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番外)

第36章(番外)

“聖子!”

“聖子庇佑!”

“天尊庇佑!”

傅幸臣在靈山教的時候深居簡出, 一應教務都是由玉沖打點,只有每年的天尊聖誕之日會出面接近信徒,給教衆賜福。

賜福的地點是在靈山教發源的山洞, 現在巍峨道觀已經落定, 信徒萬千, 匍匐于地。

傅幸臣披法袍, 持聖水, 以蓮花沾取,向信徒灑落。

“謝聖子!”清涼雨水沾在一名小女孩的頭上,她開開心心地伸出手,“這是獻給聖子的!”

掌心向上, 托着一只青梨。

傅幸臣頓了一下。

旁邊的家人不想她有此舉動, 生怕這微薄的供品惹聖子不快, 連忙按着女孩賠罪。

在家人的惶恐聲中,傅幸臣蒼白的手指拿起了青梨。

“多謝。”

女孩眼睛亮了, 信徒們更是眼眶發紅,聖子澤被蒼生。

傅幸臣望向庭外。

是夏天,和當年一樣的盛夏,湛藍的天空有白雲緩緩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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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垂頭。

頑皮的孩子衣衫上有被荊棘劃破的痕跡。

一個熟悉的身影自腦海深處浮現,像一道多年前照耀在寂靜庭中的陽光, 安靜又明亮。

蒼白的身形是模糊的, 唯有一雙眼睛永恒真實。

不過,那又怎樣?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該在。

世界毀滅的時候,陽光一樣要化為飛灰。

那個時候, 他這樣想。

法事結束後, 青梨放在了天尊供案前,他獨自一人回到靜室, 在那裏重新勾繪出衍天大陣新陣點的位置。

那才是正事。

*

十年後,杜家。

傅幸臣跟在傅廣昭身後,随着導引,邁過門檻。

這個世界很讨厭,杜家是其中最讨厭的地方,沒有之一。

深長幽暗的屋子,不見邊際的院落,永遠沒有休止的欺淩……是無論多少次重來都不會改變的地方。

一邁進,就發現……好像變了。

屋子照舊深長,但多開了一排長長的窗子,窗外的綠意與陽光悉數透進來,地板與桌椅皆散發着柔和光澤,敞開瓷瓶裏插着滿滿大束薔薇,每一朵都在盛放,在屋子裏襯得更加明亮。

“幸臣吶,還記得老夫人嗎?”十年未見的人用了一個非常俗套的開場白,“老夫人小時候還抱過你咧。”

他将十年前那個人整個地從記憶深處摳出來,與眼下她的模樣對比,不同之處纖毫畢現——

皮膚雖仍舊黯淡,但打褶的皺紋展開了,塗畫上面的只是一個假面。

雖然仍舊保持着老人微微佝偻的坐姿,但動作遠比十年前舒展。

連聲音t都是,說話時雖然低沉,不經意的轉意卻能捕捉到一絲與外表十分不符的柔婉。

從指尖到手腕是塗改了沒錯,再往上一截卻從袖口露出了一抹白晰的膚色——老夫人有點托大啊。

只有那雙眼睛,視線柔和明亮,如同清淺的陽光,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只記得抱過嗎?

傅幸臣低垂的眼睛輕輕挑起,謙恭有禮地告訴她,小時候的事情他已經不記得了。

然後就見她的表情竟然一松。

敢情她希望他不記得?

還是說她也不記得?

傅幸臣覺得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根本不會在意,也不應該在意。

世上的人全是蝼蟻,如此而已。

可出來後,還是不自覺喝了一口酒。

“莫喝這個,太烈了,紮眼。”傅廣昭提醒,“要想辦成我們想辦成的的事,就絕不能紮着別人的眼。幸臣,我們要老實,服帖,聽話,這樣他們才會對我們放下戒備,将我們當成好用的狗,那樣我們才有機會。”

傅幸臣俯首:“是。”

對他傾囊相授的叔父絕不會想到,他就是用這一套對付叔父的。

天地靈氣流轉,京城是人間帝王所居,王氣盛,則靈氣盛,需要七處小陣,輔以中央大陣,便可以完成衍天大陣最重要的陣眼。

杜家的荷花池,正是七處小陣之一。

他在暢風閣的二樓,占據最佳視角,再一次審視朱砂符繪下的方位。

人手早已經安排下了,轉了好幾趟手買通了幾個杜家下人,他們會趁着有人落水之機,挖出池底的白骨。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樓下有說話的聲音。

他不欲惹人注意,擡腳打算避開。

“你們都在這裏,我上去清靜清靜。”這一聲飄上來,落進他的耳朵裏。

原來是她啊……

才挪開的腳步微微一頓,回到原處,傅幸臣又喝了一口酒。

……是不需要避開的人。

*

傅幸臣早在十年前就知道她不是顧氏。

蒼老的軀殼裏藏着一個年輕的芯子。

芯子來自何處,是為何人,不知。

但這一夜有了一個機會。

荷花池的白骨讓她大怒,傅幸臣在旁邊看着,卻不知道為什麽不自覺地笑了。

那生氣的樣子……和當初在永寧侯的丹房裏看到他被當成藥引時很像。

十年啊……凡塵的小姑娘變成中年女子,中年美婦變成老人,她的手腕雖然比十年前稍稍有了點長進,心性居然沒有大改。

他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有興趣看熱鬧是在什麽時候,在大半夜跟着她出了城,直奔杜家祖墳。

搞清楚一切的“老夫人”像是有滿腹心事,居然跑出來找他喝酒。

他裝醉只是是想她多喝點,沒想到她的酒量比杯底還淺,根本不需要他套話,她自己就往外倒。

只可惜當真是醉了,颠來倒去,亂七八糟。

不過他确定了一件事——她和他一樣,不屬于這個世界。

她醉糊塗了,栽倒了尚在咕哝,一會兒說要弄死顧氏,一會兒說要完球。

他把原來的座位讓給她,讓她的腦袋靠在柱子上,起身打算去喚下人。

才走出幾步遠,身後“撲通”一聲,爛醉如泥的人根本沒靠住,軟軟地趴在地上。

他走到她身邊。

“嗚嗚嗚婉歌,我對不起你,別怪我……怪顧氏好了,都是她幹的,不是我……我真的好倒黴啊……”

她的手無意識地摸索,抱住他的小腿,迷迷糊糊開始哭訴。

傅幸臣仰天嘆了一口氣。

這種感覺……好像是無奈。

他很久沒有無奈過了。

一切就是定數,他早就看到了終點,對于路上的每一處細節也了然于胸。

只除了眼下這個巨大的意外。

他彎下腰。

星光淡淡,晚風輕輕,衣帶輕拂,這一刻心裏很柔軟,很寧靜,像是有一片安靜的土壤,一枚綠芽悄悄鑽出來。

是意外。

但,不壞。

如果他知道第二天她會問出“衍天大陣”,那時候就絕對不會那麽想了。

荷池如他所願地被填平,符咒也繪好,正當他以為此事已了的時候,顧明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非常、非常讨厭別人碰觸。

因為沒有一次碰觸不帶着欺壓,沒有一次碰觸不帶着痛苦。

可這一次沒有。她只是抓住他的手腕,眼睛炯炯地盯着他,好像他臉上突然長出了花兒,然後她問:“衍天大陣是什麽?”

傅幸臣巨震。

一直以來他覺得她就像是一棵特別的樹,或是一只有點意思的鳥,或者是一只怪可愛的貓……世間呆板而無聊,而她顏色鮮活,出人意料,他會願意多看看,多碰碰。

可此刻樹突然生出荊棘,鳥突然長出利喙,貓突然伸出利爪——生出了威脅。

所有柔軟與安靜都成為過去,土地轉瞬冰封,綠芽枯萎低頭。

衍天大陣,是他毀滅世界、反抗天道的武器。

他已經成功過許多次,這一次當然也會成功。

不會讓任何意外阻止。

他用力掙脫她的手,後退三步。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靠近過她。

有時候出門一天,回到房中,靈敏的鼻子嗅到一絲不屬于此地的氣息,像春天葉尖上的露水,明亮又清澈。

那是她的味道。

她在打探他的秘密。

也許她真的是九重天派來對付他的人,使命就是阻止他的計劃。

可這味道……

書本湊近鼻尖。

是三月的葉上露,是七月的蕊間風,清新沁爽,聞着就是陽光在水面跳舞的味道。

*

除此之外一切順利。

秋闱之日,傅幸臣用不知讀了幾輩子的書跟別人比試,純屬作弊。

他随手複寫了一份從前的考卷,得到了和從前一樣的結果,拿了頭名狀元。

她說,這個世界是一本書。

那本書就是他的刑書,上面寫定了他的每一項刑罰。

輪到這裏,是鞭刑。

當他在歌舞升平的筵席上

這鞭子有時候是在天牢挨的,有時候是在皇帝手裏挨的,有時候是在昌王手裏挨的……最開始那幾次他試圖改變命運,結果唯一會改變的只有揮鞭的人,這場刑罰他永遠逃不過。

這一次是昌王。

他不喜歡昌王,這是個變态,眼珠子因為鮮血而興奮得發亮,讓人惡心。

暈是不可能暈過去的,天道會強制他保持清醒。

他只有把記憶裏昌王被淩遲的畫面翻出來。

挨一鞭,看一刀,聊以釋悶。

上一次割到了一千刀,不如這一次加個倍?

看看昌王殿下能不能堅持到兩千刀再死?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隐約傳來人聲。

“砸。”

一個字,混在嘈雜聲與鞭聲裏,分外清晰。

緊接着,牆壁向左右退去,不能見天日的密室暴露于人前,外面晴光燦爛,她的織錦裙擺上閃着耀眼的光。

從初夏到中秋,也就三個月多一點。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比十年還要漫長。

他感覺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阻止了下意識想要擡起來的脖頸。

其實沒有三個月,中間有一次,他在門外拒絕文博家的小姑娘時,她和杜婉歌才從外面回來,特意把馬車遠遠就停下,他都看到了。

那時候是初秋,風中剛開始帶了一點點涼意。他在風裏嗅到了滿車的脂粉香,是婉記又出了新品。

鼻子猶然不停,想在風中分辨出更多的氣息。

“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啊。”進門的時候,她說。

傅幸臣心底莫名地有了一絲極為細微的煩躁,說不清來由,換常人可能都感覺不到,可他的情緒太稀薄了,稀薄到任何一點波動都會格外顯眼。

“謝老夫人教導。”

他的聲音刻意地放冷,疏離冷靜。

他的理智不想看到她。

理智還告訴他,最穩妥的方法是,殺了她。

不管她來自哪裏,不管她有什麽目的,人死了便什麽也幹不了,不可能妨礙他。

何必多此一舉?

他跟自己說。

到時衍天大陣開啓,世上誰人不死,何必要分先後?

可避得開視線,避不開聲音。

她對着趙承恩破口大罵,可能是因為太生氣了,好幾次聲音沒穩住低沉效果,露出了本身脆辣爽利的原聲。

在場其它人愣是沒有聽出來,以為顧老夫憤怒到變聲。

到她沖到他身邊解繩子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擡頭t看向她。

她身上在發抖,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憤怒,眼睛裏還含着淚光——傅幸臣有一瞬間心中微微恍惚,她和當年可真像。

為什麽?

每一次受刑的時候,都是她沖進來。

她是承天命來懲罰他,還是……來救他?

他在十八地獄裏太久了,從來沒有想過還有被救的可能。

世間不可能有人想救他,這個世界代表了九重天的意志,就是個為他而設立的地獄。

*

而她不屬于這個世界。

也不屬于九重天。

她屬于一個“書外”的世界。

那裏有“S城”,有“大四”,有“畢業”,還有一種伸手的禮儀……他不明白那是做什麽的,只好喝茶。

她叫顧明宣。

明白的“明”,宣告的“宣”。

人如其名,她的一點秘密全明明白白宣告出來了。在他漫長的人生看來,她就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不點,太簡單,太幼稚。

但……真好。

真好,她屬于異世,和這裏全不相幹。

所以她沒有沾染這層地獄的氣息,也不會照受九重天上設定的命運。

她是全新的、獨立的、自由的。

像一朵恣意綻放的花,像一只無憂無慮的鳥,像一只自由自在的貓。

他終于看到了她的臉,像玉蘭花,潔白,挺拔,芬芳,是三十來歲的年紀,還未到她穿進來的年歲。

“你喜歡現在的臉嗎?”他問。

“喜歡啊,這就是我的臉。”她說,“真是巧了,這臉原先皺巴巴的時候我還不覺得,後來越來越年輕,我越看越熟悉,這不跟我長一樣嘛!不過我那會兒下颔線可清晰了,畢竟年輕。”

“下颔線?”他不自覺地,又被帶歪了。

“就這裏呀。”她指着他的臉緣位置,“你的倒好得很,畢竟年輕。诶?你自己原來也長這樣嗎?”

“嗯。”

“那可了不得,沒有星探挖你出道?怎麽着當個網紅也能靠臉吃飯啊。”

星探?

網紅?

又是他不懂的詞。

他不想露餡,回到正題:“你更喜歡年輕一點的臉對嗎?”

“當然啦,誰喜歡變老啊?可惜回不去喽。”她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傅幸臣低了低頭,他又想笑了。

收斂住那點笑意,他問:“你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年輕?”

“因為不老藥吧。永寧侯居然真的煉成了,居然被我撿了漏。”

她在變年輕,還會變得更年輕,這是不老藥在生效。

是的,是因為不老藥,更因為當初那縷仙氣。

原本會在短時間內發作的藥效,被延長到十幾年。

它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不老藥。

但,終有要發作的時候。

不過沒關系,只要再渡一點仙氣,應該可以穩住。

他不知不覺就這樣想。在一刻的茶香靜夜裏忘記了衍天大陣。

“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等到臉變成你最喜歡的樣子。

顧明宣沒有太理清,不過她不覺得這有多重要,她始終在關心一件事:“你真的不搽藥啊?”

“……”她那心聽的神通真是……讓人難以置評。

“我幫你吧,搽藥好得快一點,不然多疼。”她道,“流了那麽多血,一定很疼吧……”

傅幸臣看着她的眼睛。

沒有皺紋和白發做掩蓋,她的眼睛更顯得年輕,目光和他反複想起的記憶如出一轍。

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這個世上只有她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

沒有把他當卑賤的下人,也不将他當作高高在上的天神,她看着他的時候目光柔和,像看一朵花、看一只鳥,看一個正常平凡的人。

他是受刑的罪人,是企圖毀滅一切的惡鬼,只有在她的瞳子裏,他感覺自己似乎成了一個正常人。

可以好好坐在街邊的攤子上,吃一張松軟的胡餅,喝一碗醇厚的羊湯。

食物從前對他而言只是用來塞進肚子裏維持不死,不,他不會死,只不過身處漫長的“餓死”折磨裏而已。

那是繼青梨之後,人間五味再一次進入他的舌頭。

餅很好吃,湯也很香。

夜幕落下時的燈火很溫柔。

小孩子舉在手裏的小小煙花棒很好看。

這個讓他厭倦透頂的地獄,第一次有了色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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