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就撿你了
第16章 就撿你了
許沉今當年倒是請過京城有名的教習武師傅,那老頭子只看了因子虛一眼,留下一句:“不是這塊料。”
那時的許沉今躺在軟榻上,十指蔥青,笑意盎然,輕輕地用扇子挑起了那老頭的下巴,歪了歪腦袋,桃花眼裏是九轉十八彎的心思。
美人丞相面如敷玉,屈尊降貴地低頭,像一條吐着毒芯子的蛇妖蟒異,張揚道:“為何不是這塊料?天下有什麽是在下學不會的?”
那老頭被許沉今吓個半死,回去哆哆嗦嗦的整理行當,舉家南遷,剛出城門沒兩步,就很“湊巧”地碰見了“正在賞梅”的許沉今。
許沉今裹着那厚絨的大氅,在飛雪裏摘下鬥笠,烏發上堆滿了細碎的新雪,他用鬥笠遮住了那老頭的一頭銀絲,笑眯眯的:“先生這頭發倒是比雪還要白了,不知道習武之人是不是比旁人要長壽一些?聽說,先生的小兒子并沒有先生這樣的好天賦,但是無妨,就算他像沉今這樣資質平庸,有先生呢。”
彼時的許沉今動動手指把那老頭的小兒子塞進營裏當一個教習督軍才換了那師徒情分,但是那老頭可能真的覺得許沉今沒有這個天賦吧,就教了許沉今一套腿法。
此腿法潇灑非常,行雲流水地打下來更顯風度翩翩,矯若游龍,很适合許沉今在殿堂之上瞎顯擺,但是真的要打架,那套中看不中用的腿法只有挨打的份。
但是沒人敢告訴許沉今吶,害得他就這樣靠着那點繡花枕頭功夫張揚自負了很多年,直到流放,他從高高在上的許沉今變成市井裏油嘴滑舌的因子虛才終于知道自己那套鬼東西到底有多麽雞肋。
而且,他确實不是練武的苗子,倒是難為那老頭了。
此情與前景重合,因子虛汗顏:“……”
他麻溜地滾回去烤火了。
以前因子虛從來不信自己不是哪塊料子,他認為天下所有都很簡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不過如此。
只有沒落頹唐過,才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才知道有些東西他學不會,他不配學。
權持季卻還捏着他的手,用的力氣不大,只是剛巧讓因子虛掙不開罷了。
權持季道:“可以先學五步拳,不為打架鬥狠,修身養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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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子虛歪腦袋:“修身養性?”
他倒是看不出來權持季哪裏“修身養性”了。
自己被權持季捏過的腳踝陣痛還歷歷在目。
權持季似乎在證明些什麽,把因子虛的手撒了回去,順帶着撣了撣指上的灰:“莊琔琔也學這個。”
因子虛:“……”
他感受到了侮辱。
他堂堂七尺男兒和一個七歲孩童學一樣的?敢不敢給他來點花活?
權持季又往燒得火旺的柴堆裏添了一把幹柴,看因子虛抱着膝縮作一團,側面還可以看見因老板圓鼓着的正因為打寒噤而咬牙的腮幫子。
他想他大抵是瘋了,解下身上帶着毛領的氅,一言不發地披到了因子虛身上。
因子虛擡眸:“?”
權持季冷呵:“因老板瞧着體虛,更需要。”
因子虛:“……”
他毫不客氣地把衣服裹緊,光速卧倒,呼呼大睡,不地道地想:只要這件衣服髒了就永遠都是我的了。
若不是小拇指還痛,他必要翹起蘭花指嬌滴滴道:給了就不能拿回去了哦~
主打一個膈應權持季。
權持季默默看向左右,一大一小包成繭,睡的時候還咂叭嘴,然後他又往火裏添了把柴,摸出地圖細細看着。
明日就能到涼都了。
夜裏要有人守着夜,權持季一夜未眠,腦子裏就這兩個字“涼都”。
巧了,因子虛夢裏也都是涼都:不大的竹檐,簡單的磚瓦,青黛黃竹圍着四四方方的桌案,細細密密的雨滴到油菌上,雨聲入夢睡得很安穩。
涼都有三寶:溫泉,菌子和玉石。
陽長到涼都的第一句話就是:“真他娘的美啊。”
因子虛早就輕車熟路地撿菌子去了。
他是涼都人,見了菌子,無論可食不可食都要撿起來揣袖子裏。
權持季撿起伏在地上到處撿蘑菇的因子虛,用力将因老板摔了個踉跄,抱手問:“許沉今呢。”
因子虛好不容易才站穩,用手肘戳了戳喻白川:“你說。”
喻白川悖悖地胡說:“那啥,死了。”
他也不想說話。
他也不想死。
權持季沉默了,指節在刀把上轉了一圈,是要殺人放火的架勢。
此時,因子虛鼓掌:“好,就這樣了,散了吧,明天帶你們挖棺。”
權持季盯他。
因子虛自誇,從懷裏掏出了準備已久的小紙錢,铿锵地一點頭:“挖棺我專業,費用咱好說。”
陽長嘴角抽搐,依舊是用看不上因子虛的眼神,冷嘲熱諷道:“因老板真是什麽錢都敢賺啊。”
因子虛還是那副沒正形的樣子,擺擺手謙虛道:“過獎了過獎了,親自埋的,總是熟悉。”
“陽長,”權持季拉開了公雞掐架似的陽長,目光審視般來回掃搭着因子虛,片刻後似是無奈地懈了口氣:“那便這樣吧,明日過來把許沉今挖出來,從此,分道揚镳。因老板繼續倒賣你的黑糧,國師繼續裝你的小夥計,我們各奔前程。”
因子虛看着陽長回過頭來咬牙切齒的表情和權持季的背影,十分有禮貌地揮手作別:“先生,玩得開心啊。”
待人一走,因子虛樣子立刻不裝了,煩躁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對着喻白川勾勾手指頭:“帶你去看看我以前的家。”
喻白川圍着帶遮陽輕紗的鬥笠還以手作拱橋狀擋着灼人的陽光,忙不疊地跟着因子虛越踱越快的腳步,幾乎是惱怒地問:“為什麽要自己去挖棺?告訴權持季這棺是你埋的,那萬一……”
喻白川終于跟上了因子虛,聲音壓得極低:“萬一權持季認出棺裏的不是許沉今,你不就完蛋了嗎。”
因子虛不在意一樣地捅了捅耳朵:“不,權持季認不出來的。況且,我埋下的屍體,挖棺的錢不賺白不賺。”
喻白川:“……”
時候到底是變了,曾經揮金如土的許沉今現在絕對是想錢想瘋了。
他恨恨道:“怎麽不窮死你。”
因子虛揣了揣袖子,掏出了自己撿來的兩顆白白胖胖的菌子:“先安頓好東西,我帶你去試試我們涼都的熱泉,回來再炒個菌吃。”
喻白川以手扶額。
因子虛心是真大,他服了。
因子虛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路過青石架的小橋時,因子虛眸間一亮,錯愕地攥手。
兩岸莺莺燕燕,商坊繁忙,剛出攤的燒餅冒着熱氣。
喻白川見他停下絮叨和腳步,探頭瞧他:“怎麽了,老板。”
因子虛伸手指指那橋,被油膩劉海遮住的眼煥發出漂亮的色彩光澤,他好像突然從“爛人一個因子虛”又變成了“高臺之上許沉今”。
因子虛道:“我之前在這裏撿了個小孩。”
喻白川:“……”
原是老板遲到的父愛在泛濫。
因子虛接着道:“我撿的小孩是最聰慧可愛的,莊琔琔不及他萬分之一!”
喻白川随口應了一聲:“那他現在人呢?”
因子虛黯然失色,捅了捅耳朵:“不知道。興許已腰纏萬貫前程似錦,興許早就忘了在下,善哉妙哉。”
在因子虛還只是十幾歲的半大少年時久居涼都。
青石橋的一側是飄紅挂綠的酒樓,捧着繡球的嬌娘在臺上靜侯良人。
因子虛被燒餅店的小二推搡着,眸子清亮,口裏叼着大半個燒餅,手上油潤的筆尖浸滿了墨汁,落入紙上畫的正是兩道僵硬扭曲的人影。
燒餅店的小二把因子虛嘴裏的大半個燒餅扯了回來塞進了自己的嘴巴,端詳着因子虛的畫好半晌,最終還是難以接受:“你這個……畫得不行。”
因子虛不服:“我可是名家大師指導學習的丹青。”
小二嘴裏都是餅,含糊不清道:“名家大師也不行。”
他又打量着因子虛:“你沒經歷過,你也不行。”
因子虛細細打量着自己的畫,還是沒覺得自己畫的有那點不好:“你看這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哪裏不好?”
小二斬釘截鐵道:“臉不好。”
因子虛反駁:“去哪裏能找到臉長得和我一樣好的?我這個是惟妙惟肖,尊重實際的好丹青!”
小二又看因子虛稚氣未脫的臉,高深莫測地說:“不是這個臉不好,啧,是表情不對,這種事怎麽可以是那種死了一樣的表情。”
因子虛大窘:“那,那東西都進去了,就……怎麽不能是這個表情?”
最後小二拍板定案,嘴裏的餅和唾沫齊飛:“你該去找個姑娘,只有找個姑娘才知道怎麽畫畫,那手就不是這樣放的。”
因子虛啞言。
他又能去哪找個姑娘?
不對,他畫得哪裏不好。
那個年紀的因子虛自負得厲害,挨不得半點指點,就是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也不能輸!
因子虛一面想一面漫無目的地踱步,心中憂愁更甚三分。
然後,就在這個青石板上,他看見了一個不算幹淨的孩子。
那孩子眼睛圓溜,眼神不染一塵,乖順的眉微向下彎着,兩足赤着,磨得腳上不是血泡就是沙,他抱着膝蓋坐得蒼涼,但沒有哭。
現今亂世,難民多得是。
因子虛道:“你爹娘呢?”
那小孩還挺冷漠:“丢了。”
因子虛腦子恍惚,手上折扇一合,向那小孩攤開手,笑得貌美如花:“就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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