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大肅朝道武二年,正月初一。

因為新年,宮中四處張燈結彩,可本該最喜慶的椒房殿卻異常凄慘。

皇後謝思安深夜發動,所有人都盼着她生下大肅的嫡長子,但天亮時,禦醫斷出胎死腹中、胎毒侵體,已無法避免母子俱亡。

雖然椒房殿的人百般掩飾,但謝思安自己知道,她要不行了。

她伸出手,虛弱地對大宮女倚華說:“倚華莫哭。”

倚華是謝思安的陪嫁,她深知此刻已無力回天,也深知此刻謝思安忍着痛苦、吊着一口氣在等什麽。

“小姐,您再等等、再等等,寄奴去請皇上了。”

謝思安勉強笑了笑,依然在寬慰倚華:“今日是元旦大朝會,是皇上最辛苦的時候,不會像往常那樣來得那麽快。”

倚華聞言,再也忍不住痛哭。

“皇上駕到!”

太監的通報在椒房殿外響起,謝思安晦暗的眼眸瞬間燃起了一絲亮光,她用力想起身,想要迎接他。

道武帝司馬軻穿着上玄下朱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匆匆而來。

椒房殿所有宮女太醫跪了滿地,他大聲呵斥道:“廢物!全是廢物!朕走之前你們明明說……”

“皇上……”

謝思安用盡全力喊了他一聲,但還在痛罵的道武帝沒有聽見。

“軻郎!”

這聲叫喊依然透着凄厲,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回頭看向謝思安。

道武帝奔向的床邊,垂旒上的玉珠晃得發出雜亂的脆響,他握着謝思安的手說:“皇後,你想說什麽?”

謝思安捏了捏他的手說:“皇上,別怪他們了,讓他們都下去吧,我想和您說說話。”

“好,好。你們都下去。”

椒房殿不少人聽到此都已經紅了眼眶,帝後在潛邸成婚時就是洛京交口稱贊的恩愛夫妻。

如今天不假年,即将天人永隔,無人不為他們痛心。

倚華最後一個走出內殿,她輕輕合上殿門,又讓太醫去外間等候,她知道自家小姐這時候肯定有許多話要和皇上說。

這是屬于小姐和皇上最後的時光,她不想讓外人再聽見什麽。

小宮女祁陽在外殿哭得雙眼通紅,她是謝思安潛邸時,偶然從人販子手中救回來的丫頭。

祁陽不敢相信,如長姐般寬厚的皇後即将離去。

倚華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哄着她說:“祁陽莫哭,娘娘最愛看祁陽笑,莫哭啊。”

“娘娘真的沒救了嗎?那皇上呢?皇上這麽疼愛主子,他該怎麽辦……”

倚華的淚止不住流,是啊,皇上該怎麽辦?

世人都知,帝後情深,皇上日夜盼着皇後的嫡子,為了皇後視六宮為無物。

悲傷萦繞在兩人中間,這時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倚華身後響起。

“祁陽真是糊塗,皇後死了,幹皇上什麽事?竟然敢詛咒聖上,你知道該當什麽罪嗎?”

倚華本撫着祁陽背脊的手一滞,不可置信地回頭看着說話的人。

禦前宮女陵寄奴站在倚華身後,她銜着讓人不安的笑意,臉上閃着興奮的光芒。

她之前還哭着奔去前朝,請皇帝來椒房殿見皇後最後一面。

陵寄奴手腳麻利、為人耿直,在潛邸就侍奉謝思安。謝思安對她的信任僅次于倚華,但又比倚華多了一分特別關照——陵寄奴有點像她,道武帝說,這是緣分。

祁陽瞪圓了眼睛,她伸出手指着陵寄奴說:“寄奴姐姐,你怎麽這麽說話?你怎麽了?”

椒房殿所有人經過一夜忙碌都蓬頭垢面,此刻唯有陵寄奴容光滿面,甚至不知她何時得空去補了妝容。

“怎麽了?自然是……忍到頭了呀!”

她大笑着揮手,召來一群宦官,“這兩人詛咒聖上,拖去掖庭獄。”

宦官不知為何,竟極為順從,他們飛速捂住了倚華和祁陽的口鼻,把兩人從側門帶出。

陵寄奴得意一笑,推開了殿門。

殿內,謝思安已經奄奄一息,她伸手撫着道武帝的英眉星目喃喃道:“對不住,是我不争氣……”

道武帝的嘴唇一張一合,還沒說話,就有一只塗着丹蔻的手一把打開了謝思安的手。

“軻郎,臨到頭,咱們也讓她死個明白呀。”

謝思安被陵寄奴大力一甩,歪倒在床上,她重重喘息,不明白,更害怕。

“寄奴?你叫皇上什麽?”

陵寄奴笑得妖豔,她攬住道武帝的脖頸說:“軻郎呀,皇後娘娘,是不是很震驚?你的閨房密語我怎麽會知道呢?”

她翹着紅唇輕輕在道武帝的太陽穴親了親,又轉頭狠毒地剜着謝思安。

“蠢女人,軻郎是我叫的,你不過是鹦鹉學舌罷了。你終于要死了。我們等這一天這麽多年!”

“我們……”

謝思安的腦袋瞬間空白,她拼盡全力想要起來,想要抓住道武帝的手。

道武帝掙開陵寄奴繞在他脖頸上的手,皺着眉說:“你就不能讓她安生點走嗎?”

“軻……郎?”

謝思安不明白,她的眼淚止不住往下,眼前深愛她的夫君,為什麽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可道武帝已經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最後只是抓着謝思安的手說:“你安心去吧,是朕對不起你……”

“我愛的是寄奴,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你像她……”

“思安,對不住,我需要謝氏才能登上帝位,需要你,才能給寄奴名分,她出身低微,只有像你才能有高位……”

陵寄奴終于忍無可忍,她拿過一個軟枕直接捂在了謝思安的臉上。

“你還和她廢話什麽!”

她捂死了她。

在一陣無用的掙紮後,謝思安死了。

她死的不甘又痛苦,最後成了大政殿上的一縷冤魂。

成為冤魂的那刻,謝思安知道,那是因為恨。

道武帝司馬軻本是清河王世子,清河王乃是大肅開國時分封的藩王之一,到了本朝早已失勢。

先帝司馬峰癡呆無子,近支宗室又全數凋零,朝臣們都在暗中謀劃選外藩王入京繼位。

司馬軻的父親有野心,想方設法搭上了朝中最大的兩家權貴——中山謝氏和琅琊王氏,以求登上帝位。

那年謝思安第一次見到司馬軻,是在伯父、丞相謝方沖的五十大壽上。

謝思安的父母都戰死沙場,謝方沖膝下無女,便把她當親生女兒疼愛。

這一年謝思安十四歲,将要及笄許婚,洛京所有适婚男子都争相想到拒霜園來探一探丞相的口風。

誰能娶回丞相家大小姐,那往後定是飛黃騰達、前途無憂。

謝方沖的拒霜園名滿天下,千株芙蓉花在深秋組成洛京最盛大的美景。

那天,謝思安一直端着,像玉人一樣在芙蓉間穿梭,她不失禮貌但又與一切保持距離。

宴會過于無趣,所有男子都一窩蜂地将她比作盛放芙蓉。t

芙蓉又名拒霜,仲秋迎寒綻放,初開淡白,盛放如桃。

謝思安更喜歡拒霜未紅時的清淡。

唯獨司馬軻,他在芙蓉深處取了一支初開芙蓉遞到了謝思安面前,“謝小姐,拒霜未紅才像你。”

他這一句,讓拒霜園裏其他男子瞬間都成了塵土。

司馬軻身着素衫立在芙蓉中淺笑,清俊風流、玉樹臨風,擾亂了謝思安的心房。

她和伯父說:“我喜歡他。”

謝方沖聽聞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道:“老清河王逝世才一年,喪滿三年才能談婚論嫁。”

“我可以等。”

謝方沖笑說:“自然要等,這是好姻緣。”

謝思安這才明白,伯父看中了才貌雙全正當年、又有琅琊王氏做母家的司馬軻,想要扶他做下任皇帝。

自己嫁給他,一切正好。

兩年後,她成了清河王妃。

新婚那日,司馬軻又撚着一支盛放的紅芙蓉輕輕簪在她鬓邊,“芙蓉不及夫人妝,今日拒霜可為我若桃花否?”

謝思安低頭一笑,不敢看他。

她從沒有懷疑過司馬軻對她的愛,一直到死。

謝思安的冤魂一直飄在大政殿上方,十年,道武帝司馬軻變成了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他對她的愛是假的,他與出身卑微的陵寄奴是青梅竹馬,利用謝思安登上帝位,再害死她,又以懷念皇後為借口給陵寄奴無邊寵愛。

當年的溫文爾雅、勵精圖治也是假的。

大肅和南朝以敖州為界對峙百年,先帝昏聩癡呆,讓大肅在南方戰場處于下風。當年王謝兩家都認為司馬軻年少有為,都希望他能做大肅的明君。

謝思安死後,道武帝沉溺後宮,與朝臣作對,讓宦官去幹預南方戰事,在議和和絕戰裏反複無常,斷送了無數将士的生命。

多少次有朝臣慫恿謝方沖廢他,可謝方沖一次次忍了下來。

他顧慮動蕩的朝堂會影響與南朝的戰争,還害怕随意廢立會招致其他世家的不滿。

他也怕對不起謝思安,天下人都覺得,道武帝後來步步失控和謝思安的早亡有關。

甚至有人怪謝思安,說如果不是她早亡,道武帝定不會消沉至此。

直到最後,瘋了的道武帝終于在大政殿不顧一切地獰笑着、命令士兵射箭。

冤魂謝思安終于崩潰,她尖叫着撲向自己的伯父,可毫無用處。

她只是一縷冤魂,無法替伯父擋箭。

但有人擋了,謝方沖的門生王棠之帶兵逼宮,用血肉之軀護住了謝方沖。

王棠之的熱血瞬間四濺,也濺到了謝思安“身”上。

在失去意識前,謝思安想,原來冤魂也能感受到人血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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