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邀舞

第52章 邀舞

很久以前是因子虛在故弄玄虛,現在被別人學了個十成十。

這就是傳說中的現世現報。

因子虛是說不過錢老了,只能打着哈哈一笑而過。

錢老躬身,從下面看向因子虛的躲避一樣的視線,灰溜溜的瞳孔好像是探究一樣豎了起來,直勾勾的瞧,又起了話頭道:“許沉今,您還記得前太子是怎麽死的嗎?”

“因我而死。”因子虛一愣,他的聲音突然就小了,抿起的唇縫不自然地一擡,扯出了個不自然的笑容:“所以呢?”

怎麽所有人都要問這樣的問題?

因子虛瞟了瞟錢老,語氣悠悠:“憑着遠勳的前車之鑒,您怎麽還敢和在下扯上關系呢,就不怕死嗎。”

“太子的死你就悟出了這個?”錢老哈哈大笑起來,用力往因子虛後腦勺上重重一拍,諷道:“看來你也不怎麽聰明。”

錢老這不留情的一巴掌下來後,因子虛脖子脫節似的,他尖厲地喊疼,卻見錢老突然逼近的臉,吓得因子虛纖細睫毛一顫,情不自禁瞳孔一縮。

錢老的臉上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兩鬓雖白,眼神卻依舊神采奕奕,蹙眉一松,瞧着因子虛時似笑非笑,說不出到底是什麽情緒。

因子虛禁不住愣怔,問道:“那在下應該悟出什麽?”

錢老答道:“該悟出你就是一個凡夫俗子,別老是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想法呢安裝在別人身上,誰也沒有窺探人性的本事。大家的想法都不會是一模一樣的,你自己認為和你作一場師徒情分,老夫會虧了,可老夫不這麽認為,小子,老老實實的,別打擾我的決定,老夫偏要當你的老師。年紀也不算老,天天哀春嘆秋,就怕你還沒有我活得久。”

“許沉今,我想,我願意,這就夠了,光你什麽事?你只要做好你的徒弟職責就夠了。”

因子虛沉默了:“……”

或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錢老說的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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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子虛學一手打打殺殺的功夫不如別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悅神舞的天分卻是一頂一的,幾天下來,手上的動作已經有模有樣,戴上悅神的狐臉面具的時候,遠遠望去倒有兩分唬人。

他皮膚白皙,骨肉亭勻,恰到好處的皮肉線條在薄薄的紗衣下影影綽綽,抖袖擡腿,翩翩然如谪仙下世,這兩天天氣回暖,城中河潺潺,但還下雪,雪點稀松,人站在雪景中并不寒涼,随水漂流的花燈将冷色通通變成鬧聲,門外的炮聲和孩童嬉笑分明在告訴因子虛——“年到了。”

因子虛呆呆地看向鏡中眼眶赤紅的狐臉面具,由着錢老燒紅了兩塊鐵片,将因子虛亂蓬蓬的頭發拉得直絡絡的,乖順地垂到胸前,襯得玉白的頸子更加瑩潤,發端還溫熱着,灼人。

“倒還是風韻猶存。”錢老滿意地扔了手上燒紅的鐵片,将他扔到晾涼的酒水裏,噼啪響,還冒着白汽。

他挑眉不太正經地笑了一聲,佝偻的背部笑得更彎了一點,就像……因子虛不道德地想:就像笑成了一顆球。

半裁葉急急地沖了進來,脫了衣服在門外把雪抖幹淨了,扯着因子虛:“我的乖乖,你好了沒有?該出發了。”

因子虛一撩衣擺,在錢老的監督下燒了三柱香,恭恭敬敬九跪九拜,他直起身來拿了錢老手上的兩個聖杯高高一抛,空中劃過兩道圓潤的軌跡,聖杯落地時,正是一正一反,因子虛披了錢老備好的紅色外褂,擡了腿:“出發了。”

巷子口的祭車已經候着,憨厚的老牛連成一排,牛耳上系着一團紅豔的繡球,兩邊拿鑼鈴鼓的人早就準備好,稻草編的雄獅下面是兩個裸着上半身的漢子,游行的姑娘穿着不同樣式的喜慶紅衣裳。

因子虛一腳蹬了階梯,輕盈的把自己丢上祭車,鑼鼓和吶喊的聲音淹沒了他的腦海,帶着香花,舞者和祝福的祭車終于緩緩啓航。

涼都一年有四個時節要游神跳悅神舞,但是約定成俗,除夕這天的游神最為盛大,大街小巷鬧聲不斷,從城西出發的隊伍一直不停,每家每戶的門前都會路過,最後出城,游神的隊伍依次跳過火盆,寓意着“神歸家”。

每個時辰要走到哪裏都有提前的約定。

因子虛朝半裁葉使了一個眼色,吊在歪脖子樹梢上的黑色人影開始朝着許氏的祖墳飛奔而去。

終于準備完畢,因子虛抖了抖袖子,腰肢像後一歪,矯捷的腿用力一蹬,在不大的祭車上恍如錦鴻,寬松又沉重的紅色衣料将他的身子骨頭撐得寬厚,雪落到他肩上消融,遠遠望去竟真的有了神明那樣莊嚴的架勢。

游人不停地往祭車上投擲瓜果,他在萬家的祝福中沐浴着遲來的溫暖。

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像盛夏的大雨迅猛地砸到地上,因子虛的力道越來越重,情感的宣洩到了頂峰,他衣袂翩飛,這舞蹈的動作如癡如狂,灑脫豪氣。

跳一會而已,跳得再好也不過如此,要難的是不眠不休,從晨光微醺跳到霞光漫天,跳到長燈永明的夜晚,因子虛好像把什麽都忘記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動作。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錢老相信神明。

有個說法,游神就是請神上身,被神上身的悅神者一舉一動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神明的。

就像因子虛現在這樣,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樣不知疲倦般行動着。

不知不覺,已經入夜,大街小巷反而更加熱鬧,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潮湧動,城中河道是一艘又一艘挂着紅燈籠的尖角灰蓬船,因子虛好像立于衆生之間,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向自己祈求風調雨順。

可他到底不是神明,他只是一個狐假虎威的戲子罷了。

背負着所有人的願望,最後一事無成地離開,就和以前一樣。

敵對許沉今的人死了,攀附許沉今的人也死了,許沉今一心扶持的太子自刎了……

都死光了,天地之間就只剩下因子虛這個可悲的虛假神明。

因子虛留目望去,人頭攢動,他當過街老鼠當慣了,習慣觀察周圍的風吹草動,眼睛耳朵一頂一的靈,再加上權持季這個人身高腿長,在人群中簡直就是鶴立雞群,因子虛看到權持季的那一秒,心裏就在叫嚣着大事不妙了。

他挑了挑眉毛,心道:權持季這厮竟然真的來了。

權持季一身繡着繁密花紋的玄色長衫,外罩起花八團倭鍛的料子裁的羅緞,身側還有挂着那柄沉甸甸的大刀,幸好包裹嚴實。頭發慵懶的用一根玉著胡亂一束,身上的肅殺之氣淡了三分。

再加上權持季手邊牽着的莊琔琔,竟然顯得權持季溫文爾雅和藹可親了起來。

因子虛皺了皺眉,心裏唏噓道:“原來人靠衣裝馬靠鞍是真的,要是權持平素也能像今天一樣裝得這麽明媚陽光,因子虛這不至于一見到他心裏就發虛。

游神的隊伍就要出城,滿眼的火紅孔明燈熒熒。

權持季把手中的花燈送到莊琔琔懷裏,順便伸出一只手,手上是一塊紅布包着的白玉:“喏,壓歲錢。”

話音剛落,重重的打更聲敲響,月已高懸,漫天的孔明燈在同時緩緩地升天。

又是新的一年了。

人海在一瞬間就沸騰了起來,鬧哄哄的,喜慶的,熟悉的。

權持季忍不住低頭,嘴唇輕輕抿了一下,這才壓住了情不自禁從喉嚨裏吐出來的一聲——“書生。”

這一夜和那時一模一樣,恍惚間權持季覺得書生還在自己身邊,正在用那雙深情款款的桃花眼注視着他,還會挽着權持季的手,慢悠悠的在滿是爆竹紙屑的長街上看人來人往,會笑出明媚可愛的小小虎牙,然後眯眼喊他——“凸碧”。

萬衆矚目中,因子虛手中的花球順着他的臂彎滑到他的肩頭,衣褶厚疊成一團,花球在這纖細的肩臂上卻穩穩當當,終于,随着因子虛的動作而流動的花球到了他的另一只手邊,他将花球高高舉起,小巧的下巴微揚,睥睨似的向下一撇。

雖然因子虛動作不慌不忙,但他腦子裏已經亂糟糟地炸開了花。

從剛才因子虛就發現了權持季一直盯着他球,球在右邊他往右瞟,球在左邊,他的眼珠子也跟着一起滑到左邊。

權持季的表情比等着叼骨頭的小狗還虔誠,這孩子真的好喜歡這個花球啊。

若是讓因子虛和權大狗,啊呸,權持季跳一段,因子虛半條命都能沒了。

不是他因子虛不想可憐權持季,只是可憐了權持季誰又來可憐可憐他啊。

許是倆人互相觀察的目光太過露骨,輕易就對視上了。

權持季還在怔怔,因子虛眼神躲閃。

帶着火紅流蘇穗子的花球被張揚的抛起,因子虛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權持季案板上的一塊肉,權持季那狩獵一樣的神色讓他的手筋輕輕一抽,像是害怕了。

不能,不能讓權持季靠近。

不能讓權持季拿到花球。

祭車上的舞者姿态優雅,一腳将球高高踮起,柔韌修長的腿骨肉亭勻又不缺力道,他靈巧地淩空翻了個身,衣襟掙得淩亂,因子虛大力出奇跡,在翻飛衣料的遮掩下,花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抛到了權持季對面的方向,他就不相信權持季還能踩着人山人海飛過去把花球搶了。

“球!!!”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叫了一聲,人潮浩浩蕩蕩地朝着花球的方向湧動,拉着祭車的老牛受了驚,因子虛站不穩一般颠簸了一下,再眨眼,他迷迷糊糊的擡了腦袋。

若他沒有看錯,祭車上是不是多了一個人?

好像是的。

因子虛晃了晃腦袋,面前的不是權持季和莊琔琔是誰。

“你們……”因子虛終于看清楚了。

權持季的肩膀寬厚,正用一臂撈着莊琔琔的小腿,莊琔琔的手上還有神牛角上系着的紅色大團花。

因子虛原來還在納悶,這麽好端端的牛就受了驚,原來權持季見到因子虛抛了花球卻壓根沒跟着人潮去搶那個花球,反而借着人群之中的空隙,撈住莊琔琔,兩步靠近祭車,從牛角上借了力,一把把自己和莊琔琔抛上了祭車。

因子虛在大為震驚的同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權持季這是又打算來鬧哪樣?

鬧!哪!樣!

權持季只見對面的舞者柔弱的縮了縮脖子,腦袋一歪,好像在詫異權持季為什麽突然蹿上祭車,看着悅神舞者那清瘦的身段被月光勾勒,大紅的衣服,身材莫名讓權持季想到了書生,那個被權持季哄騙着穿紅袍被血衣的書生。

涼都的水土好像養人,在這裏權持季總能發現很多和書生相識的身影,比如那個神出鬼沒的小倌,又比如面前這個紅衣的悅神舞者,不知道是因為真的相似還是因為只見故地重游總是睹物思人,見到誰都帶着一點書生的影子。

舞者向後靠的樣子就像是一只畏畏縮縮紅着眼睛的兔子,可是對方突然站直審視的姿态又分明像一只狡猾靈動的狐貍,權持季想:或許涼都人的傳說确實是真的,除夕之夜月神會附生在舞者身上,與你共舞。

權持季真的希望都是真的,因為他有一個只能向神明述說的願望。

“下去。”紅衣的悅神舞者聲音好像有一點的不自然,帶着一點尖利:“祭祀高臺,神明為上,若是無事,這兒由不得你們放肆。”

“嗯。”權持季捅了捅耳朵,好像在等待着什麽,直直地盯着因子虛臉上扣着的狐貍面具,目光灼灼,言簡意赅:“有事。”

有事?

因子虛不得不承認,他在權持季面前就是一只被追趕的過街老鼠,當權持季用這樣幽深的眼神望向他時,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心驚膽顫。

若權持季不夠聰明,他怎麽做到年紀輕輕就成為功高震主的小将軍。

錢老都可以通過筋骨認出因子虛,那麽權持季呢?

因子虛疑心權持季認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道:“什麽事?”

幸好因子虛早有準備,袖子裏藏着迷人眼睛的藥粉,腳上還可以抖出一把雪亮的刀刃,他就不是什麽坦坦蕩蕩的人,最喜歡的就是玩陰招。

因子虛全副武裝,卻沒有等來意料中的事情。

他聽見權持季真誠地回了一句:“要跳舞。”

因子虛:“???”

空氣突然就變得安靜了,遲遲不見湧動的樣子。

跳舞?

好幼稚。

真的就只是友好和諧地大手牽小手跳舞?

權持季有病!

簡直是浪費因子虛的表情。

但是,就算權持季的目的真的這麽單純,因子虛也不想和他挨在一起,萬一露出了什麽馬腳,因子虛可只有一條茍延殘喘的老命,不夠權持季折騰的。

因老板腦袋裏只有一個想法:把權持季這個撲街仔趕下去。

“花球。”因子虛垂頭無比端莊的姿态:“規矩是要有花球。”

哈哈哈……

因老板惡毒地挑了一挑眉,心裏分外地小人得志,心道:權持季,你就麻溜地滾下去吧。

他在涼都呆了好些年,什麽三十六計都用上了,就沒有搶到一次花球,因子虛就不信權持季能把球變出來。

想到這裏,因子虛極目遠眺,要看看花球到底花落誰家。

眼前的景象卻讓因子虛突然臉色大變,嘴角抽搐了一下。

花球所在的一邊正在人擠人,憑空冒出的侍衛擠成一團,張牙舞爪間,有一個漢子振臂高呼:“主子,我搶到了。”

那個扯着嗓子一邊叫喚一邊恍如護孩子一樣把花球抱到腹部像懷胎十月一般死死護着的漢子正是戴三七。

有時候萬惡的主子就是喜歡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比如……權持季。

因子虛不恥:讓自己并肩作戰的屬下幫自己搶花球,權持季這簡直是小題大做,大材小用,不明事理,胡作非為……讓權持季死了算了。

戴三七獻寶似的,小碎歲擠過人山人海,興沖沖地将花球捧到頭頂,聲音雀躍,小孩顯擺新得的玩具都沒他興奮。

因子虛:“……”

他何德何能,竟然看見了一個自己比自己還狗腿的人。

因子虛鄙視他!

“大人,大人……”

瞧着戴三七的呼聲一聲比一聲亢奮,叽叽喳喳,慷慨激昂。

因子虛:“……”

他想把戴三七那不值錢的腦袋打爛。

要是戴三七是個女子,他一定非權持季不嫁,絕對是權持季身後最聒噪忠誠的小女娘。

眼前的忠仆看得因子虛心裏“暖暖的”,很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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