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69章

許亦洲舊傷未愈又增新傷,被醫生指着鼻子罵了一頓不說,還勒令他這次必須老老實實待在醫院,直到身體完全恢複為止。

至于程修詢,情況就沒那麽好了。

許良甫身手不行,刺許亦洲的兩刀歪到太平洋去了,獨獨程修詢擋的那一刀是正的,正好紮進程修詢胸口,離心髒只有毫厘距離。

上一回兩人一起在救護車上還是許亦洲躺着,程修詢為了讓他保持清醒不斷和他說話,這一回兩人的角色卻完全倒置了。

起先程修詢還能有幾句回應,後邊就悶聲不響了。許亦洲一直看着他被送進手術室才放心,沒多久自己也被醫護人員擡走了。

許亦洲醒過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楊必忠。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程修詢的情況,好半天才從幹渴的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楊叔。”

楊必忠聽到許亦洲的動靜發現他醒了,面露喜色,“醒了?感覺怎麽樣?”

許亦洲搖頭的動作在他自己看來幅度巨大,實則就只是動動手指的程度,“挺好的。”

這句話也沒多大聲,但好在楊必忠提早料到,湊到他旁邊來,才得以完整聽見。

“要不要喝水?叔給你倒。”

許亦洲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張着嘴還想說點什麽,楊必忠卻已經轉身去倒水了。剛從昏迷狀态中轉醒,大腦還是混沌一片,能發出的那麽點聲音都能被水壺倒出的水流聲蓋過,楊必忠自然是聽不見。

等到這杯水遞到嘴邊,許亦洲一把抓住楊必忠的手腕,把人吓了一跳。

楊必忠手一抖,杯子差點就脫手而出了,他膽戰心驚地重新站好,把水喂到他嘴邊,問:“想說什麽,別急,我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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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亦洲就着這個姿勢喝了兩口水,抓着楊必忠手腕的動作一點沒松懈,跟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程度比他剛從鋼廠裏逃出來還誇張,那時候他即便昏迷不醒神志不清身邊也有程修詢陪着,但這次程修詢傷得可重多了。

他那一個傷口足以比拟當時自己身上的所有傷,血流了一救護車,沾了他一手,觸目驚心般的紅在他眼前渲開,好像有一把可怖奪命的手要将人拽進地獄。

“程修詢,醒了嗎?”他渾身無力,說得很慢很輕。

即便這樣,話音未落,許亦洲便劇烈咳嗽起來。

楊必忠放下杯子,輕拍後背給他順氣,他輕嘆一身,沒有隐瞞:“沒有。”

許亦洲緩過氣,輕聲道:“手術……順利嗎?”

“手術成功了,只差一點就刺穿心髒,那小子運氣好,就是還沒脫離危險。”楊必忠說,“風險那麽高的手術都挨過來了,不會有事的,別太擔心,你身上也有好幾處刀傷,安心養病,知道嗎?”

許亦洲搖搖頭,“我擔心……”

一句話沒說完,傷口忽的被牽動,疼得他倒吸一口氣,“嘶——”

楊必忠忙地扶着他打晃的身體,讓他躺回床上。

許亦洲說不出話,手上擺弄了兩下。

楊必忠秒懂,到床位給他把床頭搖了起來。他看着許亦洲犯難,卻也說不出太多貼己話,畢竟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跟除自己以外的人打交道了,面對許亦洲這個孩子,他更是心情矛盾,一邊心疼他的遭遇,一邊覺得以自己的立場和身份不能過多幹涉。

“楊叔,我想問你一件事。”許亦洲啞着嗓子出聲。

“你問。”

“已經找到爸爸了是嗎?他情況很差?楊叔你也知道吧?”

這一句話無異于平地驚雷,楊必忠本有些苦澀的內心轉瞬無味,體溫驟然冷卻。

當時許良甫出現的時候他正在許宅的另一處地方,不在現場自然不會知道許良甫已經把這件堪稱絕密的事情捅出去了。

楊必忠大腦飛速運轉,想着怎麽才能把瞞天大謊圓回來。

他那空白的表情無異于已經将答案擺在許亦洲面前,許亦洲苦笑一聲,“有多少人知道這回事……還是你們都知道,只是合起夥來瞞着我?”

楊必忠見瞞不過他,面露難色,“本來想着等奕哥狀态轉好再和你說,怕你跟着膽戰心驚。”

“楊叔,你們把我看得太緊了,就像兩個不放心孩子的家長,但溺愛是會讓人走向悲劇的。”許亦洲說道。

他話裏說的兩個人是誰無需猜測,簡單的幾句話直把嘴笨的楊必忠哽住了。

半晌他才開口:“是已經找到了,他……”

許亦洲打斷他的猶豫,“你直說吧。”

楊必忠兩眼一閉豁出去一般,“一個周沒醒了,許良甫個不當人的,在他身上什麽手段都用上了,我們找到奕哥的時候他身上沒一處好的,全是不知道何年何月留下的傷,皮肉潰爛得不成樣子。”

許亦洲半天沒接話,楊必忠擔心他出什麽狀況,程修詢倒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脫離危險,許良奕的情況比他還複雜得多,許良甫剛落了網,許亦洲要再倒了,就沒人能參與許良甫的受審過程了。

他擡起頭看向許亦洲,卻沒見他臉上神色變換。

許亦洲面白如紙,幾乎和醫院床單融為一體,本就單薄的身材躺在病床上看不到起伏,眼睛不知道看着哪裏,有種奇異的寧靜,猶如海上風暴雨夜前的平靜夜晚。

楊必忠瞧着他的樣子,只覺得風雨欲來,滿心慌亂,但許亦洲不表現出什麽,他也沒有主動開口的機會。

死一般的沉默彌漫在壓抑的空氣中,就在楊必忠撐不住,馬上就要開口說什麽的時候,許亦洲撐起身下了床。

“楊叔,我能去看看程修詢嗎?”許亦洲輕聲問:“還有爸爸。”

楊必忠嘆口氣,“這段時間不允許探視的。”

許亦洲即刻便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了,他接受自己不能随意探視的事實,默默躺回自己的位置,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沒辦法探視,只能靠醫生每天定時的彙報來了解程修詢的情況,因為計劃被拆穿,許良奕的情況也被準許告知給許亦洲,總算把躁動不安的人安撫好了。

許亦洲還是和前半個月一樣每天待在病房裏,定時吃藥輸液換敷料,程老爺子大把大把的錢不要命似的往裏砸,整個醫院沒人敢怠慢新來的三尊大佛。

楊必忠和季川隔段時間就來探視,許亦洲傷口恢複得不錯,起碼不會三天兩頭開裂劇痛,不負衆望也毫無意外地成為最先能夠下床走動的人。

後邊幾天醫生彙報程修詢和許良奕狀況的時候,所有人都提心吊膽聽着,生怕遺漏半點轉好的跡象,也怕許亦洲哪裏不對勁,都偷偷觀察着。

遠在平城另一角落的程牧聽說了,怎麽樣也要來醫院看看,重症監護室去不了,他就到許亦洲床邊坐着。

加上他,季川、楊必忠三個人跟三堂會審似的杵着,許亦洲也不覺得不自在,視若無人般盯着床尾。

程牧一開始還會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題,發現許亦洲始終心不在焉,他便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為此他還暗戳戳問過楊必忠。

“小許什麽都知道啦?”

楊必忠點點頭,“許良甫蓄謀已久,那天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沒拉上人墊背不甘心,被抓之前還捅個婁子。”

“可憐這孩子……”程牧沉聲道,“算了,許良甫那邊拖一拖,讓他們自己身體恢複好了好好解決。”

楊必忠不好說什麽,只是點點頭。

醫生那邊遲遲沒傳來好消息,所有人都翹首以盼。

終于,到了第五天,幾人期盼的心情漸漸冷卻,泰羅卻突然出現,快步走進病房。

那時候病房裏只有程牧和楊必忠。

“程先生狀況不錯,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

他臉上的喜色不加掩飾,經他一言,程牧和楊必忠跟着松了口氣。

當天下午,程修詢被轉移到普通病房,就在許亦洲所在病房隔壁。

許亦洲這次再想去,已經沒人攔着了。

他到的時候,程修詢還沒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平日裏健碩的身材竟顯得消瘦了幾分,穿着和他一樣的病號服,胸膛微微起伏着。

許亦洲靜靜地在床邊站着,微微低頭,他從未看見過程修詢病态昏沉的樣子,雙眼緊閉,唇色青白,程修詢在他面前似乎永遠陽光普照積極向上,富有生氣。

許亦洲的心跟被活生生捏碎了似的疼。

他不想程修詢置身危險,不想他受困于病痛,要他平安,要他快樂,要他有人溫柔相待。

總之絕不能是眼前這幅樣子。程修詢為了他四處奔波操勞,幫他尋舊仇,還要在忙碌之餘兼顧工作,甚至還要替他擋刀,命都險些丢了。

許亦洲想着想着眼睛就酸起來,嫌自己矯情,扭頭不去看床上躺着的人。

長長的輸液管垂落在床邊,液體緩慢地流動着,許亦洲不自覺地跟着那根細長的管子觸摸到一片冰涼的皮膚,人也跟着畏縮了一下。

和冰涼的體溫相比,床上的被子再厚許亦洲都覺得差點意思,“好薄。”

他掖了掖不夠緊實的被角,而後輕輕托住程修詢輸液的那只手,把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傳遞過去。過了會見毫無起色,才發現自己也沒有多暖和,于是收回手兩手虛虛合十,輕輕呵口氣又搓了幾下,再放回去。

“……不冷。”

許亦洲瞳孔驟然縮緊,猛地朝床上看去。

只見程修詢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定定地向自己看過來,眼裏不知怎的竟然帶着幾分虛弱的笑意,他沒什麽力氣,發出的聲音很輕,卻足夠讓人清晰地聽見。

許亦洲瞬間語無倫次,伸出的手僵成一塊石頭。

程修詢帶着呼吸面罩的臉動了動,許亦洲能認出來,他是對自己笑了。

緊接着,他們相對的掌心貼得更近,程修詢微彎指關節,無聲地跟許亦洲打了個招呼。

許亦洲微糗,他低低地說:“怎麽不多睡會。”

程修詢花了許久才克服身體再次發出聲音,“怕你偷偷哭鼻子,醒過來看看你。”

他說的很慢,每說一個字,許亦洲的臉就熱一分。

見他不說話,程修詢又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許叔叔的事,我不是想故意瞞你。”

許亦洲摸着他掌心的紋路,搖頭,“嗯。”

搖頭不是否認的意思。

比起避免他慌亂而做的隐瞞,程修詢為他做的足夠多了,因此許亦洲在得知父親和他都在重症監護室裏不明生死的時候,心裏只剩下無盡的慌亂。

心底的答案也許很早就出現了,但他在那時候才踏實地感受到。

他一直以為早就不在人世的父親原來還活着,原來程修詢有那麽那麽愛他,他有那麽在乎這兩個人。

他不敢設想任何不好的方面,但這些天,無窮無盡的不安将他淹沒,逼迫他冷靜地接受一切可能。

什麽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程修詢和許良奕好好活着。

許亦洲聲音悶悶的,放軟了聲線,“以後不要,以後少瞞我,好不好?我什麽都可以商量的。”

程修詢好像又笑了一下,他傷口尚未完全愈合,随便動一動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動作幅度必須放到最小,許亦洲分辨不太清楚。

“許亦洲。”

這一聲許亦洲聽清了,他湊近了一點,彎腰俯身,說:“嗯,我在這裏。”

“你用不着和我斟酌字句。”程修詢一字一句緩緩道:“洲洲,我想求你一件事。”

許亦洲腦袋一片空白,“什麽?”

“等我出院,我們把婚禮補辦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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