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10
蜉蝣 10
隔着樓道的暗色, 許珈毓看見人也吓了一跳。
她忙退後一步:“你們怎麽現在過來了。”
許珈毓低頭拿拖鞋,玄關被她收拾得很整齊,常用的拖鞋都放在櫃底, 臺面上擺了時令的花。
最近她換成了小花茉莉,純白色,清清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
李書行還以為江泊雪是買了兩套房子, 他住一間,他妹住一套。
就算是門對門也比現在這樣住一塊好得多。
李書行對這方面比較敏感, 看見許珈毓,他第一個想法竟然是靠, 姓江的瘋了吧,哪有這種照顧妹妹的,這不就跟同居差不多。
他倒是也沒說出來, 扶着江泊雪低頭笑笑:“哎呀謝謝,你在家幹嘛呢小毓?”
客廳茶幾上攤着一堆書本, 許珈毓說:“寫作業。”
李書行啊了一聲:“你不都考完放暑假了嗎,哪來的作業?”
“今天去新學校報道,領了高中銜接的作業和教材,我被分到了強化班, 七月要補課, 我擔心我跟不上,所以提前學一點。”
許珈毓聲音清甜幹淨, 總帶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安靜。
李書行很小就去國外上了, 別說什麽銜接課程,作業都很少, 不知道他們在國內公立上學的是這麽個情況,覺得簡直是侵犯小孩自由活動時間。
“那你這成績都這麽好了, 上高中你不會人家也不會啊,別緊張。”
許珈毓抿抿唇:“我還是有不太擅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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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理化啊?沒事,數理化這東西本來就比較難,你別……”
“哥哥,我中考數理化滿分。”
“……”李書行覺得這什麽好小衆的語言,梗了一下,“那你還有啥不會的?”
許珈毓說到這裏很悲痛:“英語。”
“……”
“哥哥,你在國外是怎麽學英語的,好厲害。洋人在說一種我根本學不懂的東西。”
李書行頓覺羞愧難當,他對英語只能說是能用。她正兒八經的小江哥哥倒是很會說英語,數學物理念得也很好。
只不過語言這東西,也不知道怎麽教她。
他稍微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許珈毓送他出門前還給他拿了一盒家裏的醒酒片。
她折回去,鎖了客廳門,也沖了一杯醒酒藥給江泊雪,喂他喝。
江泊雪從進門開始就沒什麽意識了,斷斷續續聽見人在說話,李書行和他妹在聊學習,說到數理化還是英文,他當時有心想插話,可是始終沒找到機會。
胸口一陣陣發悶,難受得狠了,有些說不出話。
但他還不至于不省人事,知道在跟前照顧自己的人是誰,江泊雪待人防備心很高,那時候才完全放松下來,任由許珈毓給他脫掉外套,擦了臉和脖子,又把房間被子捧過來給他蓋好。
被子很柔軟,很香,江泊雪沒有多想,最後看了她一眼,很快沉入夢鄉。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客廳窗簾還沒有完全拉開,只有朦胧的光線照射進來。
他睜開眼,看見小姑娘還坐在茶幾前的地毯上,在看英語書。
應該是她高中的課本,她小聲地念,拿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記單詞。
江泊雪抽走她手裏的書:“在背單詞?”
她看他醒了,男人坐沙發上,高大修長的身影近在眼前,壓迫感十足。
她不知怎麽的竟然有些臉紅,小聲喊他:“哥哥。”
“嗯。”江泊雪翻了幾頁,小孩做筆記很認真。
她單詞基礎不好,語句閱讀也很有障礙,很多長難句根本理解不了。
有時候單詞會了,她卻無法翻譯句子。
江泊雪看了會兒眉頭就皺起來:“你學英語很吃力嗎?”
許珈毓一頓,小心點頭解釋道:“我小時候就學不好這個。很多時候單詞我看得懂,但是做閱讀理解,我翻譯不過來,它們好像在我腦袋裏連不成句子。”
許珈毓低下頭,小聲道:“我從前的初中老師說,這個有可能是閱讀障礙,就是除了母語,學別的語言都很吃力,讀不懂。”
确實會有這種情況,只是江泊雪也從來沒親眼見過。原本其實他有打算把她本科弄出國。
倫敦那邊很多事他都可以替她打點好,學習絕沒有歐洲那麽痛苦,譬如法德,教育嚴苛,倫敦會輕松很多。
她只要是不逃課,很快就能畢業回來,到時候工作随她喜歡什麽。
實在不行就去他公司上班,也可以。總歸不累。
現在他發現有點不可以。
妹妹對學英語很有障礙。
江泊雪盯着書裏一段話,随意念了幾句,問她:“你這裏能不能聽懂?”
許珈毓點點腦袋。
他又翻頁重新念,标準優雅的倫敦腔調:“這樣呢?”
她紅着臉捏着衣角,還是點頭。
江泊雪合上書就笑了:“我念的都是後面的課文,你不是能聽懂麽?”
許珈毓啞口無言。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只要他念,她就聽得一點障礙也沒有。語句進入腦海,還沒有翻譯成中文,她就懂了它們的意思。
許珈毓有點發懵,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不太相信,自己拿過課本看,發現還是很障礙,理解得很吃力。
那副跟課本較勁的模樣,江泊雪笑了:“你是不是只有哥哥說的才能懂?”
許珈毓欲哭無淚:“我不知道。”
他繼續逗她:“那你考試怎麽辦?”
許珈毓更難受了:“對啊,我考試怎麽辦。”
她真的想哭了,那年她還在上學,覺得最恐怖的事就是考試了,考不好宛如天塌地陷。
那時候的她和很多人都不知道。往後人生,還會遇到無數次崩潰時刻。
而每一刻都遠比考試失常來得更加絕望。
她模樣有點沮喪,原本翹翹的嘴角垮塌下去,眼睛也沒什麽神采,看着讓江泊雪覺得好笑:“那要不要哥哥幫你?”
許珈毓還是沒勁,對他的話無動于衷:“怎麽幫。”
江泊雪說:“你不是聽哥哥念就能聽懂嗎……”
“嗯。”
“那哥哥幫你把每一段都錄下來,發給你,這樣你是不是更方便理解一點?”
他說着,撿起課本翻了翻,狀似随意道:“還有後面的單詞表,哥哥全都念一遍給你……怎麽樣?”
許珈毓懵然擡眸。
昏暗的客廳,她仿佛誤入光線的禁區。看不清江泊雪的表情。
只能看見他凝望過來時,那一雙幽幽暗暗的,宛然斂着情緒的眼眸。
她木木的沒什麽反應,江泊雪勾着唇:“不想?”
“沒有沒有。”許珈毓回神,趕緊搖頭。
接着又磕磕巴巴地紅着臉:“謝謝哥哥。”
*
他暑假帶她去玩了很多地方。
許珈毓比較乖,七月份要補課,原本最後幾天可去可不去的。
她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江泊雪笑她:“你們老師誇過你是乖小孩嗎?”
許珈毓耳根紅紅的:“我們老師可冷漠了,很少誇人的。”
“哦,就跟哥哥一樣?”
許珈毓心說哪有這麽講自己的,但還是軟脾氣哄道:“沒有沒有,哥哥你可好說話了,比他好多了。”
而且哥哥會陪她一起寫作業,給她念英文書,放假總帶着她一起玩。
不管怎麽說她還只是小孩,許珈毓身上總還帶着點小孩心性,比較粘人,也比較喜歡親近人,江泊雪那時候回國是已經準備開始熟悉國內的項目,其實忙的時間更多,與其說是帶她放假,不如說是帶小孩上班。
許珈毓很乖,她覺得被帶去上班也很高興。
八月去京城的時候,見了眼江立庭。
江立庭彼時在京城仍然有很重的話語權,他和妻子分居已久,獨居老宅別墅,性情有些凝重古怪。
江泊雪已經習以為常,可這次帶許珈毓去,他叮囑小孩不要怕,也不要亂跑。
許珈毓乖乖點頭,從下了車就緊緊挨在他腿邊。
她在京城沒有認識的人,人生地不熟,除了江泊雪,她見到誰都有點害怕。
江立庭在客廳喝茶等待。
很久之前他就同意,讓江泊雪資助一個小孩上學,雖然是個小女孩,江立庭并不是很高興。
他的不樂意并非體現在重男輕女,而是一個女孩,養在江泊雪身邊總歸不是很讓人放心。
萬一是個心思不是很好的,又或者勾得他繼承人動了不該有的念頭。
江立庭覺得,那才是麻煩。
不過據他了解到的情況,這個小孩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麽有手段,也是真心想念書。
今年得了個狀元,消息傳到他這裏,甚至有人來道賀。
江立庭覺得面上有光,也覺得這是個聰明女孩。
只要不是動少女心思,江家多的是資源人脈金錢,她今後好好學習拿到漂亮文憑,江立庭自然有辦法将她弄進好的公司。
留在自家用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這一面,兩邊見得都還算愉快。
資助學生也算是做善事,江立庭年歲漸長,倒是愈發信封這些因果。
許珈毓走的時候,心裏偷偷松了口氣。
上車,車裏江泊雪問道:“害怕嗎,我爺爺就這樣。”
許珈毓說:“不害怕,他沒有為難我。我還以為爺爺會……就是,就是說一些我不知道怎麽接的話。”
“你不惹怒他,他是不會的。”腦袋枕在靠椅上,江泊雪閉目養神,“他比較愛面子,你給他面子,不忤逆他,怎樣都好。他也喜歡有用的人,你成績很好,所有人登門拜訪時都會誇你,他覺得臉上有光。”
聞言,許珈毓難得抿抿唇,說不上來話。
她不知道為什麽,那瞬間只覺得江泊雪臉上,浮現一種莫名低沉的情緒,她安靜片刻說:“那爺爺也這樣對哥哥嗎?”
江泊雪說:“什麽這樣對我。”
車裏升起隔板,後座環境幽暗,他閉着眼睡着,棱角分明的側臉冷峻默然。
許珈毓小聲說:“就是想讓哥哥掙面子,要哥哥表現很好才會誇……”
被江泊雪陡然一聲笑着打斷:“沒有,他幾乎不誇我。”
*
京城那幾天大雨,烏雲幾乎是追着他們在走,去哪裏都是烏雲密布,大雨傾盆。
江泊雪去處理生意,有時車子會停在飯店門口,他下車時盡管大堂服務生來得再及時,也難免淋透肩膀。黑色挺闊寬松的西服,瞬間被淋出一片暈開的痕跡。
他原本安排好人帶許珈毓四處轉轉,可是許珈毓對京城不怎麽好奇,提不起勁。
她說實在不行不要管她了,讓她自己在酒店寫作業。
外面天熱,暴雨之下仍然暑氣難消,江泊雪就默許了,留了一個人在房間外面看着她。
有時候許珈毓确實待悶了,她也會出去逛逛,酒店俯瞰整條長安街,許珈毓自己沿着長安街走,那麽寬闊的街道,車輛夜夜川流不息,她待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是整個京城最紙醉金迷的時刻。
江泊雪談完生意回來,在街邊把她載上一道回酒店。
車輛行駛過長安街的時候,許珈毓看着車窗外,忽然問:“哥哥,你願意我去京城上學嗎?”
江泊雪當時在看平板上的東西,可能也沒有注意聽,随意道:“哪個,什麽學校,京大?”
許珈毓嗯了聲:“但是我不一定考得上啊。”
江泊雪笑了,大概覺得是小孩在杞人憂天:“你要是考不上,大概臨海沒人能考上吧。”
許珈毓就又轉過來,這回姿勢比較拘謹,傾身向前,雙手緊張放在膝蓋:“那我要是考上了,你想讓我去嗎?”
“去,為什麽不去。”江泊雪抽了支筆,“京大已經是國內頂尖名校,在全世界也排在前列。如果你能考上京大,那麽其他任何選擇都可以為它讓路。怎麽你們老師沒這麽說麽?”
許珈毓:“可是你不想我留在臨海嗎……”她頓了頓,“就是,也不是說我一定會留下來,但是你就沒有什麽,嗯,舍不得嗎?”
他神色突然冷了下來。
江泊雪側眸望向她,眼裏如墨點漆,濃成了一團京城上空籠罩的厚厚的雲。
“你是想說什麽?”他這麽問。
許珈毓一顆心瞬間被凍住,漸漸地,土崩瓦解,她習慣的表情崩塌,唇角也沒了血色,半晌,她才小聲說:“沒什麽。”
江泊雪沒有再問,像是懂了,又像是只是為了給她保留一點顏面。
他是會給人留餘地的性格,尤其是她。
畢竟被養了一年多的妹妹,忽然問道舍不舍得,他應該心裏只覺得詫異和麻煩。
從她月經初潮開始,她的思春期就伴随着身體發育一起降臨了。
江泊雪大概心裏都能明白,他也有從小被女生表白的經歷,可是這個人不該是他妹妹。
也有可能只是他多想,他的臉又轉了過去,低睫,繼續在平板上寫寫劃劃。
就好像方才那一剎那的情緒微動,只是許珈毓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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