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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11
她九月開始的高中生活, 平淡無奇。
強化班在四樓,樓層高也安靜,整一層樓除了他們班, 還有三個小火箭班,都是尖子生,氛圍雖然比她班上好點, 但也始終沉悶無趣。
有時候樓下歡鬧的笑聲傳來,許珈毓擡起頭, 全班仍在做題。
她覺得很壓抑。
有時候她很想找人說說話,找一個完全不同于她那個環境, 但可以聽她說話的人。
那個時刻,她會想起江泊雪。
上高中之後有月考,許珈毓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時常穩居第一。
高一文理沒分科,她英語還是短板, 好在理科相當争氣,數理化成績可以将英語分拉很高,以至于始終沒人能越過她。
許珈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明白自己的英文閱讀理解障礙,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明明暑假, 江泊雪在家的時候她确實是聽得懂的。
江泊雪去了倫敦,夏天結束之前依照約定, 把所有他念書的音頻, 全部錄制保存。
他給許珈毓一個u盤,裏面分門別類存放了課文、單詞、課後習題, 以及總單詞表正序排列的所有聲音。
許珈毓沒事就會戴着耳機聽,英文老師說學英語是要“磨耳朵”的。
可是那年她磨到耳骨發疼。
卻仍然沒有半點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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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六歲還是沒有學會英文, 可是十六歲,聽多了江泊雪的吐息,咬字,磁沉低越的聲音,許珈毓卻覺得自己心裏驀然一痛。
那年語文老師讓做名句摘錄,和讀書筆記。
深秋之際,她在本書裏看到一句話:“任何一種環境或一個人,初次見面就預感到離別的隐痛時,你必定愛上他了。”
是黃永玉的《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 。
許珈毓把這句話寫進了摘錄裏,過了幾天月考成績單下來,她照例拍照發給江泊雪。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
照片的左下角,她露出來自己的語文積累本,這句話被她用工整字體寫得很清秀。
當晚江泊雪沒有回複。
她大概等到了淩晨三點多,倫敦那邊是晚上八點,正是結束項目,到家休息的時間。
可是江泊雪就像是沒有看到那條消息,她的手機鈴聲一動未動。
直到清晨,許珈毓睡眼蒙眬醒來,打算收拾自己去上學。
她摁開手機,才看到淩晨五點,遲來的一句:【考得不錯】
沒想好怎麽回複,許珈毓幹脆關了手機。
這種情況其實持續了很久。
江泊雪在倫敦那邊生意比較忙,她偶爾聽到傳言說,他二十歲出頭就會徹底回國,接手江家在臨海的生意和項目,因此在那之前,他總得做出些成績,好讓臨海的公司服管。
許珈毓聽完,倒是向江泊雪求證過:【我們老師說我可以嘗試參加競賽】
【或許能拿保送資格,或者降分優惠】
【那個,我聽他們說你快要徹底回國了,真的嗎】
這次很久,他隔了三天才回,江泊雪引用她說參加競賽那條:【可以試試】
【不過不要本末倒置,競賽盡管可能會得優惠資格,但你的高考成績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丢下其他科目不管了】
後面就沒有回複了,他把她最後一個問題略過,不知是沒看到,還是根本不想回複。
許珈毓陡然就想起在京城,長安街暴雨的那個夜晚。
她問他如果自己去京城上學,會不會舍不得。
彼時江泊雪身後,是暴雨夜,長安街昏暗的天,道道水痕順着窗戶玻璃蜿蜒而下,他的容顏隐在黑暗中。
鼻梁高挺,側臉沉默。
許珈毓想起那個畫面,頓時感到一陣羞恥。
她覺得,江泊雪應該不會再回複她,關于自己私人信息的事了。
那年冬天,江泊雪沒回來。
她是一個人過的。
林秀打電話問她,有沒有和江少爺搞好關系,過年送了她什麽禮物,給了多少壓歲錢,讓許珈毓別忘了妹妹,也給程茵茵寄一份。
許珈毓裝不在,并沒有搭理。
李書行倒是回國了,大概是知道她一個人過年,年三十前給她帶了很多東西。
“這個,羊肉,你愛吃。我朋友從西北那邊寄過來的,品質不錯。你回頭自己處理一下,涮個鍋或者炒一下,都很好吃。”
李書行把東西往她冰箱塞。
江泊雪當時公寓選得很仔細,裝修也是完全按照他的喜好走。
他家裏多了個小孩,考慮到小孩愛吃零食。
江泊雪怕放不住,冰箱買得就很大。
李書行打開冰箱,發現只有一點點菜,還有碗在裏面,裝着隔夜飯。
他皺了下眉,轉頭嚷嚷說:“小毓妹妹,你平時吃這個啊?”
許珈毓蹲在客廳,幫忙分揀東西,聽到這話擡眼:“嗯。”
“你家裏沒阿姨做飯?”
許珈毓說:“張阿姨過年回老家了,都是我自己做飯。”
李書行瞪大眼睛:“你自己做,你會做?”
許珈毓不禁有些羞赧:“就會一點點。”
那肯定也是湊合着對付。
要不就點外賣。
李書行把東西給她塞進冰箱,後面想想還是忍不住下樓,去超市又給她添置了些吃的。
什麽薯片飲料巧克力。
他平時不愛吃這些,但想着小孩嘛,肯定喜歡,平時看看電視也能吃。
否則她一個人孤零零過年,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她該多孤單。
等東西全部裝填完,李書行看冰箱也被塞得差不多了。
許珈毓出門送他出去:“謝謝小李哥哥,哥哥再見。”
李書行說:“嗯嗯,天冷,你回去吧。拜拜小毓。”
腳還沒出小區門,轉頭就給江泊雪打了個電話:“我靠,你系埋癫咗?你讓你妹一個人過年啊,你神經啊?”
那頭聲音很嘈雜,大概是在酒會,李書行聽見江泊雪說了聲“抱歉”,然後背景音變小。
“怎麽了?”
李書行嚷道:“什麽怎麽了,你在那幹嘛呢?喝酒?你妹妹一個人在家過年诶。”
江泊雪頓了一下:“我家确實沒有人陪她,阿姨過年回去了。之前不都是這樣嗎?”
“之前哪樣啊還之前都是這樣?”
“去年,她來我家之後不都是這麽過的?”江泊雪微微蹙眉。
李書行真服了:“大哥,你記憶力不好還是你精神有問題?去年她是一個人過的嗎?去年不是你回國陪她過的?你忘了?”
電話裏難得沉默了。
李書行:“你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能不能別放未成年一個人在家?你家這個阿姨要是回去了,你再給她找一個行不行?”
“你什麽時候這麽關心她的事了。”酒宴上喝得有點多,江泊雪擰着眉,覺得有些醉了,思緒模糊,“我都沒看見她給我發短信,說自己不習慣,你倒是先來找我了。”
李書行:“那是因為我剛從你家出來。”
“我讓你送的你送到了?”
“送了啊。”
江泊雪:“那她應該很高興?”
李書行實在忍無可忍,嗆他道:“高興個屁,她在家又不會自己做飯,吃得都什麽,我覺得可可憐了,你家冰箱啥也沒有,她自己吃飯就湊合。”
江泊雪沉默了一瞬:“真的?”
李書行壓着眼睛:“我懶得理你。”
挂了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忙音。
江泊雪看着手機,眼睫低垂。他身邊,巨大的歐式隔窗外,是倫敦漆黑蒼茫的夜色。
英國的冬夜空氣凜冽,清冷,吸入肺中,有一股淡淡的潮濕氣息,仿若冬日的海城。
江泊雪望着窗外很久,指尖夾着煙,他垂頭,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聊天框置頂,內容卻停留在一個月前。
她問他今年過年還回不回來。
江泊雪發了個:【不了,有事,怎麽了】
許珈毓隔了幾分鐘,才給他回:【沒有,就是放假了,問問】
他回:【好】
她沒有再回。
就這樣結束了。
如今回想,當時她應該是想說,能不能回國陪她過年,或者一起吃頓年夜飯。
她一個人,還是太孤單了。
*
過完年後的五月,學校最後一次大考結束,班主任發放文理分科志願。
許珈毓選了理科。
她理科實在是太好了,數理化一騎絕塵,其實她語文很一般,英語更是慘不忍睹,過了一年,不但沒有提上來,不知道為什麽,又往下滑了一些,變成了強化班的中下游。
但往往因為奇高的數理化成績,能将英語的差距彌補回來。
許珈毓的英文老師最着急,經常拉着她:“不是我說,小許啊……你這個英語成績也太,太不是那麽出類拔萃了一點。”
英語老師斟酌用詞:“你看你這個數理化生,加語文,分數都挺高,就我教的這個英語,有點短板。”
“是老師教得有問題嗎?”
許珈毓紅了臉,覺得自己特別羞愧:“不是老師,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閱讀理解有障礙。”
英語老師痛心疾首:“那要不我們再想想辦法呢?還有什麽辦法能再提提呢,這樣你考試狀态就穩定點,像這個英語,它是高考最容易穩定發揮的科目,你不能落下啊。”
許珈毓連忙點頭:“好的老師,我會想想辦法的。”
其實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把江泊雪留給她的那些音頻,翻來覆去聽了很多遍,已經到了可以跟着他的話,默默背誦的程度。
然而,也僅僅到此為止了。
她聽得越久,已經漸漸連自己都分不清,是在聽課本上的內容,還是僅僅在聽他的聲音。
他給她共享的歌單,這一年許珈毓沒怎麽打開過。
她好像找到了治療失眠更好的方式,是用他的音調,他的氣息。
以至于到了現在。
她已經有些不太敢再聽那些錄音。
許珈毓走出辦公室,回教室收拾書包,今天回校拿成績單,暑假銜接作業已經發下去了,她默默把卷子整理疊好,放進書包。
她原本還想去看一眼新的教室。
不過今年分班,好像理科的強化班就在她原來的教室,沒有變。
許珈毓省了事,最後準備直接回家。
出教室門的時候,有個人叫住她:“許珈毓。”
許珈毓回眸:“怎麽了?”
對方是個男生,班裏的團支書,她是班長,之前經常一起去交材料和聽報告會。
男生撓撓頭,支吾一下說:“你選的文科還是理科?”
許珈毓:“理科。”
或許是她的錯覺,男生好像陡然間松了口氣:“我也選的理科。”
他數理化确實不錯,但是相反的,他英語很好,可惜語文不太行,平時成績和許珈毓差不多。
許珈毓點點頭:“挺好的,你擅長理科,選理科更有把握。”
對方不知怎麽的,陡然紅了臉。
過了一會兒,問她:“你要走嗎,要不要一起回家。”
許珈毓這時才發覺有些不對勁出來。
她心思細膩敏感,他在班裏和他接觸不多,但每次考試後,總是找她借卷子閱覽。
數理化的卷子沒什麽好借的,不像語文英語的作文,可以借鑒結構和好詞好句好段。
數理化的标準答案很固定。
許珈毓抿抿唇,直接回絕:“不了吧,我,我有人來接,不和你一起走了。”
男生顯然有些不甘心:“真的嗎。”
“嗯。”
男生忍不住說:“你之前還說你哥會來接你,但是我從沒見過他。”
許珈毓面不改色:“嗯,他車子停得遠。”
男生往前一步,遮住她視線:“我覺得不是吧,其實根本沒有人來接你對不對?你沒有哥哥吧,你只是不想跟我一起走,所以故意編出理由來騙我。”
許珈毓頭疼,他既然都知道是不想和他一起回家了,還在意這些做什麽。
她忍了忍還是說:“沒有,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有個哥……”
“那你帶我出去見見。”
許珈毓腳步僵住。
六月炎熱的天,她穿着薄薄的校服,卻覺得生出一層黏膩濕汗。
她開始覺得這男生難纏了。
她沒有撒謊,她真的有個哥哥,盡管這個哥哥常年在國外,平時并不太管她的事。
盡管現在,哥哥可能只想躲她遠一些。
可是她真的有個哥哥,沒有撒謊,不是騙人。
許珈毓拗不過他,多說無益,她直接冷臉下了樓梯。
男生一直跟在她身側,挨得很近,手臂時不時擦到她衣袖。
許珈毓怕曬,這個天仍然披了件校服外套,卻還是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
到了校門口,到處是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
男生掃了一圈,其中并沒有一個年輕的,可以被許珈毓稱作“哥哥”的男人。
他看許珈毓也不像要等人,轉身就走的樣子,不禁心裏有些得意:“你看你就是騙我。”
許珈毓沒表情:“再見。”
“你別就這麽走,珈毓。”男生繞到她身邊,想抓住她胳膊,“我們一起走行不行,我暑假作業沒聽明白,能不能問問你。”
那股熟悉的緊張感和惡心感,瞬間一齊沖上腦門。
他們在校門口拉扯。
許珈毓大腦一片空白。
她正想說放手。
不遠處,隔着人群和暑氣。
傳來一道熟悉磁沉的冰冷聲音:
“許珈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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