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孝出強大

第50章 孝出強大

人來人往的長街上隐隐約約有了年的味道,閑人慢賞,人潮緩緩,只有因子虛在大步狂奔。

他的腿上有傷,一拐一拐,但不影響他大步流星,這速度一半靠跑,一半靠跌,能活着跑回屋裏全靠他因子虛命硬。

半裁葉已經回來,正在抓耳撓腮地看着屋子裏亂騰騰堆到一處的衣服,他一邊堅信着因子虛對自己情根深種到了離開一會就要抱着自己的衣服哭哭啼啼,一邊疑惑:把家裏搞成垃圾場的那只狐貍哪裏去了?

因子虛呼吸聲音越來越急促,終于到了小巷子裏面,他長舒了一口氣,一瘸一拐的進門,走過去,戳了戳半裁葉的脊梁骨,板着一張糊得亂七八糟的臉叫了一聲:“喂……”

“靠!”半裁葉跳了起來,捂着自己的老腰,眉毛一揚,眯起眼睛細細辨認了好久,難以置信着發出一聲怪叫:“我的乖乖!!!”

怎麽一天還能一副鬼樣子?醜得天天不一樣呢?

“你出去了?”

“嗯。”因子虛應了一聲:“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怎麽?這就耐不住寂寞了?”半裁葉賤嗖嗖的:“你愛上我了嗎?”

“我怕你死了沒人護着我。”因子虛跑出了一身的熱汗,劣質油彩流了下來糊住了眼睛,為髒亂的人更添風采,他喪喪地擡了眼:“那個,喻白川怎麽樣?沒被打吧?”

那可是陪了他這麽多年的病秧子,平素輕易一個風寒就可以要了他半條命。

陽長會護着他,但是權持季可就不一定會放過他了。

畢竟因子虛花了這麽些時日也沒有看明白權持季到底是什麽樣的性子,有時候溫柔體貼的不成樣子,有時候殘暴恐怖得叫人腿軟,所有情緒的觸發點都莫名其妙,會因為游神而張揚一笑,又可以為了幾張春宮圖大發雷霆,總而言之:權持季有病。

半裁葉想起了被他氣暈的喻白川,他可不敢全盤托出,反而換了話題道:“那個病秧子知道你是許沉今嗎?”

因子虛冷冷:“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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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裁葉反而納了悶了:“那他怎麽沒把你抓了賣了換成白花花的銀子。”

因子虛老實道:“很快,權持季也要知道了。”

因為喻白川很聰明,如果他把因子虛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的話,他在陽長手下一定可以活得舒舒服服的,這也是因子虛可以帶給喻白川的最後一點價值了。

因子虛要去找沈問,這就和送命沒什麽區別……不,因子虛自嘲地笑了一笑:是生不如死。

他以前被沈問關在豪華的避暑山莊裏,卻透不過氣來,一看見沈問的臉就禁不住作嘔,害怕得顫顫巍巍,可他沒有辦法了,呆在沈問身邊是他艱難的緩兵之計。

回憶痛苦卻時時驚擾,來者不善卻永遠不可逃離,這就是人生這一出鬧劇的惡意。

因子虛好不容易躲了起來,命運卻總愛造化弄人。

他要是永遠躲起來的話,沈問那個瘋子已經殺了忍冬,下一個又要用誰的性命逼迫因子虛現身?太子遠勳常常入夢,不敢想象若是再背負幾條性命,因子虛會瘋魔成什麽鬼樣子。

他們要因子虛瘋掉。

半裁葉見因子虛畫成一個花貓臉正在發呆,傻傻的樣子叫人忍俊不禁。

他兩手一撐,身形罩住了因子虛的腦袋,揩了一手的油彩,納悶問道:“那他會來抓你嗎?”

因子虛打開半裁葉那邊不安分的手,笑眯眯的樣子就像一只禿毛狐貍:“我不是有你嗎?”

“若你要發財,就好好守着我。”因子虛伸出手,遠遠的指着半裁葉的眉心:“在下這人難養得很,還要麻煩您多上點心了。”

半裁葉:“……”

他心虛。

因為他好像剛把喻白川氣暈了。

說着半裁葉就拿起了涼都的地圖,這塊兒都是他自己跑遍全城一筆一劃畫出來的,雖然畫工不精,但是好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也幸好因子虛是個土生土長的涼都人,眯起眼睛好好打量也能看出一個所以然來。

因子虛伸手指了指涼都城中河的位置:“游神的隊伍會緊緊靠着這條河,到時候,整條河都是密密麻麻的花船,除了順利跟着游神隊伍到了城外,不然水路已經封鎖了,時機必須萬無一失。”

“別的東西暫且不要管,你有什麽辦法讓衙內別來湊這個熱鬧。”因子虛擡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分明是包藏禍心,他笑了一聲,胡子奸詐地抖了抖。

半裁葉警覺:“你要幹什麽?”

因子虛道:“調虎離山。”

半裁葉依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如何調虎離山。”

因子虛撓了撓自己的腦袋,笑容雖然看起來腼腆,說出來的話卻大逆不道:“放火燒山。”

半裁葉輕功靈敏,他要出城簡直就是手到擒來,問題就是因子虛這個半吊子,要出城的話不得費好一通功夫。

年夜除夕,明火到處都在灼灼,天幹物燥,山火是經常的事情。

要能引起衙內的注意,那就得是騰天叱咤的熊熊大火,九萬裏長空都裝不下的滾滾黑煙,到時候哪裏都是人心惶惶,壓根沒有人有什麽閑心聚焦在這裏看神明游行。

偏偏照涼都的習俗,游神之前要抛擲聖杯,一旦投擲新月形的聖杯蔔算得神明知曉同意,這個活動就取消不了。

要是放火在市鎮,那就是要見血的,那就只好放在山裏。

因子虛道:“那時候山裏上墳燒紙的人家多,這樣一開始才不會引起誰的懷疑。”

因子虛是要他們兵分兩路,一個放火吸引權持季和衙內的注意,一個順利出城。

半裁葉弱弱勸慰:“關鍵是山裏燒紙的人多呀,這樣不會謀害了他人性命?親親小乖,我們冷靜一下,從長計議?”

因子虛卻撫掌大笑,嘴角一翹,滿眼溢出的都是得意的神色。

看起來就像是一只老謀深算的狐貍。

他貼耳低語:“如果燒的是許家的祖墳呢?”

半裁葉一聽,吓了一跳,整個人呆若木雞,結結巴巴道:“許,許家的……祖墳?”

因子虛微笑着點了點頭:“嗯。”

半裁葉的震驚之情像他剎不住的音量一樣洶湧澎湃,他的聲音差點把屋子掀翻。

半裁葉用力抱住因子虛的兩肩搖晃,試圖喚醒因子虛的理智,大聲道:“太歲頭上動土,膽子不小。。那可是你家的祖墳吶!!!你冷靜!!!”

因子虛被拉扯得随風飄搖,胃裏翻江倒海,他用力甩開了半裁葉捏在他肩頭上的手,搖搖晃晃地跛着腳跌了好幾步,這才穩住身形,道:“在下很冷靜。”

半裁葉:“……”

這是個聖人!

這是個活着的‘大孝子’!

沒辦法,因子虛承認他就是這麽偉大。

因子虛揣揣小手,嘿嘿一笑,褲子上的小補丁旁邊張揚的翻起了一個邊邊,姿勢相當潇灑,一點也沒有自己孝心體現的愧疚,甚至開始指導半裁葉用什麽方式可以更方便快速地燒了他自己家的祖墳。

半裁葉大為震驚,絞盡腦汁了半響,終于幹巴巴的問了一句:“你家裏人小時候是虐待你了嗎?還是說,其實你不是親生的。”

除了這個,半裁葉實在想不出誰家好人家的孩子把自己家的祖墳燒着玩的。

因子虛理直氣壯道:“沒有,錦衣玉食,要去哪玩去哪玩。”

半裁葉:“那你怎麽?”

因子虛道:“他們是無愧在下,但是他們并不是無愧于蒼生,沒有人比現在的我更清楚許家昧了國庫裏多少的銀子。今天燒得若不是許家的祖墳,那在下是有什麽資格燒別人家的?許家已經滿門抄斬了,獨留在下一個人茍活,這個祖墳也沒有人來上香了,既如此,那留着它還有什麽用?”

半裁葉:“那你可以去上墳啊。把祖墳燒了,你那些祖輩泉下有知,不得托夢扒了你一層皮?”

因子虛道:“我是個罪人。還有,在來涼都之前,在下一直在賣棺材,缺斤少兩很多次了,親身實驗,在下并沒有夢到鬼。”

半裁葉語塞:“……”

因老板的從業經驗真是奇葩又有用,還有……賣棺材缺斤少兩這件事情難道是可以拿出來炫耀的嗎?

因子虛真誠道:“還有一個原因,我家的祖墳夠大,燒起來比較壯觀。”

半裁葉:“……”

“大孝子”駕到,通通閃開閉嘴!

勸說無用,半裁葉只好假笑着點了點頭:“那就依你,日後反悔了可不許來冤枉。”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半裁葉把懷裏的藥包紙用小匕首劃開,一點一點地倒進缺了一角的瓦制藥罐裏面,解釋道:“因為你是被我塞到游神隊伍裏面的,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參與游神這件事情是要先向月神上香投擲聖杯請示神明的。沒事,這件事情也不大,你的運氣不會這麽差的。”

因子虛:“……”

巧了,這件事情對因子虛來說簡直就是要命,他的運氣一向差得很離譜。

半裁葉給土竈裏填了一把柴火,把因子虛的藥炖上了,這才撿了擺在桌上的酒,向因子虛開朗地招了招手:“過來吧,帶你去請示月神。”

因子虛可就一點兒不開朗了:“你說,以前有人能一直沒擲到的嗎?”

半裁葉此時還很天真:“怎麽可能?可以投那麽多次。”

兩個人喋喋不休地來到了對門,在因子虛不解的眼神裏,半裁葉伸出爪子扣了叩門,“硿硿硿”。

因子虛大駭,記起了之前于這戶人家的怪老頭那番并不和諧的談話,他不由好奇,偏過身子于半裁葉嚼舌根:“這裏面的老頭是?”

那個把他的緝拿小像貼在門口辟邪的蝦背老頭到底何方神聖,為什麽因子虛隐隐約約覺得他們見過?

而且,貌似對方對自己不太友好呀。

半裁葉解釋道:“錢老以前可是站在迎神祭車上的悅神舞者,名滿涼都,舞姿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當時名聲在外。後來不知道做了什麽,被仇家打斷了脊梁,接骨頭的時候接錯了,從此背就拱了起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這兩年,悅神舞者都是他挑選教導出來的,像你這樣的要混到迎神隊伍裏面去,也要進了他的眼。”

因子虛心虛:“那在下應該是要亡了。”

半裁葉疑惑:“怎麽會?我和錢老關系好。”

因子虛:“在下醜到人家了。”

不過,經半裁葉一提,因子虛終于想起自己為什麽會對錢老感到熟悉了,這中間又是一道孽緣。

當初,因子虛為了給喻白川打造一個足夠唬人的身份,網羅了天下瞎眼算命和玄乎乎的老道士,一群人天天在許宅嘀嘀咕咕裝神弄鬼跳大神,群魔亂舞場面詭異。

貌美如花的許沉今叼着一截梅枝,晃着腿欣賞這邊老道與僧人齊飛,巫師和騙子相對的壯麗景象,時不時捧場地叫個好。

更有巫師跳到因子虛面前,眯起眼睛,眼皮抖呀抖呀抖呀抖,就像幹眼症一樣,玄乎乎道:“我看到大人你的身體有一只閃着金光的瑞獸,您有沒有看到?”

“啊?”什麽都沒有看到的因子虛善解人意道:“看到了看到了,腹部被金光燙的暖融融的,就像可以生了一樣。”

對面顯然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許相會這麽回答,難道……真的有?

于是,對方顫巍巍的手指着頭頂的青天,聲音好像一股強風刮倒了層層疊疊的山巒,慷慨激昂到了可以讓耳膜爆破的程度,吓得因子虛一手護着腦袋,一手護着“傳說”中長了一只金光閃閃瑞獸的腹部。

對方大聲宣布:“那就是只有聰明人才可以看見的神獸啊!!!”

許沉今:“……”

真是越來越扯了!好喜歡,好欣賞。

一瞬間,群情激憤,無論道士還是和尚,老巫婆還是神算子……大家都開始激烈的鼓起掌來,歡呼許相真乃上天賜給天下的祥瑞,引領大家走向光明前程的神。

因子虛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別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對身旁還在大眼瞪小眼的喻白川道:“學會了嗎只要像他們一樣胡說八道。你離成功就不遠了。”

這群裝神弄鬼的江湖騙子可都是因子虛千辛萬苦為喻白川找來的“良師益友”啊。

在這一群“颠公颠婆”裏面的正常人顯眼得萬衆矚目,是那麽得與衆不同,“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氣質閃閃發光,一下就引起了因子虛的注意。

“你們這就是不敬神明。”出聲的人就是錢老。

他那時的身形還沒有佝偻,可以看出歲數已經不年輕了,幸而身形挺直,骨肉亭勻。

許沉今悠悠眯眼,從碧綠冰涼的石階上跳了下來,歪了歪腦袋:“什麽是不敬神明?你說,你們現在為什麽在這裏?不就是因為沒有銀子嗎?既然世有神明,為什麽你這麽落魄?”

他蹙眉,睫毛像兩柄小扇子一樣翩然,許沉今本來就面如敷玉,天生大慈大悲菩薩的模樣,就是嘴賤,說話相當地不留情面,輕聲一笑,相當惡劣:“你陪着你的神明不就好了,來本官這裏幹什麽呢?”

錢老憤然:“在下是涼都的悅神舞者,你說讓我來這裏教導悅神舞的。”

因子虛愣了一下,把着碧綠玉柄折扇的手一頓,半展開的扇面落到了錢老頰邊,扇子裏畫的是蒼翠的墨竹,亭亭茂茂,就像因子虛陪着凸碧在涼都竹廬邊栽下的那株湘妃竹,襯得錢老風韻猶存,唇紅齒白。

許沉今好像是想起了什麽?收回了自己放肆的手,乖順垂眸:“來人,賜銀,把他送回去。”

他身姿颀長,薄背細腰,背過身來手上折扇輕搖,意味深長道:“本官其實也願意相信世有神明,但是……除了不敬神明,本官無路可走。”

當晚,許沉今就派人把錢老送了回出。

此情此景相疊,眼前一陣恍惚,因子虛情不自禁腿腳發軟,心虛地捂着胸口,把頭側過去靠在半裁葉耳邊道:“你告訴他我是許沉今了嗎?”

半裁葉放低聲音:“沒啊,怎麽了。”

因子虛嘴唇抖了抖,縮了縮脖子,做賊一樣:“我之前把他掃地出門過一次。”

半裁葉的笑容一瞬間就凝固了,顫巍巍地豎起大拇指:“我的……乖乖。”

真的一點也不乖啊。

因子虛以前是如此惡劣的人啊,一點好事也不幹,這樹敵無數的造孽模樣,怎麽沒把自己弄死呢?

“沒事。”半裁葉壓低聲音:“我還拔過他胡子,裝傻就好。”

因子虛幹巴巴一笑:“……”

你也不惶多讓啊。

半裁葉揣了揣袖子,吊兒郎當道:“況且他又不知道你是許沉今,你現在這打扮,誰也認不出。”

因子虛铿锵地點了點頭:“在下覺得你講得非常有道理!”

他對于自己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是很有自信的。

大逆不道的兩個人擠在門框裏擠眉弄眼,被突然打開的門吓了一跳。

門扇半開,屋內昏暗,蝦背老頭灰溜溜的眼睛從下到上觑了因子虛一眼,齒縫漏出一聲輕笑。

門板上之前貼了揖拿圖的位置上只落了一層凝固的米糊,門板貼着的手被紮得生疼。

因子虛讨好地笑了笑:“老先生。”

錢老只微微側過身子,給他們留了一條窄窄的門縫,屋裏邊昏暗,灰樸樸的月神塑像的臉上虬結着好幾條裂縫,撲通翅膀的灰蛾圍着香爐盤桓。

“進來。”錢老沒錯開步子,又道了一句:“許相。”

氣氛一下就變得沉寂,咚咚咚……因子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快速,錢老的眼神就像要把他的僞裝通通扒開一樣,高高在上地注視着因子虛這個不敢直視過去的懦夫。

“你……”因子虛條件反射般後背繃緊,油膩劉海下的眼神陰沉沉的,半步都沒有往前邁,警覺地捏住了半裁葉的小臂,心裏萬馬奔騰:不是,他是怎麽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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