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反向攻略22
反向攻略22
“……”
慕厭雪是無夢之人。
自他記事起, 每夜入睡,他都會陷入沉甸甸的黑暗中。
那裏沒有光,沒有聲音, 什麽都沒有,他只能聽到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頑強跳動卻早已死去的心跳聲。有很長一段時間, 慕厭雪不喜入睡,他讨厭那個黑暗宛如囚籠般的地方, 這讓他覺得他是這世間的異類……一個不被需要, 随時要被毀掉的怪物。
時隔數月, 慕厭雪終于又與長穗同榻而眠。
他躺在床榻的外側, 耳畔是長穗綿長的呼吸聲,她總愛縮着睡覺,蜷縮着雙腿雙手,大半面容埋入軟枕中, 像只團成球的小動物。哪怕是躺牢房的草垛上, 她也總愛團着把自己縮成球,這大概是她最柔軟無害的時候。
“唔……”不知夢到了什麽,枕中傳出微弱的低喃。
慕厭雪側躺面向她, 忽然很想知道她都夢到了什麽。她似乎經常性做噩夢, 每次從夢中驚醒都像炸了毛的小獸,輕微的聲響都能引來她的惶恐。
忽然想到她刺他的那句“夢中無你,皆為美夢”,慕厭雪發出一聲輕嗤,伸臂将人摟入了懷中。
“長穗。”被喚着的人正在夢中沉眠, 并不知慕厭雪輕輕貼近她的耳朵,用壓低沉啞的嗓音呢喃, “你現在的夢中,會有我嗎?”
明知長穗不可能回應他,他還是自言自語問着,“我還會是你的噩夢嗎?”
她明明已經說過,不再讨厭他。
慕厭雪本沒什麽睡意,不知是懷中的長穗太過溫軟,還是她身上散發出屬于他的氣息太過助眠,慕厭雪将下巴抵在長穗的發頂,阖着眼睛睡了過去。
今夜的“夢”,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慕厭雪浸泡在濃稠暗霧中,好像聽到了沙沙的聲響,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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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雨珠捶打在落葉,呼嘯的風和着滾滾響雷,慕厭雪冷漠望着遠處的虛空,他能感受到,他的囚籠困夢中,好像下起了一場暴雨。
一場暴烈帶有毀滅性的大雨。
慕厭雪想要強迫自己蘇醒。
正是因為以往的無夢沉寂,他才會淺眠,能夠輕易感知到睡夢外的變化,而這次的雨實在太吵了,雖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寂靜,但對他而言,吵嚷與寂靜沒什麽不同,這裏只有他自己。
轟——
雨似乎越來越大了。
慕厭雪遲遲沒能從這詭夢中掙脫,他只能被迫聽着雨聲,明明感受不到雨水的滴落,周身濕涼卻好像被泡在了冷水中,寒到骨子裏。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不是因太冷出現了幻聽,他好像聽到了細細軟軟的慘叫。
“哎呀,好疼啊——”
不是錯覺,聲音越來越清晰,那人一聲聲哀求着,“別劈了別劈了,嗚嗚毛都焦了……”
嘩——
無形的黑暗仿佛化成實質的稠簾,有人穿破虛空一頭紮入慕厭雪的世界,那人掀翻了稠簾,也帶來身後刺目燦爛的晴天,慕厭雪的世界……有一瞬天亮了。
緊接着,他感覺懷中一熱,低頭對上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什麽東西?
不再是全然壓抑的黑暗,周圍湧現了星星點點的光,慕厭雪看到一只渾身都被劈焦炸毛的怪東西,慘兮兮又惹人發笑。
他低頭看着它,它也在看着慕厭雪,慕厭雪該将它丢開的,可不知是貪戀夢中這微弱的光線,還是無邊孤寂的虛無中終于又多出一個活物,他不僅沒有丢開,反而将它抱得更緊了。
“你想離開這裏嗎?”怪東西開口說話了,聲音莫名耳熟,他該輕易就能認出,可像是有什麽奇怪的力量在阻止他想起。
慕厭雪掃向泛着微弱光芒的虛空,哪怕有了絲縷光線,這裏依舊空洞荒蕪。
“你能帶我去哪兒?”慕厭雪情緒淡淡,看久了夢中的虛無,他偶爾會想,或許他生來就該活在黑暗。
懷中的小黑球抖了抖毛發,毫不猶豫道:“我能帶你去有光的地方!”
“光?”不過是場夢罷了。
慕厭雪興致缺缺,“不用了。”
“走吧走吧!”
小黑球吵鬧催促着,“這裏多冷呀,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難道你不想知道,烈日曬到身上是什麽感覺嗎?”
“不想。”
像是聽不懂人話,小黑球還在催促,“走呀,我帶你去有光的地方,沒有人會不喜歡溫暖的……”
“難道,你就不想看看我是誰嗎?”
從慕厭雪懷中蹿出,小黑球落地化為模糊人形,一把抓住慕厭雪的手。
那只手溫暖而柔軟,明明沒有太大的力氣,卻輕易将他從黑暗中拽出。層層烏黑稠布開始焚燒燃盡,越來越多的光線透出,慕厭雪的世界……徹底亮了。
這,就是做夢嗎?
好真實的觸感。
不适應太過暴烈的光明,慕厭雪微微眯起眼睛,擡起蒼白的手遮擋。
烈日曬在皮膚是輕微的刺痛感,無形的光貼附在他身,被凍結成冰的身體似乎在逐漸解凍。慕厭雪看到,自己身上穿了件血紅的衣袍,袍色在烈陽下刺目如火,墨發如絲骨骼身量都被縮小,應該是少年的模樣。
“喜歡嗎?”那只手抓下他遮擋陽光的手,任他曬在陽光中。
站在明亮的世界裏,他終于看清小黑球化成的人身,彎彎的笑睫有着深深酒窩,是早已刻入他心裏的模糊。
“長……穗?”慕厭雪顫了顫眼睫。
他竟然在夢中,夢到了長穗,他人生中第一次有夢,夢到了自己最想見也最不願面對之人。
不,這裏還是夢嗎?
慕厭雪忽然有些分不清夢中夢外了。
長穗還在對着他笑,眨着眼睛軟聲問:“喜歡這裏嗎?”
慕厭雪回:“不太喜歡。”
“騙子。”長穗哼了聲,一眼将他看穿,“你分明就是很喜歡。”
那便當他喜歡吧。
慕厭雪沒反駁,聽到她又追問:“那你是喜歡光,還是更喜歡我呢?”
這次慕厭雪索性不回答了。
于是,長穗抱住了他,将耳朵貼在了他的心口,溫熱的體溫迅速傳感到他,慕厭雪喉嚨滾動,“你在幹什麽?”
“噓——”長穗示意他小聲:“你的心跳在悄悄告訴我答案。”
慕厭雪垂眸,看到t長穗臉上的笑容越擴越大,他忍住不去觸碰,啞聲問道:“它都說了什麽?”
“它說——”勾手摟住了他的脖頸,長穗含滿笑聲的語調拖慢悠長,“它說你早就愛慘我了。”
“承認嗎?”語氣中滿滿都是得意,長穗的笑聲一句句灌入她的耳中,“慕厭雪,你要栽在我手裏了。”
慕厭雪并不想承認,但也沒有反駁的力氣,好像在她面前,他那顆烏髒冷情的心是透明色。
“栽在……你手裏……”輕輕咀嚼長穗的炫耀,慕厭雪拼立的傲骨再次彎折,這次連帶着僞裝的皮相也跟着暴力撕開,醜陋不堪的內裏暴l露,讓他徹底在心愛之人面前現形。
他忽然感到輕松,溢出的低笑分不清是自嘲還是認命,“我不是……早就栽在你手裏了嗎?”
掌控獵物的獵手終成獵物的獵物,從很久之前,慕厭雪便失了全部籌碼。
“那你呢?”慕厭雪低低發問。
他不怕暴露最不l堪的自己,卻很怕聽到長穗的回答,明明不想聽,卻還是要求一個答案,“你有……哪怕一點點……喜歡我了嗎?”
長穗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寸寸退卻,開始久久的沉默。
太過冗長的沉默,讓頭頂的烈日逐漸失溫,粘稠的暗霧朝着慕厭雪蔓延攀爬,試圖将他重新拖入冷冰深淵。
“我……”長穗輕輕開了口,她抓住了慕厭雪的手。
慕厭雪聽到她最後的審判,“我也喜歡你。”
“真的嗎?”一切開始變得虛假,慕厭雪用力将人抱入懷中。
長穗将耳朵貼在他的心口,傾聽着他越來越用力的心跳,輕軟的語調含着幾分甜蜜笑意,“當然……是假的啊。”
哧——
毫無征兆,一只手穿透了他的身體,用力拉扯出他的心髒。
砰砰跳動的心髒被長穗丢棄在地,嫌棄地用腳碾爛,“我那麽讨厭你,怎麽會喜歡你呢?”
“慕厭雪,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你。”
“……”
“……”
心口窒悶,慕厭雪從夢中驚醒。
“夫君,你怎麽了?”
一睜開眼睛,便對上一雙純澈圓瞳,長穗一整個趴在他身上,手臂杵在他的心口托着下巴,正歪着腦袋俯視觀察他。
慕厭雪呼吸不穩,總算知道自己心口的窒息感從何而來。
不過是場噩夢,卻讓他筋疲力盡汗濕了頭發,似乎此生所有的狼狽都是因眼前之人,慕厭雪雙目猩冷,他凝着眼前這張無辜面容,耳邊循環着她碾碎他心髒時的嘲笑,【慕厭雪,你要栽在我手裏了。】
【我讨厭你都來不及,怎麽會喜歡你呢?】
【慕厭雪,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你。】
“夠了——”冰涼的手扼住長穗的脖頸,慕厭雪的手腕在哆嗦,情緒瀕臨癫狂,“你究竟……是不是在騙我。”
一次又一次,慕厭雪真的怕了長穗的反複無常。被人帶出深淵又反手推入更深的地獄,這種感覺一輩子只要一次足矣,只有自甘下賤的蠢貨才會給予二次信任。
“你是在騙我嗎?”從不做夢的他,平生第一次做夢夢到了最想得到之人,卻給了他最致命的一刀。這場夢将他最畏懼之事全部具象血淋淋擺在了眼前,這是預警嗎?還是這就是他未來的結局。
慕厭雪的情緒還在暴走。
他體會到了長穗驚夢後的無助,原來,這就是做噩夢的感覺。
原來,他在長穗的心中,是這種可怕惡心的感覺。
“你是在騙我嗎?”
“是在騙我嗎?”慕厭雪想,他真的是栽到了長穗手中,就算她不将他掏心弄死,他早晚也會因她而瘋。
殺了她。
殺了她。
無論是愛還是不愛了,都該殺了她。
慕厭雪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慘白的手指青筋暴現,掐在長穗脖頸上的手看似極為用力,實則長穗輕輕偏頭就能躲開,就連痕跡都沒留下。
“你是做噩夢了嗎?”不知慕厭雪發生了什麽,長穗輕輕抓住他顫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試圖暖熱,“別怕呀,夢中都是假的。”
慕厭雪死死盯着她,試圖尋找她玩弄他的痕跡。
長穗無所覺,她依舊趴在他身上,将大半的重量堆在他的胸膛,自然能感受到他的緊繃顫栗,像是戒備随時撕碎敵人的戾獸。
或許知道他是被噩夢吓到了,所以長穗并不害怕,她只是小聲嘟囔了句:“你的膽量好小哦。”
“好了別怕了,我在這陪着你呢。”以為慕厭雪很冷,她往上拱了拱身體,用薄被将兩人籠罩嚴實,還摸了摸慕厭雪的頭發。雖然嘴上嫌棄着,但她卻想着法子幫他忘掉噩夢,“給你看爪爪開花!”
伸出五根手指,長穗在慕厭雪眼前晃動,晃得他眼暈,也沒看到所謂的粉白毛爪。
他也真是瘋了,才會覺得長穗的手會變成獸爪。
額心傳來撕裂的痛感,像在分割他的魂靈,一半強迫理智,一半癫狂叫嚣。慕厭雪輕輕閉上眼睛,企圖讓自己恢複平靜,忽然,冷麻僵硬的手臂又被拖起,被迫放在溫熱的毛絨中。
睜開眼睛,他看到自己的手搭在了長穗的發頂,長穗趴在他身上,打着哈欠道:“你要是還怕就多摸摸我,我可是能驅祟淨邪的靈物,你摸着我,噩夢裏那些可怕的東西就會被趕跑吓走,不敢再靠近你的。”
慕厭雪的掌心被迫蓋在她的頭發上,還被她用腦袋蹭了幾下,驕傲道:“我的毛毛是不是很軟。”
慕厭雪的手指微動,看着她這副傻兮兮胡言亂語的模樣,他的心跳逐步平穩,夢中猙獰的面孔化為長穗含笑的面容,定留在她說喜歡他時的模樣。
想起夢中看到的怪東西,結合長穗的胡言亂語,慕厭雪平緩發問:“你說,你是什麽?”
“是靈物!是天地孕化的自然靈物,你不知道嗎?”
慕厭雪回憶他在夢中看到的,“圓滾滾,巴掌大,焦烏色?”
“我明明又大又兇猛!”長穗瞪他,“還有,我本體純白!”
那便對不上了。
慕厭雪沉默,想起夢中怪東西的慘樣,當然也不排除它在夢中是被雷劈成焦黑的。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沒再糾結這場怪異夢境,慕厭雪始終覺得長穗在胡言亂語。世間早已無妖,好好一個人怎麽可能是靈物,而且他不喜血腥少時也從未穿過紅衣,夢中的一切都在與現實相悖。
“你還好嗎?”
軟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揮了揮,長穗擔憂道:“你不會被吓傻了吧。”
慕厭雪抓下那只令他眼暈的手,躁戾翻湧的情緒已近乎穩定,他淡聲質問:“為什麽要趴在我身上?”
“因為你身上太冷了。”長穗解釋,她是被慕厭雪的冰涼的體溫凍醒的,是為了幫他暖身體才會趴在他身上,說着,她炫耀道:“我身上很暖的,這樣是不是很暖和?”
暖是真的暖,但也真的很窒沉。
慕厭雪沒說後半句,只是輕輕嗯了聲。
長穗本就精氣差,被慕厭雪吵醒又被折騰了這麽久,見人情況好轉,這會兒又開始眼皮打架。無意識将面容埋入慕厭雪的項窩,她抱住他的脖頸以絕對親密的姿勢交頸而貼,“快睡吧。”
似擔心慕厭雪不敢入睡,她模糊着聲音,“我就趴在你身上守着,保你睡着會做美夢。”
美夢。
他會有嗎?
傾聽着長穗平緩的呼吸聲,慕厭雪雙目無波,凝着虛空,“你能許我多久的美夢。”
長穗唔了聲,沒有回答,于是半夢半醒的她又被慕厭雪搖醒,“說話。”
腦袋放空了瞬,再次醒來的長穗沒發脾氣,像哄孩子般哄他,“你想要多久,就多久。”
……他想要多久……就多久。
這是長穗對他的再一次承諾,決定權落在了他手中。
慕厭雪笑了,“不是騙我嗎?”
确定,不是再一次的欺騙嗎?
長穗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我長穗從不騙人!”
“是嗎?”可她不是一直在騙他嗎?
覆在她發上的手緩慢撫摸,慕厭雪垂下眼睫,擁着她貼上她的耳畔,“那就再信你一次。”
就再信最後一次。
他曾真的愛過長穗,沒有緣由,又或許有些緣由,心甘情願放棄所謂的至高巅峰,想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也是真的憎恨長穗,恨煞這個擾他心智讓他卑賤到骨子裏的女人,恨到要将她一刀刀活剮絞碎,深記自己第一次對女人動t心的下場。
明明都已經那麽恨了,可他最恨的始終還是自己。
恨自己那麽恨着一個人,卻還是會被她三言兩語輕易哄騙。
恨自己,又愛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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