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我愛你啊

第82章 我愛你啊

這是一種大廈将傾的感覺,好像碎石沉澱在腳下,透過眼前混亂的人群,因子虛好像是看見了大啓落寞的未來縮影。

一場圍獵,人心不古,居心不良,兩面三刀……所有的陰陽人共聚一堂。

一個懷着皇嗣的妃子,在衆目睽睽之下口吐鮮血。

葛豐正歇斯底裏地沖了過去:“讓開。”

因子虛抖了抖肩膀,好像是失力一樣蹲了下去。

太超蛋了,這一切腐敗得叫他想吐。

明明他自己也知道,大啓就是這樣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明明他已經下定決心做一柄紮到大啓胸口的刀,可是眼前卻叫因子虛依舊手腕抽動,要了命了。

怎麽一眨眼,這個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就爛成了如此模樣。

懷着孩子的高氏危在旦夕,這個時候便要找個替罪羊了,所有人都可以看見高氏是怎麽死的,但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禍水東引。

聖上的營帳裏,閣老溫苑先出了聲音:“高貴妃現在橫遭不測,聖上悲痛欲絕,重情重義,實在是我們大啓之福。貴妃生死未蔔,确實要給他找個交代不是?好像,許氏頑劣許沉今今天也受了一箭傷,實在是叫人生疑,對貴妃和許沉今圖謀不軌的會不會是同一個人,敢問戶部尚書,這次圍獵是由你全權負責,為什麽會讓不相幹的人混進來?”

戶部尚書這個老頭一邊跳腳一邊連珠炮一樣把自己撇個幹幹淨淨:“依老臣之見,朝中人心不古者甚多,這次圍獵,裏三層外三層,都是臣親自查看,不假他人之手。依老臣之見,這個兇手一定就混在諸位之中。”

都是千年的狐貍成了精,怎麽能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要是不知道殺了高氏的人是誰,那麽傷了許沉今的人就可以出來頂個罪。

畢竟高氏現在生死未蔔,可許沉今還蹦蹦跳跳呢不是。

權持季也發覺了其中厲害:要查便可以被查出來,這下可就要開始做一點準備,費時費力的事情又多了一點,不過無傷大雅,權持季不說,因子虛不說,誰要來查,憑着因子虛的腦袋也能糊弄過去。

他啞笑了一聲,有點兒得意洋洋:這下可是踢到鐵板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因子虛沒有官職,卻被召見,到了帳篷裏面,工工整整一個禮數:“罪臣許沉今參見陛下。”

來這裏的意義因子虛門兒清,這個空當,他衆星捧月,他就是所有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希望,他一張口就會有一只可憐的替罪羊锒铛入獄。

這種突然變得高貴起來的感覺,熟悉得叫因子虛心悸。

坐上賓看堂下客,滿目畏戒。

因子虛微微一笑,看向身後,被頭發糊住的臉散發着奇異而妖冶的美感,好像是畏畏縮縮的兔子突然伸出了蛇的芯子,叫人後怕了起來。

戶部尚書先開了口:“許沉今。你好好回憶一下你受傷時的場景,也算是戴罪立功。”

因子虛的腳還是光着的,走路的時候還有一點跛,卻好像沒感受到腳下的寒涼,走動的時候,歪了歪腦袋,眼裏是勝利的喜悅。

權持季蹙眉,他隔着兩人和因子虛對視上去,直勾勾的。

因子虛打情罵俏時的眼神可不該說是這樣,直覺告訴權持季大事不妙了。

果不其然,因子虛上下打量周圍之後,直直地看向了權持季,妖異的笑容放大,顯現出一種神奇的神氣,微微伸出自己的手,在只有權持季可以看見的角度,因子虛做了一個口型:走好。

權持季幾乎是一下就反應過來了,只見因子虛歇斯底裏癱坐于地,一把鼻涕一把淚:“今天有諸位大人在,沉今請你們做個主。”

因子虛顫顫巍巍的手指頭猛一下就指向了權持季,因子虛聲淚俱下:“原以為大家都是浮萍,不曾和想我們權将軍不曾惺惺相惜,還要三番五次害我性命,沉今雖然是罪臣之身,可沉今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因子虛對峙高堂,擺明了就是要把權持季錘進泥巴裏面。

他本來就是冷心冷肺的人,所謂的合作也很難誠心誠意。

因子虛沒有一點兒愧疚的心思,成王敗寇,怪得了誰?

在權持季被押走的時候,因子虛和權持季擦身而過,權持季還可以看見因子虛嘴唇翕張:我會替你照顧好莊琔琔的。

權持季怒極反笑。

好一個走投無路因子虛,好一個合作,這家夥從頭到尾就在包藏禍心。

此時任何的争辯都是無用功,權持季反倒是不說了。

他就應該早點想到,在奉安城出來的人個個練就了睚眦必報的本事,關在籠子裏面學會了撒嬌的狼也是一頭狼,是狼就是要喝血的。

權持季這時候看向了鐵窗,幽閉的空間裏面不見人氣,權持季在草垛子上面晃了晃腿,舌頭頂了頂腮幫子。

煩躁。

煩躁死了。

他現在就想找一個人來殺了。

一般的官僚被關進大理寺聽候發落都是沒有特意苛責的,畢竟乾坤未定。

權持季看向獄卒粗暴扔進來的薄粥和兩個饅頭,粥已經翻了,饅頭落到粥裏面,濕漉漉的,叫人很沒有胃口。

看來難以翻身了。

權持季卻當作沒有看見一樣,若無其事地拿起饅頭,兩口就下肚子了。

他長得高,吃的也多。

手指頭黏糊糊的,權持季幻視到戰場血落到他的手心,怎麽洗也洗不掉,濕滑,腥臭。

什麽時候,他也就成了這待宰的羔羊?

權持季一聲冷哼,卻聽見了外面的動靜,該是有人用了大代價過來看望。

權持季仔細想了想,可悲的是,他除了陽長之外想不到任何人。

推門進來的人叫權持季意想不到,是因子虛。

權持季幾乎是要氣笑了。

因子虛啊因子虛,叫人锒铛入獄之後還過來假惺惺裝什麽好人。

因子虛帶了帏帽過來,進了裏面,滿身都是清新的水汽,他沒有叫獄卒打開籠子,可能也是怕權持季在他進去了之後就拉着他同歸于盡吧。

權持季這種瘋子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因老板的手上還有一個食盒,他蹲了下來,打開食盒,裏面是擺放精致的荷花酥。

他可沒有半點把人弄進來的愧疚,自說自話:“在下好窮啊,城北的栗子糕什麽時候這麽貴啦,我竟然不知道。還有那荷花酥,把我賣了都不值這些錢,實在是太難受,可為了來看望先生,我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不用你,假惺惺成這副模樣,上天下地也難找了。”權持季諷刺道。

因子虛卻不理不睬,自己捏起一塊荷花酥,吃得津津有味:“料想先生在裏面該是沒吃飽。所以我特意過來……”因子虛語氣一頓,笑嘻嘻道:“特意拿了這荷花酥,來這裏吃給先生看,先生這副狼狽的樣子,真下飯。”

權持季:“……”

他也是氣糊塗了,竟然沒有發覺因子虛這家夥比他想的還要不是人。

“先生。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這盒糕點可不是在下買的,是莊琔琔送過來要給先生吃的,他當時哭得像一個淚人一樣,我安慰了他好久好久,不過無所謂,很快我就會替代先生,成為莊琔琔最親密的人。先生的死,也會轉換成莊琔琔對大啓的恨意,這樣看起來,先生死得其所。”

權持季惡狠狠:“混帳。”

因子虛挨罵挨多了,早就無所謂了,還能捂着自己城牆厚的臉皮繼續道:“我也是為了莊琔琔好,先生有所不知,我許沉今可是一塊先帝用來磨煉王的磨刀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告訴先生也無所謂了,想必先生也該知道,我幼年在翰林太學的時候應先帝的召,先帝問我,是要科考連中三元,成為助太子一臂之力規太子言行的大臣,還是現在就讓我位極人臣,成為太子從小相處的親信。”

“可是,我什麽都沒選,我選擇了第三條道路,我說,陛下以為,遠勳能成為一個帝王嗎,答案顯而易見,遠勳優柔寡斷,他很難在龍争虎鬥的朝廷掙得一席之位,遠勳他啊,只想要養一群鴿子,成為一個閑散王爺。”

“我說,太子溫厚,少了一份淩戾,沉今不才,想成為一塊磨刀石,把太子磨煉成世界上最鋒利的寶劍。

先帝問我,即使被遠勳記恨也無所謂嗎?

我說,太子總該有一些恨的人。

先帝問我,你要怎麽做。

我說,要一步一步把太子架上王位,叫太子忘記優柔寡斷,要是太子最後能背棄幼年的交情把我殺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太子有了帝王相?因為帝王的身邊都是不留知根知底的人的。”

因子虛笑了起來:“于是,先帝大笑,說我是一個妙人。但是我的選擇注定了我會死,我是磨刀石,我是墊腳石,先帝要太子殺了誰,我就出手,遠勳到最後都在記恨我,說許沉今,你變了,你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可是無所謂啊,我可以被天下人謾罵。”

“最後,遠勳死了,我後悔了,他就不是這塊材料,再怎麽磨砺,這家夥也不能成為寶劍,可是莊琔琔可以。現在你也是磨刀石,我也是。”因子虛的手隔着籠子指了指權持季的額頭:“磨刀石是可以死的,你的死會有大價值,我會記住你的犧牲。”

“先生,你這樣的死法其實也不錯,莊琔琔起碼不會記恨你,你最重名聲,不是嗎。”

權持季的手不斷地糾緊又放松,他開始哈哈大笑了起來:“我說,怪不得自從你面了聖,許家開始蒸蒸日上,你一倒臺,許家就樹倒猢狲散,原來這是先帝給你的補償。前太子一被抓,你就是春闱秋闱殿試一起考,還以為你是洪福齊天,原來……原來你也是摻了水的一年之間連中三元。”

“對啊,”因子虛的笑容突然就凝固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從來就不是有人愛着的人,知道我這輩子是一個磨刀石的命運。我的爹娘我的祖父爺爺就開始大肆斂財,因為他們知道,有了我,先皇會保佑他們一世榮光。我可忘不了,許家開宴,慶祝我成了一塊一定會死的墊腳石。”

“他們誇我大義,去他娘的大義。”因子虛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沒有人愛我。我燒了許家的祖墳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麽心情嗎,我開心死了,我笑了一天,就算是身體裏面還有一秋斃,我還是笑成那副不值錢的模樣。”

“先生,聽完了這些,你還恨我嗎?”因子虛眯了眯眼睛:“這樣哭慘很好笑吧不過,我确實是一個笑話不是嗎,我會給先生準備楠木的大棺材,願先生在地下也可以舒服一點。”

食盒被放到獄卒嗑瓜子的地方,因子虛叼着一塊荷花酥,笑意盈盈:“待會叫他們給你送進去,吃好喝好才好上路不是嗎?”

權持季藏于陰影裏面,因子虛看不見權持季的表情,沒看見權持季的眼睛不動聲色流下了一滴眼淚。

他的書生啊,好像是碎掉了。

權持季喃喃自語:“怎麽會沒人愛你呢?”

“我愛你啊。”

可惜,因子虛背影漸行漸遠,誰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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