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霜飛醉雪

霜飛醉雪

她說她愛他，說完此話後，淚珠就在她眼眶中打轉——芙汐原本在玩弄着粉色的醉芙蓉。她牽他的時候，非要緩緩地，扣緊了他的五指，被她這麽一扣，秋塵心底下癢癢的，緊咬了下唇，說不盡什麽滋味。連同手臂，那半邊兒，也不完全是背貼着背——秋塵在芙汐玩弄醉芙蓉時，下意識看向她身後那簇仍舊裹着清晨白霜的醉芙蓉。秋塵感覺到了她的哭泣，可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到底是明白，她又想到了那四個字——香消玉殒。秋塵趕忙轉過身去，在芙汐面前的他，為她拭淚，逗她開心。

大概，不能夠失去她。秋塵有時也會在冥冥中害怕失去她。她說愛他時的反應，不是倏然羞紅的臉，而是不覺泣下了淚——她還與他一樣，誰也不能夠失去。

“你愛我嗎？”

芙汐可憐巴巴的眼神，多麽渴求，多麽無助……秋塵只平平淡淡的說了一個字。她忽地笑了，宛若深秋競相秀色的醉芙蓉，但如許豔麗、妩媚、芳妍、妖嬈，總該有它零落塵土的時候。

它不該被人所遺忘。

激動的她，說着非要吻秋塵不可。這一吻，不是随意的，是一步一步踩着冰雪的腳印，撿拾散漫的重瓣，然後拟合着三醉芙蓉的花期。如此，他們的心又一次融為一體了。

“整個府上，惟有這潇濱是我的了。自然，還有你，也是我的。”

“那條白狗呢？還有那只古琴，都不見了。”猶是它們，秋塵記得清晰。

“白狗送人了，古琴轉賣了。”芙汐莞爾一笑後，立即就收斂下來了。

“你爹你娘呢？”

她默默搖了搖頭。

“靈雪、碧浣呢？自打那天後，我就沒再見過他們。”一股不祥之兆，漸漸湧上了秋塵的心頭。

芙汐還是沒有回答。大概，對她自己而言，這也是一場悲劇，是心裏滴血的痛。被戳穿的紙，再怎麽補貼，也依舊殘缺不全；被蒙罟的鳥，再怎麽掙紮，亦然傷痕累累。

三醉芙蓉，還是給予不了她，一次真正的純潔，一次完整的純潔。

芙汐最終沉默了許久，這一話題也就這麽結束了，她對秋塵說，她回望一幕幕閃逝的音訊，在自己生命告終的那一瞬間，才會明白，一切皆有所安排，一切又如若昙花一現。她僅不過是生活在如許鏡花水月之中，被蒙蔽、被禁锢、被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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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醉芙蓉，春播夏綻。深秋的涼風并沒有倒伏它的星絨枝幹，三番花色猶顯它傍水妍惑。無非小橋流水，鋪落星點殘荷，沉浮飐集霜楓。半寒無情，它秾豔儗儗；溟濛無意，它姌袅靡靡。缦帛，非秀色點綴，缟素，惟紅顏渲染。只怕是凝霜覆雪，冷香寒沁，一醉千祀，歲杪解語。今之纖細，融芳浮色，落水重瓣，匿之柔嫩。翌年春色，如何汲泫蘖育？來年深秋，又如何競芳爽籁？

“我們說好的，你不能離開，哪怕，只是……只是你想的那樣……”

她耐不住，想要走，秋塵即刻牽住她，必把她挽留下來。但，無濟于事。

腦海裏這麽一句話，讓秋塵揣摩了許久：“垂淚，賜雪寒梅，只為延續曾經的愛；回眸，承碧凝霜，只為挽留遠去的你。”他想挽留的，想追尋的，是純真的愛情，是沁芳的醉意，亦是所謂纖細的純潔。還沒到寒梅落雪的嚴冬，沒有共賞來年涓滴之澄碧，她就想離他而去，在這個瑟瑟涼風的秋季，伴随着朦胧的月影，連同它的隐匿。

三醉芙蓉，必有花期之盡；芙汐，也終付紅顏落盡。

秋塵不忍心看芙蓉枯槁了枝葉，不忍心看它萎縮了重瓣；他更不忍心狀見的，她，不再是自己的。

一夜霜飛醉雪，瓊林玉樹驀然雲散，清渲芳蕾化羽秋帏……

“果真死了嗎？”

“聽說的，可甭細問。”

“見我手上這串玉珠麽？她家的。”

“若是我，什麽玉呀地呀，我定不會拿一分一毫的。确實委屈她一朝紅顏，落到這麽個地步。”

“還別說，果真傾家蕩産了。不僅是當了她府上那畝瓊樓玉宇，連帶性命，都不知豁了幾條。我說這地邪門，玉家偏生就要，下一個千祀，又不知是甚麽個光景了。”

茶館，還是那一幫人。秋塵無心聽他們說話，議論別人的難事，只能哀聲嘆氣。他手心上的，攥緊的，是芙汐遺留下來的最後一縷氣息，是芙汐再能陪伴他的最後一具殘魄。

秋塵又去了趟花市。

“她死了，你來作什麽？”花市主容貌依舊，歲月的痕跡，他竟也會替她“悲憐”

“我來請您，種下這粒種子。”她的芳菲，秋塵手中攥緊的三醉芙蓉的種子。他也不能夠自私，因為，泥土，是它唯一宿命。

他失去了她，但并不是那麽地徹底。“潇濱三醉芙蓉，最後如何了？”秋塵試圖将她忘卻。但是，皫粉绛三色之盡，在最後一片桃色重瓣沉入池底淤泥之時，他們的緣分，就只能是靈魂上的交集了？那日秋塵徹夜難眠，些許注定了，她與他說了再見。最後一句，芙汐口中的“謝謝”，連同她話語中的“愛”。而他們的最後一面，相視的最後一眼，泫泣，秋塵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他手心上寫下我的名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芙汐，再也看不到滿園的春色，惟獨那一夜，她滿面春風……曉風殘月，芙蓉皫素，殘荷星落，輕承那種朵即将易色淡粉的“醉芳”。她走了，随之，秋塵也離開了。

又是一年凝霜秋色，當秋塵重回到古城，重返仍舊記憶猶新的大街小巷，一幕幕，一點一滴，訴盡了溢水長流的那段過往。芙汐，他永遠忘不了這個名字，與他寫在他手心上的名字。

空氣中彌漫着她的氣息，是一股淡然的香味，幽邃綿邈，沁人心脾。單色芙蓉仍舊引人注目，黃芙蓉孤傲自賞，鴛鴦重瓣似在向他泫泣。秋塵深入內心的尋覓，她的蹤跡……

細雨朦胧，三醉芙蓉獨芳依舊。秀色，還是一如既往。他鐘愛它午間的色澤，是盤桓至今的中和。秋塵待它沉绛，趁着月色悄然離開——他不想瞧它泫泣，在那個霜飛醉雪的夜晚……

他想将她忘卻，可依舊不能釋懷。

他愛她過深，深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此時的他，正在尋覓雪落的印記，試圖拟合凝霜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