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章

第 53 章

小小的銀匙勺起一勺參湯, 送進傅幸臣嘴裏,又沿着嘴角流下來,也不知有沒有咽下去一點。

帕子飛快抵在傅幸臣嘴角, 沒有讓一滴參湯滴下來, 顧明宣的動作已經很熟練了。

“明姐姐, ”趙承傑可能是剛在外面哭過, 神情雖然鎮定平靜, 但眼眶有點發紅,喉嚨也有點沙啞,他用一種很穩重的語氣開口,“我聽老人們, 這個時候可以置辦棺木壽衣, 據說可以沖一沖, 也許……也許傅大哥就可以醒過來。”

“不用,”顧明宣說, “等他真咽氣了再準備也來得及。”

趙承傑:“……”

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離開的時候腳步都沉了幾分。

傅大哥已經這樣了,明姐姐又傷心糊塗了,可別出什麽事。

顧明宣回想這一路來,要顧及那些眼線, 好像還沒有這樣陪伴着傅幸臣的日子。

窗外的陽光亮到發白, 屋子裏悄然,風悠悠地吹過,好安靜。

“傅幸臣, 我相信你, 你會醒來的,對不對?”

顧明宣輕輕撫着傅幸臣的面頰, “你說要帶我去月夷神殿找解藥,鑰匙都到手了,你怎麽能耽誤在這裏?”

手撫過額頭、眉峰、眼睛,長長的睫毛小刷子一樣抵在掌心,毛茸茸的,肌膚還是溫熱的,這是人的溫度。

如果這點溫度消失,變得冰冷……

像是被刀刃直接紮進胸口,顧明宣斷斷這個念頭。

不會的,不會的……他一t定會醒,他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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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過的話從來沒有失信過。

忽地,傅幸臣的眼皮動了一動,顧明宣撲到床前,懷疑自己眼花,下一少,傅幸臣的眼睛慢慢睜開了。

他的清醒跟旁人不一樣,從來沒有迷茫朦胧的時候,一睜眼就是清冷凝定的視線,仿佛在眼皮一動的瞬間,大腦就已經完全被喚醒。

他看着她,似乎想笑,然而臉是木的,只能牽動一下嘴角:“別哭……”

他說晚了。

顧明宣撲到床邊,嚎出了嘹亮的一嗓子。

才走到庭中的趙承傑大驚,這是?!

他轉身沖回房中,淚水流了滿面,真要嚎一聲“傅大哥”,就見顧明宣撲在傅幸臣的懷中,傅幸臣慢慢地、十分吃力地擡起手,輕輕落在顧明宣的頭發上。

趙承傑後退着跨出門檻,悄悄帶上房門。

他這回很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

等到傅幸臣可以不順力地擁抱顧明宣、顧明宣也不用太顧忌會不會壓到他傷口的時候,已經是五天後。

又過了近半個月,傅幸臣終于能下床了。

大夫們一致認為這是醫學奇跡。

這一天邊月涯來探望,傅幸臣問起邊星河。

邊月涯從容爽利的神态為之一頓,神情變得緊繃。

顧明宣和傅幸臣是客人的身份,只知道“族長年事已高,壽終正宴”、“都護大人感染風寒,卧床不起”這兩個消息。

邊月涯将影響控制到了最低,這場風波甚至沒有波及到都護府。

“他病了。”邊月涯道。

“他确實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傅幸臣看向邊月涯有一絲憐憫的意味,“即使他是邊家正支血脈,頻繁接解蠱神,也受不了毒素的影響。大小姐,他的日子不多了。”

邊月涯的臉色很蒼白,她猜得到這一點,可是她能憐惜自己的弟弟,卻無法憐惜一個殺害九條人命的兇手。

沒有将邊星河繩之以法,已經是她最大的徇私。

“蠱神深藏地底,大小姐知道邊家人是怎麽召喚它的嗎?”

邊月涯聽到“蠱神”兩個字便心生厭惡:“不知道。”

“用血肉。”傅幸臣平靜地道,“邊家正支後裔的血肉,可以吸引蠱神前來進食。趁蠱神咬住血肉的時候,取到蠱神的血液。”

邊月涯猛然一震,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大小姐這麽聰明,應該想到了吧?邊星河并非天生體弱,他是小時候被當成誘餌,‘召喚’過蠱神。令尊過世得太早了,一個孩子無法承受蠱神的毒素,所以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所以他想要毀掉蠱神,因為他不希望你的孩子遭受和他一樣的命運。”

邊月涯猛地站了起來,轉身而去的步子太大,險些撞翻椅子。

顧明宣看看邊月涯遠去背影,再看看傅幸臣:“你難得這樣好心。”

鑰匙已經到手了,交易便是結束,他居然還會為邊星河解釋,實在不是他一貫以來“管別人去死”的風格。

“以前我自然不會管這種閑事,但是現在,哪怕死上千萬人也想要讓一個人好好活着,這樣的心情我能理解。”

午後的陽光照在傅幸臣身上,像是給他披上了一件雪亮的衣裳,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惆悵。

顧明宣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悄然緊縮,又酸又甜。

“傅幸臣,我想問你一件事。”

“嗯,你問。”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顧明宣望着他的眼睛,“比如說,你有原主的記憶。”

原主的記憶……不限于原書所寫的內容。

原書只寫傅幸臣從南疆帶走了十萬大軍,他是怎麽帶走的,期間發生了什麽事,原書一概沒有提起。

但傅幸臣應該知道。

所以他不需要任何調查,就知道蠱神的存在,也不需要和她商量,就定下了和邊星河的交易。

“你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原書沒有寫的東西,對吧?”

顧明宣說着,笑了笑,“我不是找你算賬,你要不想說也沒關系,反正我就算知道了可能也幫不上什麽忙。”

她甚至很清楚他為什麽不說,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想把她卷入險境,也不想她為他擔心。

哪怕是脫險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也是讓她遠離。

這是他的保護,他的愛——傅幸臣愛人的方式,就是一個人擔下所有的危險,讓她安坐在庭院喝茶吃點心。

顧明宣沒有憤怒沒有生氣,她只覺得心疼,他擔下的那些危險,好像都不是初次經歷,好像……已經經歷過很多次。

這麽多年過去,顧明宣依然沒有學會喜怒不形于色,她的臉簡直就是畫布,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顯現在上面,傅幸臣一覽無餘。

“是。”

傅幸臣聽到自己這樣回答,那些原本不打算告訴她的事情居然就在她這樣明淨溫柔的目光下像水一樣自動汩汩流出。

“抱歉,我騙了你。”

“你以為我和你來自一個世界,其實不是。”

“你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很有意思,我來的地方不是。我本是九重天上鎮守亢宿的上仙,因為私放逃犯而被谪下此間受罰,經歷傅幸臣的每一次痛苦,到死也不能停歇,因為死後又會重來。”

“所以我确實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也可以做到很多你做不到的事,在既定的死期來臨前,我做什麽都不會死。”

傅幸臣的目光柔和,澄明,“無論我要做什麽,你都不必擔心,因為這些事我早就做過很多遍了。”

顧明宣不想哭,可是眼睛酸漲,視野一陣模糊,她抹去淚水,新的淚水又不要錢地淌下來。

“我……我吓着你了嗎?”傅幸臣神情有點發緊,“我不是有意瞞着你,我只是……”

他說到這裏頓住。

不,他确實是有意隐瞞,因為不想讓她知道他和她不是同一個來處。

他喜歡她跟他聊起那人世界時的熟稔與懷念,雖然那些東西他全都沒聽過,可聽得多了,便好像他真的同她一起在奇異的世界裏生活過。

那樣他會覺得……他們倆很近,很近,好像他們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

顧明宣忍不住,索性不忍了,她痛哭出聲,撲在傅幸臣的懷裏。

“你怎麽這麽慘啊……比男二還慘啊……男二每次遭罪也只遭一回,你這是遭了多少回?怎麽還沒完沒了的?嗚嗚嗚你這是吃了多少苦啊,什麽破九重天,怎麽會有那種鬼地方啊……”

顧明宣的眼淚嘩嘩流,單薄的夏衣很快被滲透,灼熱的痕跡印在傅幸臣的胸膛上。

傅幸臣覺得一顆心從來沒有這樣滾燙過。

“我曾經也覺得自己很苦,”他撫着她的頭發,發絲像絲緞一樣纏繞在他的指間,他低下頭,臉頰貼着她的頭頂,聲音溫柔到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如果吃完那些苦就可以遇見你,那麽都是值得的。”

*

第二天的晚上,邊月涯派人來請傅幸臣和顧明宣。

進入祠堂底下的密道,顧明宣看到了邊星河,邊月涯推着輪椅,他很用力地向傅幸臣招手:“快過來,一會兒看好戲!”

之前顧明宣只覺得邊星河皮膚比女孩子還白,是因為長年地足不出戶,現在細瞧才發現,他的白是一種毫無血色的蒼白,生命早已經被他自己透支。

他們下來的密道上架着一截又一截的竹管,盡頭通向鐵閘。鐵閘開了一道小口子,剛好竹管塞進去,江令帶着工匠用鐵皮将其餘縫隙全部封死。

确認一絲風都透不出來後,江令道:“可以了。”

邊月涯一聲令下,竹管裏傳來嘩嘩的水聲。

蠱神已死,剩下的都是尋常毒物,水中加了大量硫磺,可以将下的一切生物痕跡完全抹去。

邊星河靠在邊月涯的身上,眼中閃動着異常興奮的光:“都死了……都死了……”

邊月涯:“對,都死了,一只都不剩。”

“一只都不剩……太好了,這下終于幹淨了。”邊星河握着邊月涯的手,遞過去一樣東西,“姐姐,我可以把這地方交給你了。”

那是都護的印信。

邊月涯沒有出聲,因為只要一出聲,一定是破碎的哭腔。

她從五歲起就沒有哭過了,因為她有了一個小弟弟,她就是大人了,她要保護他。

“我真讨厭這裏啊……”邊星河的腦袋像小時候那樣貼着邊月涯,“姐姐,燒掉它吧。”

“好。”邊月涯極力穩定,只說得出一個字。

于是邊星河便笑了,“姐姐真好。”

*

水淹七天之後,邊家的祠堂起了一場大火。

客房與祠堂隔得遠,顧明宣沒t有親眼看見火勢,只看見被火光映紅了的天空。

第二天,邊星河召集南疆各路官員,自稱天降災劫,德不配位,将都護之位傳給邊月涯。

邊月涯實際上就是南疆的掌舵人,從此名正言順。

邊星河最後的時光沒有在遠天閣度過,而是回了小時候住過的後院,邊月涯一直陪着他,寸步不離。

因此顧明宣和傅幸臣等人離開南疆的時候只有江令送行。

“奉都護大人之命,這五千兵馬聽候殿下差譴。”江令肅容交割令牌,引見領軍千夫長。

趙承傑喜出望外。

“案子破了,事情已了,江大人要回京嗎?”顧明宣問。

“再看看。”江令的臉上難得地顯出一絲遲疑,“大小姐以女子之身登上都護之位,難道不會有人借此暗中生事,未來幾年恐怕都是多事之秋。”

顧明宣微笑:“但是有大人在一定沒事。大小姐主外,大人主內,二位一定可以将南疆治理得妥妥當當。”

江令:“借姑娘吉言。”

傅幸臣牽過馬匹,“該走了。”

是該走了。

顧明宣想,前方才是他們最終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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