虔誠:“我從來不覺得你很弱。”

“假如你還是覺得我知道了這些事,對你來說很不自在。那麽我願意跟你交換。”薛問均閉了閉眼,“關于我的秘密。”

4.

薛衡小時候病還不嚴重。他喜歡讀書,喜歡上學,卻不得不間隔幾天就去醫院報到,即便如此,他的成績也一直在前幾名。

他不缺圓滿的家庭,也不缺優越的成績,唯獨缺的是健康、缺那個能拯救自己的配型。

1988 年,世界第一例臍帶血移植成功。

囿于找不到合适配型的薛志鵬夫婦看到了希望。

1991 年,薛問均出生,那個時候他還叫薛問。

薛問從小就愛動,橫沖直撞對什麽都充滿好奇,跟薛衡沉靜的性格恰恰相反。

從他開始記事的時候,父母就一直很忙。他話還說不利索的時候就被送去了幼兒園,在老師家住,一個月都見不到幾回爸媽。

老師自己有兩個小孩兒,男的,剛上小學,正是領土意識最強的時候。他們對薛問這個外來的人很不友好,經常指揮他做諸如吃牆皮、啃椅子之類的事情。

薛問年紀小什麽都不懂。

直到有一次,他被诓着吃下了一大捧水泥灰。

水泥很幹,在喉頭黏着,像一只章魚。

沒人教過他這些事是錯的,他只是覺得這樣做,兩個哥哥就可以帶自己玩了。

當晚他就被送到了急診。

薛志鵬得知前因後果後怒不可遏,不僅跟那家人撕破了臉,更對着薛問破口大罵。

“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要是出事了,你讓你哥怎麽辦?讓我們怎麽辦?”

還是薛衡發了很大的脾氣,讓薛志鵬以後都不要說這種話。

“他的命就是自己的!”薛衡那時候情況還不算嚴重,但情緒不穩的時候,總是很喘,好像一把壞掉的風箱,“你如果非要他,那我就不治了!”

薛問仍舊什麽都不懂。

他只知道,從這件事之後,他被允許回到家裏跟爸媽一起住了。

他很開心,他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了。

爸媽依舊很忙,薛衡也是。漸漸的,薛問均只能等周末才能去醫院見他。

薛衡很瘦,像一幅行走的骷髅架,但他的眼睛卻一直是亮的,那裏面是溫潤如春風般的笑意。

他總會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捧着書看,看到薛問來了,就會招呼他在身邊坐下,給他讀詩,給他講故事。

薛問沒什麽耐心,聽不了一會兒就想去草坪上找其他小孩兒玩。

薛衡也不生氣,牽他的手過去,然後仍在一邊看書。等薛問玩累了,他就不知道從哪裏變出罐健力寶,讓他偷偷喝別被爸媽看到。

有時候薛衡會說一些聽起來很難過的話,薛問也都是憑着本能給他答複。

“不會忘記的。我會一直一直記得哥哥。記十輩子。”

十輩子,是那個年紀的他能想到的最長的時間了。

對他而言,薛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即便有時候父母的在意更多地在哥哥身上,他也不會生氣。因為哥哥生病了,病人要被好好照顧。

上小學的時候,薛問已經可以看懂父母一舉一動裏的很多深意了。他有些嫉妒薛衡,又為自己的嫉妒感到惡心。

學校要開家長會,吳佩瑩跟薛志鵬都說自己沒時間,是薛衡偷偷從醫院裏跑了出來,坐在了薛問位子上。

可那時候,他也才十六歲,哪裏騙得了人,很快,老師就打電話通知了家長。

薛問狠狠挨了一頓打,任薛衡在一邊如何求情,薛志鵬都無動于衷。

“你要害死他!小畜生!”

薛衡急得沒辦法,站起來嘔了好大一口血。

薛志鵬當即丢下棍子,連忙叫來醫生護士。

那是薛衡第一次進搶救室。

吳佩瑩急得掉眼淚,薛志鵬焦急地走來走去,而薛問坐在長椅上,伸手想拉媽媽的手,卻被躲開了。

薛志鵬忽然扭過頭,眼裏滿是紅血絲,緊緊盯着薛問:“你害死他了你知道嗎?你害死他了!”

不遠處有個護工,抱着一大盆沾了排洩物的床單。她蹙着眉,看那堆床單的時候跟他們看自己的如出一轍。

薛問一輩子都記得那個時刻,那個眼神。

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成為了罪人。

5.

日子一天天過去,薛衡的病嚴重了起來,甚至影響到了其他器官。捐獻遙遙無期,臍帶血又因為技術問題派不上用場。

唯一的指望只剩下了配型相符的薛問,他被要求在兩個月內長到 90 斤。

那年,他十一歲,因為父母常年照顧不周,瘦到營養不良。

于是他的生活得到了質的飛躍,早飯的包子油條變成了豬蹄湯,每天的課間操成為了他的加餐時刻,深夜十二點叫起來吃東西更是常事。

吃不下去也要吃,吃到吐也要吃。

因為他是罪人。

手術順利進行,薛衡擁有了新的生命,可薛問的“罪孽”依舊沒能贖清。

出院不到兩個月,他就因為後遺症再次住進了病房。

他熬了太多年了,早就成了一副空殼。

最先支撐不住的是腎。先被推出來的依然是薛問均。

盡管薛衡強烈反對,薛問還是被送去配型。

那年,薛問十二歲,他的夢想是成為宇航員。他把吃出來的肥肉全部減掉,每天堅持鍛煉,好好保護眼睛,時刻為了更大的宇宙做準備。

然而一切盼望,如此輕易便化成了泡沫。

他又重新開始增重,終于認清這具身體不屬于自己。

夏天,薛衡堅持要回家給薛問過生日。

往年幾乎每一個生日,薛衡總有這樣那樣的情況,所以這天都是薛問一個人過的。

薛問第一次吃到了自己的生日蛋糕,八寸的,很漂亮。

夜宵時間,薛志鵬敲響了薛問的房門,命令他将剩下的蛋糕全部吃完。

“不要那麽自私。”

這是爸媽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鹹濕的眼淚墜在甜膩的奶油裏,薛問麻木地将所有東西全部卷到肚子裏。

他開始讨厭生日。

薛衡走得很平靜,起碼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一直睡不好,攢了很多片安定。

他的遺書也很簡短。

“爸媽,我很累了。”

沒有提到薛問一個字。

薛問明白這樣才是最好的,只有這樣,薛志鵬才不會覺得是自己在搞鬼。

薛志鵬瘋了一樣,抱起薛衡往外沖。

“滾開!”

他一把推開門邊的小孩兒。

薛問一個踉跄,朝後跌去。

他身後,是吳佩瑩焦急之下撞落的花瓶。

珍貴的花朵枯萎了,容器就成為了礙眼的累贅。

薛問躺在那些碎片裏,忽然覺得自己也被打破了。

6.

後來,他想明白了很多道理。

大人們不是不知道誰對誰錯,他們只是懦弱,不敢面對現實,更不敢承擔後果。他們需要一個承載錯誤的東西,以此來發洩自己所有的不順心和失敗。

所有的錯誤都因為此,所有的苦難都能追溯到這裏。

于是一切都和自己沒關系了。

于是他們也成為受害者了。

他和丁遙都只是不巧成為了這樣的一個容器。

這不是他們的罪過。

7.

“丁遙,我沒有得到過什麽。”

少年聲音平靜,卻比那些激烈的控訴更加讓人心碎。

“你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所以我不會放手的。”

33.隐藏關

1.

XWJ——WYH 相同處:表舅、物理、保送清北、加來道雄、南巢一中;後者暫未有更多接觸。

不同:性格、态度、未遵守見面約定、不知道蟲洞存在

核心:W 身份、是否死亡、何種方式:自殺(可查詢報道)、謀殺(dv 預知)

可能:冒名頂替(可操作性低)/X 本人(不合理)/x 本人但因為某種特殊效應失去記憶

黑色鋼筆很快将後幾個字劃去。

丁遙站起身,搬開後門遮擋的貨物。一擰開鎖,清晨新鮮的空氣便争前恐後地擁抱着她,雨後泥土的清新味道順着鼻尖抵達混沌的大腦。丁遙靠在門框上,擡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薛問均是林川的舅舅、而吳佩瑩就是幫自己取名字的警官,她當初張冠李戴拿來蒙騙派出所門衛大爺的說辭竟然都是真的......

原本陌生的他們之間驟然有了交集,就像是觸發了隐藏關卡,那些曾經模糊的記憶重新被調動起來。

幾分鐘後,丁遙回到桌前,圈出筆記本上沒被劃掉的那幾個字,打了個箭頭,标下兩個字——“宋绮”。

2.

12 月 2 號,周二。

日歷一旦翻到十二月,一年便即将走到盡頭。

在節氣大雪之前,餘江先落下了一片白。白色在風聲中飛舞,打在玻璃上,更像是雨聲。一天過去,已經積下了厚厚的一層。

天色漸沉,千篇一律的鎏金牌子出現在視野裏。

剎車聲響起,冷風吹過,樹葉上挂着的潔白撲簌簌地落下,接觸到體溫後又融化,一層一層很快便将圍巾打得潮濕。

薛問均不為所動地望着對面,不放過一個放學的小孩兒。

“不要找我。”

丁遙耳提面命的只有這一句,薛問均偏忍不住。

他自我安慰地想:路過遠遠地看一眼,應該不算是找吧?

豆豆,哦不,應該說林川。

小林川很快走了出來。他不大能适應南方的濕冷,裏三層外三層地裹着,毛茸茸的帽子圍巾手套一個不少,看上去愈發像一個球。

他長大了真的會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嗎?

薛問均忍不住打量他那有些擁擠的五官,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如何,倒真的越看越覺得像了。

小林川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站在一邊警惕地左右看看,好一會兒才回過頭,沖保安室說了句什麽,不一會兒,門後便鑽出一道瘦弱的影子。

是小丁遙。

圍巾上的水珠劃進脖子,薛問均不自覺地打了個顫兒,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小孩兒的頭發都長得很快,她的頭發終于不再像是得了癞子的了,不過依舊很醜。鼻頭凍得通紅,臉色蒼白又瘦,圓溜溜的眼睛大得有些不成比例,像是瓷白的調味碟裏放了兩顆黑葡萄,随時都會滾到外頭去。

她站定,打量了一下四周,眼裏滿是戒備。

“他真的沒來。我都看了好多遍啦!”小林川一再強調。

她這才勉強放心,埋頭往前走。

“哎呀,你等等我呀。”小林川小跑着跟上她,“你還沒說幹嘛要躲着他呢?他不是你哥嗎?”

她猛地頓住腳,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地說:“他不是!”

小林川往後一縮脖子,小聲道:“不是就不是呗。”

她讨厭死丁海了,才不要叫他哥哥。

“你看到徐強強今天的樣子了嗎?我都沒見過他這麽好脾氣的時候,還助人為樂,也不知道能裝幾天。他可狗眼看人低了,你別被蒙騙了。你是我大哥,可不能跟他比跟我好......大哥,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大哥?”小林川是個碎嘴子,一刻停不下來。

“不要這麽叫我!”她嘴角繃成一條線,看起來很老成,“我早就說過了,我讨厭這樣。”

小林川撓了撓頭,憨厚道:“哪樣啊?”

“為什麽要叫我‘大哥’,我不是女孩子嗎?為什麽非要用叫男生的稱呼來叫我?我是女孩兒有罪嗎?該死嗎?比你就差嗎?”

她很生氣地說着,将有限的記憶裏所有的怨言一股腦兒搬了出來。

“不......不是啊,是因為你厲害啊。”小林川注意力有限,只來得及回答第一個為什麽。

“我厲害就必須要當大哥嗎?我不能當大姐嗎?!”

“能啊。”小林川壓根兒就沒明白她的話,只是順從地叫,“大姐。”

她一下子頓住了,跟樓梯上踩空了一下似的,想發火又覺得自己沒理。憋了半天憋得臉都紅了,最後氣沖沖地說:“诶!”

一道笑聲在身後響起。兩小孩兒齊刷刷地回頭看。小林川立刻手舞足蹈起來:“老舅!”

薛問均暗道糟糕,下意識地去看小丁遙。

她只穿一件薄棉襖,外頭罩着校服,嘴唇凍得有些發紫了,眉毛擰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裏面是毫不掩飾的敵意,像一只用盡力氣豎起刺的小刺猬。

一場相隔了十年的正式會面,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老舅,你來接我的嗎?”小林川興奮地說。

薛問均搖搖頭,說:“我路過。”

“哦,那好吧。”小林川也不失望,摸了摸他的後座,“那你騎車帶我回去嗎?”

聞言,她不再遲疑,擡腳往前走。

薛問均道:“你不跟你朋友一起了?”

“是哦!”小林川剛擡起的腿又放了下來。

眼看着她已經走出了一段路,薛問均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丁遙!”

她顯然還不怎麽習慣這個名字,又走了幾步才頓住腳,扭頭看他,這次眼裏的是疑惑。

薛問均将車騎到她身邊,忽然有些緊張,清了清嗓子,又放低了語氣:“小朋友,我送你回去吧。”

小丁遙比車頭高不了多少,校服領子被風吹得微顫,她擡頭看着面前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怪人,冷冷地拒絕:“不要。”

“我不是壞人。”薛問均說,“我們見過的。”

“哦,那也不要。”她臭着臉回,不給面子地繼續往前走。

3.

薛問均沒想到小時候的丁遙竟然這麽有性格,跟她長大後完完全全兩個樣兒,就跟被奪舍了似的。

這麽大的變化,他實在不明白中間發生了什麽。

他還想争取,準備繼續追,車後座卻一沉,回頭,小林川已經氣喘籲籲地跑來了,扶着車後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呀算了老舅,你還是送我吧,我跑不動了,累死了。”

薛問均讓他撒手,他說什麽都不肯,“老舅,你救人一命吧,我真的快累死了,又累又冷又餓,你送我回家吧。”

“丁遙呢?你不管了?”

小林川顯然也沒适應這個新名字,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搖搖手,小大人一般:“啊呀,追不上啦,你看哪兒還有她呀。”

果然,她已經不知道拐去哪條路上了,徹底消失不見。

自行車往下一沉,薛問均第一下都沒蹬起來,車歪歪扭扭上了路,一直到小區樓下。

小林川從後座跳下來,拉住他的圍巾,“老舅,來我家吃飯不?”

薛問均本來像拒絕的,忽然想到什麽,又點點頭,“吃飯不用了,我去跟你爸媽打個招呼,你爸在家嗎?”

“清一色單吊五萬,胡三家,給錢給錢。”

剛打開門,就聽得裏面傳來興奮的聲音。麻将随之被推倒,混在一起發出轟轟的聲響。

林江河喜不自禁地數着票子,端起手邊的茶杯擰開。

“爸爸。”小林川換了鞋跑過去,偷偷瞟着他抽屜裏的錢。

“啊呀,我兒子回來啦。咦,小弟也來了呀?”林江河将手裏的牌推倒,沖牌友道,“正好正好,歇了吧,我得給孩子做飯了。”

“哎喲,你一個大男人做飯吶?你老婆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林江河眉飛色舞的,“做飯,我媳婦是真不如我,不然你們別走,我出去斬點鹵菜,我們搞點酒喝喝。”

“別客氣了。”幾人連連拒絕,清點好東西,不一會兒就全走了。

“小弟晚上想吃啥?”林江河贏了錢,心情很好。

“我不吃了,我就上來看看。”薛問均書包都不曾放下,視線有些躲閃。

林江河也沒強求,收拾起麻将來。

薛問均不着痕跡地摸了一個放手裏,趁他不注意扔到了地上。林江河果然蹲到桌子底下去撿。

薛問均挪了挪位置,趁他要起身的時候伸出手狠狠地對着他腦門來了一下。

“哎喲!”

薛問均立刻捂住桌子邊,露出副擔心的表情:“沒事兒吧姐夫。”

林江河捂着腦袋一臉懵,還是解釋道:“沒事沒事兒,我就是不小心磕上......了?”說到最後,他自己都半信半疑的,這也不是磕着的觸感吶。

薛問均嘴角弧度稍縱即逝,點點頭,一臉認真地肯定他:“是啊,磕了好響一下呢。”

誰叫你迷信說人不吉利的?

人麽,總要為自己說出的話付出點代價的。

咚咚兩聲清脆的敲門聲響起。

“你姐回來了。”林江河顧不上收拾殘局,揉着腦袋走了過去。

4.

門口站着的人一臉緊張忐忑,見到來人才松了口氣。

“阿姨好。”

宋绮滿臉驚喜:“丁遙啊,進來進來。”

她拉着丁遙的胳膊,親熱道:“你都好長時間沒來啦,阿姨都想你啦。是不是大了覺得不好意思了?跟阿姨有什麽好客氣的,阿姨又不是外人。”

丁遙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接過宋绮遞來的牛奶,道了聲謝謝。

三年來,她第一次又來到這裏,萬幸的是沒有遇見林江河,不幸的是她依舊覺得難堪,那些話像是一團巨大的陰影,從她踏入這裏開始,就一直在耳邊重複着,如同魔咒。

她恨不得自己能縮成最小,最好不“污染”一點點地方。

然而越是這樣想,她便越心慌,漸漸地眼前有點發黑,甚至開始反胃惡心了。

恰在此時,宋绮拉住了她的手。那種溫柔的力量,驅散了一些難受。

宋绮滿眼心疼,別過她頰邊的發:“哎喲,瘦了呀。學習吃苦吧?你說食堂哪有什麽好飯菜的,讓你跟林川一起回家吃,你非不肯......”

丁遙安靜地聽她念叨關心,從心髒最軟處翻出些酸澀來。

宋绮說着說着,又笑起來:“馬上就考試啦,考完就好了,到時候你也去北京,跟林川有個照應多好呀。”

“阿姨,我今天來是有事情想問你的。”丁遙吸了口牛奶,直奔主題。

“什麽事情呀?你說。”宋绮先是一愣,随後想到什麽,寬慰道,“你放心哦,學費什麽的不是問題,阿姨可以借給你的,你工作了再還,你就放心考,能考多高考多高。”

“不是的。”丁遙說,“我是想問您,是不是認識吳阿姨。”

“哪個吳阿姨呀?”

“小時候幫我改名字的那個吳阿姨。”丁遙盯着她的臉,不放過一絲變化,“我聽說,吳阿姨家兒子是林川的表舅,是我們吳老師,對嗎?”

“林川告訴你啦?”

宋绮有點抱歉:“不好意思哦,你叔叔那個人最容易上心了。我們不是故意瞞着你的哦。”

“沒事的阿姨,我都懂。我是想起來小時候我也見過吳阿姨,見過薛問......薛舅舅的。”丁遙手指扣着牛奶盒的棱角,“我怎麽覺得跟吳老師一點都不像呢?”

“丁遙啊,你這到底是要找吳阿姨,還是誰呀?”

丁遙頓了頓,道:“我都想找。吳阿姨,我想跟她說聲謝謝,不然我差點就要頂着那麽不吉利的名字了。薛舅舅,我,我也要跟他說謝謝,他以前也照顧過我的。但是吳老師,根本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的。我怎麽感覺,都沒辦法把他跟薛問均等同起來。”

宋绮沒有立刻說話,她靠在沙發上若有所思。

“阿姨,你明白那種感受嗎?就是直覺。”丁遙略微側身,同她面對面,語氣盡可能輕松,“尤其是林川說,薛舅舅十年前就搬走了,前幾年又突然回來,我就覺得好奇怪。人怎麽可能變化這麽大呢?我聽說吳阿姨現在也不在南方住了,吳老師是怎麽聯系上你們的呢?”她蹭了蹭掌心的汗,很刻意地笑了下,“他......我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來頂替的了。”

在宋绮打量的視線裏,丁遙嘴角開始抽搐,笑意即将維持不住。

“丁遙呀,你真是神了呀。”宋绮悠悠地嘆了口氣,“吳老師的确不是問問,哦,問問就是林川的舅舅,他全名叫——”

“薛問均。”丁遙接過話,“我知道的。”

“是的呀。問問,唉......”宋绮又嘆了口氣。

房間陷入沉默中,宋绮垂着頭,好似在回憶什麽。

丁遙又喝下一大口牛奶,保持冷靜。

“當年問問出了點事情,走掉了。”宋绮簡短地說了句,“林川那時候年紀小,又跟這個舅舅要好,我們不忍心告訴他,而且我小姨當時也接受不了,一來二去,問問的喪事就耽擱了,實在不行才拉去下葬的。後來林川問起來,我們就說他們是為了考大學搬走了。他年紀小,不怎麽記事,後來又忙着念書跟小朋友玩,慢慢的就忘掉這件事了。”

丁遙說:“那吳老師是?”

“朋友。”宋绮說,“他是問問的朋友,也是個可憐人。詳細的事情我也不敢問,怕他們提傷心事難過。他是小姨認的兒子,當年為了圓問問的願望,還主動跟了小姨姓,是個好孩子。”

“所以吳老師來教書之後,林川就以為他是薛問均?”

“嗯,我們看他傻乎乎的,就沒說穿。反正這麽多年過去了,沒必要再讓他難過,這麽稀裏糊塗的也挺好的。”宋绮想了想又補充,“你也別告訴他了,保密。就任他這麽想吧。”

丁遙如鲠在喉。

怎麽會挺好的?有什麽好的?

她腦子裏形成一個荒謬又刻薄的詞——替代。

吳遠航替代了薛問均。

他抹掉了薛問均的存在。

起碼在林川的認知裏是這樣的。

丁遙胃裏一陣火熱,連喝幾口冰牛奶都壓不下去。

“阿姨。”她問出了此行的最後一個問題,“吳老師以前的名字叫什麽您還記得嗎?”

“好像是......”宋绮眯起眼睛想了一會兒,“劉東。”

34.只要能活下去

1.

丁遙幾乎沒有停頓,從林川家出來後直奔公交車站。她已經等不及要把這個信息傳送給薛問均,讓他彙總分析了。

她不了解劉東,只知道他是薛問均少有的朋友,假如他就是兇手的話,那麽一切都能說得通了,甚至包括動機——清北。

一個對他們這些生活在小地方的人來說,足夠改變命運的機會。那麽做出些突破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了。

身體微微發熱,丁遙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般接近真相。

丁建華一家正在吃晚飯,見丁遙這會兒回來很是意外,不過一碼歸一碼,他們也沒有要關心理由的意思。倒是丁滔見到她沒再翻白眼,脫口而出:“你怎麽回來了!”

語氣裏說不清楚是震驚多些還是厭惡多些。

丁遙不想回答,但眼看着丁建華夫婦倆也看過來,作勢要問點什麽,便丢下一句“請假了”。

高考近在咫尺,多得是人心态不好學不下去早早回家的,請幾次晚自習不算什麽。

“嗯,知道了。”丁建華并不想知道為什麽,往院子裏看了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丁遙快步走到庫房門口,擰開門把。

幹淨的角落一如往常,但她卻察覺到了不對。

呼吸好像被凍結了,她一個箭步沖到桌前,掀開布頭,電腦上仍在那裏,而顯示器最上邊空空落落,什麽都沒有了。

相機不見了。

2.

“生命初期大腦記憶中樞的細胞快速生長。早期存在的大腦記憶細胞之間的關鍵性連接将被更新替代,因此,童年時期的記憶就不太可能恢複......”

劉東從試卷上擡起頭,“诶,薛問均,你說假如童年時期的記憶變模糊之後又被第三人不停強調,是不是就有可能把第三人的臉替換成記憶裏的人啊?我看電視上那些裝作老熟人的劇情都這麽演的。”

“會。記憶是很不可靠的東西。”薛問均快速在試卷上演算着公式,“植入記憶或者暗示記憶已經被證實過可行了。何況就算是尋常發生的一件事,我們也會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記憶并且深信不疑,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的羅生門。”

寒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人心裏直打哆嗦。

劉東從桌肚裏翻出一副起球的紅色手套,一點點揪着上頭的毛球,奈何數量實在太多,他只得放棄。手套是女士的,尺寸有點小,勒得他指根發疼,但到底是暖和起來了。

一題結束,薛問均停下來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的手指。

“對了,一直沒問你。”劉東說,“你論文的事兒準備得怎麽樣了?”

薛問均擰開保溫杯,倒了些熱水出來。“在寫,但是我不準備用了。”

“為什麽啊?”劉東傻眼了,“這不是你底牌嗎?”

薛問均搖搖頭,點了點書摞上的月考成績單:“這才是我的底牌。”

“不寫了也好,那玩意兒難度真的太大了。”劉東說,“你還是回隊裏吧,春節之後就有個省級賽,你去拿個獎,明年保送評估一定有用。”

“不,我不準備保送了,比賽也算了吧。”薛問均道,“我想把論文寫完。”

“我不懂了,你這不是在浪費時間嗎?都不指望這個了,還寫來做什麽?”劉東抓了抓頭發。

盛了水的杯蓋将掌心烘得熱熱的,薛問均嘴角微翹:“因為有意思。”

“老實說,你這些話講得我好想抽你啊。”

“為什麽?”

劉東強調:“太‘賤’了!”

“我以前也這樣的。”

“不一樣,以前你才不會跟我說這麽多話的,頂多說——”劉東模仿他的語氣,“‘嗯,在寫’。”

塑料水杯裏的水已經涼透,身上熱氣兒又被驅散了一些,劉東喝了半口就停住了,語氣誇張,“我都有點懷念你以前一棍子打不出來個屁的樣子了。”

薛問均:“那樣很好嗎?”

劉東想了會兒,搖頭:“還是現在好一點。”起碼讓他覺得,他真的是當自己是朋友了。

3.

下了自習,薛問均往車棚走,剛彎下腰解開車鎖,就聽見有人叫他。

“薛問均。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啊?”趙曉霜大大方方地說。

他搖頭:“我也要回家。”

趙曉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耳朵有點燙,“啊,為什麽啊,我們不是都......”

“都什麽?”他問。

趙曉霜形容不好,暗示道:“你上次不是送我專輯了嗎?”

“嗯。所以我要送你回家?”薛問均還是不懂其中的邏輯。

趙曉霜也傻眼了,“不不不,我意思是說,诶,我......”

她說不清楚,薛問均也沒催,他把鎖扔進車籃裏,站在車邊等她組織好措辭。

他看了眼手表,估摸着等會兒騎快點兒再抄小路從菜市場裏過,應該能趕上跟丁遙約好的時間的。

“算了。”趙曉霜眼神黯淡,擺擺手,“你走吧,我回家了。”

薛問均雖一頭霧水,但也不認為是什麽大事兒,騎上車走了。

趙曉霜就在車棚裏,看他的身影愈來愈遠,最後混入人潮再也無法分辨。

她氣得想跺腳,但還是忍住了。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光會學習,其他時候腦子一點不轉嗎?

趙曉霜從書包裏翻出一個老大的手電筒,緊緊抱在懷裏,快走幾步跟上人群。

自從南巢變成省會的區以後,就開始了到處“查漏補缺”,好幾條公路在翻新,施工的鐵皮子哪哪都是。

學校邊好幾個路口的路燈都壞掉了,黑漆漆的天色陪着冷風,特別吓人。

不知道是不是黑暗給的心理暗示,這幾天走夜路趙曉霜總覺得有人跟着自己。所以她才想到薛問均,畢竟他們都共同經歷事兒的交情了,他還送了自己最喜歡的唱片,還陪她罰站!誰知道為什麽又忽然一副不熟的樣子了。

趙曉霜心裏直泛嘀咕,眼看着眼前越發黑,便按亮了手電筒。

筆直的光束一下子落在前方,被光閃到的流浪貓怪叫一聲飛快地跑進了路邊的垃圾堆裏。

什麽破城市建設啊!基本的幹淨整潔都做不到,天天光修路,怎麽不修修垃圾桶的!

趙曉霜心裏嘀嘀咕咕地罵着。

等等,聽說最近還有人虐貓,剛才那小貓不會被抓吧?天吶,怎麽會有這麽多變态啊。不會被她碰見吧?

趙曉霜打了個寒蟬,只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

轟——

隔壁路上吊機仍舊在工作,燈火亮成一團,都被鐵皮圍在裏頭,隐隐透出一點光根本照不到跟前。

她都說了!城市建設!能不能滿足點基本需求的!幹點實事兒行不行?

趙曉霜恨恨地想,腳步走得更快了。原本不算大的風,随着她的步伐也變得快起來。

好在她全副武裝,手套口罩圍巾耳捂一個不落,馬尾辮被圍巾箍住将脖子保護得還算暖和。

身後,一聲刺耳的貓叫劃破長夜,仿佛被人踩中了尾巴。

“別叫!”沙啞粗粝的男聲混在貓咪凄慘的叫聲,幾不可聞卻更加可怖。

趙曉霜腳步一軟,險些跌倒。她心跳得很快,覺得脖子上好像有一只冰涼的手。

她死死咬着嘴唇,為避免打草驚蛇,裝成什麽事都沒發生,步子邁得越來越快,最後幹脆跑了起來。

身後的人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目的已經敗露,也跑了起來。貓咪的反抗聲還在繼續,他根本沒有放過它,或許也不會放過自己。

“救命啊!”趙曉霜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眼淚奪眶而出,迎着冷風涼在臉上很痛很痛。

男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伸手強硬地按住她的肩膀。

趙曉霜直覺得半邊身子已經麻掉了,五髒六腑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想跑卻一步都動不了。

電視上演得都是真的,危險來臨的時候,大腦是沒法子正常思考的,就好像她現在,都快死了,還想着電視上演得是真的。

男人的臉隐在夜色中,那雙眼睛落在她微微發顫的手電筒上。他笑了聲,得逞一般,手裏捏着的小貓響發出陣更凄慘的尖叫。

4.

丁遙從來都是無神論者。

她從不相信有什麽東西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即便那東西來路至今未明、展現出來的功能又是如此的突破想象,她都在說服自己——只是現在的科學沒辦法解釋而已。

她手撐在桌面上,視線極其快速地掠過房間裏的一切,接着拉開了抽屜。

鋼筆、鑰匙扣、數據線、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還在,裏面的錢不見了。

兩千四百六十七零四毛,一分不剩。

丁遙心裏反而松了口氣,緊接着是更大的怒火,幾乎要燒光她的理智。

她木着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很快沖了出去。

飯廳裏,丁建華剛喝完酒,支使丁滔去給自己盛飯,笑着逗他:“養大兒還是好啊,現在給我盛飯,以後能給我買酒吧?”

丁滔哼笑一聲,微微昂頭,得意道:“那肯定的。我以後給你買大奔開。”

“你能這麽有本事?”

“當然。”

“哈哈哈,那我等着享你的福。”

丁遙垂眸看着一切,撿起牆邊剛洗完的剁骨刀,拉開紗門,走了進去。

她的出現讓原本和睦的氛圍凝窒了一下。

丁建華笑聲忽然頓住,詫異道,“你怎麽來了?”

剛問完,又看她手裏拿着把剁骨刀,他眉頭皺了皺,“你——”

丁遙快步略過他,将刀握得更緊,徑直來到丁滔面前:“東西弄哪兒去了?”

丁滔只看了她一眼就不在乎地轉回視線,往碗裏盛着飯,不耐煩地回:“你說什麽啊?”

“我的東西,我的錢。”

“你有錢?爸,你聽見了嗎?她有錢!我都說了家裏錢不是我偷的,這下好了,小偷自己承——诶,你幹嘛?”

丁遙将丁滔手裏的碗奪下,摔到地上,擡眼盯着那張讓人作嘔的臉:“東西在哪兒?”

“媽!丁遙瘋掉了!她有病!”丁滔嚷嚷起來。

丁建華也站起身,不滿道:“丁遙,你怎麽回事?跟弟弟能這樣嗎?”

砰——

鋒利的剁骨刀擦着丁滔的手落在桌面上,發出聲無比清脆的響聲。

丁建華夫婦齊齊發出聲驚呼,丁滔直接吓傻了。

丁遙卻不覺得有什麽。她斬了這麽多年的鴨子,從來就不是什麽嬌滴滴的慣寶寶。

不是說她瘋嗎?那她就瘋給他們看。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她面無表情,“我的相機、我的錢,在哪兒?”

5.

“一百五。”

“可你收來的時候明明只花了二十。”

“你聽誰亂講的?這個機型這麽老了,很難得的。”二手店的老板盯着電腦上的鬥地主,眼神沒挪開片刻。

“你給我便宜點。這麽老的機子了,你連數據線都不好配的。”丁遙耐心地跟老板講價,“這樣我也不讓你虧本,五十塊錢,可以嗎?”

游戲失敗。老板露出副懊惱的表情,他敲了敲玻璃櫃臺上的二維碼:“八十,不講價。你要就帶走,不要我拆開收零件了。”

“別別別。”丁遙一咬牙,“八十就八十。”她頓了頓,“您能接我個電話嗎?”

“幹嘛呀?電信詐騙啊?”老板警惕地看着她,“我這都有監控的。”

“不是,我給我家裏人打個電話,讓他們送錢來。”丁遙解釋道。

她所有的錢都被丁滔拿走了,兜裏只剩下坐公交的硬幣了。

“行吧。”老板将手機拿出來,“一個電話兩塊啊。”

“......”

“我開玩笑的。”他笑笑,調出撥號界面給她。

丁遙想了想決定打給班主任,從他那裏找李施雨。把現狀簡單說明了一下後,李施雨也不多問,說自己馬上到。

“老板,能把相機拿給我看看嗎?”丁遙挂了電話,“我家裏人等會兒就過來,我也不會跑的。”說着,她從兜裏摸出來飯卡,“你看這是我飯卡,我真不是小偷。”

“嘿,我也沒說你是小偷啊。”老板将相機遞給她,“這破相機你要幹啥呢?拿過來那會兒那小孩兒還給弄摔了。”他指給她看,“漆都掉得怕死人的了。”

丁遙連忙接過來看,好在一切正常。

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鐘,林川氣喘籲籲地到了門口。

他額角的汗順着臉淌了下來,校服濕了大片,跑得有點接不上氣。

“呀,這是你家裏人啊?”老板鬥地主還抽空打趣了句。

“怎麽你過來了?”丁遙有些愣。

“他們都得學習。”林川走到她身邊,從口袋裏掏出錢遞給老板,“而且沒帶那麽多錢。”

老板很少收現金了,跑到後面去找零錢。林川手撐着櫃臺,偏頭看她:“為什麽找李施雨不找我?”

他很在意自己不是丁遙危難時刻的首選對象。

丁遙頓了頓道:“我總不能跟老師說找你吧。”

“真的?”林川狐疑地盯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被櫃臺裏的冷燈映得泛光。

還有,不想讓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想讓你看到這麽難堪又窘迫的丁遙。

她垂下眸,違心地點點頭:“真的。”

林川送她回了家,路上餘江即将開業的商場正在宣傳,巨大的 LED 屏上滾動播放着開業那天會有的活動。

丁遙望着車窗出神,手裏的相機終于讓她安心。

“哎呀。”林川忽然一拍腦門,“我一直忘記跟你說了,上回你生日,我讓你周六等我,你記得嗎?”

丁遙點點頭。

“還作數的。這次等高考之後吧。”林川說,“你好好考知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霓虹燈遮蓋住了蒼白的顏色,将她的臉照得生動又好看。

林川一時出神:“丁遙,有人跟我說,我不懂你。”

丁遙一愣。

“我記得你小時候可牛了,讓我叫你大姐,還總打架,後來你就變得安靜了,變得有點兒......慫?我說不好,但不是罵你啊。人家都說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正常變化,我信了又不信......唉,我也說不清了。反正公式都需要在題目裏融會貫通的。我認識你很早,應用這步還差點兒。不過沒關系。”林川說,“我興許真的不怎麽懂你,但是我會努力明白的。所以,不要拒絕我答題。”

少年簡單卻真摯的剖析來得突然,心跳也在這一刻猛烈加速。

林川直視着她的眼睛,不給她一點點躲避的機會,将請求說得不容置喙:“聽到沒有,不要拒絕我。”

6.

生活是最奇妙的東西,它用巧妙的方式讓天堂和地獄共存,共存在同一個維度,甚至是同一個人。

飯廳裏燈火通明,飯桌上的菜已經收了個幹淨。

丁建華夫婦坐在桌邊,丁滔坐了個稍矮的板凳,八仙桌上放着一只嶄新的 SWITCH 和若幹游戲卡。

什麽情況已經一目了然了。

去院子的門鎖住了,走不得,一家人似乎等她很久。

“他剛才都說了。”丁建華先開口,只簡短地概括了一句,就将矛頭指向她,“你的錢都是哪兒來得啊?”

“肯定偷的呗。”丁滔小聲道。

“你閉嘴!”丁建華喝他一聲,看向丁遙,“你說。”

丁遙毫不留情地複述真相:“哦,你弄清楚了丁滔偷了我的錢是吧。”

丁滔臉上火辣辣的,擡頭死命瞪她。

以前他又不是沒拿過她的錢,她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嗎?鬼知道今天犯的什麽病!

丁建華适時地咳嗽了幾聲,道:“這個事情是滔滔不對,我們會教育他的。”

“嗯。”丁遙點點頭,“那我的錢呢?”

“那肯定要給你的。”陶四萍在一邊說說,“拿了你多少?”

丁遙有零有整地報了出來:“兩千四百六十七塊四。”

丁建華面露驚訝,“滔滔說只拿了你五百啊。”

“放屁。”丁遙說,“這個游戲機起碼要兩千多吧,他只拿了五百那剩下一千五哪來的?”

丁滔同樣一臉迷茫,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勢必要給她添堵:“對,我就拿了五百,剩下一千五是我壓歲錢不行嗎?”

“你——”丁遙氣得又想找到。

可她剛才發瘋的事情還歷歷在目,一時間屋子裏所有刀都被收了起來。別說刀了,連個多餘的板凳都沒有。

她在一看,丁建華一臉平靜,陶四萍面露難色,加上丁滔一臉得意,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們這一家子合起夥來,演戲呢!

丁遙氣得發抖,丁滔看準時機,猛地将手伸到她褲子口袋裏。她吓得本能一躲,卻已經晚了,那支紅色相機已經被丁滔握在了手裏。

“你還給我!”

丁滔立刻将相機放到丁建華手裏,丁遙動作頓住,生硬道:“還給我。”

“本來滔滔說你偷偷玩,不學習我還不信。”丁建華耷拉着眼皮,颠了颠相機,“現在看确實是了,為了這麽個破玩意兒,你都要動刀子了,真是沒出息。”

丁建華就坐在烤鴨爐邊,此時他打開爐子的玻璃門,将相機伸到邊緣,“這麽個害人的東西,巴不得燒化掉才行。”

“你敢!”丁遙眼睛瞪得通紅,“你要是敢扔,我就出去說你殺人。我去報警,我去跟街坊面前喊,把事情鬧大,我讓你臉都丢光!”

丁建華笑了聲,将手收回來:“你看看你,要考大學的人了,像什麽樣子!我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書,結果供出你這麽個白眼狼?你去鬧,最好鬧去警局,鬧去精神病院,我丢臉算什麽?讓你償願才是真的。

我保證,只要你鬧了,一定讓你好好調查,讓你在裏面呆上半個月。”

丁遙渾身的血液都冷卻了。

她太知道丁建華這番話的意思了。考大學,她還要考大學。那是她唯一的、離開這裏的希望。

“戶口本上我是戶主,你是我‘女兒’,法律上講,我是你監護人,往遠了講,就算你長大了也要拿錢養我的。”丁建華将相機塞到口袋裏,“往近了講,你能不能去考試,是我決定的,懂嗎?”

“錢,你嬸嬸會拿給你。”他站起身,背仍舊佝偻,頭頂也依然稀疏,“至于這玩意,我幫你保管,高考之後,再說吧。我這是為你好。”

她是生長在這個家裏的寄生蟲,頂着“女兒”的身份,卻可以在任何時候被按上一個“瘋子”的名頭,被随便扔掉。

她只能把自己變成一塊沒有個性的石頭,順從地接受一切要求。

因為,她要活下去。

她一定要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

35.冒牌貨

1.

丁遙又沒有赴約。

電子日歷跳過新的數字——2009.12.05。

這是從二人聯系上以來,她第一次沒提前留言的情況下爽約,還是三次。

薛問均接連留下紙條詢問情況,然而每一次等到早上,書桌仍然會放着那張問話的便簽紙。

他腦子裏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相機失效了。

薛問均沒有慌亂,首先思考的是在自己有意識防範的狀況下能不能順利活下來。既然已知時間是線性的,那麽只要自己能活下來,就一定能再跟丁遙見面。

動機方面,他已經跟劉東表态過自己不會參加保送了,告訴劉東就等于告訴了準備保送的其他人,出于競争的動機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其他的就是查勇亮,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是怎麽招惹到他了。不過可以按照丁遙的建議在 26 號之前把人禁锢住,這樣只有一點冒險——他只有在 26 號當天才能知道兇手到底是查勇亮還是誰,一旦猜錯很可能還是會死。

最後的下下策就是躲,休學直到高考,考完躲得遠遠的,躲到 2019 年再回來“遇見”丁遙。

思路清晰了,具體做法還有待考量。

與這種情況相比另一個可能才更失控——萬一是丁遙出事了呢?

薛問均焦躁地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蹭地一下站起來。

劉東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了一跳,只見薛問均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麽。他剛準備張口問怎麽了,薛問均就收拾起了書包。

“你幹嘛呢?”劉東擡頭看了看黑板上方挂着的時鐘,“馬上就晚自習了。”

“幫我請個假吧。”薛問均胡亂塞了幾張卷子,又抓了根筆,“就說我不舒服。”

“真不舒服啊?”劉東看得一愣一愣的,嘀咕道,“那你注意點兒,這大冬天的,別要風度不要溫度。”

薛問均應了聲,背上包從後門走了。路過窗戶時他随意望了一眼,教室中間的位子很擠,空出的那一塊兒在書堆裏很不明顯。

他腳步一頓,又折返回去,問劉東:“趙曉霜沒來上課?”

“大哥,人家都連着三天沒來了。”劉東一臉無語,“你還沒發現嗎?”

“為什麽?”

“不知道啊。老楊也納悶呢,之前給她家長打電話呢,沒打通。也不知道現在聯系上沒有。”劉東眼睛微眯,語氣調笑,“你什麽時候這麽八卦了?這點事兒還要問清楚啊?”

趙曉霜是薛問均唯一想到的、能讓自己跟查勇亮扯上關系的中介,在這個當口忽然不來上學,他很難不多想。

車棚裏她的請求重新又在耳邊響起,薛問均心中湧起陣不安。他好像做錯了一些事。

“趙曉霜家在哪兒?”

“啊?”

“是不是在老城區附近?”

“對,文明商城後面那片兒安置房......怎麽了?”

“沒什麽,随便問問。”薛問均說,“記得幫我請假。”

2.

丁遙再一次對着空蕩蕩的屏幕發呆,盡管知道再怎麽做,被沒收的相機也不會出現,她還是習慣了每天掀開布頭看一看。

她收拾好書包出門上學。

今天在前面看店的依舊是陶四萍。

昨天早上她也在這兒,等丁遙出了門才追出來還錢,背對着店門口的監控從圍裙兜裏摸出一沓東西塞到她的校服褲子裏。

“拿好了。”陶四萍眼白渾濁,看上去疲憊不堪,她欲言又止,最後只留下一句:“別再被拿去了。”就退回到店裏,提聲音道,“五張,沒少你的。”

丁遙手伸進口袋裏,立時就發覺到了手感的差距。她抽出手,一直到了班上才将錢掏出來數清楚。二十五張,兩千五。

放學到家,丁遙經過櫃臺,打開那扇窗口,從口袋裏翻出一把零錢,放到臺子上。

陶四萍驚訝地擡起頭。

少女單薄得像癟掉的鹽袋,眉眼中卻又透着種不相符的堅毅。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陶四萍才去看那一堆捏在一起的零錢。這麽多年做生意的經驗,讓她一眼就得出了個數字——三十二塊六。

陶四萍忽然笑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

6 月 1 號是餘江一中發高考準考證的日子,同時也意味着放假。

丁遙心裏清楚這算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今天過後,一中要開始布置考場,所有學生都不準進,而吳遠航作為老師是要留在學校配合工作。

她想過了,既然相機只能等高考結束才會回到自己手裏,那她就利用好高考之前的時間,找好突破口。

假如劉東真的是兇手,那麽他能逃脫制裁成為“吳遠航”就足以證明他的能力。也許 2009 年的劉東真的可以瞞天過海,但 2019 年的吳遠航被時間腐蝕後真的還能這麽滴水不漏嗎?

她不相信。

為了清出考場,高三所有學生都要把書拿回去,丁遙這個星期已經陸陸續續收拾過很多回去了,所以今天格外的輕松。林川早早就被保送,東西更少,不過他還有個額外的工作——幫吳遠航搬家。他不打算再住教師公寓了,要徹底搬回秀水亭。

丁遙背着包埋伏在二人必經的路上,裝作偶遇,提出幫忙。

吳遠航沒什麽意見,林川更不可能說不。丁遙被分到一個行李箱,樣式很新,外頭的塑封膜都沒撕,在陽光下閃閃的,很是刺眼。

門口的鎖換成了指紋的,林川手裏的鑰匙就此作廢。

吳遠航笑道:“我等會兒把密碼告訴你。”

門一打開,迎面而來一股木頭的味道,有些許刺鼻。角落裏空氣淨化器“轟轟”地工作着,眼前的房間布局雖然沒變,但家具都扔了個七七八八。

“你裝修啊?”林川好奇地問。

“嗯,自己住就準備按照習慣弄得舒服點兒。”吳遠航去到廚房洗手,“你倆把東西放這兒吧。”

林川将手裏的指向放下,又看到丁遙,高聲問道:“行李箱也放這裏嗎?”

“那個放房間裏。”

“好。”

林川伸手去拉箱子,丁遙卻沒松手。“我去吧。”

3.

卧室裏的東西幾乎全部清空了,書架消失不見,原本明黃色的櫃子也變成了白色。書桌上光溜溜的,照片已經不見,貼好的半卷牆貼邊還放着。假如丁遙晚來幾天,估計就完全認不出這是薛問均的房間了。

這個認知讓她很不爽。

吳遠航明知道這是誰的家、誰的房間,卻還是把它篡改成了自己的。而且沒有一個人對此持反對态度。總是嚷嚷着“不能忘記”的薛志鵬消失了,教育人“別那麽自私”的吳佩瑩也沒有出現,好像他們根本不在乎這裏原來的人是誰一樣。

“你好像對這裏特別有興趣。”吳遠航的聲音在冷不丁出現,丁遙背後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走過來,神色一如往常的和煦親切,丁遙以前覺得他是個好人,現在卻覺得那只是層面具。

“林川媽媽都跟我說了。”吳遠航将扣在架子上的相框重新翻過來,“真沒想到,你還記得他。”

丁遙脫口而出:“我不該記得嗎?”

吳遠航一愣,繼而笑開:“怎麽會?”

“我的意思是——”他眼眶微微潮濕,手指摩挲着照片,聲音漸沉,“幸好還有人記得他。”

丁遙并沒有被這句冠冕堂皇的話打動,仍舊觀察着他的神色。

“喏,這個,就是我。”吳遠航自顧自地将照片指給她看,“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睡過頭了,還是我去班上叫的他。”

他的眼睛裏浮動着某種懷念和憧憬,“我當時就說,他不認真,這都高中最後一次運動會了,最後一次拍合照的機會了,多難得啊。他跟我說,不是最後一次,明年六月,還會有畢業照的。”

可是沒有了。沒有明年了。這就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張合影。

“他到底是為什麽才走的?”丁遙斟酌着開口。

“怪我。”吳遠航垂下眼皮,說,“我沒有及時發現不對勁兒,讓他做了傻事。”

“所以他是自殺?”

“嗯。”

“不可能!”丁遙覺得荒謬。薛問均會不會自殺,難道她會不知道嗎?

吳遠航苦笑:“我也覺得不可能,但事實就是如此。”

“這麽說他是吞藥了?”她故意問。

“不是。”吳遠航略微遲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書桌的邊緣,“是在這裏,抵着刀。紮到心髒,沒有救了。”

“老師,我們學過生物的。”丁遙垂下眸子,裝成一個單純好奇的學生,“生物學上來說,割腕都要割兩次才會成功。而大多數人是下不去第二刀的,捅心髒這種辦法,疼痛會搶先讓他退縮,這是一個很笨的方法。”

“是啊。”吳遠航點點頭,悵然若失,“是很笨,但他偏偏就選了。”

丁遙腦海中已經掀起了風暴,她想找到一個問法窺探他的真面目。

吳遠航道:“我知道你什麽意思,當時我們也都不相信,可幹媽自己就是警察,這種事情,但凡有疑點,她都不會放過的。”

“直系親屬的案子她能接手嗎?十年前的刑偵技術跟現在能比嗎?”丁遙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她頓了頓,“而且他沒有動機不是嗎?”

“那看來你還是不了解他。”吳遠航說着,輕輕笑了,似乎是自嘲,“是啊,你認識他的時候才多大,估計現在連他什麽樣兒都忘記了吧。”

丁遙抿了抿嘴角,按捺住複雜的情緒。

大人們想當然地覺得他們什麽都不會懂,并将這種傲慢和輕視植入每一句話、每一個舉措裏,她要做的不是急切地展示自己的獠牙,而是要浸在這種輕視裏抓住他的失誤。

“他的情況很複雜,我不能跟你多說什麽,但我可以告訴你,在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有這個端倪了,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在那個時候爆發。”吳遠航拉開抽屜,将相框放回去,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他受不了的是那種凝視。”吳遠航說,“他一直有個超越不了的對象,是他怎麽努力都無法超越的人。那個人是他的陰霾,是他整個人生路上的過不去的山。他試圖挑戰,但失敗了。他的成績一路高歌猛進,前途光明,但他依然被捶到了谷底。就好像現在......”他打開陽臺的窗戶,任由風裹着雨絲飄進來,“太陽很好,但天空依然在下雨。”

而對薛問均來說,他甚至從來沒有見過太陽。

這樣的動機,已經足夠了。

“我不接受。”丁遙沉默半晌,道。

她擡起頭,“他不會自殺的。因為他答應過我,十年後會來見我。他信守諾言,答應我的事情都會做到,根本不會出爾反爾。”緊握的拳頭裏滿是黏膩的汗,她大膽地直視着吳遠航的眼睛,直白地試探,“所以,那是謀殺。”

屋內安靜,林川一早就被打發出去買東西了,現在還沒回來。

“其實——”風聲将吳遠航的聲音吹得散漫。

他話鋒一轉,仿佛如夢初醒,又好像是她說對了什麽通關的密語。鏡片之後的眸子裏閃爍着微光,是不甘心,是找到知己的興奮,亦是篤定,“我從來就不信那是自殺。”

36.亂麻

1.

丁遙望着被打濕的窗臺,心裏卻越發迷茫。

思忖之間,吳遠航又開了腔:“所有人都告訴我,他是自殺,可我從來都不覺得。即便他留下了遺書,即便找不到其他證據,但我就是有一種直覺。”他微微擡頭,望向窗外,“這麽多年來,我都想找到一點東西來證明這種直覺。我很慶幸,自己成為了他的親屬。只要找到證據,我就可以申請重新調查。”

他說得信誓旦旦,眼神像極了懸疑電影裏追兇幾十年的人,可丁遙就是覺得有地方解釋不通。

作為兇手,吳遠航要做的應該是咬死自殺不松口,打消她這個不懂事的小屁孩兒所有的奇怪念頭,他沒必要說什麽自己也不信之類的話。

而就算吳遠航不是兇手是一個想要幫薛問均翻案的人,也不至于跟一個沒用的局外人剖析自己的內心想法。她可不信,僅憑着自己這幾句話就能夠讓他引為“知己”。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吳遠航的舉措都很不合理。

丁遙甚至開始懷疑是自己的判斷出現了錯誤。

難不成是因為他追兇十年太孤獨,而自己同樣報以懷疑,又毫無威脅,才讓他放松了警惕的?

“那你懷疑誰呢?既然是謀殺,一定有兇手的,您覺得誰殺了他?”

吳遠航收回視線,到此刻才正視起眼前的女生來。與此同時,他的理智和戒備也一點點回籠,“不,現在到你了。”

“什麽?”

“說說你和他吧。說說你都知道些什麽。”

“他來接過林川,我跟林川是同桌。”

“這些我都知道了。你的名字是幹媽改的,這我也知道。”

“那還要我說什麽?”

吳遠航已經沒了剛才傷春感秋的模樣,探究的視線朝她望過去。“十年前,你才幾歲?光憑這些,你會記得他這麽多年?”

“他......”丁遙沒想到會有這出,只好硬着頭皮編:“我們也是常見面的。”

“是嗎?林川可從來沒給我提起過。”

“嗯,不是在學校,是在我家。”丁遙頓了頓,腦海裏的畫面愈發清晰,竟同她的謊言不謀而合,“他......經常來......斬鴨子。”

2.

“十六塊錢一只,半只九塊。”

玻璃櫃臺裏的烤鴨油光鮮亮,整整齊齊地放着。中年男人站在後方,動作利落地将半只鴨子分解成勻稱的小塊。

薛問均站在人群後,眸子微垂,餘光看向男人腳邊。

細小的身影縮成一團,蹲在鮮紅的盆邊,掬起涼水澆在磨刀石上,銀白的刀刃随着動作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耳朵從黑漆漆的頭發裏鑽出來,凍傷的地方發紫,好像一捏就要化了。

“刀拿過來。”中年男人催促道。

那道影子便将刀上的水痕擦去,遞給他,又接過鈍掉的另一把。

薛問均此刻才看清她的手。臃腫得不像樣子,關節處的凍瘡泡得發白,大塊的皲裂和破皮,流出的血膿就在傷口上覆蓋着,結成了塊兒。

即便如此,她還是接過那把菜刀,蹲回去,繼續将手泡在水裏。

“學生,你要什麽啊?”

“半只烤鴨。”薛問均說着,從口袋裏摸出張十塊錢。猶豫再三,還是道,“叔叔,你讓個小孩兒磨刀是不是太危險了?”

“不會的。這點小事兒她幹不了那成什麽了?”中年男人爽朗地笑了兩聲,“是吧丁遙。”

小丁遙置若罔聞,只是手裏的動作更沉了。

“那也讓她戴個手套吧。”薛問均道,“她這個凍瘡不治嗎?”

中年男人飛快地瞥一眼丁遙,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嫌她手髒是吧?”

薛問均皺眉:“我不——”

“沒聽見嗎?”中年男人用鞋子碰了碰她的後背,命令她,“去,到後面洗手,洗幹淨。”

小丁遙終于無法忍受這近乎侮辱的舉動了,将刀往水盆裏一砸,反手拍着他鞋碰到的地方,擡高音量道:“別碰我!”

“你是什麽大小姐嗎?”中年男人被下了面子,臉色很難看。

小丁遙不說話,走到另一邊,拍打衣服的動作越來越重,借此宣洩着不滿。

中年男人也見怪不怪,他将鴨子裝好,連同零錢一道遞給薛問均,“慢走。”

薛問均欲言又止。心中即便有不平萬千,他能做的還是沒有。他不得不認清一個現實,即便十年的距離不存在,自己對丁遙仍舊無能為力。

他只能低頭道歉:“叔叔,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您別罵她。”

“不會不會。”中年男人的氣惱轉眼就消散,“這小孩就是不懂事兒,說兩句就行。”他聲音拔高:“下次再頂嘴,你別想去上學。”

“我為什麽不去?”小丁遙高聲回道,“老師說了,我們是義務教育,每個人都要上學,不上學犯法。”

“那你怎麽不去老師家住,你怎麽不吃她的喝她的?你想走就走。”

“你把錢給我。”

“什麽錢?我還沒問你要錢。”

“頭發!”她眼眶罕見地紅了,“賣頭發的錢!”

薛問均險些罵人,但他清楚這樣只會讓小丁遙的處境變得更糟。

中年男人的注意很快又被新來的客人吸引走,顧不上這場鬧劇。

薛問均走到小丁遙身邊,頓住腳步。

丁遙見他望過來也不甘示弱地回看過去,沒有半分局促或者不自在。

薛問均蹲下身子,平視她的眼睛,“你記得我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小丁遙很小聲地接話,随後将臉扭到一邊,“再見。”

薛問均看了眼在忙碌的老板,從口袋拿出一張紅票子,“我想給林川買一副手套,但是我沒有時間。”

小丁遙疑惑地看着他。

“所以,我能不能雇你去給我跑腿?”薛問均道,“剩下的錢是我給你的報酬,你給自己也買一副,行不行?”

她看了看他的掌心,搖搖頭:“這太多了。”

“那就再買個帽子。”薛問均将錢折起來,塞到她的口袋裏,“而且以後或許我還要雇你跑腿呢。多餘的錢,你記賬,算下一次的費用行不行?”

小丁遙眨了眨眼,明顯對這個提議心動了。“那一次多少錢?”

“你覺得多少錢好?”

“雇我很貴的。”小丁遙抿了抿嘴角,“一次起碼兩塊。”

薛問均嘴角微揚,“我給你二十。”

“為什麽?”小丁遙瞪大了眼睛,覺得眼前的人簡直是個傻瓜。

“因為......”薛問均頓了頓,故作深沉,“我有錢。”

小丁遙翻了個白眼。

他笑起來,擡頭摸了摸她的頭發,很細很軟,像一顆毛桃。

“下次見。”

3.

燈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即便如此,趙曉霜還是要花很長時間來确認房間裏沒有其他人。

那天晚上,她出其不意給了對方一腳,這才跑回了家。

隔天一早她爸媽就陪着她去派出所報了警。那段路上沒裝監控,根本查不到是誰,趙曉霜又提到虐貓的傳聞,警察說會去核實,讓她回去等調查結果。

這一等就是三天,她不敢出門,生怕再遇到那個變态。

客廳電話響起來,是爸媽打來的,說單位要加班,叫她一個人在家煮點水餃吃。

趙曉霜吃不下,挂了電話,走到陽臺邊,打開條窗縫,呼吸着新鮮空氣。

老城區的建築雜亂,即将大改,這棟安置房也得拆遷,頂多到臘月,她就要搬家了。

天色漆黑,閃爍的霓虹似乎将這個茍延殘喘的城區具像化了。

她細細打量着承載着她回憶的每一條路,要将它們刻在腦子裏。

忽地,熟悉的身影闖入路燈的光影裏,他停停走走,昂頭打量着這片安置樓,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趙曉霜揉了揉眼睛,将窗戶拉開,伸出頭,叫他:“薛問均。”

少年果真擡頭,視線同她對上。

萦繞在心頭的陰霾驅散了些,她嘴角揚起笑,問:“你來找人嗎?”

薛問均單刀直入:“你方便下來嗎?我有事情問你。”

趙曉霜剛準備說好,又想到外面漆黑的樓道,遲疑道:“還是你上來吧。”

“你是說有人跟蹤你?”薛問均眉頭緊鎖。

趙曉霜點點頭。她夾起一塊鴨肉,咬了口。

烤得脆香的鴨皮迸出油脂,将有些幹的鴨肉中和得恰到好處。

“他跟蹤你多久了?”

“不知道。”趙曉霜說,“我其實老早就有那種被跟着的感覺了......你也知道感覺這個東西太玄乎,我說出來也不一定有人信的。所以我就走得很小心,還讓我爸媽送了我一段時間,但一點異樣都沒有。直到前幾天那種感覺又出現了,我就想找你,但是......”

但是他不解風情。

“抱歉,我當時不知道情況。”

趙曉霜擺擺手:“我當時沒跟你說實話,怪不到你頭上。”

“你說跟蹤你的那個人還虐貓是嗎?”

“這個是我猜的。他抓我的時候手裏還拎着貓呢。要不是這個,我還不一定能跑掉。最近附近流浪貓變少了很多,據說有人扔垃圾的時候看到過小貓屍體。”

“是什麽樣的屍體呢?”

“這個各種說法都有,開膛剖肚什麽的,反正不是自然死亡有的樣子。”趙曉霜打了個冷顫,“也不知道小貓怎麽樣了。”

她可以跑掉,小貓可不行。

薛問均手指敲着膝蓋。

一個熱衷于解剖小貓的跟蹤狂,跟蹤的對象還偏偏是趙曉霜——将他跟查勇亮關聯起來的中介。

從條件上看這個跟蹤狂也能跟殺他的兇手對號入座,可問題在于沒有動機。

迄今為止,他沒有跟這些懷疑對象有任何的正面關聯。

他不信這世界上有毫無動機的謀殺。要麽是他錯過了什麽關鍵信息,要麽就是這個動機還沒有完全顯現。

見他遲遲不說話,趙曉霜将另一副筷子遞給他,試探道:“你真不吃啊?”

“不用了。謝謝。”

“唔,好吧。”

薛問均沉默片刻,問:“你要回去上學嗎?”

“當然了,明年就考大學了。”

“嗯,以後晚自習,我送你回家吧。”

“哦......什麽?!”

趙曉霜驚訝地望着他,“你送我?你順路嗎?”

“不順。”薛問均誠實道,“但我可以騎車帶你。”

在無法排除查勇亮的情況下,他不能讓趙曉霜出什麽差錯。

趙曉霜愣愣地望着他,耳朵毫無預兆地燙了起來。

“不行嗎?”薛問均頓了頓,“我沒有惡意,也不是對你有......那方面的想法,我只是......大家都是同學——”

她垂下頭:“哎呀,你別說了,我都懂的。”

口是心非嘛。

而且他可以來保護她,她巴不得呢。

薛問均松了口氣:“好,那你什麽時候上學,跟我說一聲。”

“明天。”趙曉霜眉眼間是抑制不住地喜色,“我明天就要去上學。”

4.

時間過得很快,薛問均習慣了每天晚自習前先去丁遙家買半只烤鴨,每次他都能在碰見丁遙。

她大多數時候都在磨刀,偶爾會代替那個中年男人站在案板後,生疏地斬着鴨子。她力氣太小,鴨子斬得七零八落的,但因為是小孩兒,所以大多數客人都會諒解。

她依然沒有買手套,因為不是自己的錢,她絕對不花。

有幾次,他遇見過丁海。這麽冷的天氣,丁海依舊熱衷于穿校服,尤其胸口處“餘江二中”的字樣,永遠顯眼。丁遙幹活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嘴裏催促着她去玩,卻沒有要接手的意思。

還有個很小的小男孩兒,三四歲的樣子,坐在門口,丁遙則蹲在旁邊,往他嘴裏喂飯。

這一大家子,似乎全靠着丁遙照顧。

薛問均做不了太多,他處于一個尴尬的年紀,既無法以一個大人的身份跟那家子人講道理,又沒辦法整天蟄伏在小學,時刻關注丁遙。于是他只能對着小林川耳提面命,讓他對丁遙好一點。

“你是不是太胖了?”他這樣說着,從小林川碗裏挖走一半米飯,“少吃點,健康。”

小林川不樂意,嘟嘟囔囔的。

“如果你一直不健康,就永遠沒辦法幫丁遙。”薛問均給他灌輸想法,“你也不想一直都靠人家女孩子保護吧?不丢人嗎?”

這話算是戳中了小林川的軟肋,他一邊不服輸地說自己才不會讓丁遙保護,一邊又默默地停下了盛第三碗飯的動作。

吳佩瑩将舅甥二人的互動看在眼裏,滿心欣慰。

桌角多了一塊巧克力,薛問均疑惑地擡頭,看到趙曉霜的背影。

劉東湊過來:“有情況哦。”

“沒有。”

“編,你再編?”劉東朝巧克力處使眼色,“都熟成這樣了,還沒有呢?”

薛問均用筆将巧克力撥給他,再次否認:“真沒有。”

“行行行。”劉東将巧克力放到口袋裏,“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月亮如水,北風無孔不入,給稀松的枝桠又一場考驗。

薛問均在巷子口停下車,趙曉霜也從車後座上跳下來。

“這麽多天了,還不裝燈。”她嘟囔了句。

自行車射燈照亮的範圍有限,她按亮手電筒,跟薛問均并肩,“皮帶傳動裝置我是真的做不來,你物理到底怎麽學的?為什麽回回都能考這麽高分數?”

“做題目。”他給出一個簡短的答案。

趙曉霜接不下去話,看了看手腕的電子表:“呀,今天都十二好了,十二月馬上又過去一半了。”

“嗯。”薛問均擡頭看了看天,“時間過得真快。”

假如按照相機的時間差計算,2019 的丁遙那裏應該是 6 月 7 號了,高考的第一天。也不知道她考得怎麽樣了。

“你聽說過 2012 世界末日嗎?瑪雅人的預言,2012 年的 12 月 21 號黑夜降臨後,黎明不會到來,世界即将毀滅。”趙曉霜摸了摸下巴,“這麽說,我們只能再活三年了。”

“不會的。世界不會毀滅。”

“你怎麽知道?未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薛問均嘴角揚了揚,“說不準,但我知道。”

因為他有一個來自未來的朋友。

“高考以後,你準備做什麽?”趙曉霜問。

他搖搖頭:“不準備做什麽。”

自己能不能活到高考還是個未知數呢。

“想想嘛。你從來沒想過以後嗎?”

“本來沒想過。”他頓了頓,“最近會想。”

“想些什麽呢?”

“想......2019 年。”

“哇,十年啊,這麽後嗎?”

“嗯。我喜歡 2019 年。”

“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是喜歡。”

“好難得哦。能從你嘴裏聽到喜歡。”趙曉霜道。

薛問均垂下眸,沒有說話。

趙曉霜習慣了他的冷淡,也不繼續,而是問:“你知道我想做什麽嗎?”

“不知道。”

“我想做高中那些被禁止的事情,上網、喝酒、還有......”她心頭劃過幾次扭捏,“跟我喜——”

薛問均的臉逆着光線,變得模糊,他捂住她的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耳聽着什麽。

他靠近她,從她手裏拿過手電筒。兩個人的影子拓在牆上,重疊在一起。

他的手掌已經離開,趙曉霜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心跳得快要爆炸了。

薛問均示意二人繼續往前走,幾步之後,他忽然掉轉手電筒,直直地朝着某處照過去。

原本隐在黑暗中的影子終于現出原型,他伸手擋住臉,掉頭往外頭跑。

“站住!”薛問均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

趙曉霜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推着自行車跟了上去。

那兩人個子都高,遠不是她能追上的,更別提,她還推着車。

等趙曉霜氣喘籲籲地找到巷子口大路上的時候,就見那兩道人影已經厮打到了一起。她當機立斷,跑到路邊的電話亭報了警。

派出所剛巧有警察在附近執勤,很快就趕了過來,将兩人分開。

也是到這個時候,趙曉霜才看清那個挂了彩的變态。

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查勇亮?”

5.

因為前不久才報過案,這次到了派出所,很快就匹配上了記錄。

趙曉霜的父母第一時間趕了過來,薛問均也聯系上了吳佩瑩,至于查勇亮原本就有過記錄,家裏人電話死活打不通,問他地址也滿臉無所謂,總之就是不吭聲。

吳佩瑩擔心地将薛問均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恨不得立刻帶他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我沒事。”薛問均将事情經過講了個大概。

“我再說一遍,我沒跟蹤。”查勇亮滿臉戾氣,“你少他媽扯淡。”

薛問均蹙眉,吳佩瑩将他護在身後,“你再說一句?”

查勇亮:“你讓我說我就說咯,你他媽真沒種,遇事兒就躲在媽媽後面,不會回家還要喝奶吧?”

“你——”吳佩瑩被他的口無遮攔吓到了,一時氣結。

薛問均拽着她的胳膊,道:“你去看看趙曉霜吧,她吓到了不一定講得清楚。”

等到長廊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薛問均才看着他道:“我惹過你嗎?”

查勇亮手被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只能任他這麽居高臨下的打量,很是不爽,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

“我看得出來,你很讨厭我,但事情要有理由,你為什麽讨厭我?”薛問均仔細看他的表情,“你喜歡趙曉霜?”

“少扯沒用的。”查勇亮不耐煩地說,“我就是看不慣你,需要個狗屁理由。”

“好吧。那為什麽跟蹤?”

“你在審我?”查勇亮嗤笑一聲,“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你知道自己在犯法嗎?你會坐牢的。”

“狗屁。天底下路那麽多,你能走,我不能走?”

薛問均靠着牆,“那貓呢?是你抓的嗎?”

“你胡說什麽?”查勇亮瞪他,“誰他媽跟你說貓是我弄死的?”

“我好像沒說貓死了。”薛問均略微颔首。

查勇亮惱怒道:“我真他媽受夠了。你少擺出這個吊臉來,我不是那些好學生,覺得你成績好就是個好鳥。你成績好是能怎麽樣呢?憑什麽你們說什麽就要是什麽。你說我犯了法,我就得犯法,說我變态我就是變态?怪不得劉東天天巴着你,你們倆根本就是一路貨。拳頭做不得狠,就他媽随便整個罪名往人頭上扣。”

薛問均沒想到這件事還會牽扯到劉東:“你什麽意思?關劉東什麽事?”

“怎麽不關他的事,難道不是他天天說老子殺貓的嗎?那個沒種的,只敢對女的動手,對他那個爸就一點辦法沒有了,挨打還得求着我去保護他。我不送他,他就不敢回家,哈哈,你現在去看,搞不好還能在學校門口看到他呢。我真是糊了心了,信他的鬼話,還真可憐他,結果呢,他媽的在外面亂七八糟地講。”查勇亮惡狠狠地說,“你們最好別落在我手上,我他媽遲早弄死你。”

薛問均心一跳,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對面的監控,道:“随便你。”

“筆錄我明天再來做。我要先去找一下我同學。”薛問均找到吳佩瑩:“還有,他剛才有威脅我要殺我。”

吳佩瑩現在聽不得死字,“他敢!”

薛問均“嗯”了一聲,“監控應該拍下來了,調一下就能看到。我不和解。”

“那肯定的,他這個性質本來就很惡劣了。核實跟蹤的事實之後不關個半個月的放不出來。”吳佩瑩道。

半個月剛好跟 26 號的日期錯開了,正合他意。

6.

薛問均從學校一路騎到了劉東家,越過圍牆朝裏看,靠牆放着三輪,車鬥上的舊衣服堆得像個山包。

屋子裏傳來不堪入耳的辱罵,從模糊的發音就能聽出來,男人喝了很多酒,大抵是有些不清醒的。

“你哭喪個臉給他媽誰看呢?”劉龍富滿身酒氣,“哦,對,你倒是想給你媽看,你想得到嗎?”

劉東握緊手裏的火鉗,好不容易按捺住反抗的心。

再忍忍,馬上就好了。

他麻木地将點燃的紙巾塞進爐子,火光在他面龐上跳動。

“你現在把我伺候好了,才能有錢上學。不然我把你往門外一關,你被凍死都沒人給你收屍。”劉龍富點燃一根香煙,“你過來。”

劉東起身,拿過一瓶開了封的酒,給他倒酒。

他穿得單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下,酒滴落在桌上。劉龍富見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燃着的煙頭狠狠按在他胳膊上,“沒用的東西!”

“別以為要高考了,成了大學生了,就能自力更生了,你也不看自己那個樣子,出去能有什麽大出息,我們老劉家的種,到你這就爛掉了,真是作孽。”

“媽的,你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種?她是在外面偷人養的你吧?”

他越說越氣憤,越說越覺得有道理:“把你個野種留下來,讓老子養是吧?”

“你瞪我幹什麽?媽的。”他又拿起皮帶,“老子讓你瞪,媽了個臭撇役。”

響亮的鞭打聲沖破薄門的阻擋,在院落裏回蕩。

薛問均再也沒辦法旁觀,他高聲喊道:“劉東,劉東。”

回複他的是劉龍富暴怒的聲音:“不準去!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又想跑,你跑得掉嗎?”

薛問均更加焦躁:“劉東!我報警了!”

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之後,有什麽人跑了出來。

“你他媽除非死外邊!不然老子不可能放過你!”劉龍富的暴怒被關門聲阻擋在了身後。

劉東不顧一切地沖出去,看到院門外的人是薛問均,滿臉的愕然:“怎麽......”是你?

偏偏是你。

薛問均當作沒看見他的難堪,道:“我來問你題目。”

“什麽?”

“皮帶傳感裝置那題你選的是什麽?”

劉東:“D。”

“哦,我選的 A。”

“那可能是我選錯了吧。”劉東苦笑道。

薛問均垂眸。他以前也來過這裏,不過是白天,路雖然颠簸但兩邊雜草也有野趣,而現在草木凋零,夜深後,燈影綽綽,看上去有點詭異。誰也不曾想到,黑夜可以把一切變得醜惡。

沉默蔓延很久,劉東終于擡頭,下定決心:“薛問均,今晚我可以住你家嗎?”

見他望過來,劉東嘴角的笑更加苦澀,“我不會黏上你的,就今晚。”

7.

“我不想住你房間,我想睡沙發可以嗎?”劉東說。

“別呀,這晚上多冷啊。”吳佩瑩第一個不答應,“你就跟問問睡,沒事兒的,別客氣。”

“謝謝阿姨。”劉東笑道,“我真不是客氣,我就是習慣了。睡床我睡不着的。”

薛問均抱來被子。“不用管我們。”

吳佩瑩仍覺得不妥,但看他們倆都态度堅決也不好說什麽了。

劉東接過被子鋪在沙發上,“謝謝。”

“不客氣。”薛問均坐在一邊單人座上,“你可以多住一段時間。”

“不用了。”劉東坐在沙發上,“我說過的只要今晚。”

薛問均蹙眉,劉龍富那個架勢不回去才是好的。

“我說真的。”劉東躺倒,将自己包裹在沙發裏,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他喝了那麽多酒,第二天不會記得的。”

“那也不能一直這樣。”薛問均道,“你得離開。”

“我離不開的。”劉東自嘲地笑。

薛問均不了解狀況,沒有随便發表意見。

“算了。”他閉上眼睛,“你回去睡吧,明天還要理綜考。”

薛問均理解他不想多說的心情,站起身。

“薛問均。”

“嗯?”

“對不起。”

“什麽?”他不解地回頭。

劉東臉朝着沙發,整個人很沒安全感地佝偻着,“我是說,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薛問均認真地回他,“你一點都不麻煩。”

等了很久,劉東都沒有再說話,粗重勻稱的呼吸漸漸響起。

回到房間之後,薛問均又打開相機做了一會兒卷子。

丁遙仍舊沒有出現。

他摸着發僵的脖子回到床上,從抽屜裏摸出紙包拆開,數了兩顆吃下去。

久違的艾司挫侖再一次發揮作用,将他從今天的一堆事情裏拔出來,送到夢境之中。

隔天上學,劉東又恢複成了平時嬉笑的樣子,并沒有解釋昨晚的事,薛問均也不刨根問底。

每個人都有秘密,他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盡自己可能去做就好了。

劉東什麽都沒說,只遞給他感激的眼神。

理綜考進行到一半,班主任領來了兩個警察,薛問均原以為是來給自己做筆錄的,誰知道老楊進門叫走了劉東。

薛問均疑惑地目送他走了出去。

劉東神色同樣不解,在警察言語幾句之後,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劉龍富死了。

37.借口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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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三年,阮安暖都未曾捂熱霍寒時的心。
于是她決定,不捂了!
五年後。
她帶球回國搞事業,卻直接被他堵在了牆角,“懷了我的孩子就想跑?
!”阮安暖欲哭無淚,說好的禁欲不近女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