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等那張熟悉的容顏

第57章 等那張熟悉的容顏

席面上早已是殘羹冷炙,幾輪杯中之物下肚,酒酣耳熱,話題自然就又往歪門邪道上走了。

生意場上的男人,有點錢,就喜歡吹噓,牛皮挑大的吹,往往一句話裏得擠出九分的水分來。

許晏清反正就聽着,也不搭腔。

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了,從來不與陌生人多聊,惜字如金。

只是每個人說的話他都記着,分析背後的目的,考察對方的品性,從而判斷對方是否值得認識和交往。

當然,也會在酒桌上發現一些說話中肯的人,往往這些人都是專業領域的人才,他會找機會結交認識,畢竟,這對他的工作也有幫助。

以前在部裏的時候,需要制定政策,落實評估,有時候有些政策在實施的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作為一個綜合部門,往往不懂其中的門道,因此結交一些專業領域的人才,私下裏交流,才能知道關鍵所在,這對他的工作十分有幫助。

也是因為這樣,雖然他如今回到了地方上任職,負責的還是經濟這塊壓力較大的工作,但他手上的資源其實并不少,關鍵是這些朋友都比較真誠,也确實有點水平,搞企業做項目也頗有實力,許晏清能夠調動的資源很多。

加上新區本來就底子殷實,雖然做增量是很累的,但對他而言,壓力不算太大。

目前的問題是,如何把自己分管領域的條線理順,總得是與自己同心同德的,才能幫着一起把活幹好。

他也計劃着,該收編的收編,實在扶不上臺面的,就想辦法踢出去。

話題從政治轉向八卦,又聊到了周超和劉心淩,這些八卦話題總是最引人興趣的。

提到了劉心淩,又有人提到了魯名威。

有位毛總道,“新區政協那個副主席姓魯的,是不是配了個女秘書?他以前在我們那裏當投資委主任的時候,就花邊新聞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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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劉總接話道,“這你就不懂了,男領導配女秘書,才能促進工作嘛,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又一位姚總,卻是區裏的政協委員,他舉着杯子搖頭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我聽他們政協的人說,這女的挺厲害。別說,光那身材,就不是普通人。”

說到這裏,他抹了抹嘴巴道,“不過嘛,聽說他們政協挺亂的。這段時間人也換的不少,李主任你在新區這麽多年,你應該比我們清楚多了。”

此時,清楚內情的李志琦比許晏清尴尬多了,他不敢吭氣,更不敢接話。

許晏清知道夏瑾娴招人,卻想不到在場就有垂涎她身子的,倒是也跟着看向了李志琦。

李志琦硬着頭皮站起來,舉着杯子去敬酒,順便堵住那幾位的嘴。

許晏清晃動着手中的酒杯,同身旁的裘董又碰了碰,瞥向望着自己看的金國華。

這第二場的确索然無味,最後大家聊到沒話了,十點半,終于是散了席。

許晏清跟着衆人出來,潘毅駿的電話就來了,說是他們那邊剛結束,問他要不要再聊一會兒。

看了潘毅駿發來的地址,就在距離不遠的一處茶室,許晏清欣然答應。

李志琦跟在許晏清後頭,恭敬道,“許區,需不需要我叫代駕送您?”

許晏清擺了擺手道,“不必了,我打車。”

李志琦倒是沒有繼續勉強,垂手等着許晏清先走。

金國華也想讓司機來送他,許晏清舉着手機道,“我打車,司機已經來了,就不勞煩了。”

金國華道,“許區,你要給機會,讓我為你效勞效勞。”

這句話自然有弦外之音,許晏清道,“豈敢,只要金總肯高擡貴手,已經是給我臉面了,不是嗎?”

金國華一雙老鼠一樣的眼睛,在許晏清身上打量着,卻揣着明白裝糊塗,笑了笑說,“您才是,有您高擡貴手,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才能財源廣進,共同富裕。”

好一個共同富裕,金國華可真是恬不知恥。

許晏清不再多言,等車一到,立刻上車就走。

金國華在他上車後,臉色就陰了下來,啐了一口道,“什麽東西,不識擡舉。”

李志琦在一旁遞煙,笑道,“可不是嗎?金總,不是聽說他不被上面待見麽?”

金國華哼了一聲,借着助理遞來的打火機,點了煙,眯着眼睛抽了一口道,“可不是麽,也就是秋後的螞蚱,我看他還能怎麽蹦跶,這東西,到頭了。”

許晏清趕到潘毅駿所在的位置,正好周強還沒走,不過周強晚上要趕飛機,許晏清也只能簡單同他說幾句,又約定春節後,開了年過去拜訪。

送走周強,潘毅駿一邊給許晏清倒茶一邊問,“怎麽樣?剛才那場沒喝多吧?”

許晏清端着茶盅,搖頭道,“金國華想見我,繞了個圈子,就這麽回事兒。”

潘毅駿一邊剝花生,一邊問,“怎麽了?還是為了上次你說的那個項目?”

許晏清點了點頭道,“這塊地看中的人多,他吃到嘴邊了還吐出來,能不嘔嗎?”

潘毅駿道,“你也是。”

許晏清啜着茶道,“我也覺得,其實睜眼閉眼,不也過去了嗎?或者一開始就堅持到底,怎麽會淪落到如今這樣進退兩難?”

這句話,倒真是這些年他最真實的寫照了。

為了護一個人,套住了自己一生,要問後不後悔。

原以為她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了,他也本沒什麽可後悔的。

可當得知她離婚了,他又怎麽會不後悔?

這輩子,從沒想過跟除了她之外的誰,共度餘生。

潘毅駿也知道他,他道,“你就是過不去心裏的坎,你這次回來,外面傳言可多了。”

許晏清嗤笑一聲道,“想也想得到,人不就這樣麽,最愛看的是虎落平陽,魚困淺灘,誰會盼着別人平步青雲,一飛沖天?真要這樣,豈不是心裏得酸死?人吶,只盼着他人都不如自己,就是最好了。今天還看到了李志琦,別看表面上看到我恭敬得不行,背後轉身大概就想着要捅我刀子呢。”

潘毅駿挑了挑眉問,“哪個李志琦?”

許晏清道,“就是當年幫着我媽在我提區府辦主任時候,做小動作那個。”

潘毅駿張大了嘴,過了會兒才道,“你這心胸現在也是越來越寬廣了,居然跟這種人也能一起坐下來吃飯喝酒還跟沒事兒人一樣,佩服。”

許晏清哼了一聲,又問他,“當年小娴被處分那次來找你,後來……”說到這裏,許晏清有些說不下去了。

當他看到她檔案裏那些被記錄下來的經過,才更真切地知道她當時有多麽凄涼悲慘。

而她這番提任,其實過去的事情早也該過去了,誰知道還能拿來作為終止程序的理由,證明這些年在政協,她過得也不好。

一旦起了這個念頭,許晏清的喉嚨就開始發緊,捏着杯子的手,怎麽也松不開。

潘毅駿還等着他後面的話,但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勸道,“真要放不下,你就好好去跟她說說話。”

許晏清攥着杯子,一言不發,潘毅駿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直接拿起電話就給夏瑾娴打了過去。

一直顯示正在接通,然而遲遲無人接聽。

潘毅駿不死心,過了五分鐘又打了一個。

許晏清盯着潘毅駿暗下去的手機屏幕靜了很久,然後笑了一聲,抹了把臉,釋然道,“算了。”

深冬,從茶館出來,寒風徹骨。

潘毅駿讓代駕送他,到了他的公寓樓下,許晏清卻一直沒有上樓。

他突然挺羨慕那些有煙瘾的男人,無處排遣的時候,至少還可以抽支煙。

以往在京城,這個時候會下雪。

夏瑾娴曾經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跟他一起去看雪,但始終沒有看成。

後來這麽多年,也都是他一個人在京城看雪。

天南水北。

氣候迥異。

申城,多少年未曾下雪了。

自然沒有可能同她一起淋雪。

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同她共白頭。

甚至他想過,老了去她住着的養老院,即便不可能結婚了,不可能相愛了,但看着她,同她說說話,也就滿足了。

還記得他們剛同居那時,也是過年前最後兩天,結束了一年的工作,年會也開完了。

于是兩個人算是認認真真的過起了準夫妻的生活,現在想來,那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溫情時刻。

當時他剛轉到新區,在區府辦分管綜合科,科裏的老科長不買賬,連帶的當時的科員,如今在市裏辦公廳的任北也出工不出力。

後來,他和夏瑾娴才知道,任北搭上了劉婉君和自己的母親,一心想着做乘龍快婿,在仕途上走捷徑。

當時他還對夏瑾娴說,任北和劉婉君不過是談戀愛,又不是真結婚了,就算是結婚了,日子也長着呢。

想不到當時的一句戲言,最後卻印證在了自己身上,倒是諷刺。

那時聽了他這句話,夏瑾娴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他如今想來,在那時候,夏瑾娴的內心一直是惶恐不安的。

她其實早就做好了撤退的準備了吧?

當時那道坎,對她而言,着實是一道天塹鴻溝,難以逾越。

那陣子天氣十分的冷,是滬市少有的凜冬時節。

天空黑沉沉的,烏雲壓了一層又一層。

夏瑾娴站在陽臺上收衣服,他會幫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取了下來,免得她用晾衣杆太費勁。

兩個人會在做完家務之後,用電熱毯鋪在茶幾下面的地毯上,然後端點花生、瓜子、小核桃等等的小吃,一邊看書一邊吃。

彼時情濃,夏瑾娴還會弄點小酒,在寒冷的天氣燙一壺,抿一口,暖心暖胃。

他曾對夏瑾娴開玩笑道,“若是有一疊鹽水毛豆,一疊鹽水花生,再來點雞爪,嗯,倒是中年男人最大的樂趣了。”

夏瑾娴聽完就笑,起身對他道,“你要的這些還真有,可是中年男人沒有。”

于是他便握着她的手傻笑道,“以後會有的。”

夏瑾娴笑道,“那時候我也是中年婦女了。”

如今他們也都中年了,瓜子花生毛豆子,要什麽沒有呢?

沒有的只是漸入中年的他和她,執手依偎罷了。

天空中漸漸飄灑下片片雪花。

許晏清張開手掌接了,雪子融在掌心,只有一點點冰涼的觸感,連化後的雪水都蒸騰不見了。

他喃喃自問,“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許晏清被寒風吹去了酒意,卻吹不散不甘。

尤其是當白天,看到她言笑晏晏地接了周超遞過去的點心,卻不能跟他好好說話,這種不甘心更強烈了。

許晏清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闊步走出了公寓,叫了輛車,直奔夏瑾娴家樓下。

如果這漫長時光的陣痛,是由于當年那場沒有說清楚的無言結尾和她倉促的出嫁。

那麽在他回來之後這段磨人的酸楚難熬,是因為他們太習慣用沉默去面對曾經的情感。

許晏清此刻只想找個人說話,不是旁人,唯她而已。

潘毅駿之前給夏瑾娴打電話的時候夏瑾娴在洗澡。

洗完出來正好譚青回來,臉色很差,一身酒味,吐在了門口。

夏瑾娴極其無語,一面收拾,一面叫來譚霞,一起弄這個醉鬼。

偏偏譚青喝完還各種發瘋,兩個人圍着譚青,折騰完都過了淩晨了。

夏瑾娴再看手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除了潘毅駿的來電,還有一個不知名的號碼。

夏瑾娴洗了兩次澡,此時深更夜半,自然不會再回電。

許晏清到了夏瑾娴樓下,仰頭看到燈還亮着。

他記得很清楚她的樓層,他想明白了,這麽多年的不快樂,無非是因為失去了她。

因為當年明明只要再堅持一點,就可以不用虛度這漫長年月。

如今知道她單身,不論她做何選擇,至少,他還是想讓她知道,自己這些年,心意從未改變過。

至少讓她知道一下,他還愛着她。

從那年江邊,得到她的允諾之後,他從未變過。

許晏清撥了電話,夏瑾娴剛累得躺下,看到手機屏幕亮了,還以為又是潘毅駿。

她不知道潘毅駿找自己到底什麽事,倒是想裝睡,拿了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看到一條消息,手一抖,手機直接砸臉上。

疼得龇牙咧嘴,她默默關了燈,揉着臉決定睡覺。

許晏清卻锲而不舍,怕夏瑾娴已經沒有自己的電話號碼了,于是他給她發來微信消息:是我給你打的電話,知道你在家,你燈剛剛亮着,我在你家樓下。

夏瑾娴看到這條消息,直接驚了。

她跑到窗邊,看樓下,卻沒有哪輛車車燈亮着。

再仔細看,就見細細碎碎的雨夾雪裏,有一個人穿着黑色大衣,站在小區的路燈下。

夏瑾娴鼻子一酸,她握着電話,回電過去。

兩個人拿着手機,隔着十幾層樓的距離,誰都沒有說話。

許晏清先開的口。

他用他低沉的嗓音溫柔問她,“真的睡了嗎?外面很冷,你不用下來,我就想跟你說說話。”

夏瑾娴那邊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他聽到了她的啜泣聲。

許晏清的心頭也是一片酸澀,他道,“這幾天不太順利,所以特別想你。”

夏瑾娴只聽了這一句,就開始靜默地掉眼淚,話到嘴邊,再難成聲。

許晏清道,“你也知道我回來,其實算是被發配吧,反正已經發生了,倒也不怕。很多事情來之前其實有心理準備,但真正遇上了總還是覺得煩心,如今這個世道,要做點事情太難,掣肘太多。”

她帶着鼻音嗯了一聲,平複了一會兒,才帶着鼻音認真問,“你下面的幾個局行長都不太好弄是吧?他們跟原來的副區長朱炳輝跟得挺緊。”

許晏清道,“是啊。”

夏瑾娴叫了一聲,“阿清。”

本來還想繼續說什麽,但在聽到這聲熟悉的阿清之後,許晏清也失聲了。

兩個人握着手機,都沒有說話。

許晏清聽到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是穿鞋的聲音,随後是輕輕的關門聲。

他站在樓下,雙手凍得冰冷,可是內心火熱。

就像當年借口順路送她去參加公考,等在她學校的停車場。

彼此懷揣暧昧情愫,在朦胧的情感中,不斷的試探,累積好感。

此刻,他就像當年一般,等在她家樓下,等着她出現。

等那張熟悉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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