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

第 37 章

趙承傑五歲才知道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名字叫“小狗”。

皇兄們喊着“小狗小狗”，讓他學狗叫, 學得好, 可以得到一塊糕, 或者一碗點心。

當然有時候只得到一頓拳打腳踢。

“你叫趙承傑, 你是大安皇帝陛下第十個兒子, 是皇子，不是小狗。”

直到有一天，一個大他兩歲的姐姐這樣告訴他。

姐姐身上的是宮人的衣裳，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 趙承傑都以為她是宮女。

不管她是誰, 她不打趙承傑, 也不罵趙承傑，趙承傑不再往皇子們讀書的地方跑了, 天天跟她一起縮在假山裏分半只冷冰冰的饅頭。

他好喜歡這位姐姐。

他問：“姐姐，你不去幹活，主子會罵你嗎？”

“我是你姐姐啊。”她笑着搖頭，“你是皇子，我是公主, 芳湖公主。”

說着, 低聲嘆氣：“雖然我們這樣的皇子公主，還不如乞丐。”

“什麽是乞丐？”趙承傑歪着腦袋問。

芳湖是四歲才被接進宮的，對宮外還有一定的記憶。

“乞丐就是自己沒吃的, 要向別人讨要, 才能得到一點吃的活下去的人。”

趙承傑深深點頭：“我是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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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傑。”

芳湖九歲生辰的時候，趙承傑想送芳湖一件禮物, 但他什麽也沒有，于是重操舊業，去皇子書房學狗叫。

他那些母親有位份的皇兄皇弟們好久沒有樂過，開發出了許多“玩樂”的法子，他每一個都照做，心裏惦記着，做完他就可以得到半盞漉梨漿、兩塊核桃酥、一盅天麻炖鴿子（有肉呢）……還有一只又大又紅的桃子！他們說是外頭來的貢桃！

“小傑！”

“趙承傑！”

耳邊傳來了尖聲厲喝，他趴在泥地裏給皇子們當馬騎，宮人們在旁邊給皇子撐傘，皇子們笑着說雨天不能騎馬，騎騎狗也不錯。

雨水和汗水糊成一片，迷到眼睛裏，趙承傑艱難地扭過頭，只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

“起來！”

他聽出了這是芳湖姐姐的聲音，可是姐姐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尖利過，他有點茫然。

芳湖用力抓住他的手：“小傑，我們一樣是皇子公主，我們是人，不是馬，也不是狗，你快起來！”

趙承傑一向最聽芳湖的話，說起身就起身。

雖是缺衣少食，他的個頭和力氣卻天生比別人大，身上的皇子差點被掀翻到泥地裏去。

“大膽！”皇子怒吼，“來人，給我把他們兩個抓起來，狠狠打！”

“我看誰敢！”芳湖厲聲喝，她僅有的一支發簪簪尖對準自己的咽喉，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誰敢過來一步，我馬上死在這裏！我和小傑怎麽說也一樣是父皇的骨肉，平時受你們挫磨就算了，父皇坐得太高，看不到，可要是我們死在這裏呢？你們說父皇知道了會怎麽樣？”

宮人遲疑了，确實是這個道理，不受寵的公主皇子受欺負，皇後娘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情根本捅不到陛下那兒去。

但真出了人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幾個皇子也被她那一身狠戾的氣勢吓住，再聽身邊的宮人們哄一哄，勸一勸，登時順着臺階便下，口裏罵了幾句“瘋子”，趕緊回書房。

“還有核桃糕！果漿！還有鴿子湯呢！”

趙承傑想追上去，芳湖一把拉住，罵道：“傻子，你要那些做什麽！為口吃的，連人都不做了嗎？！”

“我、我想給姐姐過生辰……”趙承傑眨巴着眼睛，從懷裏掏出之前拿到的桃子，卻發現不單被壓破了皮，還擠扁了果肉，他想哭，“嗚嗚嗚桃子壞了……”

芳湖愣在原地，最終，摸了摸趙承傑的頭，嘆了口氣：“傻小傑。”

最終兩人躲在假山裏你一口、我一口，分吃了那只桃子。

爛是爛了點，但真的很甜很甜。

“姐姐，你真的會拿簪子紮自己嗎？”

趙承傑有點不安地問。他被宮人紮過，很疼的。

“那是吓他們的。”芳湖微微笑，“小傑，你記住，性命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桃子沒了可以吃饅頭，饅頭沒了可以喝稀粥，但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所以無論什麽時候，我們都要好好活着，知道嗎？”

“嗯！t知道了！”

“小傑……”芳湖輕輕摸了摸趙承傑的頭，“謝謝你，這個生辰我會一直記得的。”

*

“皇姐的生辰是九月初二。”

“中秋節的前兩天，皇姐說她可能會離開皇宮。我們都不喜歡皇宮，她說她先走，等到我長大了出宮，她會去找我的。”

“我有點難過，求她過完生辰再走。”

“她答應了。”

“姐姐答應我的事情，從來沒有食言，她就算是走也一定會等到九月初二再走，就算是走了，将來也會等我出宮，她一定會的！”

“她絕不會自殺！”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趙承傑的眼睛裏的淚水再也繃不住滾落，被少年用力抹去。

“明夫人，求求你找出兇手，為我皇姐報仇！”

系統既然也讓顧明宣查真相，顯然自盡并非真相。顧明宣點點頭：“我盡力而為。”

趙承傑讓宮人退下，顧明宣和傅幸臣落後他兩步，跟着進入。

“朋友，你有什麽主意嗎？”顧明宣悄聲問傅幸臣。

湊得很近，發絲微微碰觸 到傅幸臣的耳尖。

非常細微，非常短暫，但那小片肌膚卻清晰地捕捉到，像是染上了火星子似的，開始升溫，變燙。

傅幸臣的腳步為這莫名的變化輕輕一頓，聲音需要一點控制才能保持平靜。

“書裏我被當成嫌犯審過一頓就放出宮了，公主似乎最終證實就是自盡。”

寝殿內四角放着冰鑒，溫度驟涼。

芳湖公主仰躺在床上，穿着大紅嫁衣，嫁衣上繡着石榴、蝙蝠、蓮花等物，針線精巧，配色溫柔，初得主人眉眼安寧，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這是顧明宣見過的最美好的屍體。

沒有血，沒有傷口，沒有腐肉，沒有白骨。

“我聽說人若是上吊，舌頭會伸出來，可是明夫人你看，皇姐并沒有伸出舌頭。”趙承傑咬牙道，“她一定是被人殺死，然後才被挂上房梁，做出自盡的假相。”

“這個……吊死鬼伸舌頭這事不能一概而論。”

顧明宣決定給孩子科普一下，“是這樣，缢死的時候，頸部會形成索溝。如果索溝剛好在舌骨上面，就不會吐舌頭，如果在舌骨下面，确實會把舌頭頂出來，但舌尖也只是伸到牙齒之間，不會伸到老長，那是說書的編瞎話吓唬人呢。”

傅幸臣的目光一直落在顧明宣身上。

昨晚兩人聊了不少，她說自己是“法醫”——這又是一個傅幸臣不懂的詞。

不過傅幸臣猜測，大約就是仵作之類，因為她說自己最怕屍體，所以最後放棄了“法醫”，去找了別的“工作”。

現在，她說完伸不伸舌頭的事情，微微地吸了一口氣——說那些應該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

她依然是害怕的。

害怕人的屍體，害怕貓的屍體，害怕腐化的屍體，害怕變成白骨的屍體……每一次她都非常害怕，但每一次她都硬起頭皮去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顧明宣走近芳湖。

自缢者必有索溝。

索溝俗稱繩印，因為重力的作用，繩子一定會在肌體上留下痕跡，那就是“生活反應”。

生活反應是指機體受暴力作用後出現的反應，如肉眼可見的腫脹、破損、出血、異物等。

如果是正常自缢，索溝對應下的皮膚生活反應會比較明顯，由于重力的影響，頸部形成的索溝會比較深，同時因為自缢時人還活着，皮下出血點會比較大。

如果是死後被僞造成自缢，因為機體已經死亡，生活反應則不明顯。

芳湖的頸部有索溝，但應該不算太明顯，芳湖在女子當中算颀長的，将近一米七，體重最少一百斤，如果是自缢，索溝應該更明顯一點才是。

顧明宣仔細觀察，在索溝附近發現了一片月牙形的小锉傷痕，非常不起眼，很容易被忽略。

應該是……指甲留下的。

想了想，顧明宣撬開芳湖的嘴，讓趙承傑點了支蠟燭過來照明。

燭光下，芳湖的口腔內唇黏膜也有锉傷，這個位置很難自己咬到，應該是被扼住咽喉之後，整個頭部充血，在掙紮時咬到的。

顧明宣整理了一下思緒，轉身看向趙承傑：“殿下，您的猜測是對的。芳湖公主并非自缢而死。”

但也并非單純的死後懸屍。

顧明宣的眼前仿佛升起模糊畫面。

兇手扼住芳湖咽喉，芳湖掙紮不開，軟軟倒下。

但那時芳湖并沒有死，她只是暫時窒息，如果兇手願意停下來聽一聽，還可以在她胸前聽到微弱的心跳，這個時候如果施救得當，芳湖有很大的可能活過來。

可是兇手沒有。

兇手到底是以為她死了，還是故意要在她瀕死時讓她上吊，以便制造出索溝下的生活反應，騙過驗屍的仵作——不得而知。

趙承傑聽後，眼中綻出血絲：“好……好狠！我一定把這人找出來，将其碎屍萬段！”

“這個人殿下可能認識。”傅幸臣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身形挺拔，自帶出塵之氣，把一身太監的藍袍襯得超逸脫俗，此時緩緩開口，聲音清冷凝定，仿若宣判。

趙承傑睚眦欲裂：“誰？！”

“聽聞公主和殿下一樣習過弓馬，并非一般的深閨弱質，夜半有人闖進殿中，她不可能連聲也無法出，如果來的是陌生人，她至少會尖叫兩聲，驚動門外守夜的宮人。”

趙承傑：“可是……前天夜裏皇姐沒有讓宮人守夜，說要清靜……”

“所以，非但是熟人，還關系匪淺。甚至，公主知道那個人夜裏會來。”

“景時清……”趙承傑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名字。

現任大理寺卿其實也這樣猜測過，然後就傳來了景時清殉情的消息。

景家在安貴妃眼裏就屬于先皇後留下來的餘孽，一聽聞景時清自盡的消息便立刻“關切地”派出了禦醫，一派還派了兩三名，搶救只是名義，看看景時清服的毒能不能真死才是本意。

禦醫帶回來的消息讓安貴妃十分遺憾——景時清确确實實服的是砒霜，但下人發現得早，再加上景時清年輕力壯，所以撿回了一條小命。

“皇姐絕不會殉情！”趙承傑大喝，“兇手一定就是景時清！”

顧明宣也覺得景時清嫌疑很大，可問題是芳湖自己譴走了人證，又沒有留下證據證明景時清來過……

等等……

風過之處，一定會留下痕跡。

景時清只要來過，就一定會留下腳印。

殿中一色水磨石磚，光可鑒人，如果有一臺靜電吸附器——

顧明宣：“！”

“勞駕二位先出去一下，在外面稍候片刻可好？”

傅幸臣看到她眼中猛然掠過的那束光，這個瞬間她真的是光芒四射。

他嘴角不自覺微微帶上了一點笑意：“看來是想到法子了？”

“嗯。”顧明宣也不确定，“我想試一試，也許有用。”

她昨晚上雖然跟傅幸臣肝膽相見，但她旁敲側擊了一下，發現傅幸臣好像不知道系統這回事，所以自己的也沒說。

“明夫人”是顧老夫人推薦的人，顧老夫人是為了公正可以大義滅親的偉人，趙承傑将全部希望放在“明夫人”身上，對着顧明宣深深一鞠躬：

“明夫人，拜托了！”

兩人離開後，顧明宣關上門。

系統在腦內彈出對話。

——是否使用救世主權柄“造物”？

名稱：造物

功能：可以将腦海中的物品化為真實

使用規則：

必須是曾經接觸過的物品

救世進度消耗10%

——确認。

進度條從15%下降到5%。

然後顧明宣手裏一沉，曾經在實習的時候跟着老師摸過的靜電吸附器憑出現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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