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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我去,這就考完了嗎?我怎麽覺得這麽不真實呢?”
聽筒另一邊,李施雨悵然若失,不過這種情緒并沒有持續太久,接着就被一種更愉快的氛圍取代,“不過考試都結束了,我豈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去玩兒了?丁遙,今晚跟我去逛街怎麽樣?丁遙?你在聽嗎?”
丁遙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嗯,我在聽。”
“那你出來不?我再叫林川跟張博文一起。”
“不了,我今晚有事。”
“什麽事兒啊?高考不是都結束了嗎?啊,不會是你叔叔又讓你幹活兒吧?”
“不是。”丁遙說,“是我要去整理一些東西。今晚真的沒有空。”
“那行吧,那明天聚餐你別忘了啊。”李施雨頓了頓,仍不放心,“算了,明天中午我去接你。”
“不是晚上嗎?”
“有老師的是晚上,那中午不能我們先一起玩一趟啊?”李施雨道,“哎喲,你不要想那麽多,明天穿得漂漂亮亮的等我來就好了。”
今天看店的是陶四萍,她身體不好,在空調房裏呆不住,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擇菜。見到丁遙回來,擠出一個僵硬的笑,“考完了。”
丁遙“嗯”了聲,緊接着問:“我的相機......”
“哦,我拿給你。”陶四萍拍了拍手,走到櫃臺後頭,從錢櫃裏拿出那只紅色的相機,“你叔叔也是為了你着想,都希望你過得——”
“謝謝。”丁遙打斷她的話,将相機放回到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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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四萍張了張嘴,到底沒有繼續剛才的話說下去,“晚飯跟我們一塊兒吃吧。”
“不用,我已經吃過了。”
丁遙可沒有那個心思跟他們一起演世紀大和解。從某種意義上他們不曾虧待過自己,但也從未給過自己什麽善意,她能克服心裏的怨恨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了。
回到房間,她将筆記本翻開到畫的日歷。距離 26 號越來越近了,也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不辭而別”有沒有給薛問均添麻煩。而她更等不及要看的是另一邊的薛問均怎麽樣了。
開機畫面後相機開始不斷閃屏,萬幸的是連接的顯示器裏畫面并沒有收到影響。
丁遙拿筆寫下最近發生的事情,将紙條折好放在鏡頭前。
屏幕裏薛問均的房間空蕩蕩的,被子都窩成了一團,書包也放在了椅子上,似乎發生了什麽事,讓他走得匆忙,連學都沒去上。
丁遙拿不準發生了什麽,只能盡可能地去回憶。從知道他們在同一個時空後,她想起了很多有關薛問均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以前她就是什麽都想不到。
他總騎一輛藍黑色的自行車,左邊剎車把有點歪,裝了烤鴨的袋子就會放在那個車把上,搖搖晃晃,像裝了一大塊紅棕色的果凍。
他個子很高很高,他自己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蹲下來跟她說話,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能看清楚他那張白淨漂亮的臉。他從口袋裏拿出糖果和錢,讓自己去幫林川買禮物,剩下的錢進了她的口袋,成為了她人生中賺到的第一桶金。
“林川那個很喜歡吃烤鴨的有錢老舅”,那就是自己對薛問均的記憶。
它們像是灑滿了落葉的陷阱,蟄伏在叢林深處,等着她走過來一腳踩空,然後她跌到谷底,發現正是自己挖了這些陷阱。
他們早就認識了,在她還不認識他的時候。
2.
興許是丁滔摔的那下帶來的副作用,這次的傳遞時間變長了,一直到一個小時後紙條才出現在畫面中。而就在紙條傳遞過去的幾分鐘後,薛問均那邊的畫面也從相機裏面徹底消失了——蟲洞的開放時間也開始有限制了。
丁遙心沉了沉,拿出手機計時,重新打開相機。
她反複實驗幾次,記錄下時間,總結出規律——新的時限是兩個小時零四十四分鐘。假如在傳遞畫面的同時傳輸物品,那麽在七分鐘後,畫面也會一同消失。
至于薛問均的出現會不會影響到這個時間,她還不清楚,因為薛問均一直沒有出現。
相機不停地關機又重開,薛問均遲遲未歸,丁遙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幹坐着沒有什麽用,高考已經結束,她大可不必再束手束腳,她必須做點什麽。
對比起薛問均,自己的優勢在于時間,她在未來,所以有機會了解到謀殺之後的事情,而她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聯系上吳佩瑩。
她需要知道,為什麽吳佩瑩會相信自殺這個荒謬的結論。
想到這裏她摸出了手機給林川發短信,沒兩秒,林川的電話就撥了過來。
“你要我姨奶電話做什麽?”林川那邊有點吵。
“我名字不是多虧了吳阿姨嗎?我想謝謝她。上次去你家阿姨說要給我,我忘記拿了。”
“啊?你還去過我家?”林川詫異道,“我媽怎麽沒告訴我啊。”
“就随便聊點天兒。”
“聊了什麽?”
“反正你發給我就好了。”丁遙當然沒法透露聊了些什麽,叮囑一句又打岔道,“你在哪裏?好吵啊。”
“吃飯呢。”林川走遠了些,“這不是高考剛結束嗎?我爸要應景,硬叫人一起,喝大了有點。”
“哦,那你吃吧,記得把電話發給我。”
“哎等等。明天中午你會來吧?”
“來什麽?”
“嗯?李施雨不是說問過你了嗎?”
“明天中午你也去?”
“那當然。”
“我以為只有我跟李施雨。”
“你想得美。現在考完了,我就算天天找你,也沒人能說什麽了。”
“你瞎說什麽!”丁遙耳朵發燙,“我挂了。”
話是這樣說的,她還是沒按下挂斷鍵,耳邊傳來少年的笑聲,好似一陣清風,輕輕地拂開了烏雲,帶來了些好心情。
“你笑夠了沒有!”丁遙惱怒道。
林川嘴角的弧度更大,“好好好,對不起。”
“別忘了把號碼發給我。”
“好,不會忘的。”
“嗯,挂了。”
“好,那明天見。”
“......再見。”
3.
林川發了短信,走回包廂,酒氣混合成一種難聞的味道。林江河喝得上頭,講話也很大聲,宋绮臉上僵着,明顯不爽只是顧着面子沒發作。
林川捱着宋绮坐下,湊近問道:“你什麽時候跟丁遙聊天了?”
“就上次呀。”宋绮敷衍道。
“怎麽不告訴我?”
“咋了,你是一家之主啊,我什麽事兒都得跟你彙報?”宋绮舀了碗湯,“你喝嗎?”
“不喝了,吃飽了。”
林川看了眼旁邊站起來劃拳的林江河,“你不管管?”
“我管他呢,喝死了拉倒。死了財産咱倆平分。”宋绮看他,“出去幹啥了?咧個嘴笑這麽開心?”
林川摸了摸嘴角:“有嗎?”
“我猜猜,跟丁遙發信息啦?”
“你別瞎說。”
“嗯?”宋绮驚訝道,“不是丁遙?”
林川清了清喉嚨,糾正她:“不是發信息,打電話。”
宋绮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林江河聽到了動靜湊過來:“笑什麽呢?”
“笑你兒子。”宋绮眉一揚,打趣道,“快出欄了。”
“誰啊?”林江河實際上沒聽懂,只是醉醺醺地問。
“還能誰,丁遙呗,你兒子從小到大不就這麽一個好朋友?”
林川不自然地糾正她:“亂講,還有張博文。”
“哦,那個小煞星啊。”
宋绮跟林川臉齊刷刷一沉,偏林江河還沒意識到,大着舌頭繼續說:“我跟你說豆豆,你要離那孩子遠一點兒,她命硬啊。”
他旁邊的人聽了這話也了然,“哎喲,老林,說誰呢?是不是你講得那個爹媽都沒了的小姑娘啊?”
“對對對,就是她,命特別硬,把人都克死——哎喲哎喲,你掐我幹嘛?”
“老娘一錘子剁死你。”宋绮狠狠瞪着他道。
要不是顧着在外頭,她高低要給他幾巴掌。
林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好沒素質。”
林江河發揮着每個喝醉的人胡攪蠻纏又記性不好的特質,胡咧咧道:“什麽什麽素質,我不就是喝了兩杯嗎?”
“喝個屁!”宋绮本來就不爽,當下把筷子一放,“林川,回家。”
林川跟他媽同仇敵忾,馬上起身,離開了這個烏煙瘴氣的包廂。
路上,母子間的氣壓前所未有的低,很明顯林川在生氣。
宋绮也覺得難堪,心裏把林江河罵了八百遍。
丁遙的短信又一次發了過來,這次是詢問吳佩瑩的地址,林川想也沒想就問起了宋绮。
“你問這個幹嘛?”
“不是我問的,丁遙問的,她說想謝謝姨奶。”
宋绮好奇地湊過來看信息:“傻子,她管你姨奶叫阿姨,這不就跟你差輩兒了嗎?”
林川一頓:“是哦。”又開始打字,“那我得糾正。”
“那姨奶到底住哪兒啊?”他又問,“她不是警察嗎?怎麽還能到處跑?”
“辭了,你姨爹也辭了,倆人擱藏區支教呢。”
林川擡起頭:“啊?為什麽啊?”
“不想待在餘江呗。”
“那可是編制啊,不是說擠破頭嗎?”
“大人的事兒你管呢?”
“那你之前怎麽不告訴我?”
“你之前也沒問呢。”宋绮道,“跟丁遙說,地址就不用了,不管是快遞還是啥都不大好使。”
林川應了聲,照着話回複過去了。
縣城的夜生活來得很早,今晚托了高考剛結束的福,商業街好幾家店都還熱鬧着。
母子倆路過一家女裝店,櫥窗裏展示着一條漂亮的白色偏光長裙,襯衫領,兩邊細細的帶子收着腰。
林川不自覺停下腳步,宋绮一眼就看穿他的意圖,建議道:“看看?”
“你有喜歡的啊?”
“少來,我不知道你?”宋绮哭笑不得。
林川認真道:“你不覺得這條裙子上就寫着丁遙的名字嗎?”
“怪事。”宋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怎麽一下子就開了竅了。”
好像那個高考的結束鈴,不止結束了他們的高中生活,也結束了他低得要死的情商。
林川不回答,轉而問:“媽,你說丁遙為什麽忽然就不來咱家了?”
“男女有別吧。高中嘛,很敏感的,她又沒什麽人給撐腰。”宋绮見他望過來又說,“而且你這早戀的我可不鼓勵啊。”
“我以前也這麽覺得的,但今晚聽我爸那麽說又覺得可能不止。”林川盯着櫥窗裏的裙子,“她以前跟個小炮仗似的,你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的。”
“我當然記得。一開始你還以為他是男的。”
“很傻吧。我光看她剃寸頭了,其他的一點兒也沒發現。後來她也沒留過長頭發,您知道為什麽嗎?”
“不方便呗。”
林川搖頭:“因為頭發長了會被賣掉,所以就算再喜歡,她也忍着不要。忍着忍着,她就真信自己不喜歡長頭發了,但她明明就好喜歡。”他頓了頓,“媽,你說,她是不是聽到爸說她命硬了。”
宋绮啞然。
這是他們倆都不想看到的事兒,在今夜之前,他們誰也沒想到,林江河會說出那種話。
“就算沒聽到,估計也感覺到了,爸那個語氣都不曉得說給多少人聽過了,丁遙又那麽聰明......”林川垂眸,沒有底氣說下去了。
他們這些人聽了尚且覺得生氣,更別提丁遙作為當事人了。
“張博文跟我說,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問他為啥不能想簡單,我跟她有那麽難嗎?他給我扯了一堆事兒,說丁遙以後不想回來,說我跟丁遙差距太大。一開始我聽不懂,後來慢慢琢磨,我也懂了一些,其實他意思是,要是你們反對,我要怎麽辦。我覺得搞笑,你們明明都很喜歡她的,這些都不會是問題的。但是現在,我又不确定了。你們,會反對嗎?”
他掌心裏滿是潮意,盡管已經下定了決心,他還是需要一點支撐,一點底氣,來彌補忽略掉的東西。
宋绮抱着手,微微颔首看向櫥窗,淡淡道,“去買裙子吧。她會喜歡的。”
林川望向她,嘴角慢慢抿起,鄭重點頭:“嗯。”
4.
處理完事情已經是下午了。
薛問均一天都沒怎麽吃飯,卻感覺不到一點餓意。吳佩瑩請了假,跑前跑後,終于把手續弄齊了。
劉東麻木地坐在長椅上,麻木地回答着問題。
“那就公墓吧。”
“嗯,火化。”
“今天嗎?”
“不是,就是覺得有點太快了。”
“不,不用改,就今天吧,我還要上學。”
“好,謝謝。”
等到人走了,薛問均才坐到他身邊,猶豫了半天還是什麽話都沒說。
劉東比昨晚看起來更加狼狽,眼窩深陷,下巴冒出的胡茬兒連成了一片,憔悴又邋遢。
火葬場派了車過來,劉東堅持要跟車一起,吳佩瑩只能帶着薛問均先開車過去。
之後又是雞飛狗跳,不停地核對手續,确認流程。做完一切之後,薛問均陪着劉東坐在了長椅上。
良久,劉東才開口:“我恨他。”
他望着那扇關閉的門,仔細聽着裏面機子發動的聲音。
“但是我沒有想過要他死。”他聲音沙啞。
薛問均知道此刻說什麽都是無力,仍沒有接話。
“假如我沒離開、假如我走的時候沒有帶上門、假如我把炭拿出來......他就不會死的。”劉東眼睛睜得很大,卻還是盛不住眼淚,“我明明都知道燒炭可能會中毒的,卻想着他也知道,不會這麽粗心的。可是我忘記了,他喝醉了、他可能會關窗、他可能真的這麽粗心,我忘記了,我全忘記了。......要是我沒有走就好了。”
“我想過他死掉,因為他總是打我,我很讨厭他打我,但他沒有丢下我。就算他也活得很艱難,還是沒有抛棄我。我媽不要我,我姐也跟着走了,只有他......我明明只有他的。可是現在我誰都沒有了。”眼淚順着面龐劃下,像是割開了一張假面,他喃喃道,“我把他害死了。”
要是沒有怄氣離開就好了,要是沒有去薛問均那裏過夜就好了,要是沒有......
“不是你的錯,誰都不想這樣的。”薛問均道。
“可以不要說話嗎?”劉東道,“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好嗎?”
薛問均愣了愣,很快起身離開。
吳佩瑩正在大廳,見他出來問怎麽了。
“沒什麽。”薛問均沒有多說,而是去看那張死亡證明。
一氧化碳中毒加上醉酒,身邊又沒有人。這場意外來得太突然,但按照劉龍富的習慣來講又能解釋得通。
好幾個人作證,劉龍富平時就是個酒蒙子,從早喝到晚,家裏到處都是酒,好幾次收舊衣服的時候也醉醺醺的。至于劉東,大家都說他命苦。媽媽跟人跑了,撇下他一個人,一邊念書一邊還債,天不亮就去打工,放假就出去收舊衣,天天在家裏當牛做馬伺候老子,幹得不好就要挨打。
現在老子沒了,他一個小孩兒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麽過。
薛問均擡頭問道:“他這種情況會成為戶主嗎?”
“我查過了,他身份證比實際年紀小一歲。”吳佩瑩說,“所以從法律上來講,他還不是個成年人。”
這種情況一般只能聯系到他在世的親屬,但是上午她就在系統裏找了一圈,直系血親都不在市了,他媽媽更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就像他說得那樣,他徹底被“抛棄”了。
“那他怎麽辦?”
“先嘗試聯系吧,實在不行只能找民政部門指定臨時監護人了。”吳佩瑩捏了捏眉心,滿臉疲憊。
“去買點吃的吧。”她掏出錢給他,“旁邊有小超市,多買幾瓶水吧,這個事兒起碼要到九、十點鐘才能結束。”
薛問均沒有推辭,拿着錢去小賣鋪裏買了好幾桶泡面。
母子倆沒有去打擾劉東,在大廳坐着等,期間給劉東送過兩次飯,無一例外地,動都沒動。
吳佩瑩困得打瞌睡,卻仍強撐着。
“他爸真的很過分。”薛問均說,“就算這樣,他還是難過。”
“很多家庭都是這樣的,平時生活的時候,水深火熱恨不得手裏有槍把對方一槍斃了,可真等到生離死別的時候,又覺得痛。感情是很複雜的,就算他做了那麽多錯事,他也還有過很好的時候,這對劉東來說是很寶貴的,他舍不得是正常的。而且死亡本來就讓人惋惜。”吳佩瑩頓了頓,“就像你,即便不認識劉東爸爸,但是乍一聽到這件事,不是也會覺得難過嗎?”
“那也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薛問均道:“是因為有人死掉,所以有點......失落?可以這麽說吧。還有點震驚。”
“他也是為了孩子活的,只是方式上錯得離譜。”吳佩瑩停頓片刻,意有所指,“很多時候人就是忍不住的,即便知道事情是不對還是會想去做。我們這一輩子都在跟這種犯錯的欲望對抗。我們......會改的。”
“是啊,只要可以找到一個借口,就可以把所有不幸的根源轉移成別人的責任,反過來自己一身輕松。”薛問均想到丁遙的處境,想到那些說她命硬,怪她克父的人,嘲諷地笑笑。
吳佩瑩心中刺痛:“犯了錯可以彌補,走反的路可以掉頭,人只要活着什麽都可以重回正軌的。”
“那又怎麽樣呢?傷疤還在,當事人已經不稀罕了。”
“你可以原諒,原諒那些錯誤,接受以後更多的好,把以前受過的苦全部覆蓋掉。”吳佩瑩急匆匆地解釋。
薛問均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那不是原諒,是無所謂了。”
道歉并不是受害人的寬慰,那只是讓犯錯的人獲得平靜。
站在丁遙的立場上,他不會原諒任何人。憑什麽輕飄飄的兩句對不起就可以換來心安理得的下半生,憑什麽一次死亡就要連帶着這個人所有的不堪全部算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吳佩瑩臉色蒼白,仍不死心:“活着還是很好的。”
“嗯,挺好的。”薛問均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吳佩瑩還想說些什麽,劉東已經出來了。
短短一天,他仿佛被抽幹了精氣,嘴唇幹裂,腳步也是虛的,整個人像一把萎縮掉的樹枝,忽然,他頓住腳,整個人搖搖欲墜,薛問均連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別碰我。”劉東不知道那裏來得力氣,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他眼睛裏滿是紅血絲,臉上滿是幹涸的、結皮的淚痕,他深深地看着薛問均,道:“要是昨晚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那樣他就不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他;
那樣他就會如往常一樣,在院牆外安靜等着劉龍富睡着,然後回去,及時打開被關掉的窗戶;
那樣,他就不會再一次被抛棄。
劉東面無表情地往外走去。
吳佩瑩忙道:“你不要多想,你是好心,這事兒跟你沒......”
“我知道。”薛問均垂眸,“是借口。”
“嗯,你知道就好。”吳佩瑩心裏惴惴不安,“你不要想太多。”
“我沒想太多。”
他只是有點難過。
一個家暴的父親都能讓人這麽懷念,那麽丁遙,在面對依靠的父親的離去又會有多崩潰多傷心呢?即便,他離去的時候她還年幼,還對死亡沒有概念,那麽她長大之後呢?在明白了一切之後,再想起曾經的那些溫柔的時候,她會有多難過。
薛問均看了眼手表,十點半了,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家裏跟丁遙聯絡。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丁遙了。
現在,他忽然很想見她。
5.
薛問均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
劉東堅持要回家,吳佩瑩怎麽勸,怎麽說不忌諱都不行。
劉東家果然如打聽得一樣,雜亂不堪,穿過院子,打開大門,窗邊放着熄滅的炭火,上頭的窗簾燒了大半,配合着碎掉的窗戶玻璃,看上去很滑稽。
隔壁鄰居牌局淩晨才散,好幾個人都看到了火光,敲門得不到回應後便一起把窗戶砸了,之後才發現跟火比起來更嚴重的事情——劉龍富死了。
跟着劉東往後走是漆黑的樓梯道和廚房。
劉東拉亮燈泡,暗黃的燈光幽幽地,只照亮了一塊兒角落,他打開櫃子,将裏面的酒瓶子拿出來,空出個地方放骨灰壇。
“劉東,去我們家住吧。”吳佩瑩打量着四周,“這兒太冷了。”
“不用了阿姨。”劉東淡淡地說,“我就住這兒,可以了。”
吳佩瑩還要再勸,薛問均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算了。
二人這才回家。
薛問均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緩了好一會兒,良久才打開臺燈。書桌上多出的那一塊白,瞬間吸引了他的視線,讓他的心快了幾拍。
「我的相機被叔叔沒收了一段時間,今天考完試才給我。很抱歉,讓你很苦惱了吧。
吳遠航是劉東,他被你的父母收養了。在報道中你的死亡方式是自殺,而不是謀殺。我懷疑他就是兇手,他具備兇手的條件,屠宰經驗,跟你是好朋友,至于動機,比較清晰的是清北的保送名額。
我找他聊過你,他語氣裏是覺得可惜的,在我堅持說你不可能是自殺的時候轉換了口風,好像很殷切,說他也不相信。除此之外,他問了我很多關于怎麽認識你的問題,我本來對你毫無印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被他問過後這幾天想起來和你有關的事情卻越來越多了。我都恍惚了,不知道是自己編造的謊言騙過了自己的大腦,還是自己的大腦消極怠工,把你忘了個幹淨。
這段時間,我也一直有個猜測,相機的謀殺錄像在模糊,但是每一次改變都會讓它變清晰,那麽假如你做的變動足夠多呢?比如現在的防備是否可以引起 26 號對兇手的反抗?假如現場留下除了你之外其他人的血跡、DNA,是不是可以改變你這場“自殺”的性質呢?
現在我的相機回來了,我的高考也結束了,我會盡可能多地去問關于你的一切的,我會想辦法聯系到你的父母,你不要擔心。
另,因為 09 年時林川還小,所以你不在了的消息,他們并沒有告訴他,所以他一直以為吳遠航(劉東)就是你。
再另,我考得不錯,不用擔心。
丁遙 2019.06.08」
薛問均将紙條夾到書裏,拿起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半天,他才落筆:
「你最近過得好嗎?
薛問均 2009.12.13」
盯着那幾個字看了半天,他又覺得不妥,于是又撕了一張紙。
「最近發生的事情很多,就在今天劉東的父親意外去世了,不出意外最近幾天我都會忙着這件事,事情經過我會跟你細說。至于劉東的動機,我已經告訴他自己不會參加保送了。查勇亮一直在跟蹤趙曉霜,目前已找到證據被關,他暫時回不來。
你提的事情,我會去嘗試,只是意念不同于實際的物體,也許并不會立竿見影。假如沒有反應,也請你不要自責,我的生命不該由你承擔,不要背負太大壓力。
另,你為我做的事情已經足夠,我很感激,辛苦你了。往後我們能不能恢複十點半的聯絡?
再另,不要說抱歉。
薛問均 2009.12.13」
6.
丁遙讀完兩張紙條的時候,相機還是漆黑一片。
預知錄像徹底消失了,而讓她感到不安的是,她拿不準到底是因為沒有改變而消失,還是因為功能受阻而消失。
心裏對丁滔的厭惡再一次上升了一個臺階。
那兩張紙條讓她安心,她幹完活兒後又爬回到了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直到被餓醒。
十點半了。
她從來沒有睡過這麽晚。
手機上是李施雨一連串的未讀短信,問她起了沒,什麽時候可以見面,說自己想睡個懶覺,結果被生物鐘叫醒了,好無聊雲雲。
丁遙回她一句“半小時”,爬起來拉開塑料布,找起衣服。
既然畢業了,當然不能再穿着校服出門了。
她埋頭找了一陣,只找到一件半新的藍色 T 恤,至于褲子,沒有合适的,她還是拿起了校服褲,畢竟上頭沒有印花,看起來就只是一條簡單的黑褲子。
半身鏡裏照出她現在的模樣,丁遙心裏越發沒底。
她數了數抽屜裏的錢,認真劃拉着,一咬牙拿出了一半,又抽出一張單獨放。另外厚的拿小荷包裝了,放在口袋裏,又将小荷包的抽繩跟校服褲子的系在一起,這才放心。
半小時後,李施雨在門口接到了丁遙。
她挽住丁遙的胳膊,跟手機另一端的林川等人彙報。
“我們去哪裏啊?”
“還能哪裏,中心城呗。”李施雨道,“那邊兒不是新建了商場嗎?這幾天宣傳得到處都是,把中心城都盤活了,據說再有半個月的就開業了。”
丁遙道:“那去之前能不能先陪我去買點東西?”
“嗯?買什麽?”
“我想買個手機,二手的,管我用這幾個月就行。”
“咦?你轉性啦?不是說智能機浪費時間嗎?”李施雨打趣道。
“就是覺得會方便一點。”丁遙垂眸道。
她不知道相機會不會再出別的差錯,電腦總歸不好帶着,光連接她那個諾基亞用那個小屏也不是辦法。而且智能機能上網,查找新聞或者別的,總歸是要方便一點的。
“那幹嘛去二手店啊,高考拿準考證有優惠的,不用白不用。”
丁遙搖頭,“不用,我只要這幾個月暫時用一下就好了,先過渡一下。”
她上次在二手店就打聽過了,三四百就能買到個還不錯的二手安卓,她的預算是一千,準備換成一差一好兩個,這樣還能有備用,有突發情況也可以應對
李施雨還想再說,又想到她的情況,猛地止住話頭:“唔,那行,那你的手機套餐也得改改,你現在這個一個月才兩百兆流量,壓根兒不夠。不錯啊小丁遙,以後你就能用微信 QQ 了,诶不過也不好,我以後這每個月的免費信息跟通話怎麽消耗呢?”
她思維一向跳躍,就這麽一路講到了二手店。丁遙按照計劃選好了,還額外多買了幾根數據線和耳機。
“再等一下。”丁遙并沒有立刻改變方向,而是拉着李施雨去了商業街對面的溪秀園。
這是餘江最大的服裝小商品市場,也是水最深的市場,一件衣服砍到只剩零頭都可能砍虧了,因為水太深,所以有很多人更願意去對面各大官方實體店的商業街。
但對現在的丁遙來說,這卻是最好的地方。
李施雨從來沒有來過這裏,看着那些在上個世紀還算潮流的建築,直覺得眼花缭亂。
丁遙目光掃了一番,很快鎖定一家店,一百三,拿了三件短袖、一條牛仔褲、一條運動褲、兩件背心、五雙襪子,還找零兩塊五。
李施雨看得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袋子喃喃道怎麽做到的。
丁遙換了套衣服,雖稱不上改頭換面,但那種灰撲撲的感覺總算是離她遠去了。
會面被很沒有新意地安排在了肯德基。林川跟張博文面對面坐着,點了一堆吃的,就等着她們倆來。
得知丁遙換了新手機後,一個個都驚訝,又是加微信又是拉群的。
“我去對啊,以前怎麽都沒人拉群的。”張博文恍然大悟道。
“因為沒有丁遙啊。”李施雨道,“跟你們倆一個群有什麽必要嗎?”
“你這是性別歧視!”
“nonono,我這是智商歧視。”
林川将可樂推給丁遙,将腿邊的袋子拎起來,清了清喉嚨:“為了慶祝你們三個脫離苦海,我呢,給你們準備了一點小禮物。”
“喏,張博文,你的,還有......”說着他将袋子一一遞出去,最後才是丁遙,“給你的。”
“啊呀,這搞得多不好意思啊。”張博文嘴上這麽說,臉上可謂是眉飛色舞。
李施雨則是做作地說:“可惡啊,早知道我也準備禮物了。”她握着丁遙的手,“丁遙,他不會因為這個就把我打敗了吧?”
林川毫不客氣地拍開她的手,“瞎說什麽呢。”
李施雨翻了個白眼,“算了,看在你給我準備了禮物的份上,我今天可以勉強當第二。”
丁遙看了一眼外面的 logo,當下就要拒絕。
“我媽給你洗了一遍,所以才摘了吊牌。”林川比她更快,壓低了聲音小聲說,“你可別誤會啊,是新的。”
“不會。”話說到這個份上,丁遙只能小聲說了謝謝。
7.
班級聚會結束之後,林川神神秘秘地說要帶他們去個地方——一個有些偏僻的廣場。
“本來是給你準備的。”他對丁遙說,“現在好了,便宜他們倆個了。”
“诶,這位朋友,說壞話能不能小點聲?”張博文不樂意了。
李施雨也難得跟他達成一致。
林川拉開背包,從裏面拿出煙花棒,“本來就是沾丁遙的光好不好?”
“閉嘴!”李施雨扭頭罵他,“再說我倆不幹了啊,你來點火。”
“我才不。”林川盤腿坐下,緊挨着丁遙。
火星子引燃,張博文跟李施雨連滾帶爬地往回趕。
天空綻放出絢爛的花火,丁遙捂着耳朵仰頭看,眸子裏印出亮晶晶的光。
林川盯着她的側臉,心口被漲得滿滿的。
畢業真好啊,要是每一天都這樣就好了。
丁遙察覺到他的視線,扭過頭,大聲地問:“你幹嘛?”
林川搖搖頭。
“別看我,看煙花。”
他湊近:“我不。”
丁遙脖子一熱,瞪他一眼。
李施雨點亮煙花棒,拽起丁遙的手,将煙花棒塞到她掌心,興奮地說:“好好看!”
丁遙也笑起來,又跑過去将林川也拽起來。
他們圍着臺階一圈圈地跑,直到所有的煙花全部燃到盡頭,也疲憊地重新坐下。
林川嘴角微翹,看到丁遙的新手機忽然想到什麽:“對了,你那個網友,沒再聯系了吧?”
問完又後悔,他提這個幹嘛呀,這不是純純找事兒嗎?
“唔,他,還在聯系。”丁遙還是選擇了誠實。
“那個游戲呢?還繼續呢?”
“嗯。”
林川嘴角一垮,心裏罵了句髒話。
唯一知道一些內情的李施雨則被嗆到了,她堅信那只是丁遙的幻覺,這段時間一直沒有聽丁遙提起,她還以為她的症狀已經好轉了,誰知道竟然還是這個樣子。
她咳得滿臉通紅,可樂也碰倒了,張博文躲避及時,林川跟丁遙可就沒有那麽好運了,林川的褲子,丁遙的 T 恤都遭了殃。
紙巾擦不幹淨,李施雨拽着丁遙去了旁邊的廁所,林川把裙子也遞過去。
李施雨反手關上廁所門,“怎麽回事啊?你那個網友,你還當真了?”
“他本來就是真的。”丁遙提着裙子進了隔間。
李施雨扶額,很快找到一切的根源,“相機呢?你查到是誰寄來的嗎?”
“還沒,打不通。”
“小丁遙,你聽我一句勸,這事兒真的沒那麽複雜。”李施雨說着掏出手機,“我這就給你約醫生。”
丁遙走出來阻止她的動作,認真道:“我真的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實際上,那不是我的夢,是現實世界發生的一切。”
她沒有再選擇隐瞞,而是将發生的事情全盤托出。
李施雨揉着太陽穴,腦殼陣痛,“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沒有。”丁遙說,“我知道很難讓人相信,但是這一切就是發生了。你能不能相信我這一次?”
李施雨深吸一口氣,“好,我不問了,我相信你。但是你要跟我對好口供,網友這個謊已經撒了,要怎麽圓?林川他們問起你跟這個網友怎麽認識的,為什麽你不會被騙,你要我怎麽說?”
“就加工一下實話。我收到了我媽媽寄來的相機,裏面有網友的......手機號碼,所以認識了。因為是我媽媽寄來的,所以我相信他。”
“你真的想好了不跟林川說實話嗎?”
她搖搖頭。
“為什麽?我可以相信你,他一定也會的。”
“我知道,但是......我有我的理由。”
那麽多人編織了一個謊言哄他,即便這個謊言的存在傷害到了薛問均,揭穿的那個人也不該是她。
李施雨從廁所出來正洗着手,瞥見林川從另一邊出來,頓時頭皮發麻,祈禱他不要多嘴。
然而事實注定讓她失望,林川如臨大敵,“網友到底怎麽回事兒,你給我解釋清楚。”
“你問我幹嘛?問丁遙去啊。”李施雨背過去烘手,不看他。
“我要是能問出來幹嘛問你。”林川不走,“再說了,你不是說自己排老大嗎?那你作為老大,沒有一點優先知情權嗎?”
李施雨心裏嘆氣,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好把丁遙剛編好、還熱乎的說辭講給他聽了。
然而林川的表情卻越來越嚴肅,甚至稱得上憤怒:“胡扯!這就是騙子!”
“你小點聲兒,吓死我了。”李施雨拍着胸口。
她本來撒謊就很慌了好嗎?這倆人為什麽互相折磨最後傷害的是她啊?
“這個人就是騙子。絕對是騙子!”林川氣得要死。
李施雨道:“為什麽啊?你怎麽确定的?”
“我,我就是确定!”林川焦躁不安地搓着耳朵,“不行,丁遙不能再跟這個人聯絡了,我要報警,不,算了,我要把這個人删掉。”
李施雨聽得亂七八糟,“你到底怎麽想的啊?”
“我怎麽想的不重要,這個人一定是騙子。”
“你瘋了吧,那是她媽媽寄給她的東西,怎麽可能是騙子。”
“就是因為這樣才是騙子!”林川提高了音量,“她媽媽是不可能給她寄東西的!”
李施雨頭一次看他這個樣子,心裏忽然漫上來不好的預感,為了掩飾,她義正言辭地反駁:“你不會真相信她叔叔說的,覺得她媽跟人跑了的話吧?不可能!就算是重組家庭,也不可能不惦記女兒的,她......”
“你還不明白嗎?”林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臉色氣得通紅,“她媽媽永遠不可能再聯絡她了。”
“你放屁!”李施雨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怎麽可能不聯絡,那是她的小孩,只要有機會,只要她可以,她都會聯......”她說不下去了,對面林川的表情,明明在否定她提出的每一種“只要”。
林川閉了閉眼睛,“就是你心裏想的那樣。她絕對絕對不會再聯絡丁遙了。”他聲音壓低,“她已經去世了。”
“你說什麽?”
李施雨跟林川齊齊轉頭,丁遙臉色蒼白,手抖得像個篩子。
她往前走一步,抓住林川的衣服,盯着他的眼睛,嘴唇發抖,“你剛剛在說什麽?”
“丁遙——”林川艱難地開口。
“你剛剛在說誰?”
溫熱的眼淚掉在他的胸口,像是要灼出一個洞。
丁遙望着他的眼睛,執拗地重複着,“你說的到底是誰?”
李施雨:“丁遙,你——”
“你說話啊!”
“林川,你說話!”
“不要騙我,我求你了。”
“林川!”
林川快要被擊垮了,他擡起手,笨拙地揩去她臉上的淚,在那灼熱的、期盼的視線中,垂下眸,緩緩道:“對不起。”
38.找到你
1.
夜色朦胧,車輪在石子小路上颠簸。
薛問均又一次站到了那扇鐵門門口,這次他有很好的理由。
将車在路邊停下,從書包裏拿出折得好好的一套卷子,敲了敲門。好久,也不見有人應答,他擡頭掠過半高的圍牆,往裏面看。
淩晨還堆在院子裏的舊衣服,此時已經空了,那輛藍綠色三輪也沒了蹤影。走廊下堆着酒瓶子,五彩斑斓的,很是壯觀。
薛問均伸手推了推生鏽的鐵門,門沒拴上,鐵皮子随着動作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稍作猶豫便走了進去,邊走邊叫着劉東。
很快地,二樓窗戶打開了,劉東從裏面探出頭。
他眼睛有點腫,看到薛問均的那瞬,便轉過了身:“你走吧。”
很明顯,他不想見他。
至于理由,昨晚他就已經表述過了——要不是薛問均,他會回來的,劉龍富也不會死。
很牽強的邏輯,但是對這個階段的劉東來說,恰到好處。
兩開的玻璃窗上頭的鎖仍緊緊扣着,玻璃還沒補上。從防盜窗的縫隙朝裏望去,屋子已經跟淩晨時大不相同了,東西收拾得幹幹淨淨,一直萦繞的酒精味也消弭了不少。那惹事的炭爐仍在窗戶底下,上面放了個不鏽鋼茶壺,看起來像是找到了正确的用途。
薛問均将試卷放在窗臺上,卷子角輕飄飄的,被風吹得掀起來。
他彎腰順手拿過一個啤酒瓶壓卷子,等掂起來才發現裏面是滿的,湊近一聞瓶口處散發着一股濃烈的白酒味。
瓶口用棉布塞緊,綁着根紅繩,側面的包裝紙上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有幾道不連貫的馬克筆印。薛問均接着朦胧的天光照了照,認着上面的字,“07.2.12 五三”,似乎是日期和度數。
這些清理出來的酒瓶裏,有不少都是這樣的,包裝從白酒到啤酒不盡相同,但都在不怎麽起眼的位置用馬克筆标記着年份和度數,時間跨越三年,度數也從二十幾到五十幾不等。
——應該是從酒坊裏打來的酒。
薛問均不停翻着,玻璃瓶身碰在一起發出陣噪音。
“你在做什麽?”劉東質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蹙着眉,有種被冒犯的愠怒。
薛問均起身,揮了揮手裏的卷子:“今天的試卷。”
“扔進去吧。”
薛問均應下照做,頓了頓,“這些酒......”
“他攢的。”
這大概是每一個酒鬼的習慣,從這些存貨裏獲得些安全感。
“你想拿走嗎?”劉東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薛問均垂眸:“我先走了。”
就在他即将走出院子的時候,劉東忽然開口:“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薛問均腳步停住,并沒有轉身。
人總是這樣,即便知道錯誤并不在旁人,還是忍不住去責備。
就像把兒子的死說成丁遙命硬的丁奶奶,把薛衡的死怪在他頭上的薛志鵬,而現在他要背負的怨恨會再多一個。
薛問均長久地站着,直到身後的窗戶再一次關上。他慢慢轉頭,看向門邊的落地晾衣架。
餘江冬天太陽很少,厚衣服很難幹,就像現在架子上的那一排擁擠的衣服仍散發着潮意。而那濃重的酒味很容易就将父子倆的衣服區分開來。
這裏不會再有劉龍富了,可又處處都是劉龍富的影子。
劉東什麽時候才會好,他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了。
他們沒法翻過那一晚,也無法再做朋友了。
而這也帶來了一個全新的靈感,一個等待了很久的合理動機。
2.
即便不願意懷疑,薛問均也得承認丁遙的懷疑不是沒道理。
競争已經不複存在,可如今又恰恰出現了這樣嶄新的一個——比競争更加深刻,也更殘酷的動機。
他扯下一張草稿紙,寫下從知道謀殺開始所有搜集到的信息,從 2019 年的未來到 2009 年的現在,他需要找到什麽将這些事情全部串聯起來。
他寫得認真,放學也沒有起身,直到趙曉霜又一次來到他的桌前。
事情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全都緊着這幾天發生,薛問均昨天做筆錄的時候,沒遇上趙曉霜。如今,她有些不安地攪動着手指,面露難色。
“有事嗎?”薛問均蓋住草稿紙,收起筆。
“那天的事情謝謝你。”
“不客氣。”
趙曉霜咬了咬唇,遲疑道:“那個,薛問均,你能不能不追究查勇亮責任了啊?”
薛問均并未露出什麽苛責的表情,而是問:“為什麽?”
“就......假如他留下記錄的話,影響太大了。而且,他還要體考。”趙曉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離譜,聲音越來越小。可是一想到查勇亮落寞失望的眼神,她就跟吞了根魚刺似的。
“體考在三月。元旦前他就會出來。你沒必要覺得耽誤。”薛問均将東西收進包裏,“至于記錄,那不是我來決定的。他的主要責任不是跟我打架,是跟蹤。”
趙曉霜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薛問均繼續說:“跟蹤是犯罪的先行模式,這一次逮住給他警告,下一次他才會收斂。法律本來就是用來懲罰的,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
“他不會把我怎麽樣的。”趙曉霜憋出這樣一句。
“那是因為你跑掉了。假如你沒有呢?你還敢做出這樣的保證嗎?”
趙曉霜表情愈發糾結,卻又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直到薛問均消失在眼前,方才如夢初醒。
身體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她立刻朝着樓下跑過去。
薛問均剛騎上車,趙曉霜就忽然沖出來,抓住後座。
“他不是跟蹤我的人,他說自己是去送我回家的。”
“他說你就信?”薛問均蹙眉。
“你不是也撞見過嗎?”
“我什麽時候——”薛問均頓住了。
買磁帶那晚,他的确見到過,但那時候查勇亮明明是在騷擾她,他記得她害怕得流淚的樣子。
“我是很害怕他。”趙曉霜低下了頭,“但他真的不會對我做什麽。”
因為,他已經這樣跟着自己好幾年了。
“你什麽意思?你早就知道是他在跟蹤你?”
“不是,他不是在跟蹤我。我們——”趙曉霜擡起頭,已是滿臉淚痕,“我們是發小。”
“我,查勇亮,還有劉東。我們是發小。”
3.
三人的父母以前都是醫療器械廠的員工,關系還不錯,三個小孩兒從小就在一起玩兒。之後趙父去了醫藥公司上班,從家屬樓裏搬到了現在的安置房裏。查父覺得拿死工資一輩子也發不了財,于是辭職轉行賣起了豬肉。
大人們之間的感情因為很多因素逐漸疏遠,卻沒怎麽影響到他們三個。
趙曉霜從小就是小公主性格,喜歡一切新奇的事情,也理所應當地指揮着他們;查勇亮年紀稍大,膽子也大,經常拿一些死掉的小動物吓唬她玩兒,一開始是蜻蜓蟲子,後來是開膛破肚的麻雀;趙曉霜逐漸接受無能,可經不住他總有辦法找到自己跟前,她越躲他越來勁兒;劉東則一直都很腼腆,不怎麽說話,受了欺負也不反抗,什麽都靠着查勇亮出頭。
雖然有不開心的事情,但總體上他們玩得很好,不然趙曉霜也不會總跟他們待在一起。她原本以為他們會相安無事一直到長大,直到變故接二連三地發生。
劉龍富一直以來就喜歡喝酒,後來發展成酗酒一度影響到了工作,終于在劉東上初中時被廠子開除;查勇亮的哥哥成了詐騙犯,三天兩頭就有警察來“探訪”,一時間查家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趙曉霜也被告誡離查勇亮遠一點。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趙曉霜被動地脫離了這個小圈子,尤其是跟查勇亮脫離開了。
只有劉東仍發揮着軸承的作用,跟趙曉霜關系不錯,也沒有疏遠查勇亮。
趙曉霜心裏挺愧疚的,可她又不受控制地被大人們的話影響着,看查勇亮的時候總覺得別扭。
而查勇亮呢,大概是感覺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逐漸不合群,早早開始了叛逆期,整天陰晴不定的。初二那年,他毫無預兆地跟劉東一刀兩斷。此後沒多久,劉東媽媽帶着姐姐跑了,劉東的生活愈發艱難起來。
那時候趙曉霜已經轉去了南巢另一所更好的寄宿初中讀書,知道這些事兒已經是學期末了,劉東和查勇亮都再也沒有聯系過她,就好像他們已經從她的生活裏逃走了,又或者是她先逃走的。
趙曉霜沒想到他們會在南巢中學遇見,或者說,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查勇亮。聽說他花了很大一筆錢,成為了一中的擇校生。
劉東變活潑了很多,人緣也很好,而查勇亮,老實說,他其實沒什麽變化,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三個人中最大膽叛逆的那個,這種叛逆也延續到了高中。
而這正是趙曉霜感到不安的。他不加掩飾的眼神,那些大膽的、張揚的舉措,無一不在攪動着她平靜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到窘迫的境地裏。
人們對“壞學生”的期待總是很低,而對被牽扯的另一方則充滿了挑剔——
“你為什麽要在他面前晃?”
“你為什麽要搭理他?”
“為什麽只找你,你是不是故意吊着他啊?”
“被人追感覺是不是很好啊?”
“你是不是覺得很有面子啊?”
......
諸如此類的問題出自老師、同學、朋友,聽得多了,她都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虛榮。
她開始躲着查勇亮,并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樣“識相”地離自己遠點,然而這也成了奢望,查勇亮像把這當成了闖關游戲,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持。
他送她回家、送她上學,無視她的抗議,繼續做一些被起哄的事情。
趙曉霜不覺得感動,只覺得難堪和生氣。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覺得自己是欲拒還迎?為什麽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
理智上,她知道需要尊重別人的感情,但現實裏,她受不了這份壓力。她沒有辦法做一個完美的人,把別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邊,于是她選擇了一種直白的方式,認真地告訴查勇亮,讓他不要再纏着自己,因為她很讨厭他。
如果他們之間注定一個人要受傷害,那她希望那個人是查勇亮而不是自己。
查勇亮退讓了,不再用那些愚蠢的方式證明跟她之間的“親密”,但依舊會找她,從與她并肩變成了跟在她的身後。
趙曉霜仍然害怕他時不時出格的舉動。她小心翼翼,連拒絕都做得不那麽狠,就是擔心查勇亮會惱羞成怒報複自己,接着又在心底說服自己,他不至于這麽極端。
“要是他就這麽極端呢?”薛問均道,“我不認為一個熱衷于解剖麻雀的人,在沒有正确引導的情況下,不會發展成什麽極端分子。”
說白了,基于過往交情的推測并不具備說服效力,至少,沒有辦法說服他。
“不是的。”趙曉霜否認道,“查勇亮跟我說過,他送我是因為老城區夜裏不安全,我一開始以為是借口,後來他出去參加體育集訓,我才發現的确會碰到醉漢之類。”
“那和跟蹤是兩碼事。”
“我知道。但這次我那個人跟着我的幾次,查勇亮不在外面。”趙曉霜低下頭,“他因為打架,被扣住了。”
薛問均一頓,立刻想起查勇亮被铐走的那天。
查勇亮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從派出所民警的眼皮子底下跑出來,跟在她身後。
“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我不知道。”趙曉霜控制不住眼淚,顫抖着說,“我真的太害怕了。”
害怕那個沒有露面的跟蹤狂,也害怕查勇亮。
這幾年,她連跟查勇亮好好相處都做不到了,她控制不住那種情緒。沒有人告訴她要怎麽做,他們只是說她做錯了。于是她只能不停逃跑,任憑恐懼發酵,将原本還算正常的關系一步步推到極端。
在看到揪出的人是查勇亮的時候,她遲疑了。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既然沒人在乎她的聲音,那法律的聲音呢?如果查勇亮知道自己的态度堅決成這個樣子,那他是不是就會徹底失望,不再纏着自己了?
于是她故意将日期說早一天,準備好了面對查勇亮的反駁或者質問要怎麽回嘴,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貫态度強硬的查勇亮在聽到她的指認時,默認了。
他用那種落寞受傷的眼神看着趙曉霜,然後一言不發。
他知道她在撒謊,他知道她想做什麽,他更清楚接下來等着自己的是什麽,他用沉默接受了一切。他走完所有的流程,最後跟她說:別再一個人回家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在威脅,警察安慰她不用害怕,只有趙曉霜知道那句話到底在說什麽。
她的生活被他攪得亂套了,他的人生也要被她毀掉了。
可這一切都是錯的。
他們都錯得離譜。
4.
草稿紙上的時間表被紅筆重新塗抹更改,密密麻麻厘不清頭緒。紅筆在指間轉動着,銀色的筆尖連成一道光。
薛問均捏了捏眉心,仍覺得不對勁兒。他沒有頭緒,只好強迫自己一遍一遍地去看。
身前,開着的電視屏幕閃了閃,他放下筆,不自覺坐直,想着要怎麽跟丁遙彙報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雪花屏跳躍幾下,丁遙那頭一片漆黑,院子裏的燈亮着,投出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瘦削單薄的輪廓。
薛問均才揚起的笑容又落下下去:“丁遙?”
她極緩地将視線挪到他身上,嘗試着動了動嘴唇。
“你怎麽了?”薛問均看不清她的臉,仍輕聲問道,“有什麽不開心嗎?”
原本以為已經流幹的淚水繼續湧進眼眶,丁遙一動不動,眼睛裏全無焦點。
細微的抽泣聲傳過來,薛問均再一次感受到了無力,他焦躁地拽着袖口,擔心地望着那團模糊的影子。
過了好久,她終于開口:“薛問均,我一直以為救你,是我媽媽給我的任務。”
丁遙語速很慢很慢:“可不是的。”
她悲哀地發現,她的生活全部是由謊言構成的。
她的夢想是一個沒有地基的空中花園,它漂亮、精致、擁有最美的風景,卻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丁建華一直告訴我,我媽媽嫁人了。有了新的家庭,在廣東。新老公帶了個女兒,所以就不想要我。她同意了,還給那個男的養了個兒子。我信了,我不服氣,我覺得她背叛了我,她明明說過更喜歡女兒的。我想成為名牌大學生去找她,讓她看看我跟那個兒子,誰更給她長臉。”
“我真的恨過她,恨她抛棄我。然後我又想,可能她是想接我走的,但她新丈夫不肯。她本來就沒過幾天好日子,難得平靜,現在不想打破,顧不上我也正常。而且丁建華他們也肯定不願意讓我走。他們就是這樣,就算覺得我是個累贅,也不要她心裏好受。”
這些年,丁遙設想了無數個徐偉麗不來接自己的理由,并決定自己主動去找她。就算她不想自己打攪她的生活,那遠遠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已經把徐偉麗的樣子忘掉了,她只是想重新記一遍。
在收到那件來自廣東的快遞的時候,她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她終于找到了自己。
“我現在還覺得自己跟做夢一樣。丁建華不跟我說發生了什麽,也不讓別人告訴我。他對外人說是怕我傷心,又跟我說我媽不要我了。他希望我能恨她,她都不在了,他還希望我恨她。”
“薛問均,我沒有媽媽了。”丁遙閉上眼睛,淚水無聲滑過,她終于說出了那個不願承認的事實,“早就沒有了。”
她在一千多公裏外的廣東像無數個尋常的日夜一樣,登上一輛中巴車,然後永遠終止在那一刻。
在那個從徐悅婉變成丁遙的冬天,在那個收到鋼筆下定決心逃跑去找她的 2009 年末,她就已經失去她了。
5.
短短幾天,薛問均面對了太多次死亡。
劉東那張絕望灰敗的臉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時他已經不能想象丁遙失去父親時是何種心情了。
他旁觀了 2009 年丁遙的生活,也想象得到 2019 年丁遙經歷過什麽,更清楚支撐着她度過這些難捱日子的是什麽,而現在那根支撐被抽走了。
薛問均握了握發涼的手,在難過之餘竟然有種僥幸——幸好,她是高考結束後才知道的。
他視線下垂,看着草稿紙上雜亂的時間表,忽然間一個大膽的念頭劃過腦海,他心跳快了起來。
半晌,他擡起眸,盯着屏幕裏那團黑影。“如果我能趕上那班車呢?”
丁遙一頓,很快反應過來。她從椅子裏彈起,手忙腳亂地打開燈,喉嚨一陣發緊,眼睛裏卻迸發出了巨大的希望。
不需要她說任何話,薛問均便微微颔首,肯定地點了點頭。
丁遙腦袋一麻。
“現在是 2009 年 12 月 13 號。你在元旦收到過禮物,這意味着起碼在 20 多號的時候,她還活着。”薛問均目光堅定,“你現在就去問清楚,車禍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丁遙深呼吸好幾下,在一團亂麻的大腦裏精準地鎖定林川,她可不指望丁建華能夠記得這樣詳細的日期。
她拿出手機,顫抖着撥通了林川的電話。
薛問均第一次聽到了十年後的林川的聲音。
林川仍愧疚着,強壓心裏的焦急,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再不說話。
“林川。你說過是從阿姨那裏聽說這件事的對嗎?”
“嗯。”
“你還記得是什麽時候嗎?準确的時間、日期、上午還是下午。你清楚嗎?”
“我記得。”
那時候語文老師開始給大家布置日記當作業,這件事也被他完整地記載了本子裏。宋绮給他檢查的時候,還要求他重寫,不準說出去。林川照做了,後來長大,他更明白這件事情的重要性,特意找到那頁日記妥帖保管着。
林川拉開抽屜,從裏面書裏拿出一頁泛黃的方格紙:“12 月 14 號晚上。具體時間我不确定,但我是在晚上吃飯的時候聽我媽跟我姨奶打電話的時候說的,然後她就讓我......對不起丁遙。”
“14 號?不是二十幾號?”
這跟他們推測的時間相距甚遠。
“就是 14 號。”
“你确定她是這天......”
“嗯,我姨奶電話裏說的是‘剛剛人沒了’。”林川照着日記上的字讀着。
“你确定嗎?”
“我很确定。”
“好我知道了,謝謝。”丁遙心跳快得不像話,看向屏幕上的薛問均。
薛問均比了個知道了的手勢,丁遙挂掉了電話。
“不要擔心,就算是十四號,我們也還有時間。”薛問均手心都是汗,即便如此還是表現得很鎮定。
丁遙哽了哽,她按着胸脯,穩住慌亂的心神。
“我會想辦法聯系上你媽媽,只要她不上那輛大巴車,你就會見到她。”薛問均說着,又抽出一張紙,“你知道你媽媽的電話號碼嗎?或者你外婆,舅舅?”
她搖搖頭。
“沒關系,你叔叔一定有的。”薛問均立刻安慰她,“不然他們不會知道這個消息。我問他一樣的。”
酷暑難耐,丁遙卻覺得冷,她摸了摸胳膊,意圖消掉那些凸起的雞皮疙瘩。
她也想安慰一下薛問均,告訴他不要有那麽大的壓力,他努力過就好了,就算沒有成功,她也不會怪他。
可她說不出口。
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說一些什麽“盡力就好,結果不重要”的鬼話。
結果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需要薛問均不顧一切去做、去嘗試。他是她全部的指望了,而這個指望的結果将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裏見分曉。
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感激過這個神秘的寄件人,這只相機,帶來了薛問均生的希望,也帶來了她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如果徐偉麗沒有死,如果徐偉麗找到了自己的全新可能。
丁遙強迫自己停下來。她不敢給自己太多的期望,不敢去想那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心髒緊張又興奮地跳動着,她忐忑不安,猜測着薛問均成功後,自己會不會跟徐偉麗一起生活,記憶是不是會被改寫。
也就在此時,她意識到了一個新的悖論。
她的心仍舊劇烈地跳動着,只是被潑了一盆涼水,變得不那麽火熱了。
她看向屏幕裏低頭寫着計劃的薛問均,猶豫地開口:“假如......”
薛問均疑惑地擡頭,見她臉色更加蒼白,也緊張起來。
丁遙覺得自己被攥住了,聲音像海綿裏擠出來的水:“假如你改變了我的命運,那麽,我還能收到相機嗎?”
薛問均眉頭松開,輕輕笑了聲,語氣難得輕松:“啊,你在擔心這個嗎?”
“你已經考慮過了嗎?”
“嗯,考慮過了。”
薛問均眉眼溫和,“不管你收不收到都不重要了,因為截止到此刻,我已經知道謀殺的存在了。剩下的十幾天,我會小心防範的。”
“我......”丁遙想說點什麽表達愧疚,又覺得現在說什麽都顯得很假。
和薛志鵬、吳佩瑩一樣,她“抛棄”了薛問均。
罪惡感将她整個人都釘死了。
她很感謝薛問均陪伴她走過一段艱難的路,感謝他為自己做的一切;她會永遠記得跟他一起度過的十八歲生日,記得那晚漂亮的月亮;她喜歡這段記憶,并且想将它珍藏。可當徐偉麗擺在天平的另一端時,她會毫不猶豫地奔向她。
即便徐偉麗可能真的抛棄了自己,即便再極端一點,這樣做會犧牲掉另一端的薛問均,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徐偉麗。
因為,那是媽媽。
“丁遙,你不要對我感到任何抱歉。相反,我要謝謝你給了我這樣不同尋常的記憶。你向我證明的宇宙是沒有邊際的,真理仍需探索,科學未曾觀測到的光年外,擁有人類抵達不了、解釋不了的時空隧道,而我有幸見證到了這份奇跡。已經過去的時間無法改變,所以我會記得你的,”
薛問均頓了頓,半開玩笑道:“你錯過了這段珍貴的科研資料,才可惜呢。”
“不要哭,你知道嗎?宇宙無窮無盡,總會存在平行宇宙的。時空會坍縮,世界會崩塌,但總會存在一個平行宇宙,在無數個不可能裏建立出可能,那個宇宙的你會記得這段記憶、會記得我,那就很好了。現在、在這個時空、這個宇宙,你應該擁有一個嶄新的人生。”
薛問均似乎擁有看穿人心的能力,當那雙漂亮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的時候,總會将她包裹起來,像一個安全區,撫平她毛躁的心。
“那你呢?”
他又笑起來,“我當然會活下去。別忘了,我很聰明的。”
“那這一次,你會來找我嗎?”丁遙抹掉臉頰上的淚水,喃喃道。
“嗯。”他眯起濕潤的眼睛,依舊保持着讓人安心的笑容,“一定。”
39.不值得
1.
秀水亭門口熱鬧非凡,拉貨的三輪和皮卡絡繹不絕,樓道底下堆滿了大包小包,樓道的舊廣告還來不及鏟,就被覆蓋。高考的結束,也意味着陪讀任務的終結,空出來的房間即将在幾個月後迎接一個嶄新的三年。
丁遙避讓着搬家的隊伍,小心地來到 402 的門口,對面的房子正在搬家,那個阿姨對她有印象,還同她打了聲招呼。
吳遠航打開空調,任鬧哄哄的聲音鑽進大開的防盜門。丁遙摩挲着杯壁的水珠,還未說話後背已經是一片潮熱。
“答案在這裏。”吳遠航順手拿過茶幾上的冊子,“林川昨天拿了一份的,沒給你嗎?”
“我不是來對分數的。”丁遙将冊子放到身側,“我來是有別的事情問您。”
“什麽事?”吳遠航拉來沙發凳坐下,表情一如既往地親切,好像之前的事根本沒發生一樣。
丁遙喝了一口冰水,讓自己冷靜。
她并不準備坐以待斃。
假如薛問均真的改變了她的命運,那麽今天很可能将會是她記得他的最後一天,她沒時間再進行什麽小心翼翼的試探了。
她放下水杯:“我知道薛問均不是自殺。”
吳遠航眉頭幾不可聞地皺了下,沒有說話。
“薛問均告訴過我。”丁遙不停搓着指甲後緣,“他感覺有人要殺他。”
吳遠航表情古怪:“他告訴你的?什麽時候?十年前?”
“是。”
“丁遙,你應該知道他是誰。”吳遠航眸色微惱,語氣冷硬,“我不希望你為了那點好奇心,編出這些故事。”
“我沒有編故事。”
丁遙的後背緊緊地貼着沙發,手指摩挲得越來越快,“我知道薛問均那時候在寫論文準備保送,但後來選擇了放棄。我還知道他哥哥叫薛衡。09 年冬天發生了很多事情,趙曉霜、查勇亮,您那時候還叫劉東,您父親......總之,他那個時候跟我說過很多事情。我承認,很多東西十年前我都聽不懂,但我對‘死’一直很敏感,而且我記性一直很好,所以就算事情是十年前知道的,也不妨礙我現在想清楚。”
已經銷聲匿跡的名字一個又一個被提起,連帶着與那個冬天有關的記憶都變得清晰,憤怒已經全然消失了。
吳遠航有點恍惚。丁遙的信誓旦旦,讓他不得不信,可十年前,薛問均為什麽會跟她說這些?難道就像丁遙說的因為早有預感?那為什麽不報警、不告訴父母、甚至不告訴同是小孩兒的林川,而偏偏選擇了丁遙?
他心頭仍萦繞着懷疑:“這些真的是他跟你說的?”
“當然。這些也不是我能編出來的,不是嗎?”
吳遠航再次沉默,他思索着,擡手撥了下嘴唇,看上去很是不安。“那他告訴過你,他懷疑誰嗎?”
丁遙松開手指,伸進口袋裏,摸到手機,同時身體略微前傾,一絲不茍地望向他的眼睛,啓唇道:“你。”
2.
一個“害死”了父親的兇手。
這句話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劉東面對薛問均的态度。
總有人不敢面對現實,将問題推向其他人,用對別人的怨恨來消除自己內心的負罪,而随着怨意的加深,原本堅固的底線就會被動搖,繼而成為一種施暴的借口。
這是很多人的底層邏輯,當然也有可能會成為劉東的。
快捷撥號鍵沾了手汗變得非常滑,丁遙仍保持着對峙的姿态不肯放松。
幾乎是她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吳遠航眸中就掀起了巨大的風浪,震驚、憤怒、受傷、自責......
丁遙無法分辨哪一種是真的,哪一個又是演的。
“他真的是這麽說的嗎?”過了很久,他冷靜下來。
見她點頭,他又沉默。
丁遙等了一會兒,實在看不出什麽東西,又直接地說:“你不問理由嗎?”
“不用了。”吳遠航擠出一個慘淡的笑,“我知道是為什麽。”
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麽。
“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說什麽?”
“我懷疑你是兇手,你不反駁?”
“如果他是自殺,那我可能是兇手。”吳遠航苦笑,“你相信他是自殺嗎?”
丁遙一頓,感覺自己又被他帶回到了原點。
不等她開口,吳遠航已經起身,居高臨下道:“你跟我來吧。”
3.
丁遙握緊了手機,跟着他到了房間門口。才過去了一周多,這裏有關薛問均的痕跡就已經徹底不見了。
吳遠航走到床前,那裏自上而下懸着簾子,似乎是為了遮擋老化斑駁的牆面。
他側身,看向門邊抱着手的丁遙,“你不是想知道我相不相信嗎?這就是答案。”
粗重的麻料被推到一邊,牆面被一大塊白板覆蓋,2008 年、2009 年、2010 年......來自不同年份的報紙、便簽、照片交疊着密密麻麻,破舊的紙張脆弱得一碰就碎,丁遙的視線跟随着如網般的線條穿行着,最後彙聚到中間那張黑白照片上。
照片是從運動會的合照上截下來的,他望着鏡頭,眼睛耷拉着,嘴角緊繃成一條線,像是對這種集體活動感到厭煩。
“這麽多年,我找到的東西很少。”吳遠航拿起板邊吸附着的筆,找了處空白,寫下丁遙的名字,“從熟人作案到随機作案,各種可能,我都嘗試過了。”
“我研究過自殺論壇,混跡過鯨魚游戲,關注過連環殺人犯,在網上搜集那些懸案疑案,想要找到一點點共性,任何你能想到的角度,我都試過了。可是沒有規律,所有的線索都在告訴我,他就是自殺的,可越是這樣我越不相信。”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還在讀書,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塗,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憐,後來,我成年了,畢業了,能做得更多了,卻沒有人再相信我了。”
丁遙失神地望着那張黑白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他懷疑我是應該的。我确實做得太爛了。因為我爸的事情,我說了很多重話,他來找我,我讓他滾,他讓幹媽收養我,我告訴他不要覺得這樣就能彌補他犯下的錯。可實際上,他有什麽錯呢?”吳遠航素來親切圓潤的臉,變得哀傷。
薛問均沒有錯,他再清楚不過了。
丁遙收回手,盡管震撼于這面長達十年的線索牆,也立刻打消疑慮。
她清楚,在吳遠航眼裏自己仍然是一個碰巧知道一些信息的旁觀者,也正因為如此,她對“兇手”不會有威脅。她也不需要用什麽高級的技巧去試探,她只需要表演好一個空有熱情,沒有腦子的中二少女就好了。吳遠航會掉以輕心,她也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
“你想過殺他嗎?”
“沒有。”
“你不是恨他害死了你爸爸嗎?”丁遙不惜用自己來類比,“我奶奶覺得我害死了我爸,她就恨不得殺掉我。你為什麽沒有想過呢?”
吳遠航調整着紙片的位置,“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奶奶一樣。而且她也沒有狠下心不是嗎?”
“那也不是對着我狠不下心。她是不想——”丁遙頓住了。
不想毀掉自己。
為了一個自己厭惡的丁遙搭上自己安逸的後半輩子,這樣不值得。
4.
吳遠航仍舊慢條斯理,他後退幾步,抱着手,看向這面頗耗心力的牆。
“我不會因為我爸殺他。不怕告訴你,我爸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一直打人,我媽我姐被他打跑了,我就被他攥緊了。”他掀開長袖,露出煙頭燙過的疤,“最狠的一次,我打錯酒了,他要五十五度的,我買成了二十三度,他說我浪費錢,說我是克星,皮帶打斷了也沒消氣,罰我在門口跪着。”
“我記得特別清楚,08 年特大雪災,就一晚,南巢的雪就積到了膝蓋,那晚我就跪在門外邊兒,又冷又餓,雪掉在我的脖子裏,時間久了,毛衣也濕透了,我覺得自己特別像個被團起來的雪人。”他眼神冷漠,“從那之後,我讨厭下雪,非常讨厭。”
“那你為什麽......”
“為什麽還會怨薛問均是嗎?”
吳遠航垂下眼眸:“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為恐懼吧。”
“這世上唯一跟我有連接的人沒了,被我無意間害死了,我不敢承擔這樣的責任。他是我爸,就算他再不是個東西,對我再不好,也沒法改變這一點。而我呢,一下子從懂事能幹的人變成了害死爹的兒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我接受不了,我只想逃跑。
薛問均對我越好,就越是在提醒我,那晚我都做了些什麽。理智跟情感是兩回事,我對他愧疚,也對他怨恨,我沒辦法好好面對他。但,也僅限于這樣了。”
吳遠航語氣稍沉,又繼續說:“只要我考出去,離開這裏,那麽這些年經歷的一切不堪都會從我身上剝離掉。我甚至可以塑造一個高富帥的形象,只要我能編得合理,那麽我就可以從‘劉東’變成另外一個人。”
事實上,他也成功了,甚至于林川竟完全将他當成了薛問均。
沒人會放棄唾手可得的未來,只為了給自己帶來傷害的人報仇。不管是從情感上,還是利益上,他都沒理由這麽做。
合理的推測鏈又一次被逐個擊破了,丁遙心沉了沉:“你為什麽要回來?”
清北的畢業生,為什麽又要回到這個小小的縣城?
“不是每一個清北的學生都可以成為科學家、成為國家的棟梁。我......”吳遠航望向那張黑白照片,“不是他。”
薛問均生來就優秀,生活的不如意并不妨礙他的大凡光彩,而他不一樣。他跑了一輩子,拼了命地離開南巢,可午夜夢回他看到的卻是薛問均那張血跡斑斑的臉,那提醒着他——他的生活是從薛問均那裏偷來的。
他不希望薛問均死掉,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直接的受益者。那種愧疚,讓他在薛問均不在的這些年裏承擔起為人子女的責任。為他的父母跑前跑後,更不放過每一條可能的線索,探尋着那個真相。
丁遙蹙眉,發現了這其中的怪異:“吳阿姨就相信他是自殺嗎?”
這樣離奇的手法,吳遠航都覺得怪異,他們作為父母就絲毫不會懷疑嗎?
“你可能不知道,在這之前,他們就已經發現他有這個傾向了,所以看到......才會相信。不止他們,我也早就發現了。”
“怎麽可能!”丁遙提高音量,剛打消的疑慮又瞬間暴漲。她不懂他為什麽要撒這個謊。
“那時候估計你還小吧,他也不會跟你一個小孩兒說這些事情。”吳遠航道,“薛問均不像看起來那麽幸福。我跟他熟悉起來是因為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後來我們成了同桌,我就知道了更多。他常常睡不着,一直在吃藥緩解,一種藥吃出抗性,沒效果了就換另一種。我看見過他寫的遺書,從很長很長到很短很短。我知道他越來越認真了。”
丁遙的認知已經被徹底颠覆了,她忽然發覺自己對薛問均并沒有想象中那樣了解。她知道他過得不開心,卻不知道這些事情會讓他生出這種念頭。什麽睡不着,什麽遺書,她通通不知情。
太陽穴跳得生疼,丁遙忽然覺得有點暈,大腦不聽使喚地将信息排列組合,甚至開始懷疑起相機裏的錄像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他的遺書是什麽?”她抓了抓瘙癢的臉頰,“你不是說他那天留下遺書了嗎?”
簡單的幾個字早已爛熟于胸,吳遠航閉了閉眼,道:“我讨厭解釋你們會知道的原因,如果不知道,那就慢慢猜吧。”
一句打磨了很久,簡短卻最傷人的遺言,事實上,也确實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吳佩瑩大病一場,薛志鵬帶着她去了更大的醫院治療,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樓道裏搬家的動靜仍在繼續,乒乒乓乓的撞擊中夾雜着指揮聲和叫罵。
“幹爸幹媽意識到的他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已經是很晚了,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怕刺激到他。在出事之前,薛問均有過一次危險舉動,他們就更覺得他是認真的了,把什麽都說開了,薛問均也坦白了有過這種念頭,但現在已經沒有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活好多年。他們當然不相信,薛問均還花了一段時間才讓他們打消這種擔心。可惜後來......”
後來還是發生了,吳佩瑩跟薛志鵬自責不已,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不應該去工作去出差,總之跟世界上大多數的父母一樣,悔不當初。
丁遙的關注點卻不在什麽遲來的愧疚上,她捕捉到那個關鍵詞,反問:“什麽危險舉動?”
“什麽?”
“你說他有過一次危險舉動,他做什麽了?”
吳遠航遲遲才反應過來,詫異道:“你不知道嗎?在他出事前大概半個月的時候,他逃課離家出走,險些出了車禍。”
啪——
外頭傳來瓷器被打破的聲音,丁遙腦袋嗡地一聲,忽然什麽都聽不見了。
40.回家吧
1.
薛問均一大早就敲開了營業廳的門,辦了張電話卡,換到手機上後,按照丁遙的主意打給丁建華。
他謊稱徐偉麗欠了自己一大筆錢,留下了他的聯系方式,現在打電話過來是讨錢的。
丁建華連核實都不做,二話沒說就給了徐偉麗的電話號碼。
“你确定是這個號碼嗎?”
“當然,她昨天還打電話說來接小孩兒呢。”
“接小孩兒?那她現在在哪裏?不在廣東嗎?”
“哪兒呢,來接孩子了。昨天就進省了。下午三點的車,從北城汽車站過來。”
薛問均看着手裏的紙條傻眼了,那是丁遙查到的 2009 年 12 月 14 號廣東發生的所有車禍。
十年後丁建華再一次對丁遙撒謊了。徐偉麗不是死在廣東,她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丁遙來的。
這一未曾預料到的情況,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薛問均慶幸于自己知道的早,更慶幸從北城汽車站到餘江的所有汽車,都會經過南巢高速。
徐偉麗的手機關機了,一連幾次都打不通後,薛問均編輯了短信,說自己是丁遙的朋友,讓她不要上車。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了輛車,指揮着司機往南巢市區開,又開始給徐偉麗打電話。
終于,徐偉麗開機了。
“喂,哪位?”和煦溫柔的南方口音。
“我是丁......小乖的朋友。”
這是丁遙告訴他的小名,說給徐偉麗可以快速地證明他們之間的關系。
電話那頭明顯愣住了。
薛問均深知時間緊迫,開門見山:“我不是騙子,小乖現在不叫徐悅婉了,叫丁遙。我是她同桌的舅舅,也見過她。她胳膊上有個疫苗疤,三角形,頭頂上有一塊凸起來疤,粉色的,是出生的時候被護士指甲碰到搞的。我知道您現在要來接她,但是不要上車。你會死的。”
徐偉麗聽得一愣一愣的,原本還高興着他是小乖的熟人,聽到最後一句又愣了,“什麽啊?我早就在路上了啊,都上高速了。你這個小同志,說話怎麽這樣啊?”
薛問均一愣:“不是下午三點,北城到餘江嗎?”
“不是啊,早上八點的。”
薛問均喉嚨像堵住了什麽東西一樣,說話都變得困難,胸膛更是被心跳震得發麻。
他強迫自己冷靜:“您車牌號多少,車現在到哪兒了?”
徐偉麗擡頭看了看窗外,又提高了聲音問前邊的售票員。
“20326。剛過清平服務區。”她回道。
薛問均報給師傅,得到的答複是勉強能在南巢北高速口彙合。他沒有遲疑,立刻讓師傅往那個方向去。
徐偉麗聽得一臉疑惑,問道:“小同志,你這是要做什麽?”
“我來接您,您找個地方下車,我馬上就過來,您的處境很危險。事故随時都有可能發——”
徐偉麗終于忍無可忍,挂斷了電話。
這個人就算不是騙子,八成腦子也不大好使。
她打量着有些吵鬧的車廂,司機坐得高高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後的乘客聊着天,看起來精神頭很好。一邊賣票的女人端着盒子,挨個兒收着錢。
這能出什麽事故?
徐偉麗實在想不到。
“我可不出市的啊。”出租車司機操一口南巢方言,“你這也沒說是要去高速啊。”
薛問均從口袋裏摸出錢包,一股腦全部塞給司機,“我包你的車。現在,去高速口。”
“你不是離家出走吧?”司機并沒有被輕易打動,反而更加謹慎,“這可不行啊,你——”
薛問句手指生疏地在按鍵上寫着短信,聽了這話頭也不擡。“我家裏人坐錯車了,我得去服務區接她一下。而且我人就在你車上,跑不掉,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師傅還想再說,他又塞了好幾張紅票子過來,“師傅,沒時間了!”
2.
鈴聲不知道第多少次響起來,依然是熟悉的號碼。
徐偉麗的興奮一次又一次地被沖淡,她無奈地接起來,“小同志,你到底要做什麽啊?我現在好得很,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現在沒發生不代表之後就沒問題。小乖盼了您這麽多年,您不想讓她失望吧?”薛問均坐在副駕駛上。車子剛到高速路口邊停下,他不确定自己有沒有錯過徐偉麗的車,“您現在到哪兒了?”
徐偉麗心中嘆氣,要不是因為他真的知道小乖的情況,她就要以為自己碰上的是騙子了。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就算不是騙子也是個腦子有毛病的。
“謝謝你哦小同志。你要是真的認識小乖,就幫我跟她說,我今天一定會接她走的。”她道。
“阿姨,您多等一天,不會有任何影響!可如果您現在出事,就再也見不到您女兒了!”
“小同志,你講話真的好難聽。”徐偉麗也有點生氣,“我接我女兒關你什麽事情啊?你是不是丁建華找來的?你們真不要臉,說話不算——”
薛問均控制不住地吼起來,“你會死的!你還不明白嗎?你會死的!”
身邊的司機奇怪地望着他,心底毛毛的。
徐偉麗也被吼得腦袋發麻,但是仍然堅定:“小同志,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毛病。但是我今天一定要接小乖走的。好幾年前,我就答應過她,半年後接她,我算過了半年後是 12 月 14 號。06 年我就這麽說的,現在已經 09 年了,我晚了好幾年了,今年不可以再晚了。”
薛問均愣住了,他喉結上下滾動着,忽然理解了她的這種偏執。片刻,他調整好呼吸和情緒:“你下車。我的出租車就在南巢北,你下來,上我的車,我送你,你不會遲到的。現在告訴我,你在哪裏?”
“......”
“阿姨,我不會騙你的。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小乖。我沒有辦法跟你解釋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我沒有說謊,是小乖讓我來的。”
薛問均耐着性子,意圖打消她的懷疑。
“她很想很想很想你,她一直想在你身邊長大,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跟我說,她的夢想就是考上大學,只有這樣,她才可以逃出來,才可以去找你。”
“丁建華對她很不好,她要殺鴨子,要帶丁滔,她長了很多凍瘡,還是要幹活。那不是她的家,沒有人在乎她,她要為了自己的飯錢發愁,為自己的學費發愁。這樣的日子不會變好的,再過三年,五年,十年,很多年......您知道如果您沒有下車,十年後,她會過怎樣的生活嗎?”
“從離開你以後,她沒有穿過裙子,沒有自己的房間。她不敢留長發,因為長了就會被剪下來賣掉;她不會挂號,生病了只能去藥店買半板膠囊。”
“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沒有人教她選衛生巾,她買成了護墊,弄髒了被子,被丁滔說是尿床,嚷嚷得人盡皆知;
她羞于身體的曲線,不知道應該穿什麽樣的內衣,更不知道要怎麽反擊那些調侃和惡作劇;
她不能不優秀,那樣丁建華會說她浪費錢,讓她別讀了早點嫁人;
她又不能太優秀,她比丁海做得好,就會讓丁建華覺得沒面子;
她成績很好的,考了第一名,被老師招進競賽隊,但沒人出錢讓她去比賽,所以她只能放棄;
她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卻沒辦法忽略家境的差距,自卑得縮進殼子裏;
後來,她高考了,她成績一直很好,她想去北京,她喜歡的人也在那裏,但她去不了了,因為她沒有錢了。”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但是您知道嗎阿姨,她已經不記得你的樣子了。”
薛問均擡起臉,眼角無聲地劃過濕潤,“我希望她可以過得很好。她失去的已經太多了,她不能再失去您了。”
刺骨的寒風從窗外吹進來,車載收音機音量極小地報道着突變的天氣,似乎是為了貼合報道,天空上太陽明明正好,卻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雪。
電話那頭的人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剛過南巢北高速路口。”
“我會跟上你。”薛問均對司機示意。
出租車很快通過收費站,在寬闊的車道上行駛着。
薛問均沒有挂掉電話,“您找個最近的地方下車。”
徐偉麗走到前面去,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司機的拒絕。
——“這是高速,把你留這兒,我是找牢飯吃嗎?”
薛問均拿過出租車裏的地圖,細細看着,很快鎖定一處:“豐嚴服務區。你在那裏下車。”
徐偉麗應了下來。
出租車小,在高速上行駛比大巴更占優勢,薛問均讓師傅放開了加速,視線一刻不停地找尋着。
很快,那輛藍色的 20326 出現在了視線裏。
這次不需要他多說,師傅已經一腳油門跟了上去。
3.
薛問均給手機換上一塊新的電板,再次撥通了徐偉麗的電話。
“喂,阿姨,我現在就在你後面。”薛問均手微微顫抖,越到這種時刻,越覺得緊張,“你再去跟司機說一聲,如果能停下來,我就在路邊接你,如果還是不行,那麽我們服務區見。”
徐偉麗當然是不信他說的“自己會死”的話,配合也不過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道為什麽此刻竟也奇異地緊張起來。她再次去問司機,仍得到否定的答複。
“你急什麽,這不馬上就是服務區了嗎?我們一直在這兒停的。你要真想走,到時候下車就是了。”
那是他們例來休息的地方。就算她不說,也會停的。
“別挂斷。”薛問均緊張地摳着褲縫,“等我們見面吧。”
他表現得足夠奇怪了,這種要求反而很平常。
徐偉麗回到座位上,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嘟囔道:“我真是豬油糊了心了,也不知道信你到底行不行。”
“您不會遲到的。我說過,我希望小乖過得好,我知道,只有您在她身邊,她才會好。”薛問均語氣篤定。
“小同志,你跟小乖很熟嗎?”
“嗯,我們很熟。”薛問均道,“她救過我,所以這次輪到我了。”
“啊,她救過你?危險嗎?她有沒有怎麽樣?受傷了嗎?吓到了嗎?”徐偉麗緊張地問。
“沒有受傷,吓到......會有一點吧。”薛問均稍頓,“不過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救了我一次了。”
在他對這個無聊透頂的世界失去興趣的時候,她忽然出現,把他拉出來,拉到陽光底下,然後将那個最有可能靈驗的心願送給他。
車窗前,服務區的指示牌已經出現,司機提高聲音:“馬上到服務區啊,我們停十分鐘,上廁所的,買飯的,都下去啊。”
徐偉麗松了口氣,站起身,握緊箱子。
薛問均心跳逐漸平緩,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徐偉麗聽得分明,笑了聲,寬慰他:“小同志,你別怕,結束了。”
薛問均應了一聲,搖下車窗,接住一片雪花,喃喃道:“是啊,小乖會很開心的。”
“我給她買了個史努比。”徐偉麗興奮道,“她小時候可喜歡看這個了,不知道她現在還喜——”
急促的鳴笛聲驟然響起,剎車聲、碰撞聲、數不清的尖叫沖破平靜。
出租車一腳剎車,立刻挂倒檔,油門踩得轟轟作響。
薛問均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睜睜看着那輛變形的大巴車離自己越來越遠。手機聽筒裏那陣和煦溫柔的女聲已經消失,留下一串忙音。
“停車。”他松開安全帶,不停拍打着車門,“停車,我要下車。”
“你不要命了!”司機将車門鎖死。
“我要下車!我要下車!”薛問均目眦欲裂,發瘋一般捶打着車窗,“停車!”
4.
紅色渣土車從撞向的是中巴車中段,直接将車擠到了橋下。車子碎片飛得到處都是,玻璃在腳下嘎吱作響,入目一切都是紅的。車窗已然全碎了,有的人稍好一些,拼命地往外爬,哀嚎求救聲不絕于耳。冒煙的發動機,吓退了要上前幫忙的人。
遠處一道人影狂奔過來,他不管不顧跑到車前,大喊着什麽。漸漸地,有更多人過來幫忙了。服務區的工作人員趕到了現場,立刻撥通了急救電話。
徐偉麗好痛,痛到發麻了,她感覺到肚子上被紮了個孔,好像胃也紮破了,順着那個洞,不停地往外淌着剛喝下去的水。額頭也好痛,眼睛完全被血糊住了,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
手臂不知道被什麽卡住了,她動了動頭,脖子跟被刀片刮過一樣,饒是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往下看。
徐偉麗眼眶一熱,冒出的淚水腌得傷口好痛,她好委屈。
那個雪白的小狗玩偶變得好髒好髒。
她應該相信小同志的。她一早就該相信她的。
怎麽辦,她要見不到小乖了。
她好不容易攢夠的三十萬,好不容易丁建華答應放人的。
明明只要她到了就好了,只要她把錢拿給他們,小乖就能回到她身邊的。
就差一點點了。
在那堆哀嚎聲中,她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那是今天一直在跟她說話的聲音。
薛問均竭盡全力将人從車窗裏拽出來,可每一個都不是徐偉麗。他站上已經面目全非的車身,眼前一陣眩暈,他已無法思考其他的了,他不知道徐偉麗在哪兒,甚至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只能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徐偉麗!徐偉麗!”
“我......我在這兒。”
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來,女人滿頭鮮血,腹部紮着一大塊玻璃,腿被卡在座椅之間,動彈不得。
薛問均聲音顫抖:“你別怕,我救你出去。”
徐偉麗張了張嘴,她現在連發出聲音都很困難了。
薛問均二話沒說,就往車窗裏鑽,被兩邊的工作人員拉住。
“放開,你看不到嗎!她快死了!她快死了!”薛問均在崩潰的邊緣,奮力掙脫着。
“救援人員馬上就到了,你現在進去拉不出來她,再把路堵住了怎麽辦?你冷靜一點!”
薛問均知道他們說得沒錯,但他已經受不了了。
他明明掌握先機,他明明可以改變這一切,但他無能無力。丁遙的人生被他毀了!
薛問均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徐偉麗,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死。丁遙還在等着你,你不能離開她,你不能再丢下她了。”
你不能。
徐偉麗意識逐漸模糊了,她有點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了,不知道為什麽有人在哭,不知道為什麽身體發麻,什麽都不聽使喚了。
她随着本能再一次低頭,看到手裏的白色。
哦,對了。
小狗。
要給小乖的。
身體不知道從哪裏獲得了一種力量,她猛地拔出了手,将那只玩偶遞到了窗外。
薛問均眼前闖進一片白,那血肉模糊的手掌在他眼前攤開,雪花落在毛茸茸的玩偶上,一點點融化消失。
“別......別哭了小乖。”
我來接你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41.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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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爸媽再三叮囑,讓我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陪他們。”
“老婆,我已經吩咐過你們公司領導,以後不許加班,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休息了。”
她忍無可忍,霸氣地拍給他一份協議書:“慕洛琛,我要跟你離婚!”
男人嘴角一勾,滿眼寵溺:“老婆,別淘氣,有我在,全國上下誰敢接你的離婚訴訟?”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甜寵+暧昧+虐渣】被未婚夫背叛的她半夜敲響了傳聞中那個最不好惹的男人的房門,于她來說只是一場報複,卻沒有想到掉入男人蓄謀已久的陷阱。
顏夏是京城圈子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人盡皆知的舔狗。
一朝背叛,讓她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誰知道她轉身就抱住了大佬的大腿。
本以為一夜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知大佬從此纏上了她。
某一夜,男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冷厲的眉眼透露出幾分不虞:“怎麽?招惹了我就想跑?”而她從此以後再也逃不開男人的魔爪。
誰來告訴他,這個冷着一張臉的男人為什麽這麽難纏啊!!!

離婚後,霍總夜夜下跪求複婚!
結婚三年,阮安暖都未曾捂熱霍寒時的心。
于是她決定,不捂了!
五年後。
她帶球回國搞事業,卻直接被他堵在了牆角,“懷了我的孩子就想跑?
!”阮安暖欲哭無淚,說好的禁欲不近女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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