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章

第 38 章

與靜電吸附器配套使用的是靜電吸附膜, 其實就是一張有單面電鍍金屬膜的黑色塑料布。

由于塑料是絕緣體，所以電荷不能穿過塑料膜流入地面，而會滞留在塑料膜表面, 從而吸附灰塵。

靜電吸附器本身挺沉, 公主的寝殿占地又大, 顧明宣不想挑戰自己的臂力, 打開門把外面的兩人叫進來。

“這是什麽？”趙承傑問。

“這是我師門秘器, 可以提取罪犯留下的足跡。”

她來的時候為了給“明夫人”打造專業的人設，特意背了個仵作們常背的小箱子，此時倒是很好地掩蓋了這個東西的出處，畢竟不好解釋她是怎麽憑空變出來的。

顧明宣把靜電吸附器交給趙承傑。

這東西用法挺簡單, 就是累手, 不過以趙承傑的結實, 用它不在話下。

趙承傑不負所望t，很快就提取完畢。

芳湖公主死後, 過來查看的人一拔接着一拔，殿內的腳印太多太雜，看得顧明宣頭暈眼花。

偏偏只剩下5%的進度條，也搞不出後期分析設備，只能憑肉眼死看。

“這個。”傅幸臣忽然指着其中一只鞋印, “這只鞋的主人從床畔到梁下, 來回最多。”

顧明宣眼睛睜到最大，看了半天，終于找到他說的那只。

她忍不住問：“你怎麽看出來的？”比掃描儀還好使。

“咦, 這只是不是和別人的鞋子有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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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幸臣道：“大理寺和掖庭的人穿官靴, 宮人穿布鞋，我們的鞋子也是布納的千層底, 只有這雙鞋是熟牛皮所制，鞋底還有刺繡，十分考究。”

景時清……這個名字在顧明宣腦海裏浮現。

先皇後最疼愛的侄子，嫡公主未來的夫婿，汝陽侯府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獨苗……他的衣飾向來能在京中引起年輕人争相模仿的朝流。

她立刻道：“殿下，看看窗臺上有沒有鞋印。”

靜電吸附器印上窗臺。

肉眼看不見的細塵被吸附到膜布上，露出半只清晰的前掌鞋印。

顧明宣的心頭狂跳：“拿着這個去汝陽侯府比對，如果能找到那雙鞋……”

趙承傑憤恨地接口：“——那麽景時清就是兇手，休想抵賴！”

可惜沒等趙承傑出門，外頭就傳來宮人的聲音：“貴妃萬福。”

傅幸臣擡頭，視線和顧明宣的輕輕撞了一下。

顧明宣莫名就看懂了他的意思——他得避開，以免節外生枝。

傅幸臣剛走到床帳後，安貴妃便進來了。

她銳利鳳目在殿中一掃，轉頭問身邊的太監：“你不是說瞧見老夫人過來了？”

太監立刻跪下：“奴婢只是瞧見背影，看着像老夫人。”

“娘娘，”顧明宣上前行禮，“正是老夫人吩咐妾來的。老夫人說這邊查出詳情，便讓妾去回禀娘娘，不想娘娘竟親自來了。還請娘娘暫且摒退左右。”

安貴妃看着顧明宣，眼神中有了一絲驚訝，将人都要發出去之後，訝然道：“你……和母親年輕的時候真像……”

“妾的母親是老夫人的遠房表妹，也常常這麽說呢。”顧明宣順口就給安貴妃胡謅出了一位遠嫁到遼州的顧姓表姨母，自己則是“離異再就業昨天才來到京城來找老夫人就給安排了這麽一份活計”。

“老夫人說，娘娘已經是後宮第一人，卻遲遲正不得中宮，都是汝陽侯府的人時不時就蹦跶，惹得陛下老念着先皇後。”

安貴妃的心事，顧明宣豈會不知？因此一戳一個準，“現在妾已經查出芳湖公主并非自盡，而是死于景世子之手。大安律法，殺人償命，何況殺的還是位公主，景世子完了，汝陽侯府也就完了。”

“娘娘心願得享，豈不是指日可待？”

“好妹妹。”安貴妃面若春風，“證據呢？”

證據就在那卷膜布上，為了方便攜帶，顧明宣将那只鞋印剪了下來。

趙承傑帶着證據出發。

近百名金吾衛浩為了“保衛”皇子，浩浩蕩蕩跟在後面。

“陛下已經定案的事情，誰翻案誰不長眼睛，本宮可不敢觸這個黴頭。”

安貴妃嫌晦氣，不想在這寝殿多待，“妹妹去本宮那兒喝茶去？”

“多謝娘娘，妾還想再找找看有沒有別的證據。”

安貴妃滿意地離開了。不愧是母親指派的人，辦事得力，靠譜。

然而顧明宣只靠譜了半個時辰。

趙承傑帶着金吾殺氣騰騰趕到汝陽侯府門口，正要沖進大門，忽然感覺懷裏一空。

那感覺，好像是一陣微風吹進懷裏。

他拉開衣襟一看，那份明夫人交給他的靜電吸附膜不翼而飛。

與此同時，擱在寝殿桌案上的靜電吸附器連同其餘的金屬膜，無聲無息地化在了空氣裏。

從床帳後剛轉出來的傅幸臣目睹了這神奇的一幕：“貴派秘器，能自行消失？”

顧明宣：“！”

完了，這東西有時間限制！

過去了多久？

半個小時？

一個小時？

沒過一會兒，趙承傑着急忙慌地跑進宮殿。

“明夫人，我沒用，我把證據搞丢了！”

少年惶急得下秒就要哭出來。

顧明宣撫額：“不用自責，不是你的問題。”

趙承傑兀自道：“是我大意了！一定是路上那個人碰到我，把它偷了去，那一定是汝陽侯的人！我怎麽能就這樣着了道？！我太蠢了！我對不起皇姐！”

顧明宣頭疼。

傅幸臣走到那空無一物的桌前，研究一番之後，問顧明宣：“你還能再變出來嗎？”

顧明宣搖頭。

別說進度條不夠沒辦法，就算她真弄出一臺來，地上的痕跡已經被吸附過一遍，痕跡都消失了。

趙承傑跪在芳湖床前，悔恨不已。

功虧一篑，顧明宣也垂下了腦袋，靠在門口，一時間失去所有力氣。

明知道景時清就是兇手，明知道芳湖公主死得那麽可憐，卻只能看着景時清逍遙法外，無能為力。

傅幸臣從來沒有見過她種模樣。

當初哪怕在永寧侯府的密道裏，哪怕是以為自己快死了，她也是笑着的。

他忍不住道：“這裏的人都是假的，發生的事也是假的，何必當真？”

“我剛來那陣也覺得這裏的都是紙片人，可是你沒有發現嗎？就算故事是注定的，他們的喜怒哀樂都是真的。笑是真的，眼淚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顧明宣說着，擡起眼，“你看，他真的很難過。”

傅幸臣想說“他難過和你又有什麽關系”，但顧明宣的眼眶微微泛紅，裏面有一抹清淺的淚光，讓他把那句話咽了回去。

死就死了，這芳湖本就注定會死，原書并沒有人在意她到底是怎麽死的——可顧明宣在乎。

顧明宣在乎的東西真多。

在乎那只貓是不是寄養的小可憐殺的。

在乎小村的村婦到底是怎麽死的。

現在當然也會在乎芳湖的在天之靈能不能看到兇手正法。

“要定景時清的罪，也并非沒有辦法。”

傅幸臣聽到自己這樣說。

自找麻煩……心裏有個聲涼嗖嗖地評價，但被他冷冷忽略。

“今天玉虛會入宮面聖。”

*

關飛京是皇帝最寵幸的方士。

在其它方士只會給皇帝畫長生大餅的時候，關飛京已經煉制出了強健筋骨的丸藥，讓皇帝在床榻上重拾雄風。

所以當那個剛在工部露了點臉的員外郎領着玉虛走進來時，關飛京只是傲然地掀了一掀眼皮。

“道長真是仙風道骨啊。”皇帝稱贊。

——哼，不過是靠那身行頭裝腔作勢罷了。

玉虛一抖拂塵，單掌施禮：“貧道侍奉天尊，少入紅塵，今觀天下太平，當世有聖天子澤被萬民，天尊命貧道走一趟京城，為陛下獻上延年益壽丹藥一枚。”

——呵，居然也帶着丹藥，倒是有備而來，不可大意。

關飛京遂上前一步，先內侍一步接過：“陛下，臣願替陛下試藥。”

皇帝從來沒有誰給顆藥丸就吞的道理，玉虛準備的本就是兩丸，盛在水晶盒中，雪白滾圓，散發着一股悠遠異香。

皇帝在禦座上都聞到了，喜道：“此丹必定不凡。”

丹藥當然無毒，用的材料也大致是溫補一類，但這異香異氣的真不知道是怎麽弄的，一上來就俘虜了皇帝的心。

關飛京：可惡，是個勁敵。

就在這個時候，趙承傑跪在殿門外，高聲求見。

關飛京當然知道這十皇子沒什麽地位，皇帝從來沒有召見過，關飛京甚至想在玉虛面前展現一下自己的地位，命人将十皇子趕出去，別擾了皇帝清靜。

可偏偏皇帝此時心情好，竟然命宣。

這裏是皇帝養心殿，是皇帝最常待的地方，也是趙承傑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

芳湖告訴他“你也是皇子，是父皇的兒子”時，他有過疑問：“為什麽別的皇子吃肉，我只能吃饅頭？”

“那是因為……”芳湖一向爽利的聲音有了遲疑停頓，良久她才道，“那是因為父皇太忙了，暫時看不到我們。”

現在，趙承傑走進殿中，看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對上了皇帝的視線，然後才想起不可以直視君王，連忙叩頭。

姐姐，父皇看到我了。

他在心裏輕聲說。

“你是……”皇帝一臉困惑。

內侍回禀：“是十皇子殿下。”

“哦，老十啊。”皇帝打量他，聲音裏透着嫌棄，“你小時候也沒吃上什麽好東西吧，怎麽生得這麽t三大五粗的？你娘是誰？朕有過這麽壯的女人嗎？”

趙承傑的額頭抵着地磚，地磚又硬又冷，他忽然有點想笑。

原來他知道啊，姐姐。

原來他看到過我們，看到過我們食不裹腹，看到過我們過得那麽可憐。

“求父皇明鑒，經仵作查驗，皇姐并非自缢，而是被人扼至瀕死才懸上房梁。此案系他殺，而非自盡。兒臣已經在皇姐寝殿找到景明清的腳印，景明清就是兇手。”

趙承傑一字一句道，“求父皇為芳姐做主。”

整座殿宇寂靜了片刻，仿佛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然後，禦座上發出一聲暴喝：“大膽！”

趙承傑聽到了風聲朝自己而來，将自己定在原地沒有避開，背上一陣劇痛，是一盞滾燙的茶水，水全數潑到身上，然後杯子才濺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孽畜，朕自小便将你們接到宮中，錦衣玉食地養着你們長大，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們？你們有沒有給過朕半點歡心？就知道給朕添堵！”

皇帝的脾氣本就不好，自從開始服食丹藥之後，更加容易動怒，禦案上的杯盤羹盞香爐嘩啦啦碎了一地。

“那個芳什麽……好死也不挑日子，非在中秋夜裏死，這是想咒朕嗎？還有你！什麽足跡，什麽證據，你這是看不得朕高興是不是？你那好姐姐分明是跟男人約定了一起死，賤人自己犯賤，你有完沒完？！”

“拖下去！”

“禁足一年！”

“不召不得近朕百步之內！”

“晦氣！”

趙承傑仍舊伏在地上，背上火燒一樣灼痛，但不通道為什麽，卻有點想笑。

“陛下，息怒。”一個舒緩的聲音開口，“盛怒傷身，陛下身系天下，還請為萬民珍重。此丹最是清心益氣，陛下可以一試。”

趙承傑進來的時候看見了皇帝身邊的人，一個經常侍奉左右的關飛京，一個身披法衣的俊朗道士。

“殿下只需要陳述實情，什麽也不要多說。”

在公主的寝殿裏，傅幸臣拔下自己頭上的發簪，那是一支烏木簪，別無什麽紋樣，簡單至極。

傅幸臣将發簪遞給趙承傑，“戴上這個，會有人幫殿下的。”

現在那支發簪就在趙承傑的頭上。

芳湖總說丹藥是沒有的東西，趙承傑一直也這麽覺得，但他們好像都錯了。

皇帝服下了丹藥，怒氣漸漸就平息，最終只是嘆息了一聲：“道長你看，朕的這些孩子，真是讓朕操透了心，滿嘴胡話就跑進來。”

“貧道倒有一物，可辨人言真假。”

玉虛說着擡手，保養得宜的掌心明明空空蕩蕩，一翻手，掌心卻多了一枚蓮子。

“陛下請看。”

皇帝仔細端詳，怎麽看都是一枚普通的蓮子：“這蓮子有什麽用？”

“此名問心蓮，乃靈山天尊蓮座所結，能通靈，遇真則開。”玉虛道，“請生一盆火來。”

皇帝極感興趣，宮人很快生了盆火端上來。

玉虛雙手結法印，口中念念有辭，足踏禹步，停在趙承傑面前：“天尊在上，殿下可敢發誓方才并無半點謊言？”

趙承傑擡頭：“我方才所說，如果有半句假話，就讓我不得好死。”

“善哉。”

玉虛擡手将蓮子投入火中。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注視着火盆，關飛京更是伸出了脖子——倏忽間火光一閃，一朵蓮花在火中盛放，一花如紅雲，一葉如碧蓋，在火中搖曳生姿。

玉虛一拂袖，蓮花消失在火中。

皇帝：“此花何處去了？”

“問心蓮不屬紅塵，不能久留凡間，剎那而開，剎那而收。”玉虛斂眉道，“問心蓮開，殿下所言非虛。”

皇帝戀戀不舍的視線收回，再望向趙承傑，神情便好看了許多：“既然仙長以神物驗證，朕便準你所請，賜你手谕，去汝陽侯府拿人。”

趙承傑深吸一口氣，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激動，他平靜地叩頭：“謝父皇。”

“不過……是哪個仵作這麽厲害？前番大理寺和掖廷都沒查出來。”

*

“夫人，請留步。”

顧明宣已經走在離宮的路上，身後有太監追上來，“陛下召見。”

顧明宣原以為宮裏已經沒有自己什麽事了，十分意外，考慮到這位皇帝陛下有狂躁症，她小心翼翼問：“陛下見我做什麽？”

那太監不知得過安貴妃多少好處，很願意提點一下安貴妃家的親戚：“陛下這會兒剛服下一枚神丹，又遇着一位仙長，心情正值大好，連殿下要拿汝陽侯世子的事都準了，夫人此去，必有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