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章

第 65 章

制磚瓦的工坊已經熱火烤朝天地開工, 砍伐下來的樹木一捆一捆堆在工地上,建材器物和人手都是現成的,高高的祭臺很快搭成型。

月夷人虔誠地奉上祭袍。

祭袍的穿法挺繁複, 趙承傑很少穿這樣複雜的衣飾, 拿着衣服弄了半天, 不得其法。

最終一旁的小竹看不過去, 上前接過那件他一直試圖往頭上套的衣物:“這是褲子。”

趙承傑:“哦哦。”

顧明宣在遠處的樹陰下看着兩人, 沒忍住笑了一下。

引渡蝶停在她的肩頭,聲音裏有絲嘆息:“我初遇了阿苑之時,也是這般笨拙。”

顧明宣想,這點就顯出傅幸臣不一樣了, 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笨拙的時候——或者, 即使笨拙, 也能掩飾得很好。

祈月頓了頓,問道:“明姑娘, 你确定長梧不會發現嗎?”

顧明宣“嗯”了一聲。

傅幸臣是典型的完美主義,什麽事情一旦開始做了,就一定會力求做到最好——要去摘月亮鈴铛,便絕不允許自己空手而回。

他會一直找,一直找, 找那早已消失在歷史煙塵中的植物。

“長梧的脾氣不大好。”

祈月道, “他性子冷淡,對誰都冷冰冰的,洞府都是冰塊結的, 我每次去看他, 都得自帶一盞琉璃火,不然實在受不了。”

“仙人不飲不食, 漫長生涯難以消譴,我不時便會從人界帶些有趣的新鮮玩意給長梧,但一律被長梧扔出門外,問就是兩個字——‘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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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月說着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笑意:“那是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我等了一千年。”

顧明宣忍不住道:“然後你們便成了好朋友?”

“沒有,從來都只有我去找他,去找了多半也要被趕出門外,一度我很灰心,覺得沒交上這個朋友,實在有點可惜。”

“後來我來到下界,認識了阿苑。”

“仙凡相戀,犯了天條,我被打入天牢。”

“一日,長梧巡視至天牢,我請他幫我帶信給阿苑。凡人一生苦短,阿苑心思單純,一年不見我,會等我一年,一生不見我,會等我一生。我不想讓她的一生在等待中度過,寫下一封絕情書,托長梧帶去。”

書信被長梧扔開,就像從前那些被扔出門的凡間小物件一樣,熟悉的兩個字又一次落下:“多餘。”

長梧轉身離開,但天牢的禁制卻忽然松動了兩分。

祈月是偷偷下界的高手,就這麽兩分的松動給了他機會,他隐匿仙氣,落下凡間。

阿苑果然在等他。

他與阿苑尋到一塊沒有人煙的所在,結成夫婦,繁衍子嗣,過上了無比快活的日子。

只是有一樣隐憂一直挂在心頭——長梧的動作,九重天會不會發現?若是發現了,長梧定然沒有好果子吃。

這一點擔憂持續到他生命的盡頭,他在最後留下一縷元神,困守在往生殿上千年,只為等待長梧的到來。

“我在心中發誓,如果真能等來長梧,無論他有什麽樣的心願,我都要為他達成。”

祈月黯然道,“可現在我明明知道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解除你身上的不老藥,我卻無能為力,還要背着他抽回仙力,我……對不起長梧。”

更讓人痛苦的,是這不老藥竟然還是出自他之手,等于是他又害了長梧一次。

顧明宣望着高遠的天空,一時沒有說話。

天很藍,很遠,上面真的有個九重天嗎?

不過祈月說的長梧……顧明宣輕輕微笑了一下,真的很傅幸臣。

他就是這樣的,面冷心也冷,可烈女怕纏郎,一旦被捂熱了,他的心就會比任何的都要滾燙。

想當初她也總是夾着嗓子追在他身後呢,不知道他是不是會想到當年的九重天上,就是有一個這麽纏着他的人連累他被貶谪下界。

……難怪當時那麽不待見她。

“你的仙力無法融入我的身體,所以根本不算‘收回’,因為一開始就沒有給出啊。”

顧明宣道,“既然你留在我身邊也救不了我,幹嘛不用這最後的仙力做你想做的事情?我想當年長梧在天牢私縱你,也是希望你能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引渡蝶擡頭,顧明宣竟然從一只蝴蝶身上看到了熱淚盈眶的感覺,趕緊道:“拯救月夷也是我的任務,你救了月夷,某種程度上也是救了我,請放心去吧,不必有任何負擔 。”

“嗚嗚,你和長梧真的很配,都是這樣面冷心熱……”

顧明宣對此略有微詞。

——就我這樣還算面冷嗎?看我笑容,完全是春天般溫暖啊。

*

祭臺旁,趙承傑終于在小竹的幫助下穿妥了祭袍。

這件祭袍是在地庫那堆雜物當中清理出來的,上面鑲嵌的寶石和黃金早已經被拆走,月夷姑娘心靈手巧,寶石的位置用精美的刺繡替代,照樣将它還原成一身耀眼的華服。

小竹後退一步端詳。

趙承傑挺直胸膛好好站着給她看:“哪裏還有問題嗎?”

小竹想了想,解開他腰上那條蟒皮雕花的腰帶解下來,給他一條五彩斑斓的花腰帶。

趙承傑直覺這條腰帶和祭服并不是很搭:“這是什麽?”

“它可以保佑你。”小竹道,“聽說,獻祭時要跳祭舞,在身上劃一十八刀。”

女孩子在自己身前忙碌,身上透出一點好聞的氣息,不是宮裏常聞到的脂粉香,而是一股屬于山林蒼野的草木氣息。

趙承傑緊張得想要屏住呼吸,又貪婪地想要多嗅一口,矛盾之間,臉色漸漸漲紅,強自鎮定地答:“怕什麽?我上次被紮成刺猬,還不是什麽事也沒有?”

小竹的聲音微微低沉:“可月神都說了,這一次,他的仙力将會全部散入大地,沒有辦法為你止血療傷。”

“放心吧,我皮糙肉厚,別說一十八刀,就算紮上八十一刀,過兩天又是一條好漢,照樣可以打夜宵,哼哼,你可別想趁機贏我——唔!”

小竹手上狠狠一勒,在花腰帶之外又把那條皮革的束腰系上,腰帶束得死緊,差點兒把趙承傑的午飯擠出來。

“去給月神大人過過目吧。”小竹冷冷走開,扔下一句,“看有沒有什麽不妥的。”

趙承傑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就翻了臉,但還是乖乖聽話走到顧明宣面前讓引渡蝶過目。

祈月:“可。”

顧明宣打量着趙承傑束腰底下露出折一縷五彩t絲縧:“殿下,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不知道。”趙承傑老實答,“可能是保平安用的吧。”

“不是的。”顧明宣微微笑,“月夷的姑娘只給心上人織花腰帶,這是定情信物。”

趙承傑猛然呆住。

祭祀的吉時已到,仡老來請趙承傑。

趙承傑随仡老走向祭臺,身體完全僵硬,同手同腳。

引渡蝶振翅飛起。

“請代我向長梧賠罪,祈月就此別過。”

*

月亮鈴铛的身影不時就會在那些散亂的文書中出現。

在很長一段時期裏,月亮鈴铛是月夷價值最高的農作物——不,它甚至不用人們去種,自行就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然後換來大量的金銀。

但随着時間的推近,月亮鈴铛的出現似乎有減少的趨勢——或者是記載它的文書早在當年就葬身火海了。

倒是顧明宣說的鹿血藤當真是随處可見,它們把根紮在大樹身邊,像蛇一樣盤繞在大樹身上,享受着大樹帶來的涼陰,氣根紮進樹皮,吮吸着大樹的養份,越長越茂盛,種子播灑得到處都是。

趙承傑他們居然想用拔除的法子去除這種植物——它們的根不知道紮得有多深,地面上的植株被清除,底下的根系很快就會冒出新芽,即使把新芽也鏟除,光是它們之間散播到地下的種子,就夠它們世代綿延。

更何況十萬大山中有多少地方人獸都無法抵達,植物的根卻可以,月夷人想擺脫鹿血藤,難如登天。

可這跟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傅幸臣冷冷地想。

就算月夷人死絕也好,就算整個世間都毀滅也好……關他什麽事?

他只想解除顧明宣身上的不老藥,順便,找點她想要的東西,讨她的歡心。

如果找到月亮鈴铛送到她的面前,她會先睜大眼睛表示驚喜,随後便會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眸子像是濺着泉水那樣清亮。

單是這樣想象她的笑容,傅幸臣已經覺得心髒在微微發燙。

心情都随之變好,順手抽出匕首,抓住身邊那株鹿血藤割下去——人确實難以勝天,但如果顧明宣在這裏,一定也會看見一棵便除去一棵。

——“不能因為能做的有限就不去做啊,要是每個人都能盡力而為做好自己那份,再大的事情都辦下來。”

傅幸臣幾乎可以想象她的語氣。她就是這樣,有些事情能躲則躲,有時候卻沖在所有人前面。

有點奇怪,有點愚蠢,有點……可愛。

傅幸臣在割藤蔓的時候露出了一個近乎溫柔的笑容,只是正在使力的時候整個人猛地向前一栽,險些跪在地上。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他的匕首劃過的是空氣,原本抓着藤蔓的手空空如也——那株在大樹上纏了快有一丈高的鹿血藤不見了。

大樹在風中扶搖,仿佛從來沒有那樣輕松過,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似乎在歡笑。

傅幸臣耳邊響起尖銳的刺鳴,遠比普通人更敏銳的五感清晰地告訴他這片世界在發現驚人的改變。

漫山遍野的鹿血藤逐一消失,無論是爬在地上的,還是繞在樹上的,無一幸免。

它們原本嚣張地生長,根系霸占土地中所有的養份,将整個月夷變成自己的王國,現在卻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逐一抹去,葉、莖、花、果,乃至根系,徹徹底底地消失。

傅幸臣甚至能感覺到土壤深處被清理出大片大片的空間,微濛的光芒散落如瑩火蟲,星星點點地充盈在大地之中。

一時間仿佛所有的草木都發出喜悅的歡呼,被侵奪數百年的養份再度滋潤着它們的根系。

一枝綠芽自傅幸臣的腳邊鑽出來,就在方才那株鹿血藤生長的位置,抽出細細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擺。

它與世間已經闊別百年。

這就是傅幸臣遍尋不獲的月亮鈴铛。

“祈——月——”

傅幸臣仰頭發出一聲凄厲的怒吼,聲振林越,激起好幾只飛鳥。

*

王城,趙承傑渾身是傷,鮮血淋淋的倒在祭臺上。

小竹和仡老等人一起沖上去扶起趙承傑,老人眼中滿是敬重,女孩子眼中含着一點淚光。

顧明宣依舊站在樹陰下,仰着頭。

天空依舊碧藍,高遠。

遠處山野茫茫,看起來仍是一片濃綠,乍一看仿佛并沒有什麽變化。

只有山川草木知道,劇變已經發生。

系統“叮”地一下,彈出對話框。

月夷成功破障,救世者權柄五解鎖。

名稱:言出法随

功能:凡吾所言,皆為法則

使用規則:

無法作用于自身。

救世進度消耗百分之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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