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章
第 62 章
回到美術館, 已經四點。
南蓁出門時才好起來的臉色這會兒又變得難看極了。
思卉怕她随時會暈過去,讓她到辦公室裏去休息一下。
她沒有拒絕。
辦公室裏開着冷氣,窗戶也開着, 窗臺背後一大片綠茵地被暑熱蒸騰出泥土的腥氣, 許是又要下雨,空氣是潮濕的。
南蓁走過去将窗戶關好,眺望的眼光落在那邊剛剛開走的一輛銀黑色勞斯萊斯上。
單芳麗這個人,年歲并沒有增加她的修養, 她自私得幾近跋扈。
這種人最受不了的大約就是有人反抗她。
咖啡廳裏, 她驟然巨變的臉色,顯然是沒想到南蓁竟然會拒絕她,在她看來,南蓁本人包括她的美術館都是蝼蟻罷了, 她怎麽敢撼動大樹?
南蓁十分慶幸她們現在才見面。
換做六年前,才二十五歲的她或許真的沒有面對這份嚣張的能力和勇氣,同章俊良或陳朝清都不一樣, 他們顧及南振國,對她總是客氣的, 單芳麗不一樣,她不會看任何人的面子, 連客氣兩個字都不知道怎麽寫。
假如當時她如此頤指氣使地要求她讓出陳厭, 南蓁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的下場。
思緒飛遠, 身後桌面上手機在震。
她回身, 拿起來,來電顯示上陳厭的名字讓她瞳孔縮緊。
“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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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透過聽筒, 輕松中帶着點少年氣,南蓁心頭一熱, 神情不自覺軟了下去。
“快了,你呢。”
“我也差不多了。”電話裏隐約能聽見翻閱文件的聲音,“一會我來接你。”
“好。”
南蓁說完,通話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那頭的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紙張摩擦聲停下來,陳厭問:“出什麽事了。”
她脫口而出:“沒有。”
陳厭頓了頓,“你知不知道,你撒謊的時候反應總是特別快。 ”
南蓁微怔,“有嗎?”話一出口,感覺自己露餡了。
果然,電話裏的男人聲音一下就沉了下來,“單芳麗去找你了?”
他太了解她,即使沒有面對面,也能從她語氣細微的變化裏嗅出端倪。
她瞞不下去,“你怎麽知道?”
他沒回答,又問:“她跟你說什麽了?”
南蓁突然想賣個關子,“你猜猜?”
對面幾乎沒有思考,“我猜,她讓你來說服我,把朝日賣給她。作為報酬,她會多給你一筆錢。對不對?”
全對。
她還什麽都沒說他就都知道了。
其實有什麽難呢,對南蓁來說,過于強調沒事就是有事;
愧疚的時候會對他更加予取予求;
臉上越平靜心裏越激蕩。
這就是她。
簡單,心思純粹,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天真。
至于單芳麗,利益至上的紙老虎,一推就倒。
南蓁忽然感到些挫敗,她就這麽容易被看穿嗎?那以後怎麽辦?難不成被他吃的死死的,連點自己的秘密都沒有?
陳厭聽她還有心思想這些事情,看樣子并沒被單芳麗影響了心情,他也放松了些語調,似笑非笑地問:“所以,你還有什麽秘密是我不知道的?趕快從實招來,要是被我自己發現的話,我就。”
“就怎樣?”南蓁翻着桌上一沓美術館主題的明信片,搬出自己的身份,“怎麽說你也叫我一聲姐姐的,威脅我?你膽子太大了吧。”
她很少這樣輕松地玩笑,陳厭配合着笑出聲,“我錯了。”
“這還差不多。”電腦上有新的郵件進來,南蓁坐下來,滑動鼠标,屏幕亮起來,“先不說了,一會兒見。”
“嗯,一會兒見。”
挂了電話,陳厭臉上的笑容瞬間隐匿。
柯周維在他對面,眼睜睜看着他變成陰天,後背不由一陣發涼。
“去查一下單芳麗這幾天的行程。”
“是。”柯周維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去辦,
“還有。”
柯周維停下來。
辦公桌後,陳厭單手撐着額角,半明半暗的眼眸裏似溫柔似冷漠。
他貌似在考慮什麽。
片刻,他放下手,老板椅轉向落地窗,冷聲說:“算了,沒事了,你出去吧。”
柯周維:“是。”
入秋了,Z城還未消暑。
連着熱了大半個月,今天才有要下雨降溫的影子。
落地窗外大片陰雲的天,高層的霧重得幾乎看不見對面大廈的模樣。
要變天了。
-
單芳麗來找過南蓁的第二天,紀維知也來了。
彼時南蓁正要去見紀向隅幫她約的律師,迎面看見走廊裏正在看展的紀維知。
他一身西裝革履,裏頭白襯衫的造型慵懶,整體風格偏向休閑随性。
南蓁不知道他和單芳麗的事情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總之,他們兩個前後腳出現在這裏,不會是什麽好事。
她沒有回避,而是走過去,打了聲招呼:“紀總。”
紀維知回過頭,看見她,首先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眼裏随後露出了點帶着性意味的贊賞,“又見面了。沒想到工作中的南小姐也是這麽漂亮迷人。”
他打量人的習慣多半是跟單芳麗學的,只不過他沒她那麽直白,但也夠讓人反感了。
南蓁勾了下唇角,很敷衍,很冷淡,“紀總說笑了。”
“紀總今天是來買畫的麽?我看您剛才賞畫之餘,對身邊好幾位女性都挺有興趣的樣子,看起來紀總更像是來我這兒當星探,發掘新人呢。”
她故意這樣說,紀維知聽出來了。
不過他也不介意。
“職業習慣罷了。”挑了下眉,他指着面前一幅《雛菊之死》說:“這幅畫的名字挺有意思,我要了。”
南蓁端出職業化的微笑,“不好意思紀總,這幅昨天已經有人預訂了。”
“跟他打個商量,讓給我,定金我雙倍賠他。”他笑起來,就連理所當然的語氣都跟單芳麗一樣。
南蓁淡聲:“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昨天定好的事今天就改,恐怕對方未必會肯接受。不過紀總若是誠心想要,我也可以去試一試。”
她說着,微微停頓了一下,“或者,紀總您親自去說一聲呢,也許對方更願意賣您這個面子。”
紀維知:“哦?是誰這麽有眼光,還是我認識的人?”
“遠辰集團的單總,想來二位應該是認識的。”南蓁看見紀維知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和尴尬,抿唇笑了笑,“前些時在新聞上看過一些關于二位的報道。”她斟酌了一下用詞,“很感人。”
她以假亂真的懇切語氣讓紀維知一時間分不出她是不是在嘲諷,臉色幾變,艱難維持住了表面的平和,後槽牙卻咬的很緊,“南小姐,沒記錯的話,我們才第二次見面。我是有哪裏得罪了你嗎?”
得罪她的人确實不是他紀維知,但他和單芳麗一個鼻孔出氣。
昨天她一口一個野種,南蓁今天也只是遷怒。
她斂了笑意,面無表情地說:“紀總多慮了。抱歉,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忙,紀總請自便。”
“等一下。”
南蓁停下腳步,面朝着門口。
紀維知從身後跟過來,站在側邊看她,“我今天來是有事問你。”
南蓁目不斜視:“紀總請問。”
“你和陳厭是什麽關系?”
他總算問到正題。
但南蓁不覺得自己有回答的必要。
她淡淡轉眼,“紀總要知道這些事做什麽?”
紀維知一臉欲言又止的為難表情,似乎在為她擔心,“我是好心提醒你,怕你和我一樣被蒙在鼓裏,成了受害者。”
南蓁:“我t聽不懂紀總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古龍水的味道沖進鼻腔,她退開一些。
紀維知毫不在意,壓低的聲音帶着幾分刻意,“單芳麗肚子裏的孩子,姓陳。她不想讓這個孩子出生就沒有父親,你猜她要誰做它的父親?”
南蓁微怔,領會了他的意思,眉間不由蹙起來,“紀總不要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單芳麗同陳厭說這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你可能不了解她,但她确實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個性,不信你大可以去查。我沒有必要騙你。我只是聽說,你和陳總的關系很要好?”
他主動與她拉開了距離,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擔憂的神色,“其實,我本可以不告訴你這些。但我是個惜才的人,南小姐随肖老在圈子裏打拼多年,口碑實力皆是一流,雖然可惜南小姐不想留在制作圈了,但我總想着以後說不定會有機會合作的。南小姐,我是好心。”
好心?
南蓁眉頭皺得更緊一些,她不明白他跟她說這些是為什麽,難道他以為這種程度的謊話就能動搖她?還是以為她會因此而感激他?什麽惜才不惜才,不過是司馬昭之心。
難道是單芳麗派他過來試探她的?
她沒有出聲,冷淡的表情是在思考。
紀維知好像也并不需要她回答什麽,一副“就知道你不信”的樣子,“算了,南小姐不是還有事要忙麽?我還有些時間,再去逛一逛了。”
他說完,當真轉身就走。
南蓁看着他的背影在人群裏停停走走,還是想不通他特意說這些廢話是為了什麽。
她下意識想先和陳厭通過電話,但手機自己先震起來。
時間到了。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還約了律師,快步朝外走去。
美術館一角,長焦鏡頭從門口移向了窗外。
沉悶陰天的下午,草地上依然有野花在綻放。
當天晚上,一則标題為“領娛老總不受傳言困擾,再與氣質美女同游美術館”的熱搜悄無聲息地上了實時第一,十分鐘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各大榜單的名列之中。
南蓁彼時剛剛到家。
她同律師聊到現在。
陳朝清留給她的股份比陳厭多了百分之一。
就是這百分之一,決定了南蓁的話語權在所有人之上。
律師之前就有聽聞朝日似乎在籌備重組的事情,如果這個時候發生了股權變動,那麽重組就會暫停。但只有南蓁知道,不只是重組,陳厭是要直接瓦解朝日。
陳朝清這輩子最在意的東西就是他花了畢生心血得來的朝日,陳厭要毀了他最在意的東西。
這是他報複的方式。
律師告訴南蓁,現在只要她不點頭,就算陳厭是朝日的第二大股東,也不能一意孤行。
陳朝清到底還是了解這個唯一的兒子,他留下這招後手就是為了阻止陳厭。
那個寧願在游靜雲出事的房子裏自生自滅的瘦弱少年,他最在乎什麽,他全都知道。
臨終前,陳朝清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別讓他毀了……
毀了什麽?
朝日?
還是他自己?
南蓁更願意相信是後者。
一個瀕死者的良心發現,又或者是他最後看破了紅塵,明白金錢和權利到底都是帶不走的東西,他唯一能帶走的,只有閉上眼睛之前空蕩的病房裏一個人陷入無邊死寂的孤獨與恐懼。
南蓁很早就想過,人為什麽怕死,到底在怕些什麽?
直到看到陳朝清,她才好像開始明白。
她想他一定是在忏悔。
可是這兩份協議又讓她懷疑。
陳厭至今都還不知道協議上的遺産是如何分配的,南蓁也還沒想好怎麽讓他知道。
實際上,只要他開口,她不會霸占這些屬于他的東西,只是她不知道要怎麽說服他放棄那些報複的想法。
陳朝清已經死了。
不管他之前做了什麽,人死了,一切就都成空了。
她知道她不能代替他原諒些什麽,只是如果一直抱着過去不放,他就不會再有未來了。
她是真正不希望他毀了自己的人。
腦袋裏一時間思緒紛飛,太陽穴隐隐作痛。
南蓁發了條信息問陳厭什麽時候回來。
他過了五分鐘才回:[快了]
甩甩頭,暫時揮開這些惱人的思緒,她起身進浴室洗澡。
等再出來的時候,南蓁手機都快要被打爆了。
全都是思卉打來的。
以為是美術館出了什麽事,她連信息都還沒看就給她回了個電話。
思卉秒接:“姐!出大事了……哦不,現在已經沒事了。”
“……到底有事沒事?”
思卉:“……有…也不算有。”
南蓁頭發還滴着水,空調風吹得她有點冷,她縮在沙發上,“思卉,我不喜歡兜圈子,有什麽話就直說。”
思卉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忍不住全盤托出:“你剛才上熱搜了,跟領娛的紀總一起。”
“…什麽?”她沒聽明白,紀總?紀維知嗎?
也是巧,思卉剛才用美術館的賬號更新完新內容,下線之前順便刷了一眼,就看見了那組偷拍照,照片裏的男的她沒見過,但他旁邊那個女人一看就是南蓁,而且就是她今天穿的那套衣服,背景還是在美術館裏。兩人離得很近,只是太近了,更像是借位拍攝的結果。
“哎呀具體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剛才一下子被頂上了熱搜,評論下面都是在罵人的,我吓死了,剛轉發給你,再點回去看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可能是被誰删掉了。”
南蓁好半天沒說話,思卉小心翼翼在電話裏問,“蓁姐,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以她跟着南蓁混跡娛樂圈以及運營新媒體的經驗來看,這種空降熱搜登榜第一,評論區又一邊倒的在謾罵,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
而且同之前紀維知被爆出來的時候不同,這回明顯是沖着南蓁來的。
客廳裏,南蓁目光呆滞地看着茶幾上的電腦頁面,微信上是還未來得及封禁的網站鏈接。
惹眼的标題,模棱兩可的內容,以及不遠不近的偷拍照,她一眼就認出那是下午她和紀維知在館裏說話的時候,他故意湊近她說的那些話,原來是為了這個。
他是想拉她下水。
這時,門突然響了。
現在的門鎖是在陳厭強烈要求下換的新鎖,電子的,指紋密碼,開門後“歡迎回家~”的聲音是南蓁錄的。
她被驚醒,側眸看向門口。
外頭好像下雨了,陳厭一身黑色襯衫看不出濕,只在燈光下微微泛着點潮濕的光。
他在門後換鞋。
手上拎了許多她剛才點的外賣。
南蓁挂了電話,合上電腦,起身迎上去,“回來啦。”
這個房子沒有玄關,門口的鞋櫃裏她的鞋子居多,運動鞋和平底鞋占比最大,兩三雙細高跟放在最裏,她很少穿到。
她現在已經不再穿登山靴了。
陳厭把自己的鞋子拎起來,放進去,和她的鞋并排放好,明顯大出許多的男鞋抵住了櫃門,勉強合上。
他眼色很沉,擡起來,對上南蓁的目光。
她一怔。
男人黑漆漆的眼睛裏一片死寂,沒有光亮和神采,濡濕的黑發擋住了他的眉眼,看起來比以往更加陰沉。
南蓁忽然想到思卉說的,熱搜很快被撤下來了。她記得方力何名下就有家公關公司,上次紀維知的事就是陳厭授意他做的。也只有他才有這樣的能力,讓一個差點爆掉的熱搜消失的如此徹底。
“你……”她開口想解釋什麽,可剛剛發出了一個單音節,他擡腳過來,牽着她,往客廳去。
“先吃飯。”
客廳的茶幾實在太矮,不方便就餐。
心情好的時候,他們會坐在地毯上。
現在,皮沙發上兩人分坐兩端,中間大約隔了半個人,不算太遠的距離,但這對陳厭這種肢體接觸重度成瘾者來說,已經是道鴻溝。
南蓁看得出他心情很差,她可以解釋,什麽都行,但偏偏他這樣沉默。
沉默的都不像他。
她心裏也跟着沉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頭發都已經半幹。
身邊年輕的男人突然起身。
“我去洗澡。”
陳厭沒有看她,也沒有從茶幾的另一邊繞行,他選擇擦過她的膝蓋,氣流帶起她浴袍的一角。
這是他的讓步,南蓁明白。
所以她擡手拉住他的手腕,“那不是真的。”
她仰起臉,軟聲說:“你知道的,我跟他就見了兩面,我們根本沒交集。他下午突然過來,跟我說了一些有的沒的,我以為他是單芳麗派來的。t我們就說了五分鐘,最多不到十分鐘吧。我發誓。”
茶幾和沙發之間的空隙不大,南蓁站起來,雙腿和他貼得很緊。
陳厭微微低着頭,側臉倔強地不肯轉向她。
他在生氣,她知道。
可她也委屈。
南蓁伸手推着他的臉轉過來,鴿子般的眼眸緊縮着,“陳厭,你不可以連這種事也懷疑我。”
她身上米白色的浴袍有浮起的絨毛,擡手的時候,領口邊順着另一邊滑下去,露出她姣白的肩,上面将退未退的細碎紅痕是他留下的印記。
不确定今天紀維知看見了沒有。
如果看見了,他還怎麽敢對她做出那種觊觎的表情。
就算沒有,他也不容許他離她那麽近。
他會弄髒她。
他不許其他人弄髒她。
客廳裏的燈突然熄了。
連空調都停止了運轉。
停電了。
這念頭只在腦中轉了一圈就被趕了出去。
南蓁心驚地看着頭頂上男人漆黑的眼,那裏頭晦暗地讓她心悸。
膝蓋條件反射地軟了下去,腰後一只鐵一般的手臂撈起她,猛地貼緊他發燙的身體。
心跳轟的一下在耳邊炸開。
陳厭低頭吻下來。
狂風驟雨。
沒有停歇。
他永遠激烈又瘋狂。
幾乎要将她弄碎。
外面下雨了。
雨聲淅淅瀝瀝,像她的嗚咽。
“陳厭…”
“不要讓我停下。”他連聲音都緊得嘶啞。
南蓁意亂情迷,“可是我…”
“你不知道我剛才有多想殺了他。”他說着,咬住她頸項後的軟肉,像獅子叼起自己的獵物,他猛地将她扛在肩上。
南蓁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大腦。
陳厭偏過頭,用牙齒扯掉她的腰帶,隔着浴袍磨她的肉,“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我想打,可是……”
話沒說完,陳厭扛着她進了房間,仰面摔在床上,南蓁腦子裏懵了一瞬,想說的話全都忘了。
他伏下來,“我給館裏打電話,她們說你不在。”
南蓁身前一涼,衣襟大敞的感覺讓她不自覺用被單裹緊自己,“我只是出去了一下……”
“去哪裏?”他跟過來,不由分說扯掉她的防備,“你不讓我派人跟着你,但你一消失就是一下午,你要我怎麽忍?嗯?”
他将她圍困在床頭,懲罰性地咬她的嘴唇,發洩他下午找不到她的不安。
南蓁痛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抵着他的肩膀推他,“等等、你說你給館裏打電話?”
陳厭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停下來,他不回答她,只是進攻。
她卻像是打定了主意跟他唱反調,“等一下!是誰接的電話,你是怎麽說的?”
他還是不理。
差一點就要得手了。
“陳厭!”她嬌喝一聲,使勁在他頭上抓了一把,陳厭吃痛,終于肯停下來。
他驀地擡起頭來對着她,眼裏的不耐像火一樣燒着。
南蓁下意識縮了下脖子,身體後仰,慢慢從他的圈禁裏退出去。
漆黑的卧室,兩個人在床上對看。
一個捂着領口跪坐在床角。
一個煩躁地反身靠在床頭。
暧昧的味道沒有停止發酵,冷空氣逐漸消弭,高溫反而更讓人受不了。
半晌,黑暗裏,陳厭先開口:“你下午去了哪。”
南蓁想起包裏那兩份協議,抓着領口的手一下松了一瞬,又再抓得更緊,“見個人,談點事。”
“什麽事。”
她不說話。
過了片刻才問:“該你回答我,你下午打電話去館裏做什麽?”
陳厭:“你手機打不通。”
好一句廢話。
南蓁坐到床邊,耐着性子問,“找我做什麽?”
那頭的人似乎皺了一下眉,但還是答:“我過幾天要出差。”
“去哪裏?”
他沒說。
南蓁換了個問題,“去多久?”
他還是沒說話。
南蓁仿佛察覺到了什麽,擡起眼猛地看過去,昏暗裏,他浸在夜色裏的臉連呼吸都沒有,“陳厭?”
感覺到他的眼慢慢看過來,遲緩,極其深沉。
他晦澀的眸光太複雜,南蓁一時看不懂。
她輕聲問,“你想做什麽?”
沉默半晌。
陳厭沒有瞞她,“紀維知的老婆懷孕了。”
“你怎麽知道?”說起這個,南蓁還有點想笑,“今天有人跟我說,你馬上就要有孩子了。”
“不是真的吧。”她笑着問。
陳厭說當然不是,單芳麗只是想激他,他還沒有變态到能接受這種事。
南蓁說,那就好。
又是一陣沉默。
電還沒有來。
空調的冷氣快要消失了。
南蓁裹着浴袍,背後出了汗,貼在身上冷津津的。她抱緊手臂,聲音有些抖,“單芳麗很在意這孩子吧。”
陳厭嗯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他說過,報複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毀掉他們在意的一切。
他要怎麽毀掉這個孩子呢?
南蓁突然有種不真實感,好像夢裏發生過,或者她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沾滿血腥的陳厭,濕漉漉地看着她。
她不記得這臆想的由來,只是心裏總是隐隐有這樣的預感,陳厭的內裏就藏着這樣可怕的怪物。
能吞噬一切。
她縮着肩膀抖了抖。
陳厭從床頭爬過來,抱住她,他體溫沒有一開始的炙熱,溫溫的,熨帖着她的脖子和臉頰。
鼻尖開始泛酸。
她仰起臉,看黑暗裏他深沉的樣子,一股沒由來的心慌突然占領她。
她抓住他的衣襟,又一次問他:“陳厭,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我把美術館轉給向隅,如果你不舍得天幕,那就在別的地方再建一個分部,嗯?”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她。她已經知道他不會答應她。
陳厭的目光越來越深,深到她的心一點點涼下去。
他說,“等我做完這些事情,我們就走。我會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南蓁皺眉,抓着他的手收得越來越緊,“為什麽呢,為什麽不是現在?不要再做那些事情了,游阿姨已經死了,陳伯伯也……他們讓我好好照顧你,我答應過他們,也答應過你,以後我都會陪着你,這樣不好嗎?”
她急切的視線貓爪一樣把他的心撓得稀巴爛,他又痛又舒服,他用力抱她,吻在她耳邊和發間,他好愛她,愛的可以馬上就死掉。
“你會陪着我就好了,你永遠陪着我就好了。”
他不斷重複這一句,細密的吻逐漸變得滾燙,像一把火,燒掉理智和現實,只留下欲/望和夢境。
他還是沒有答應南蓁的請求。
她明白。
對陳厭來說,她當然是這世上重要的存在。
只是現在,還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
南蓁閉上眼,感受他沉醉的索取,眼角一滴淚滑落,沒進浴袍的白絨裏。
這夜的雨,下個不停。
-
陳厭第二天走的很早。
他的出差開始了。
沒有目的地,也沒有回來的日期。
臨走前,他跪在床邊,俯身吻南蓁鬓間的發,溫柔的不像他。
他仔細叮囑,最近就在美術館裏待着,哪裏也不要去,少上網,少看新聞,他每天都會跟她通電話,同樣的,她也要讓他知道她有乖乖待在家裏。
南蓁說好。
陳厭笑起來,山泉一樣幹淨凜冽,他親了親她的嘴唇,然後起身離開房間。
大門開合的聲音傳進來,南蓁下床,給昨天的律師發了條微信,約在上午的十點。
時間還早,律師沒有回消息。
她放下手機,走到陽臺上,看樓下停了輛黑色的商務車。
不多時,陳厭出現。
他穿了身簡單的灰藍色襯衫,沒系領帶,他年輕的面孔更适合這樣休閑的打扮,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
似乎是有所察覺。
上車之前,陳厭擡頭望上去,陽臺上空空如也,敞開的玻璃門後,紗簾随風飄浮。
他不記得是不是自己打開的陽臺門,一路上都在想這個問題,甚至幾天後都還想。
等他想起來,他從來沒有碰過陽臺門,那天的感覺沒有出錯,南蓁在陽臺上送了他。
心突然變得很柔軟。
他想給南蓁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一個陌生的律師突然打給他。
“陳先生您好,我是南蓁女士的代理律師。我姓田。”
陳厭黑眸微怔。
“下面我将代表南蓁女士,對你宣讀以下內容:——”
陳厭,我知道你的決定和堅持都有你自己的理由,過去那些傷害無法磨滅,也無法回避。你沒有錯,錯的人從來不是你。游阿姨也好,陳伯伯也好,他們辜負了你,讓你承受許多本t不該你承受的傷害,你恨他們,我能理解。但我同樣了解,那個站在游阿姨墓碑前擦掉我眼淚的你,深愛着這樣讓你恨的母親。
就像我曾一度害怕你陰鸷的個性,深怕你的偏執會傷到我自己,但陳厭,我是愛你的。國外那六年,我無時無刻不想到你,這個世界上與我如此相似又背離的另一個靈魂。就像你篤定我會回來找你,我也篤定,我們一定會再相遇。
過去你隐瞞我的那些事情,我已經不在意,也不在乎你究竟還能做出多可怕的事,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我初見時的少年,幹淨,透徹,眼瞳漆黑,皮膚雪白,你漂亮得讓我慚愧。
請相信,你的名字不是詛咒。至少,在憎惡和恐懼之間,我選擇了第三種。
我了解你,遠比你想象的多,然而我依然愛你。
不知道你接下來想做的事情我能不能幫得上忙,但朝日原本就是屬于你的東西,毀掉它還是呵護它,都應該由你決定。陳伯伯把它給我,只是想讓我勸阻你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你不要理解成他是在防備你,雖然我曾經也這樣想過。逝者已逝,他的心意已無從查證。但我永遠相信南振國是個最爛的好人。
陳厭,人生很長,也很短。我會一直愛你。
以下是股權轉讓聲明:
本人自願将朝日集團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轉讓給陳厭。讓渡事宜将由田律師為我代辦。南蓁留。
機場VIP室裏,即将登機的信息一經廣播,便陸續有人拎着行李袋前往登機口。
柯周維剛剛和B市的人聯系過,明确遠辰今天下午就要召開股東大會,他迅速回來彙報,找了一圈卻沒見着陳厭的人影。
他給他打電話,打不通。
“奇怪,人呢?”
與飛往B市的航班相反方向的連廊上,男人黑色的身影狂奔在洶湧的人潮裏。
陳厭忘了自己的目的地,喉間發緊的感覺一直到胸腔,他整個前胸都緊得發疼,血像是要從喉嚨裏沖出來了,他聽見電話裏的人在說:“南蓁女士簽完委托書後就去了南城。”
南城,南城。
他停在機場大屏下,不斷尋找着最近一班飛往南城的航班,大腦突然之間空白一片,除了心跳和呼吸,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很快連心跳和呼吸都沒有了。
他找不到寫着南城的字樣,他好慌。
田律師繼續說:“她特別叮囑,您不用去找她。”
為什麽?為什麽不用?
她走了嗎?說完愛他,就走了嗎?
像六年前那樣,隔着病房的玻璃,她哭得肝腸寸斷,哭得連站也站不穩。
他多想跳起來擁抱她,好好安慰她的眼淚。
他舍不得看她哭。
她的眼淚永遠會淹沒他。
可是他不能。
儀器綁着他,繃帶纏着他,身上和心裏分不清哪一個更痛,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願意愛他的人,他多想抓住她,跟她說,他好痛。
直到最後,他讓陳朝清去趕她走。
想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陳厭直到現在才覺得這個想法有多可笑,難怪她會說他幼稚。
為什麽要放手?
想得到,就要拼命抓住。
抓住就再也不要松手。
他沒辦法再失去她,六年,六個月,六天,哪怕六個小時。
他現在就要見到她。
一刻也不能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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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成海今年79歲。
紀向隅說年底要給他辦個盛大的80歲生日宴,到時候他要請上半個娛樂圈的人來給老爺子賀壽。
肖成海說他騷包,沒事幹喜歡拿錢玩,這一輪比賽獎金一共也才兩百萬,他難道準備都用了?
紀向隅震驚地看着他,不是吧老頭,你盯着我的獎金?!南蓁呢,她怎麽不出錢?她理應跟我分擔一半好吧。
南蓁理所當然地說,我沒錢。美術館好不容易賺了點,還得還你們的債,除非你們不要我還債了。
紀向隅啧了聲,你沒錢,你小男朋友有啊!他不是最近才繼承了個大集團,這點小錢還拿不出來?
他随口一說,南蓁卻沉默了很久。
今天天氣很好,肖成海說,蓁蓁,推我出去曬曬太陽。
選擇來南城養老的時候,肖成海就是看中了這裏的環境宜人——市中心生活便利,郊區自然景色美不勝收。——他選的這塊地不遠不近,平時想出門的話就喊司機帶他出去逛逛,不想出門就在後頭的院子裏看山看樹。
人生沒什麽不能被自然淨化。
南蓁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看着眼前的夕陽豔麗地鋪在山頭的剪影上,她惬意地眯起眼睛。
肖成海問她,還打算在這裏賴多久?她送他來這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裏,美術館也不管了,全丢給那個叫寧盼的丫頭。那一看就不是個踏實幹活的人,她難道不怕把自己招牌砸了?
南蓁懶洋洋地歪着腦袋,“哪這麽容易就砸了,我心裏有數。”
肖成海哼了一聲,你有什麽數?有數還會把個戀愛談成這個鬼樣?
南蓁:……
老頭你是會紮心的。
“他出去多久了。”
“半個月而已。”
“你當年出去多久。”
“六年。”
肖成海哼笑,“你一走六年,人家要是像你這樣半死不活地等着,還能做成什麽事。”
南蓁微怔,眼睛睜開,火色的雲霞映進她透明的眼睛,“他心髒夠強,能忍。我不行,我老了。”
肖成海抄起手裏的拐杖就在她小腿上敲了一下,“在我面前說老,你想造反?”
南蓁小聲嘟囔,“……我就是打個比方,幹嘛還打人。”
老頭子又哼一聲。
微風徐徐,秋天的味道在廣袤的山色裏飄遠。
靜了半晌,“不過你還算是有進步。”
南蓁啊了一聲:“什麽進步?”
肖成海雙手撐着拐杖的龍頭,目光透亮,“起碼你這次沒跑。”
六年前,她逃避了南振國當年的真相,只想保留心裏關于他最好的記憶。那時她自私,也懦弱。歸根結底還不成熟,沒有足夠的底氣能力面對真實。
如今,她長大了一點。
南蓁的眼光随着風一起放到很遠,“老頭,說實話,我心裏還是很害怕。你說愛和恨,到底哪個更重一些?”
“恨吧。”
她怔了怔,收回視線,看輪椅上的老頭子慢悠悠站起來,迎着風,原地跺了跺腳,“因為恨太重了,所以壓得人站不起來。愛不一樣,愛輕飄飄的,可以帶着人飛上去。”
“哪裏?”
他用拐杖指了指頭頂的天空。
南蓁笑出來,“沒想到啊老頭子,你現在還這麽文藝呢。”
肖成海轉身揮了揮拐杖,作勢要打她,“哼,等他飛到你面前來,你就知道老頭子我是不是在搞文藝了。”
南蓁見他往屋裏走,囑咐他慢一點,他不聽,小老頭一身反骨,腿腳不利索還倒騰地飛快,她站起來想跟上去扶着他,忽然間愣在原地,“你這個老家夥怎麽不聽話,你……”
院子門口,陳厭一身風塵仆仆,站在那裏。
老頭子和他擦肩而過,他連眼睛都不斜一下,擡腳過來,不由分說地拽着她就往草地深處走。
南蓁錯愕不及,手被他捏得生疼。
她不敢叫,對面紀向隅一臉賊兮兮地在玻璃後看着他們,連老頭子都往這邊看了一眼。
她猛然意識到,這三個人怕不是早就已經串通好了?
她這才擡頭去看身邊的陳厭。
他不知是從哪裏過來的,襯衫折痕很多,那張雪白的臉上汗涔涔的,半個月不見,他瘦了,頭發也長了,眼睛沒有走之前那麽亮,他整個人就像是個巨大的黑洞,不斷吸引着南蓁心神跌進去。
好熟悉的低氣壓。
“陳厭,陳厭。”
她下意識地喊他,聲音卻幹啞的差點發不出來。
陳厭不知有沒有聽見,他近乎凝固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拖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南蓁手腕子都要被他捏斷了。
直到走到密林邊緣,肖成海的獨棟別墅在視線裏成為一個不太大的長方體,天色也越來越暗,陳厭終于停了下來。
他用力甩她的胳膊,兩個人面對面站,他漆黑的眼像即将散落在夜空裏的星星,亮得南蓁心口一燙。
“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就跑到這裏來?你想做什麽?離開我?南蓁,你無恥,你這個騙子!”
陳厭聲音很低,越說越高,最後幹脆是吼出來的。
他仍穿着那天在機場的衣t服,Z城與南城中間的城市刮了臺風,幾乎所有飛往南城的航班都取消了。他自己開車來,一天一夜。
整整二十七個小時。
這二十七個小時裏,他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怕再也見不到她,怕她再也不理他,怕她冷着臉告訴他,陳厭,我已經不愛你了。
他怕的快要死掉。
“我是來送……”南蓁的解釋剛出口,又突然不想解釋了。這個死小孩,明明是他一走就是半個月不露面,怎麽還反過來罵她是騙子?還無恥?
他吼得那麽大聲,難道是要造反?
她擰起眉頭,正要罵他呢,忽然看見他受傷的神情,他倔強壓抑的眼眸紅了一片。
“你…”他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南蓁幾乎瞬間就心軟成一灘水,她上前半步,小心翼翼捧着他的臉,“怎麽了,怎麽這個表情?我沒走呀,我在這兒。陳厭,陳厭?”
抽空的靈魂被重新填滿,長出新的枝丫。他被她捧在手裏,感覺自己像個寶貝。
陳厭受不了,受不了她這樣哄他。他好愛她這樣寵着他。有多愛就有多害怕會失去她。
他眼眶越來越紅,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淚來,南蓁心裏酸軟地厲害,她又走近半步,想摸摸他的眼睛,卻突然被他摁進懷裏。
鼻頭撞到他的肩膀,酸痛的感覺一下讓她也哭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原諒我,南蓁,原諒我。”他聲音很啞,在顫抖。
感覺自己被他越抱越緊,她擡手環住他的腰身,回抱他,“我沒有怪你。”
“我什麽都不要了,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什麽比得過你,南蓁,我喜歡愛你,更喜歡被你愛。我再也、再也不要離開你一秒鐘。”他說着,忍不住去吻她的臉和頭發。
她好香,也好軟。
他太想她了。想得心都疼。
南蓁一怔,“你的意思是……?”
陳厭直起腰,“我的意思是,比恨更珍貴的,是愛與被愛都使人上瘾,只要嘗過這種滋味,沒有人能戒掉你的偏愛。”
“南蓁,我只要你。”
人生很長,也很短。
只要她一直愛他,他別無所求。
-
曠野之外是更大的曠野。
天幕之外是更廣的宇宙。
陳厭發誓,他會永遠忠誠,匍匐在她的行徑,侍奉她直到永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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