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章

第 64 章

南疆盜匪們收集的財寶已經交由玉沖帶走換重建所需的物資, 還有一些殘存的雜物，諸如燭臺、竹簡、散亂的帛書堆在牆角。

顧明宣找到地庫的時候，傅幸臣就坐在這堆東西前, 埋頭整理。

地庫內的光線昏暗, 照在傅幸臣緊皺的眉峰上。

“這些是什麽？”

顧明宣在旁邊蹲下, 這可真是一大堆浩浩蕩蕩的垃圾, 上面全是曲裏拐彎的月夷文字, 軍中沒有懂行的，魏行也不敢擅動。

傅幸臣：“月夷各處官衙和宅院搜出來的文書。在呂潛來之前，這些東西全被當成不值錢的雜物，呂潛來了之後才被收集到這裏。”

“那你是打算做什麽？”顧明宣道, “打算修史嗎？”

傅幸臣頓了一下, 道：“重建并非一朝一夕, 若能修複月夷的史書，也是一樁功德……”

他說到這裏沒能再說下去, 因為顧明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是仰視的角度，眸子渾圓，漆黑光亮。

“t我不想用心聽。”顧明宣道，“可以告訴我實話嗎？”

傅幸臣抿了抿嘴角。

這是他極不情願時才會有的動作。

“你不願意說, 那我猜猜看？”顧明宣的聲音變得有點輕, 地庫空洞，再輕的聲音也能激起回音。

“仙力無法在凡人身上久留，是吧？”

傅幸臣背脊僵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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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宣忽然想到以前她老覺得他面無表情, 心思深不可測……其實他的表情雖然沒放在臉上, 但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會有所洩漏。

他就像一本她以前看不懂的書，看懂了之後, 真是發現他處處皆是漏洞。

“祈月的元神是不是沒辦法停在我身上？”顧明宣問，“我看不到，但你的眼睛看到了，是嗎？”

這句話問出口之後，直視傅幸臣仿佛變成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他的臉色本來就不大好看，此時更是褪盡了所有血色。

是的，顧明宣說對了。

如果那縷殘存的元神能夠化入顧明宣體內，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顧明宣應當無虞。

可是，祈月一直能夠保持清晰的意識，能夠做出自己想做的決定，甚至離開顧明宣身邊，附上趙承傑的身——這一切都說明了一點，祈月的元神依舊是元神，并沒有化成仙力融化在顧明宣身上。

不是祈月不願意，而是凡人的身軀對于仙力來說是個中空的通道，仙力進入，短暫停留後便會流逝，重新凝聚成元神。

傅幸臣眼睜睜看着那濛濛亮的柔光在顧明宣身上周而複始地出入，始終無法停留。

當初在密道裏所渡的那口仙力能夠生效，是不可思議的奇跡，難以再現。

“當初可能是系統的原因？”顧明宣自己找了個答案，“畢竟我作為救世主，穿過來啥事沒幹就嘎了，有點說不過去。”

“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

傅幸臣重新把自己埋進那無窮無盡的文字中。

他之前可以，現在也可以！

一定可以！

*

幾天後玉沖回來了。

他帶來了各種作物的種子、布匹、鍋碗瓢盆、各種農具、建材……還有工匠。

同來的還有江令。

兩位能臣到來之後首先找傅幸臣。

顧明宣道：“他在忙，重建的事情就找王爺吧。”

顧明宣的話等于是傅幸臣的話——這是常識。

魏行在邊上目光閃動一下，等兩人去找趙承傑之後，魏行長籲短嘆之後，忍不住道：“明姑娘，傅大人待你是一片真心。”

傅幸臣這些天一直待在地庫，廢寝忘食，救命稻草從神殿換成這些文書。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的生命變得好像比他自己的更重要。

顧明宣心裏酸酸軟軟的：“我知道。”

“王爺雖然年輕有為，可他已經有小竹姑娘了。”

趙承傑和小竹确實是形影不離，一天三頓都在一處——當然主要是為了月夷重建家園的事，可晚上兩人還要出去比試箭法打獵物烤來當夜宵，似乎跟重建月夷就沒什麽關系了。

等等……顧明宣想了一下魏行這兩句話上下銜接轉折的關系：“……”

“你在想什麽啊魏将軍？你該不會以為我移情別戀了吧？移的還是王爺？開什麽玩笑？他在我這裏就個小孩子！”

魏行看了顧明宣一眼，心說就你這樣的水嫩的面孔也好意思說人家是小孩子？

但官場之上講究的是點到為止，當事人既然如此激烈地反對，他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唉，等會兒他再去給傅大人送壇酒吧。

顧明宣摸了摸臉。

月夷要啥沒啥，條件艱苦，她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

……又年輕了嗎？

*

在玉沖和江令兩人的共同合作下，月夷王城被劃成九宮格式，道路通向四面八方，不分高低貴賤，居者便有其屋，耕者便有其田。

趙承傑把王宮原址又分成九塊，均分給兵事、財政、工事、祭祀等幾個衙門。

江令才幹卓絕，在不幾日便畫好了重建的圖紙。

并且道： “大小姐考慮到月夷人手不足，所以命在下帶來三十名書吏，同時設立學塾，擇聰慧好學的少年童子教之。”

趙承傑心中的感情不知該怎麽表達才好，興奮得臉上發紅。

小竹在心底又輕輕罵了一聲“傻大個”，然後代表月夷和趙承傑表達了謝意。

小竹一邊說，趙承傑就一邊點頭：“正是，正是，正是。”

小竹橫他一眼。

趙承傑閉嘴，但心頭砰砰亂跳，覺得那一眼真是橫波入鬓，他也不知道怎麽誇，就是打心眼裏覺得，好好看。

小竹說完之後，問江令：“大小姐與大人的恩德，我等無以為報。若有什麽月夷能夠效勞的地方，但請明示。”

江令道：“真有一樣東西，需要二位幫忙。”

說着，他展開一幅畫，畫中是一株藤蔓，上面挂着彎彎的月牙一樣的果實：“此物在月夷俗稱‘月亮鈴铛’，根、葉、莖、花、果……無一處不可入藥，是不可多得的珍奇異草，各地商人到商疆收購，價格不菲。古時候的月夷百姓經常用這種草藥和南疆人交換食鹽布匹之類的物資，但自月夷動亂，南疆市面上便再沒有這種草藥了，大小姐也曾經派人進入月夷尋找，無一例外都是無功而返，想來只有月夷人才知此草習性及生長之處。大小姐願以高價求購，只要尋到草藥的百姓皆可以來領賞。”

不就是找棵草嘛，月夷別的不多，花草樹木遍地都是。趙承傑全沒當回事，一口答應。

但吩咐下去之後，才發現年輕一輩的——如小竹，根本沒見過這什麽月亮鈴铛。

問到再上一輩，也只是說：“好像聽長輩說過，這個東西很值錢，拿到南疆去，什麽都能換到。”

最後還是仡老看着那幅畫嘆息：“月亮鈴铛是月神所賜之物，自從月神回天，月亮鈴铛也漸漸絕跡。我小時候曾經看到過一株，然後再也沒有見過了。”

仡老八十多歲了，他本人就是一部活着的月夷史書，他說沒有，那就真沒有。

并且還不是因為戰亂絕絕，早在戰亂之前，月亮鈴铛就絕跡了。

*

人多房少，自從回來後，顧明宣便和小竹同住一個屋子，小竹回房後，把這事一五一十講給顧明宣聽。

引渡蝶就停在顧明宣肩頭，祈月忽然開口：“那是角豆。”

顧明宣大喜：“哎，活祖宗在這裏，祖宗一定知道哪裏還有。”

“角豆可以入藥，可以飽腹，又因為是月夷獨有，所以可以換錢……當年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讓人廣泛種植。”祈月道，“角豆喜陰喜水，喜歡長在通風處，你們讓人去大樹下找，多半可以找到。”

小竹連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趙承傑，趙承傑立即安排人手，不到半天就有了收獲，有人帶着一筐藤蔓回來，問：“是這個嗎？”

藤蔓被送到顧明宣面前，祈月開口：“錯了，這是鹿血藤。”

趙承傑又打發再去，可月夷就這麽大，人們按照祈月所說的地方去找，找到的無一例外，全是鹿血藤。

祈月陷入沉默，良久之後道：“不對，鹿血藤是不老藥的原料之一，月夷原本沒有這種植物，是我多年精心培育而成，極為難養，怎麽會生得遍地都是？”

淡藍色蝴蝶飛出去，祈月決定親眼去看看。

顧明宣覺得從科學的角度講，植物随着自然環境的變化而更新換代是正常的，也許以前适合月亮鈴铛的環境已經沒有了，現在的環境只适合長鹿血藤。

但這個世界顯然是有點玄幻的，祈月回來之後，聲音一片空洞：“是我……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祈月雖然只剩一縷殘魂，但向來穩重端莊，難得有這樣失态的時候，顧明宣忙問：“怎麽了？”

“是我種下了鹿血藤，年久日深，鹿血藤适應了月夷水土，侵蝕了角豆的根系，從前生長角豆之處，全成了鹿血藤的天下……不僅如此，它四處生根發芽，擠占了其餘作物的空間。以前的月夷物産豐饒，花木蔬果包羅萬象，現在卻只剩下鹿血藤。”

顧明宣想到一個詞：入侵物種。

這鹿血藤還是祈月的神力扶持引進的，入侵起來更加生猛。

“那現在怎麽辦？”顧明宣在月夷也有這麽多天了，回想起來，确實聽到月夷百姓抱怨過作物難以種植，月夷明明不缺陽光和雨水，但土壤的營養好像被什麽東西奪光了。

現在想想就是這鹿血藤幹的好t事。

“只有一個辦法……”祈月喃喃，“我把鹿血藤帶走。”

*

“……聽說就為這個鹿血藤，種子種下去也很難發芽，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得到一點點收成。”

地庫中，顧明宣跟傅幸臣說起這項雜草，“所以趙承傑和小竹現在帶着人準備把所有的鹿血藤全部清理掉。”

傅幸臣：“嗯。”

這人有點魔怔了，眼裏仿佛只有這堆書山，什麽也入不了他的眼。

顧明宣把手裏的東西晃了晃：“看看這是什麽？”

那是一條五彩花腰帶，已經織了一半。

傅幸臣的目光難得地從文書中離開，他知道這個，月夷姑娘熱情奔放，若是有了鐘情的心上人，便給他織一條花腰帶。

他的眸子閃爍出一點亮光：“給我的？”

顧明宣終于從他臉上看到一絲人氣，她很小氣地收回腰帶，哼哼道：“還沒織好，也沒知道要送誰……有人想要，可得好好表現。”

傅幸臣捉住她的手，強硬地把那半截腰帶拉出來。

織得歪歪扭扭，配色也相當驚悚，五顏六色，恨不能全堆在上面。

顧明宣被他嘴角那絲笑意搞得有點心虛，一把搶回來。

傅幸臣問：“如此珍物，不知我要怎樣表現，姑娘才能見賜？”

顧明宣高傲地揚了揚頭：“唔……那你去給我找棵月亮鈴铛吧，聽仡老說，現在正是月亮鈴铛果子成熟的時候，果夾裏的豆子就像白玉似的，裏面像包了蜜水一樣甜。”

傅幸臣微微笑：“比你還甜嗎？”

顧明宣臉上有點發紅，還好地庫光線昏暗……但又一想，這人眼神賊好，肯定早就看到了。

誰怕誰？顧明宣咬了咬唇，擡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等你找到月亮鈴铛帶回來，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地庫裏的風向好像有了一點異樣的變化，傅幸臣的眸子黑沉了不少。顧明宣的手離開時被他握住，地庫清涼，他的手本來微涼，此時卻微微發燙。

“那可說好了。”

他轉身出去。

顧明宣看着他的背影……這麽痛快，說明他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