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精裝典藏本

第2章 1.精裝典藏本

1.1

聚酯纖維百分之九十五,棉百分之五。

這襯衫挺括得像上世紀的玻璃糖紙,生硬地罩住上半身,簇新的熒白色,在攝影機的屏顯中幾近泛藍。

尼龍黑色九分西褲商務潮流正品。

褲子是前天搜關鍵詞買的。百來塊,沒朝氣地垂在腿上,卻已是衣櫃裏最最講究的一件。順着人造革的皮帶孔按個兒數,五,六,七。便是戳到最裏頭的洞眼,平日圈在徐澤腰上都算不得緊。

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他的胸口可緊得要斷氣!

酒店為了導游面試騰出的房間裏,有兩位考官,面向他的主考官戴副眼鏡,持筆掂量着,反複的按筆聲像在敲打徐澤的腦袋。他冷汗直冒,頭腦愈空白,至于考官的笑面下,藏着輕蔑或不耐,他不想擡頭看,也不敢看。

“景點講解部分還有四分鐘可以陳述。”副考官猶豫道,“你不開口站着已有五分鐘,是繼續想想還是直接進問答?”

徐澤對上副考官略帶嘲笑的無奈眼,那橫肉堆積的臉慢慢變得扭曲,異怪。旁側的攝影機鏡頭空洞洞地對準徐澤,裏頭的焦距沒有移動,直勾勾将人定住。

徐澤咽口唾沫,眨眨眼。

倏忽間這面試場景一變,幻化成一間簡陋的攝影棚。

棚拍的設定也是酒店,只不過租借着更廉價的,四周都是鏡子的情人包間。刺目的明燈打在徐澤身上,反光板襯得他臉色慘白。

導演身旁的攝影機直白地對準木然的他。即将搭檔的演員拆了一盒保險套,正若無其事地在抽煙,随意等待差遣。

徐澤見導演動動嘴,似乎說了什麽,但他卻瞬間失聰,只能看見吞噬自己的光,什麽都聽不着。

導演又和攝影商量了小半會兒,卻突然轉過臉沖着徐澤,那油膩的嘴開合着,斥責響徹了整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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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衣服怎麽還沒有脫?!”

夢一下子就醒了。

鬧鐘的簡單旋律,重複回蕩在地下室單間裏。空氣淨化機嗡嗡作響,小型油汀泛着單薄的暖熱,終究敵不過從極窄窗戶的細縫中,鑽進的涼風。

徐澤閉着眼,迷糊地伸手按亮手機。

十二月二十五日,淩晨五點三十二分。

晚了。

顧不得寒冷掀被而起,拉開簡易的布面衣櫃,保暖內衣,毛衣,衛衣,羽絨服,牛仔褲。按着順序一分鐘套完,速度堪比執行任務的士兵。

黑暗中,在比飯盒大不了多少的臺盆內洗漱完,順了鑰匙背上包走出地下室,穿過壞掉的電動門,來到免費停車的街邊,他找着一輛二手的小面包車鑽了進去。

車燈在青黑的,未成型的清晨裏亮起,徐澤疾速驅車朝北山市東面開。

他暖氣開得低,将将好不算冷。車駛入松山景區後,溫度又下降些,但徐澤未将暖氣打高,只旋開廣播聽音樂,似乎轉移注意力也能轉移寒冷。

廣播裏晨間主持人說起下一位歌手,他聲調上揚,“接下來的這首歌,收錄在周景言偶像時期的最後一張專輯裏,據傳來年他的巡回話劇《春望》,将會在北山市首演。”

徐澤聽到周景言的名字,看了看手上的電子表。他買的是仿品,而周景言卻是這只表的正品代言。市中心的巨大熒幕上,那張英俊的,自信的臉每隔幾分鐘便滾動而過。讓每每送貨經過的徐澤留意好多次。

又高又帥。

主要是高。

徐澤心下贊嘆道。廣播的介紹尚未結束,“周景言轉型實力派演員後,鮮少再接觸流行音樂。而這首歌裏的長笛部分,卻是由他本人親自演奏。。。”

沒等主持人說完,徐澤擡手換了個新聞頻道。他對明星娛樂向來沒有興趣,那些光鮮太遙遠,好像景區小店與市中心的距離。

徐澤将車泊在松山小賣部門前,開了後備箱卸貨。

小店坐落在山腰偏上一些,面積不大,門口支着陽傘,有四張小桌。

徐澤先将耶誕節的禮盒蘋果,疊放于顯眼的主櫃上,洗淨手,依次把豆漿,咖啡放進保溫箱,再從冷凍櫃裏取出香腸攤上烤架。

待最後一顆鹵蛋裝進電暖鍋,便看到坡道轉彎處有對氣喘籲籲的母女 ,正艱難地向上爬。

他即刻吆喝道,“礦泉水飲料,零食小吃,休息一下吧。”

兩人聞聲上前,找徐澤點餐,徐澤随意和她們攀談。母女兩人從外地來,對松山知之甚少,徐澤便愉快地介紹了本地的風土。

徐澤拿着托盤備餐,剛從保溫箱裏取了瓶奶茶,就聽到由遠及近,一波波震顫人心的汽車聲浪。

似有怒意的排氣聲愈來愈近,緊接着坡道上滑過兩道明亮的車燈,一輛銀色跑車掠過眼前。那車速非常快,即便看店多時,對車隊跑山見怪不怪的徐澤,也隐約有點後怕。

跑車在上升的彎道口靈巧一繞,瞬間就消失得毫無蹤影。僅有聲浪的餘音,缭繞在小店前的空地上方。

那對母女也注意到了這輛車,女孩轉過頭感嘆地說了一個車名,是那種徐澤在車攝視頻裏,都鮮少刷到的豪車類別。

“七點不到,起這麽早飙車啊?”

年長游客的評價與徐澤的想法相近,他于山上幹這份工快一年,就沒見過幾個在六點多跑山的。

不過講到底,這與他又有何幹系?

徐澤搖搖頭,待游客用完餐道了別,才拿出抹布,套好垃圾桶,展開今日的序幕。

1.2

那輛于小店前,眨眼而過的銀色跑車,正極速盤繞而上,聲浪起伏着叫醒沉睡的山巅。

驅車的趙書今緊握方向盤,心裏卻恨透了開這輛車出來。

車是找他廠裏最好的師傅新改的,換了複古輪毂,裝貼了銀色車漆保護膜。周景言一直喜歡帶勁的聲浪,就用了鎳合金排氣系統,連車內裝飾都改用了周景言偏愛的大象灰。

可讓趙書今最最無法忍受的,是副駕上正塞着九十九朵紅玫瑰。未送出手的俗氣鮮花四溢着甜膩氣息,快把趙書今熏暈過去。

趙書今眼周下青黑一片,車卻越開越精神。儀表盤的數字攀升,導航反複發出警告,他卻沒減速,将無人欣賞的車技,展現在尚未天明的深山裏。

車最終泊在山頂的觀光平臺上。趙書今下車,倚着欄杆俯瞰這座未蘇醒的城市。

他摸出手機,又看了一遍和周景言的聊天記錄,對話框裏每句話都短促,最近的一條僅有九個字。

12月24日。周景言說,書今,我們還是算了吧。

糙。

趙書今暗罵。他按滅手機,摸出煙,不穩地點上,紅色火星在漸明的天色裏忽明忽暗,好似這十年間和周景言的關系,忽近忽遠。

他俯瞰着北山市市區,能直接找到同周景言一起就讀的中學。只是一望,心上痛得像針紮。那些曾經的深愛與背叛,随着黑夜的消逝逐步明朗起來。

抽完半包煙,天色也全亮了,徹夜無眠的趙書今這時候才感覺到渴。後備箱忘記儲水,他撚滅煙蹙眉四顧,山頂的店鋪還關着門簾。

也是,誰會在七點上山做生意賣水?

他已跑了半趟山,消氣不少,便常速下行。偶然瞥到山腰上,竟有開着的店鋪。

趙書今稍稍愣神,更覺得喉頭幹熱。

按下車窗,他探頭沖店門口坐着的徐澤喊道,“一瓶氣泡水。”

這會兒天色敞亮,也沒什麽游客,徐澤從背包裏抽出《全國導游基礎知識》開始背誦。聞聲他思路被打斷,擡眼卻見着了那輛半小時前,飛馳而過的高級跑車。

陽光下,他才發現這輛車有多漂亮,那漆的質感似銀釉陶器,柔潤好看,讓根本不懂車的徐澤都看傻眼。

“有人嗎。”車裏略微不耐,低啞的聲音溢出,與方才暴躁的行車聲浪如出一轍。

徐澤趕忙回應說,“有的。”就速速去冰櫃裏拿了一瓶氣泡水,拎着二維碼牌,向趙書今跑過去。

趙書今接過水,徐澤說十四塊,趙書今掃了二十,說不用找了,踩着油門就要走。

徐澤幾欲上前拍窗,卻剛觸到就收回手,生怕把好車拍壞,他着急地大聲喊叫道,“怎麽可以讓你多付錢!”

趙書今被這嘈雜鬧得頭痛,轉過頭正準備打發他,卻在看到徐澤的臉時,驀地噤了聲。

1.3

那是一張令趙書今懷念的臉。

不似現在周景言面部整形後的明豔,也無美白後的嬌貴,是少年時他還身着校服,大大咧咧的純真模樣,好似趙書今忘卻在舊大衣口袋裏,某張再也找不回的青春電影票。

趙書今屏住呼吸,迷惑又貪戀地看着,半開的窗戶框出徐澤眉目間的莫名,趙書今幾欲擡手碰觸他的臉頰,顫聲試探道,“言言?”

徐澤見車裏的人帶着墨鏡,樣貌年輕但動作遲緩,也沒做一回事兒,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殷勤道,“老板加個vx,我轉回你六塊。”

趙書今伸出的手頓了頓落下,這才調整心緒,稍稍打量起徐澤。

眼前人的面相确實和高中的周景言十分相似,但身形看全後才察覺到不同,周景言一米八盤靓條順大高個兒,這人估摸着連一米七都沒有,吐字帶有濃重的遠郊口音,讓趙書今被撩起的興致大打折扣。

徐澤調出掃一掃,晃着手機對趙書今又說,“我來掃老板你。”他從不占客人便宜,單做本分生意,絕不多收錢!但因嫌退款重付麻煩,才将手機伸得積極。

趙書今抿抿嘴,淺淡地笑了笑,心下只覺得這搭讪方式老套。他瞥一眼遞過來的裂屏手機,又再看了看這張記憶深處的臉龐,遲疑片刻,還是摸出手機,把軟件的主賬號切換成專約床友的小號,友善的将二維碼遞了過去。

“ok,掃上了,老板通過一下,我立刻轉錢你。”徐澤收手,見掃過來的用戶名是Zhao,頭像為一片漆黑,他按了好友添加鍵,申請備注寫作“松山半山小賣部”。

沒等徐澤再多言,趙書今就放下手機,颔首以示道別,便一溜煙從他眼前驅車走了。

徐澤愣愣地看着手機上顯示的申請已發送,站在原地等了好久,也未等到那頭的“好友已添加”。他聳聳肩,明白了對方是出于禮貌才同意掃碼,只得無奈地轉身回了店裏。

休息日的生意較平日終歸要好,又逢聖誕,小賣店的餐食幾乎賣至脫銷。待七點鐘天色漆黑,山裏冷似冰窖,徐澤才駕着小面包車,趕向他的夜間工作地——北山市市北的城市廣場。

昏沉沉的夜幕裏,自家的水果攤晃着刺目的白燈,橫在廣場長橋的橋頭上。

說是水果攤,實則只是平板貨車載些果物販售。

徐澤遠遠看到父親徐衛國正在明燈下打包蘋果,徐澤泊好車走過去,把喇叭裏錄好的吆喝聲打開,又攬過一箱子蘋果,将它們單獨裝進耶誕節特制的透明方盒,最後用略微抽絲的粉色帶子系好。

徐衛國也重複着這個動作,他看都不看徐澤問,“山上蘋果今天賣了多少。”

“四百。”

“馬的小崽子你唬弄誰,老子這裏兩小時都賣了四百。”徐衛國踹了徐澤一腳,徐澤捱下也沒理睬,只說,"明美吃的藥可能要換進口的,最近的錢你別想了。"

“一屋子讨債鬼。”徐衛國罵了句,但也沒了聲,父子倆在藍色喇叭粗糙的叫賣裏,無言地打包,誰也未再多說。

攤子開到十點整,天冷的似要落雪,徐澤見平安果還餘一個,便送給對面的書攤。

書攤老板謝過他,就熱絡地掀開桌布,露出紙箱裏精裝的圖書,勸誘道,“小徐啊,這套《歷代風雲人物傳》可是精裝典藏本,就印一版哦。”

徐澤吸吸鼻子望過去,那套書躺在刺有暗紋的藍底錦盒裏,書冊中有注解與白話翻譯,簡直是歷史愛好者的夢中情書。

“千把塊一套書,不值當。”徐澤抿抿嘴,目光粘在書盒上,猶豫地反複摸。

“這麽多冊,值不值很清楚嘛。”老板把盒子往裏一推,桌布一蓋,不給徐澤惦記了。

徐澤心裏像生出爪子,難受得直癢癢。

他還未開口,手機振響,來信人是弟弟徐明羽,寫着“我會明年參加數學競賽,冬令營在北山大學。”

徐澤糾結的心一下子就被熨平整,欣慰自豪地回複,“哥就知道你能選拔上!別為冬令營的錢擔心。”

他愉悅地按滅手機,對書攤老板說,“這書我不要。”老板趕緊挽留,說都想要一個多月了,還是買吧,錯了這村可沒這店。

徐澤擺擺手,果斷和老板道別,回去幫徐衛國清點好貨物,叮囑他少打牌,照常被呵斥了兩句,就去開小面包車回家。

忙碌整天,回到地下室小屋,徐澤癱倒在小床上,無聊刷起短視頻,手機卻提示進了電話,來電顯示寫着“大寶貝”。

聽了提示音許久,徐澤才遲疑地按了接聽,前男友冷淡的聲音傳過來。

迷糊的寒暄後,方知是雜物還餘在前男友家,徐澤的經濟情況說不出“那些我都不要了”,這種解氣的話,只能說,“那你幫我寄過來”,又說了隔壁小區的收發室地址。

挂了電話,徐澤默默拿起手機,将前男友的備注從大寶貝改回本名。

就這麽着吧。還能怎樣?他一個初中畢業的打工人,能和好大學的學生戀愛,難不成還求天長地久?

他徐澤就從不是夢想家。

發了會兒呆,徐澤才起身去洗漱。沐浴完躺回床,他按滅主燈正欲睡去,手機屏幕卻閃動了一下。

徐澤随意解鎖,社交軟件裏一個黑色頭像上有個紅點,點開它,系統提示“您與Zhao成為朋友,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徐澤疑惑片刻,不知是什麽時候加上的人。點進對方朋友圈僅有三天可見的橫線,朋友圈的背景是一輛賽車,他才突然反應過來,應該是早上飙車,買水多給錢的人。

徐澤沒想到他竟然同意了朋友驗證,趕忙v了六元過去。可對方久久未收款,想來應是“貴人多忘事”,他就又補充道,“老板,早上你買水多付的錢還你,下次還請多多惠顧啊。”

訊息發完,徐澤沒等到秒回,就關上夜燈準備入眠。

可沒一會兒手機又亮了,那個黑色頭像上也多出一點,徐澤沒忍住好奇,還是點開了對話框,看到內容卻更加困惑。

Zhao沒有收款,也完全忽視了他的解釋,只突兀地問:“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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