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北涼篇番外

北涼篇番外

【一】溯

暮绛雪降生在巫蠱族的那天, 島上下了一場血雪。

長老言:此子禍生,殺母克親,意為不詳。

于是暮绛雪成了島上沒人要的野孩子。

他沒有名字, 沒有父母,沒有親人, 沒有家, 他什麽都沒有。他擁有的,只有島上孩童的欺淩取樂, 只有望不到盡頭的海水叢林, 偶爾會有人看他可憐, 将家中的剩菜馊飯賞給他, 再假惺惺一句:“真可憐。”

暮绛雪衣衫褴褛坐在地上,仰着天真的面容追問:“何為可憐?”

他不通感情,不懂世俗,卻可看透人類的虛情假意, 稱他們為卑劣蝼蟻。何為可憐, 暮绛雪不知,這也意味着他注定沒有人性的良知。

島上一年一度的盛典祭祀又來臨,他們供奉的龍神忽然蘇醒發了狂。

那時, 暮绛雪背對族群, 正坐在礁石上賞雪。破爛的衣衫掩不住他身上的傷痕,一朵純淨雪花悠悠飄到他的傷口處,被血浸染成暗紅,融化無蹤。

暮绛雪歪了歪頭,那是他第一次對漂亮有了定義。

漂亮, 就是讓他擁有了七情六欲,他感覺愉悅歡喜想要留住。為了擁有這種漂亮, 暮绛雪劃傷手腕放出更多鮮血,看着越來越多的白雪被他的鮮血染紅,第一次彎唇笑了出來。

遠方傳來蝼蟻們的尖叫,一條粗黑的巨蟒睜開眼睛,嘶吼着破壇而出。

暮绛雪沒有回頭,直到那條巨蟒盤住礁石對他低首,小心翼翼的吐出蛇信舔舐他流血的傷口,暮绛雪對上它燈籠大的豎瞳,眨了一下眼睛。

從那天起,他有了身份,他的身份為——

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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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又言:此子為祥瑞,乃天神化生佑我巫蠱長生不絕,伏世指日可待。

萬衆歡呼,蝼蟻們開始對他匍匐叩首,再也無人喚他小瘋子、小禍害,紛紛對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當長老想為他披上象征高貴身份的黑袍時,暮绛雪颦眉後退,“不,我不要它。”

他不喜歡這個顏色。

“那你想要什麽?”

看着長老笑出滿臉褶皺的猙獰面容,暮绛雪探指在她臉上劃出長長血痕,抹下指腹上的鮮血伸到她面容,盈盈而笑,“我要它。”

他要,血一樣的顏色。

從此,暮绛雪成了島上唯一穿赤服的族人,他不僅可以讓龍神匍匐聽話,還可煉出族人殘缺失傳的蠱術,越來越多的人信服他,也越來越多的人怕他。

“長生之蠱,當然可煉。”面對跪地哀求的長老,他彎身擡起她的面容,修長的手指探入她的眼眶中,取走了一只渾濁血污的眼球,“你找來一百只眼珠,此蠱便可成。”

族長激動,“長生蠱需用人目入藥?”

“不。”他搖了搖頭,将眼珠随意丢落在地,一根根擦拭着染血手指,“只是我想要而已。”

只要他高興了,便什麽心願都可滿足他們。

至此,族中多了許多獨目之人,時常用怨恨畏懼的目光凝視着他,偏又什麽也不敢做,十分有趣。

自與那條黑蟒對視後,暮绛雪的夢中再也不是一片孤寂濃郁的黑污,多了一抹讓他心悅的彩色,有時是一抹白,有時是一抹綠,有時又化為一雙金燦燦的眼瞳,在無邊黑暗中好奇凝視着他,他明明什麽也看不清,卻總覺得那雙眼睛在笑。

在沖着他笑。

為了留住那雙眼睛,暮绛雪開始挖取越來越多的眼睛,可無一只眼球會像那雙眼睛,含着好奇天真沖着他笑。

暮绛雪有些不悅。

後來,那雙眼睛消失不見了,化為一抹模糊身影,像一片翠綠樹葉,又像是白軟羽毛,時常在他夢中繞來繞去,它将他拉出了混沌虛無,纏着他蹦來跳去,它沒有聲音,說不出話,但暮绛雪還是能聽到它的笑聲,感受到它的吵鬧,甚至能感受到它在得意洋洋炫耀,“看,我把你救出來啦!”

救出來了嗎?

暮绛雪凝視着頭頂炫目的光線,擡手隔着虛空抓向太陽,可他為何還是覺得,正身處無邊混沌苦海之中呢?

“你沒有救我。”

他喃喃出聲:“你是個……騙子。”

他要找到它,殺了它。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抹綠,是個同他年紀差不多的綠裙姑娘,暮绛雪掐住她的脖子,用手指摳出了她的眼睛,卻發現與夢中的還是不同,血濺到面容眼睫,他聽到了人群的驚呼,沒有一雙眼睛在對着他笑。

那是長老收養的孩子。

他殺了長老收養的孩子,一個無辜慘死的少女。

“啊——殺人了。”

人們再也受不了他的殘暴,驚恐叫嚣着:“怪物!他是個怪物!”

“族長,此子不除必是禍害,您究竟在猶豫什麽啊!”

蝼蟻們開始讨伐圍攻他,一雙雙充滿恨意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将他抽筋拔骨,暮绛雪擦去臉頰上的血,隔着人群一一尋找,依舊找不到夢中的身影。

族長舍不得殺他,因為只有他才能號令龍神,只有他才能練出長生之蠱,于是他們将他關了起來。

昔日象征高貴身份的宮殿,成了困囚他的牢籠,人們用鎖鏈鐵籠鎖住他,用密密麻麻的符紙咒術困住他,将他孤零零留在黑暗中,像極了他在夢中看到的混沌。

當長老再次問他,“你想要什麽?”

暮绛雪靜靜坐在牢籠中,盯着她僅剩的眼球回:“我想要……木頭。”

“要它做什麽?”

暮绛雪說:“我在夢中總能看到一雙眼睛,見到一道身影,可我看不清它的輪廓,更不知它的樣貌。”

“你想把它雕刻出來?”

暮绛雪點了點頭。

于是那塊木頭,從白日刻到黑夜,從春天刻到冬日,時間好似流逝飛快,又好似永久停滞不前,他始終只雕出一個模糊輪廓。

啪——

刀刃割破手指,血滴濺在了木雕之上,暮绛雪将血珠含在手中,暴戾心起。

他忽然想起曾在族中看到的盛典,身穿玄袍的姑娘臉覆面具,被人簇擁着走向高臺。他不懂,便問跟随在身側的長老,“那是在做什麽?”

長老回:“是族中傳統,适齡姑娘在出嫁那日,會由夫君在衆人之前揭下苦厄煞面,意為新生。”

暮绛雪也想要新生。

他受夠了這無窮無盡毫無樂趣的生命,也想有人能摘下他的苦厄煞面。

轟——

龍神再一次發狂,撞破宮頂破空而出,無數天光傾瀉而入,随它一同出來的,是一身紅衣手握木雕的暮绛雪。

人群在尖叫阻攔,有人在拿着利刃朝他揮舞,暮绛雪彎身撿起地上的一張面具,輕輕覆在臉上,他舔去被人砍傷的血漬,握住木雕輕聲呢喃,“誰會賜予我新生呢?”

誰願摘下他的面具。

誰願賜給他新的生命,把他救出混沌苦厄。

暮绛雪站在人群中,靜靜等待,迎來的只有越來越多的刀刃圍殺,險些被刺穿心髒。

血,滿地的血。

嗒嗒——

嗒嗒——

血珠順着指腹滴落,在地面彙聚成血窪。

越來越多的人倒在地上,不知何時,暮绛雪有些握不住手中的木雕了。

長老跪在屍群中,看到他愛惜将木雕擦拭幹淨,奄奄一息問他,“那道身影,你雕出來了嗎?”

暮绛雪搖了搖頭。

于是便聽到長老瘋癫肆意的大笑,她憎恨的笑聲中是滿滿惡意的憐憫,“惡壽長,苦難尋,你這一生,都會不得所願。”

“我會用我的性命詛咒你,有朝一日,就算你尋到它,它也會在你近在咫尺卻始終無法觸及之處,終其一生,讓你無法得到。”

“你就這麽無知無覺活在黑暗裏吧!”

“永遠活着——”

無悲無喜,無死無活,空有熱血肉R身卻行屍走肉,躁動的魂靈始終沖撞卻逃不開束縛,看似永生,卻也是永世的孤寂死亡。t

這是他應得的。

砰——

島中最後一只蝼蟻,倒在了血泊中。

血水高濺,又弄髒他剛剛擦拭幹淨的木雕,暮绛雪低眸看着這只稱不上人形的怪異木雕,沒有再擡手擦拭。

黑蟒察覺到他的低落,輕輕用尾巴将他卷繞,吐着蛇信幫他将木雕舔舐幹淨,像在安慰他什麽。

“終其一生……都不會尋到嗎?”暮绛雪輕輕呢喃着長老最後的詛咒,手中的木雕,啪的一聲又砸在血泊中。

他忽然被疲倦席卷,仰倒在堅硬的蛇鱗上。

活着的意義是什麽?

為何他活着,卻始終察覺不到生命應有的樂趣。

暮绛雪輕輕閉上眼睛,努力彎起一抹笑容,他想,他是該永墜混沌之中。可他……好不甘心。

嗒——

有人摘掉了他的面具。

他對上一雙隐含着怒意警惕的眼瞳,那人喚他:“暮绛雪!”

好奇怪,她明明沒有笑,卻同他夢中的眼睛好像。

看着那雙眼睛,暮绛雪第一次生出舍不得挖出來的念頭。

從此之後,他有了名字,也有了師尊。

他擁有了全部。

【二】洄

那場怪異的春雪,持續了數日,整個王城被紅雪覆蓋,昳麗凄美。

期間,只導致了一人死亡。

那個人叫長穗。

宮中很多人傳,天空中無端出現的虛空漩渦,是天神的化身,妖孽長穗的作惡終于引來天神降罪,将她釘死在宮牆之上。

不是的。

雅書在心中默默反駁,絕不是如此。

先前她也覺得長穗是妖孽,不敢同她對視,可經過數日相處,她相信心中的感覺,那位溫和盲眼的姑娘,絕不是妖。

“這雪還要下多久呀。”行在宮道,雅書聽到同伴抱怨着。

多日的雪天,在地面鋪了厚厚一層紅色,怪異的是,并未凍死那些剛剛冒頭的花花草草,落在人身上,也并非那種透心的寒涼。

她朝着宮牆那處望了望,低聲:“我覺得……就這樣下着也挺好。”

“哪裏好?”同伴不懂,“紅森森的像血似的,多吓人呀。”

雅書不敢吭聲。

因為她想讓長穗的屍身,保留久一些,至少,不要太快腐爛化骨。

“別往那邊看啦,不要命了啊。”同伴拉了拉她的衣袖。

自從長穗死後,宮牆那處成了禁地,留下一人一屍對望,哪怕不被圈成禁地,也無人敢踏足凝視。于是宮中另一個瘋傳便是——

那位少年國師,天姿溫潤的绛雪公子,瘋了。

雅書沒有看到所謂的天罰除妖,因為她在觀星樓昏了過去,等她醒來尋到鶴臺時,只看到淋漓拖長的血雪,循着血痕找去,便看到跪立在宮牆下的暮绛雪,他沒有哭,只是呆呆凝着宮牆上的屍身,卻好像已經随着長穗死去。

無論暮绛雪用什麽法子,都無法将長穗的屍體從宮牆上抱下來,就連伸手觸摸,她的屍身都會化為虛空幻影,讓觸碰者的手直直穿過,觸到宮牆之上。

就好像,有一支無形的利劍,釘住了那道屍身罩下結界,讓人看得到,卻觸摸不到。

于是,暮绛雪只能眼睜睜看着長穗的面容,一點點由紅潤變為青白,緊接着猙獰脫落,腐爛融化變得面目全非,真的,真的不好看。

暮绛雪就這麽看着。

就一天天坐在宮牆下看着,聽長穗的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屍身,看着他曾抱過親過的師尊是如何腐敗潰爛、被蠶食成一具皚皚枯骨。

他也想知道,他看到長穗腐爛化骨的模樣,還會不會愛她。

暮绛雪找不到答案。

他只是覺得自己的心好痛,痛到流不出眼淚,痛到無法呼吸,痛到終于知曉何為恐懼。

他有些不敢看長穗的屍體了,卻又舍不得不看。

他一日日坐在宮牆下,看着長穗的容顏徹底腐敗融化,好想彎起唇角諷一句:“師尊,你好醜。”

但他說不出來,眼睛疼到快要看不清東西,他想要挖出來,又怕看不到他的師尊如何化為一具枯骨,因為長穗說過的,要讓他看着。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他的師尊變得越來越醜,醜到每塊皮肉都難以尋出熟悉痕跡。不,已經沒有皮了,透過那堆腐爛的血肉,他看到了埋在深處的骨頭。

暮绛雪摸了摸自己的臉,終于嘲諷出聲:“師尊,你好醜。”

“好醜。”

太醜了。

可是怎麽辦。

他還是想要抱她,還是想要親她,想要問問她,“師尊,你疼不疼啊?”

“釘在宮牆上怕不怕?”

他真的好痛啊,他真的好怕。

痛的想要陪她一起死掉,卻舍不得留她一人釘在宮牆上。

他究竟該怎麽做,該怎樣去愛她,暮绛雪好無措。

他想,長穗又教錯了,她的死不止教會他恐懼,還讓他學會了心疼難過,讓他知道了何為茫然無措,何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長老的詛咒,應驗了。

.

北涼亡國了。

南榮大軍攻入王城那日,百姓跪地迎接,宮人們紛紛逃竄躲藏,無一人可做主指揮。

雅書沒有跑,因為長穗還留在宮牆上,她的主子還守在宮牆下,她要去找他們。

路過鶴臺時,不知從哪裏起了一把大火,她聽到了高處傳來肆虐的笑聲,擡頭,她看到那位暴虐昏庸的帝王倚着朱欄搖搖欲墜,半面臉染血,正望着宮牆狂笑。

他在看什麽?

是在看長穗嗎?還是在嘲笑暮绛雪。

緊接着,在雅書睜大的眼瞳中,他如那日的長穗一般,踩着高臺一躍而下,重重砸落在地面。

雅書被吓壞了,尖叫一聲跌在了地上。

趙元齊就摔落在雅書身旁,雅書看到了他斑駁沾染血水的手,從掌心滾落出一只圓滾滾的血瞳。

趙元齊在死時,摳下了由司星的魂丹化為的異眼,死時不願留,生時又能有多少真情呢?

騙人騙已,他終究連暮绛雪也騙過了。

司星愛他,可他從未愛過司星,不然他也不會在司星死時,說不出一句愛。或者說他與暮绛雪是同一種人,他也并不知,愛人該是何種模樣。

究竟是永生可怕,還是永失所愛更可怕,趙元齊給不了他答案,但他想,暮绛雪自己找到答案了。

一縷黑氣從趙元齊的屍體冒出,朝着宮牆處飄去。

雅書從地上爬起來,跄踉着往宮牆處跑,不等靠近,就看到那縷黑氣鑽入宮牆下的身影體內,緊接着,越來越多的黑氣在暮绛雪周身聚攏,一支透明的箭從宮牆上的屍身中掉出。

那具化為枯骨的屍體……終于落在了暮绛雪的懷中。

雅書捂住了嘴巴,看到暮绛雪摟住那具枯骨,輕輕落下一吻。

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

熊熊烈火在宮中肆虐,南榮軍逼近的腳步越來越重,最終撞開了宮門。

那道火焰,終是淹沒了宮牆,包圍了牆下的一人一屍。

她想,已經沒有過去的必要了。

頭頂的虛空漩渦正在緩慢閉阖,在人們的尖叫聲中,雅書含着眼淚步步後退,随着人群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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