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68章

在秋池向管理人員提出離職後的一個月裏,他的工作內容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提出申請後第二天,實驗室裏就調來了一個很年輕的學生,秋池在工作之餘會教他如何使用實驗室裏配備的各種智能器械。

二十來天之後,新來的這個學生就已經完全能夠勝任他之前的職位了。工作交接完畢,秋池也馬上就要離職了,之前帶他的那個研究員請客點了好幾家外賣,給秋池在食堂裏辦了場小型歡送會。

因為研究所內所有時間一律禁酒,幾人只買了些飲料,易拉罐和塑料瓶聚到中間相互碰了碰,有個男研究員仰頭灌了幾口可樂,然後發出“哈”的一聲舒爽的感嘆。

“說實話我也老早想辭職了,咱這小破地方,又不保證什麽時候能做出成績來,哪像那些有關系的,剛畢業就能進首都研究院。”男人嘆了口氣,“說出去倒是挺好聽的,研究所上班,結果天天忙得跟狗一樣,連對象都沒空找。”

坐在秋池旁邊的女研究員聞言道:“隔壁實驗室不是剛進來一個Omega?你去追追看呗?”

“可我不敢跟Omega說話啊,”男人誠然道,“我打小就這毛病,一對上Omega就臉紅你們知道嗎?唉丢死人了,不然也不能到現在都沒能談上。”

跟這些人混熟了秋池才發現,這些外行人聽起來高高在上的教授、研究員,其實內裏也只是很普通的人類,各有各的小脾氣。

可他們應該都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麽,各大高校都在教他們要“始終對生命與科學保持敬畏之心”,但事實上這些人、乃至于一群人,都在試圖推倒“自然規律”,做違背社會道德的事。

秋池慶幸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那麽強烈的正義感了。那一項目很可能代表着整個上層特殊人種的“願望”,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曝光真相,能夠從這裏全身而退就已經足夠幸運了。

聚餐快結束的時候,秋池腕上的手環忽然震了一下,是小禾的來電。

秋池起身去了盥洗室,然後接通電話:“喂,小禾?”

小禾停頓了一下,聲音很虛弱:“池哥。”

“你怎麽了?”秋池忙問,“不舒服嗎?”

“嗯。我現在在市立醫院,”任钰禾低聲哽咽道,“我有點事想跟你說,你現在能過來陪陪我嗎?”

秋池的心跳快起來,他有種強烈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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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斷電話後,他去跟聚餐的人說了一聲,然後上樓找到管理人員,說自己有急事,能不能申請一次外出假。

除了規定的每月外出日,平時想要請假外出非常困難,需要填寫假條,層層審批,但今天管理人員卻沒怎麽為難他,很輕易地就讓他走了。

秋池心裏着急,也沒想太多。研究所的位置比較偏,打車不好打,他走了八百多米找到一個最近的公交車站,中途又轉了趟地鐵。

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

秋池走進一間普通病房,小禾躺在靠窗的那個床位上,因為是側躺着,所以直到秋池走到床邊時,他才看見秋池,并撐直身體坐了起來。

秋池輕車熟路地搖高了床頭部位,又搬了條凳子坐到床邊,小禾則轉身把床邊的簾子拉起來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有那麽好幾秒鐘都沒說話。

秋池從未見過小禾這麽虛弱的樣子,去掉羽絨外套後,他看起來更瘦了,跟之前在便利店上班時的模樣大相徑庭。

“……你怎麽了?”

小禾把病歷單遞給他,然後低聲開口道:“我最近一直覺得不舒服,去小診所看了幾次,總是反反複複的難受,後來診所大夫讓我上大醫院來做檢查,才知道……又是這個病。”

秋池看了幾眼那一疊化驗單、檢查報告:“是你之前說的那種遺傳罕見病?”

小禾的爺爺跟父親都是因為這個病離開的,為了給兩人治病,他們家耗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以前聊天的時候秋池聽他說過,小禾家以前是開餐館做小生意的,父母都是勤勞的人,後來還在市區跟縣城都買了房。

但因為爸爸跟爺爺的病,他們先後抵押了兩套房子,西醫中醫都看過了,都治不好,于是一家人又轉而求向玄學、拜神跪佛,但最終兩人還是痛苦離世了。

兩人走後,家裏欠了一屁股債,房子沒了,生意也做不下去,小禾于是只能早早辍學,出來打工還債。

任钰禾點了點頭:“之前我沒跟你們說,當時我爸住院的時候,主治醫生讓我也去做了檢查,說是病發的概率也很大,那時候醫院就給我安排了腺體切除手術。”

“但沒想到就算沒有腺體,我還是逃不過這個病。”

秋池對種罕見病不是太了解,問了小禾之後才知道,這種病在病發後,患者會從腺體處開始潰爛,腺體連接着全身的神經及血管脈絡,他們會一邊活着,一邊感受着自己的身體逐漸從內向外開始“腐敗”。

他沒有親眼見過這些病人的後期狀态,可小禾卻是親眼見過的。

他看着小禾那張發白的臉,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我會救你的。”

“我盡量想辦法。”

小禾低着頭,沒有看他,只是很小聲地說:“算了。”

“總會有辦法的,”秋池安慰他說,“我去問問醫生,去網上查一查治療這方面疾病的專家,或者我們去更好的醫院再檢查看看。”

小禾擡起頭,苦笑道:“沒用的。我爺爺跟爸爸都是這麽死的,連首都我們都去過了,幾個知名的專家也都約診過了,他們都對這個病毫無辦法。”

秋池忽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

“算啦池哥,”小禾忽然說,“你辭掉那個工作陪我出去走一走吧?之前我跟你說我特別想去的那幾個城市,趁着我現在還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你還年輕……小禾,不要那樣想,”秋池抓着他的手,說,“一定會有辦法的,好嗎?”

任钰禾看着他,忽然哭了。

秋池忙去給他拿紙,把紙塞到他手裏的時候,秋池忽然聽見小禾說:“對不起,池哥。”

秋池又抽了兩張紙,替他擦幹淨臉:“別這樣說,我會和你一起想辦法的,到時候我問問研究所那些人,他們認識很多權威專家,現在醫學這麽發達,說不定已經找到解決辦法了。”

“可你已經夠辛苦了,”小禾說,“我還要連累你。”

“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後要‘互相依靠’嗎?”秋池說,“如果是我病了,你肯定也不會丢下我不管啊。”

說着他傾身過去,抱了抱小禾:“別怕,我和跟你一起面對的。”

小禾把頭埋在他頸間,心裏的愧疚感就快要把他逼瘋了,可他什麽都不敢表露出來。

篩查報告出來的那天,一個自稱是市研究所副所長的人聯系上了他。對方告訴他,他的病還在潛伏期,完全有機會被治愈,但腺體切除是個很大的手術,畢竟Alpha的腺體連接着全身神經脈絡,弄不好的話還會有很大的後遺症。

當時家裏已經不剩什麽錢了,而且他爸正在承受着病發的痛苦,他根本不好意思開口讓家裏人把那筆原本留給他爸治病的錢拿來給自己做手術。

畢竟他的病還在潛伏期,說不準什麽時候才會病發,他不能這麽自私。

那個副所長告訴他,他們研究院現在很缺人,問他有沒有認識的親戚朋友,只要性別是Beta就可以,最好是那種急需要用錢的,可以介紹來研究院上班,他們給開的工資很高,只要他介紹的三個人都成功通過了審核,作為報酬,研究所會免費為他申請到最好的醫療資源,并為他進行手術。

當時任钰禾十八歲,剛剛才上大一。

他還那麽年輕,看着爺爺跟爸爸先後被病痛折磨着死去,悲恸之餘他又感到了恐慌與害怕。

小禾不想死。

于是他找到了十幾個生活條件不好的同學朋友,經過研究所的篩選,最後只勉強留下了兩個。

還剩一個名額他怎麽也湊不上,直到他發現宿舍裏跟自己玩得最好的舍友突然開始借網貸。

小禾沒有勸他,其實勸了也沒用。他看着鄧玚買了新鞋、新衣服,經常請他們下館子吃飯,還給對象買了名牌包、香水。

直到他再也貸不出來錢了,正在糾結着要不要跟家裏坦白的時候,小禾向他推薦了那家研究所。

他用鄧玚換來了一次免費的手術,雖然感覺良心不安,可他終于不用再走父輩的老路。

可大概是報應,最後他還是患上了跟父輩一樣的病。研究所的人又找到他,說國外有個專家,曾經有過治好這種罕見病的經驗,只是治療費用高到他無法想象。

于是任钰禾又開始找人,他找了很多個Beta,可他們都在首輪就被刷掉了,窮途末路之下,他把希望放在了秋池身上。

那天他故意和秋池提了一嘴,在發現秋池對此并不感興趣之後,小禾反倒松了一口氣。

算了,他想。能活多久活多久吧,這就是他自己的命了。

可他沒想到後來秋池竟然會主動來問自己要內推名額,那天任钰禾真的感覺到了後悔,他試圖勸秋池不要去,但秋池說自己實在很缺錢,而且他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小禾能從他的話裏感覺到,他好像欠了誰一大筆錢,研究所很喜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好掌控,更別說他還有案底在身上。

不過他也沒想到秋池會進的這麽順利,研究所的人告訴他,上面對秋池的“評級”很高,說他曾經自然受孕過,打下來的那個胚胎就放在他們總部,經過評定,甚至有可能超過S級。

但因為胚胎還未發育完全,所以只能保守估計這個胚胎可能會是個S級的Alpha。

任钰禾每天都在後悔,于是他一直明裏暗裏地在勸秋池離開。可研究所的人又聯系了他,說是只要能穩住秋池,他們會送他到國外,讓那一位在這一類遺傳病領域最權威的專家,來為他制定專屬治療方案。

小禾有些動搖了。

他想活,太想活了。可那無時無刻不在的愧疚感卻幾乎快要将他擊垮了。

有時候他想算了吧,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至少他沒有對不起秋池,可有時候他又很怕,他怕死,更怕活生生地感受着自己的□□一點點潰爛掉的那種恐怖的無力感。

于是他又自我欺騙道:反正只是幫忙做一些實驗,那些人承諾過不會讓秋池有生命危險的,等他的病治好以後,他一定會補償他的。

研究所的人說這種實驗對Beta沒有傷害,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孩子,只要那個孩子的信息素評定等級在S級或以上,到時候他們就會放秋池走的。

等他順利做完手術,他們以後想在一起多久,就在一起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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