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章

第 34 章

馬車跑得飛快, 約莫着兩盞茶的功夫過後就緩緩減速然後停了下來。

“家主,安濟院到了!”蕭離站在車外喚了一聲,又伸手掀開了車簾。

蕭君遷聽得立即起了身, 彎着腰又搭着蕭離的手臂下了車。解苓兒也趕緊抱起了藥箱,貓着腰下車之時,一眼便見蕭離站在車外,她趕緊露了笑意, 口中很是熱絡地打招呼道:“離掌事!”

蕭離卻是面無表情,只伸手将她懷裏的藥箱一把拿了過去, 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跟着蕭君遷身後。

“這家夥……”被蕭離一臉冷漠對待的解苓兒氣笑不得的嘀咕了一聲, 然後也利索着跳了下馬車, 飛起腳步追了上前。

安濟院的門口已是有一群人候在那裏, 見得蕭君遷前來,紛紛上前來見禮。

“都免了, 那孩子在那裏?”蕭君遷腳下不停道。

“請家主随小人來!”一着長袍的中年清瘦男子上了前。

蕭君遷點點頭, 那男子便快步在前帶起了路, 解苓兒在跟在衆人身後趕了進去。

進得院門,便發現裏面甚是寬闊, 東西兩邊,分列着一排排整齊的大瓦房。瓦房的廊下,或坐或站, 皆是些老人或是孩童。見得衆人簇擁着蕭君遷進來,那些人的臉上, 都露了十分歡喜的神色。

“家主來了,小平安有救了!”有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激動着聲音道。

“家主, 小平安哥哥太可憐了,您一定要治好他!”有稚嫩的童音響了起來。

解苓兒循聲看了過去, 就發現說話的是個小姑娘,只有七八歲的模樣,生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起來甚是可愛。只是,她的右邊衣袖,卻是空蕩蕩的耷拉了下來。

“她,她只有一只手嗎?”解苓兒一時驚愕住了,再擡眼仔細看看,就發現這裏的孩子,大多身體都有些缺陷,有缺胳膊,也柱着拐杖跛着腿的,有眼神空洞一看就是盲人的,還是面有大塊胎記樣貌異于常人的。

“大家夥且放寬心,我會盡力的!”蕭君遷腳步不停,卻還是不忘朝衆人揮手寬慰着,與衆人都是一副很是熟稔的模樣。

一行人很快進了後院的一間屋子內,進門後就發現裏面的榻上躺着一個孩子,榻邊圍着好幾個人。見得有人進來,榻邊一個留着髭須作醫士裝扮的中年男子趕緊站起身來。

“家主……”那男子向蕭君遷行禮。

“劉醫士,先說說病人的狀況。”蕭俊遷擺着手,人已是到了榻前。

“家主,這孩子狀況不太好,昨天才救回來時,就發現他形體消瘦極為虛弱,細查之下,他身患心疾,且身體多處有傷,雙腿已然潰爛流膿,已是垂危之像,雖經一夜急救,也只能堪堪保住了他心脈,如今他意識全無,口噤不開,藥石一點也不能進,實在令人擔心……”劉醫士說得一臉的焦灼之色。

這是誰家的苦命孩子?不但有病,身上還有多處舊傷?解苓兒聽得心中驚訝,忙悄悄走到榻邊看了一眼,這一看卻是心中一揪,面露不忍之色。榻上躺着一名男孩兒,約莫八、九歲的模樣。一張臉如同蠟紙一般,雙眼緊緊閉着,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顴骨突起,兩腮凹陷。細木棒一樣的脖子以及四肢之上,皆是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傷疤,有新有舊,令人不忍直視。一雙小腿都被裹上了厚厚的紗布,想是剛才劉醫士所說的潰爛流膿之處。

“是什麽人竟如此惡毒,竟對一個孩子下如此狠手?”

解苓兒輕輕低喃了一聲,然後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向側的蕭離,一時就發現他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大對勁。他的一雙眼睛定定地看着榻上的孩子,平日裏一向冷傲的臉上,此刻皆是深深的憤怒之色,一雙手也是緊捏着拳頭似是在顫抖。

“他這是怎麽了,是由這孩子想到了從前的遭遇嗎?這孩子身上的傷一看就是被人虐待而成的,當年的他也曾被人牙子毒打,給他敷藥的時候,看他的背上也和這孩子一樣,密密麻麻的全是傷疤……”解苓兒心中這般想着,看向蕭離的眸光內,就又多了一線關切之意。

解苓兒的注視終于引起了蕭離的注意,他轉過臉看了解苓兒一眼,見得解苓兒一臉探究加關切的眼神,他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神色驟然轉冷,眼神內還帶着一絲警告的意味。

“這人,還是那副德性……”解苓兒在心裏嘀咕了一聲,而後若無其事地收回眼光,看向正坐在榻前實施救治的蕭君遷身上。

蕭君遷已是自藥箱內拿了銀針出來,這會兒正在孩子的頭頂,人中,肩上以及足底等處依次下針。

約莫兩盞茶功夫過後,蕭君遷依次将銀針收了起來。從首至終,衆人皆都屏住呼吸盯着那孩子看着,這會兒見得已是收了針,可榻上的孩子還是靜悄悄的一絲動靜沒有,所有人的心一時間都懸到了嗓子眼。

“家主,動了,他手指動了下。”就在衆人心焦之時,劉醫士突然指着榻上的孩子驚呼了一聲。

手指動了,說明是有意識了,也就是這孩子有救了!解苓兒聽得心裏一陣興奮,忙踮腳朝榻上看了過去,這次她也看得清楚了,那孩子的手指的确在微微動彈着。她心頭一陣狂喜,忙朝蕭君遷看了一眼。

蕭君遷不似衆人那般激動,他面色平靜,伸手搭在了那孩子的手腕脈息之上,片刻之後收回了手,又看向劉醫士道:“備了何藥?”

“回家主,已早早備下了參附湯。”劉醫士趕緊答道。

蕭君遷聽得點了點頭,口中又吩咐道:“可用,立刻灌下湯藥。”

劉醫士立即答應一聲,站在劉醫士身後的小徒弟立即快步走出門外,片刻後返回來,手裏捧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劉醫士在榻邊伏下身子,伸手托了那孩子的下巴微微用了力,就發現他口齒已開,已是能灌進了藥了。劉醫士面露驚喜之色,趕緊讓小徒弟上前來,托起那孩子的腦袋,将碗中的慢慢灌入了他的口中。

“家主這一手針刺之法可謂是出神入化。先前這孩子一直口噤不開,小人用過白礬,冰片,也試過細辛t、皂角吹鼻,可都一點也不奏效。沒想到家主一出手,便有這般奇效。”劉醫醫看着碗內的湯藥漸漸見底,忍不住由衷稱贊起了蕭君遷的醫術,語氣中皆是崇敬和羨慕之意。

蕭君遷聽得沒說話,只微微笑了下,然後眼光又自那孩子的臉上及四肢慢慢看過,頓了片刻便又問道:“這孩子身上的傷,應是長期受虐所致,你們是從哪裏救他回來的,知道是什麽人傷他如此嗎?”

聽得蕭君遷相問,屋內一位生着一張圓臉的大嬸上了前,對着蕭君遷福身一禮道:“家主,這孩子,是我們院裏人外出巡視之時,在城中萬福樓的後門口發現的,當時他已是趴在地上不能動彈。聽萬福樓裏的人說了,這孩子來了有幾天了,剛來還能慢慢走,後來只能用爬的,他一直在周邊幾個飯館附近轉悠,靠吃泔水桶裏的食物果裹腹……”

那位大嬸說到這裏,語氣哽咽面露不忍之色,擡眼朝榻上的瘦弱身子看了一眼,緊接着又道:“昨晚他未完全昏厥之前,我曾聽見他夢中呓語,說的是,阿娘,求您別打了,我這就去幹活……唉,想來他口中的阿娘,不是親娘,是個心狠的後母……”

大嬸說到這裏,忍不住擡袖輕輕拭了下眼角,解苓兒聽得也忍不住心頭一陣難受,又下意識地朝身側蕭離看了一眼,這時就發現蕭離神色大變,他眼角發紅,一雙手也捏成了拳頭,手背青筋綻出,似是在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緒。

解苓兒此時已是可以确定,蕭離之所以這般模樣,皆是由這孩子想起了自己幼年之年遭遇的不幸。她有心勸慰一聲,卻又擔心讓他因此讓他生出惱怒來。當即也就沒開口,只悄悄朝他注視着。

片刻之後,蕭離再次發現了解苓兒的目光,他果然面生蘊怒,朝解苓兒冷冷瞥了一眼,然後轉過身去,默默朝門外方向走了出去。

解苓兒看着蕭離的背影,有些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再擡眼看向榻上的孩子時,就發現他臉色已是有些回還,額上的大汗也漸漸止了。而蕭君遷正在與劉醫士及那位大嬸在囑咐着什麽。

這孩子已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是蕭君遷憑借精湛的醫術硬生生将他拉了回來。解苓兒心裏這般想着,看向蕭君遷的眼神內,便多了一絲崇敬之意。

見他仍在忙碌着,她沒有打擾他,只悄悄挪了腳步往門外走了出去。

“蕭離他去了哪裏,莫不是尋個僻靜地兒哭去了吧?”出門之後,解苓兒自言自語一聲,而後便避了人,往一旁的一條巷道走了進去。

果然,穿過巷道,便是個僻靜的園子,園中有一個小池塘,池塘邊橫着的一截枯木之上,坐着個一身玄色的身影,正是才自屋內走出來的蕭離。

“你來幹什麽?”蕭離雖未回頭,卻是聽見了身後動靜,還準備的猜出了來人是解苓兒。

“這人,後背長眼睛了不成?”解苓兒在心裏嘀咕了一聲,還是繼續邁着步子。

“你別過來。”解苓兒才走出去兩步,就聽得蕭離冷聲喝止道。

解苓兒卻是絲毫不在意,像是似是沒聽見蕭離的聲音,快着腳步就走過去站在了蕭離的身側。

“我叫你不要過來,你聽不見嗎?”蕭離轉過臉看着她有些惱怒地問道。

“這池塘又不是你的,你能來我怎麽就不能來了?”解苓兒嘟囊着聲音,一邊說着一邊還在樹樁上坐了下來。

她這舉動及頗感意外,他一時語塞,只拿眼冷冷地看向了她。

“怎麽了,離掌事你是心情不好嗎?所以一個人跑來這裏了?”解苓兒看着蕭離問得一臉的探究之色。

“與你何幹?”蕭離冷着聲音收回了眼光,然後轉過臉去一副不願意搭理她的模樣。

見得蕭離這一副渾身是刺的模樣,解苓兒頓時有些氣笑不得,過一會兒過後,卻是無視他的态度岔開了話題問道:“離掌事,請問下,這安濟院也是蕭家的産業嗎?”

蕭離聽得沒有立即作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道:“是,安濟院本是蕭家祖上為安置在外流浪無依的窮苦病患而設的。不過,多年以來,形式大于實質。是家主上任之後,花了大量的人力及財物,才得以将安濟院修繕擴大,專門用來救治流落在外的孤寡老人和病弱孩童。”

原來是這樣,解苓兒聽得點點頭,心裏不由得對蕭君遷生了敬佩之心。怪不得她從來都沒聽說過安濟堂的存在,想來是蕭君遷行事低調,從不張揚此事為自己标榜。世人都知蕭家富可敵國,打心眼內羨慕蕭家的財富與地位,卻不知蕭君遷暗地裏耗費如此人力物力,默默行此大善之事,實不愧“濟世良醫”之稱。

“我猜,離掌事從前也是這安濟院救治回來的孩童之一,是不是?”片刻後,解苓兒又突然開口問蕭離道。她在心裏大約也猜了出來,當年無論人牙子将蕭離賣往何處,依着他那副倔強性子,下場想也想像得出來。若非來到安濟院,他蔫還有性命在?

蕭離沒料到解苓兒會突然這般問,意外之餘竟是忘記了要生氣,只看着她愣住了神。

“我猜對了,是不是?”見得蕭離臉上隐隐的傷痛之色,解苓兒不自覺的軟下了聲音。

蕭離本是定定地看着她,這會兒見她聲音輕柔,眸光中竟似是有關切心疼之意,蕭離越發心生疑惑的同時也生了些窘迫來,連忙轉過臉去避開了她的注視。

“你用不着胡亂猜,我是家主六年前從大街上撿回來的。”過了好一會兒,蕭離才聲音悶悶地回她道。

六年前?解苓兒聽得心中微驚,十年前他來的陵州,可六年前才被蕭君遷所救,也就是說,他一個人竟撐過了四年的時光。當年他也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四年間他是怎麽度過的?蕭君遷在街上撿到他時,是否同剛才榻上那孩子一樣,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解苓兒有心相問,可又不知從哪裏下口。如今的蕭離,比起當年的江離,多了一副足以保護自己的堅硬铠甲,再也不是她那個軟聲哄着就能聽話順從的受傷小獸。

她想了想,還是沒有直接道破心裏的那個秘密,只将眼光看向遠處,口中低喃着道:“多虧遇上了家主……”

解苓兒說完之後就沉默了,只擡眼看着遠方。蕭離沒料到她沒有繼續追問,有些詫異地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解苓兒也不說話,只沖他輕笑了下。然後低頭解下了自己腰間的一只荷包,從裏面慢慢掏出一樣東西來,又用指頭輕輕剝着上面的糯米紙。片刻後,她的手裏便多了一顆糖,潔白如玉,外層裹着一層厚厚糖霜的蓮子糖。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喏,吃一顆,吃了心情就變好了。”解苓兒一邊笑着,一邊将手裏的剝好蓮子糖遞到了蕭離跟前。

蕭離看着她手裏的糖,似是突然被什麽擊中了一樣,一下子就呆愣住了,臉上皆是震驚與意外。良久之後,他的眼光從才她的手中慢慢移到了她的臉頰上,面上現出思索之色,似是竭力想從她的面容中找出埋藏心底已久的記憶。

“你,你,你是……”蕭離蠕動着嘴唇,情緒變得激動,想問的話一時就哽在了喉嚨內。

解苓兒卻是不容他相問,她将手中蓮子糖直接遞到了蕭離的唇邊,蕭離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只下意識的張開了嘴,将那顆糖含入了口中,就如同十年前一樣。

蕭離含着口中的蓮子糖,久違的熟悉味道讓他塵封的記憶如同洪水般沖閘而出,他定定地看向了她,眼內已是有些微微泛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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