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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江水湍急,身體像是搖搖晃晃的浮萍。

九死一生的危急關頭,施黛顧不得細想,眼見一個浪頭打來,抱緊江白硯後腰。

斷水一劍橫去,水浪碎作白沫。江白硯身形偏轉,為她擋下冰涼水花。

“謝謝。”

施黛不好意思:“你不用……反正我已經濕透了。”

施黛心态放得很開。

江白硯在水裏揮劍禦敵,本就非常耗費體力,她不至于嬌弱到淋不了一點兒水,給他添麻煩。

全當冬泳一回嘛。

帶在身上的符箓被水浸濕,萬幸還能發揮作用。

施黛回神,用滅鬼除兇符誅除幾只從水底冒頭的怪物。

她和江白硯都在水裏,雷火符是萬萬用不了的,否則江白硯得變成她電過的一條魚。

懷裏的姑娘纖瘦柔軟,江白硯左臂用力,因她萦繞頸間的呼吸,氣息驟亂。

只有這個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

擁抱和殺戮都是。

他對殺伐擁有骨子裏的偏愛,出乎意料地,此刻竟更貪戀懷中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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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面對層出不窮的對手,江白硯心生厭煩。

江白硯覺得,他在一點點變得很奇怪。

眼底浮起短暫的茫然,轉瞬即逝。

斷水再起,将一只只前湧的怪物斬作泡沫,熟悉的快意令他重回清明。

江白硯輕揚唇角。

他的殺意着實駭人,劍氣縱橫,逼得畫中怪物難于近身。

因而當柳如棠從水下浮起,一時居然分不清誰才是窮兇極惡的案犯。

很有江白硯作風的打法。

鋒銳畢露,煞意難當,滿身上下是散漫而純然的殺氣,偏生他懷裏抱着個人。

紅瞳微閃,柳如棠摸了摸自己嘴角。

她記着施黛的話,知道後者不會游泳,三人墜入江中後,柳如棠第一反應是去救她。

緊接着,在黑蒙蒙的水下瞥見江白硯的白衣。

做好事不留名,柳如棠選擇默默撤離。

“你們沒事吧?”

見形勢穩定,随手抹去臉上的水珠,柳如棠朝兩人靠近:“我們盡快上岸,否則——”

柳如棠神色一凜:“小心身後!”

不等她說完,江白硯擡臂揮劍。

近處浪濤騰起,竟化作野獸張開的巨口,利齒尖銳,勢要咬上三人脖頸。

斷水斜出,正中血盆大口的舌尖,随江白硯腕骨微動,将它徹底撕裂。

柳如棠大為震撼:“浪花變獸嘴,虞知畫真會玩。”

但凡江白硯出劍慢些,已經掉腦袋了。

“我們沒事。”

施黛也被這怪誕奇谲的場面吸引注意力,拭去鼻尖一滴水漬:“你還好嗎?”

“蛇是會游泳的。”

柳如棠咧了下嘴角:“上岸吧。”

現在是深冬,天氣最冷的時候,他們被扔進寒意透骨的水裏,不曉得會不會染上風寒。

“我們的行蹤,虞知畫一直知道。”

施黛想了想:“起初是山巅,後來落入峽谷,也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

她在水裏身手不好,但腦子能用,還算清明。

東西兩側有群山阻擋,南方是一望無際的水波,視野很低。

把四面環視一遍,回想自己和柳如棠的行動軌跡,排除有視覺死角的地方,施黛眸色微亮:“虞知畫最有可能在北方的山上,與我們正對。”

江白硯撩起長睫。

與他和柳如棠不同,施黛并不習慣下水,被凍上這麽一遭,臉頰血色褪盡,後背止不住輕顫。

饒是這樣,當她出聲,雙眼如同熠熠生輝的瑰麗珠玉,在月下溢散光華。

是生機勃勃的模樣,像被暴雨打濕,仍肆意生長的竹。

施黛一向如此。

因她眼中的亮色略微分神,江白硯應了聲嗯。

下一瞬,身下的水流陡然生變。

江水凝聚,陸地重現。

施黛剛有雙腳落地的實感,眼風一掃,頭皮發麻。

環繞在三人周身的水流團團聚攏,化作無數只豺狼虎豹,把他們圍在中央。

野獸龇牙咧嘴,距離最近的那只張開嘴巴,露出森然獠牙。

柳如棠沒忍住罵了聲:“不是吧,這麽多?”

白九娘子吸溜吸溜:“餓了。”

它曾在山中修行,最愛狩獵這類野獸,對方越強,白九娘子越興奮。

柳如棠一把按住脖子上的蛇鱗:“你自己化形,待會兒別用我的嘴咬!”

她嗓音落下,身後浮起一道巨大白影。

足足有一座樓高的白蛇舒展身體,眸中猩紅更甚,張開大口,向烏泱泱的獸群俯沖襲去。

一口咬下,墨汁四溢,滋味并不好吃,白蛇露出苦巴巴的表情。

柳如棠手持長鞭,迅疾橫掃,所過之處群狼潰散,融作水霧。

登上陸地,施黛從江白硯懷裏離開,來不及擰幹衣服上的水漬,快速驅符禦敵。

她可算明白,為什麽連白九娘子都說本命畫不好對付了。

這裏的每一筆每一畫皆由虞知畫操控,只要她想,能讓他們永遠被困在墨潮裏頭。

畫中的怪物不覺疲倦,他們的氣力卻在一點點流逝。

更多墨汁化為獸潮撲來,柳如棠打得頭昏腦脹,忽地驚呼一聲:“陳澈、流霜!”

話音方罷,一只半隐半現的手掌從高空落下,靈氣溢散,把大群豺狼拍散。

這是請神後,天官降下的掌印。

施黛仰頭望去,一男一女立于不遠處的山巅。

陳澈眉眼冷峻,沈流霜手持長刀,被飒飒疾風揚起一邊袍角。

“虞知畫在北。”

柳如棠揚聲:“包抄!”

江白硯神色不變,劍氣掃蕩,破開一條通途。

北方群山連綿、重岩疊嶂,若要尋人,難度可見一斑。

但江白硯懂如何克制花裏胡哨。

斷水直攻山巒,劍意與畫中仙的靈氣相撞,須臾将其破開。

山峰坍陷,融化成一灘墨汁,飄散天地之間。

一座山沒有,就斬斷下一座。

“我覺得,”柳如棠嘴角一抽,“畫中仙肯定很後悔,把他拉進本命畫裏。”

山水圖被這麽玩兒,她想象了一下虞知畫此刻的心态,覺得畫中仙有些凄慘。

白九娘子重新與她融為一體,一邊看熱鬧一邊吐信子:“誰說不是。”

不過——

柳如棠眼珠挪了挪,瞥向身前的施黛。

也就施黛能立馬接受江白硯的腦回路,并對此興致十足。

原先步步殺機的困局成了消消樂,她覺得有趣,時而指一指某座山峰:“江公子,試試那一座。”

于是江白硯起劍,劈碎那團巋巍屹立的墨。

柳如棠:……

你們開心就好。

謝謝你,畫中仙。

被江白硯這麽一搗,沒過多久,黑墨中現出裙裾翩跹的白影。

虞知畫面色沉沉,手持玉筆與畫卷,輕盈躍向另一座山峰,右手輕揮。

她畫得急,墨汁變成混沌不清的黑色漩渦,正要繼續下筆,觑見身側刀光掠過。

靈官面具隐隐發熱,沈流霜的刀風裹挾龍騰之勢。

虞知畫咬牙,黑墨護于跟前,形成一面鐵盾。

她欲閃躲回避,發覺身後亦有追兵。

陳澈的長槍帶有天官威能,槍尖上挑,與沈流霜的刀光聚作繁複巨網,難以掙脫。

臉色慘白至極,虞知畫神态平平,只輕微蹙了眉。

剎那間,這座山頭轟然崩塌。

陳澈與沈流霜一瞬怔忪,她趁機後撤,卻撞上一道金光。

——施黛眼尖手快,抛出一張符箓,靈氣恰好聚在虞知畫的逃亡路徑,兜頭罩下。

金光如刃,毫不留情擊上她後背。

劇痛襲來,虞知畫悶哼一聲,又見劍氣流瀉。

在數人的圍剿下,她處于絕對劣勢,根本不可能逃開。

斷水劍意大盛,刺穿她胸腔,也絞碎她手中緊握的本命畫卷。

鎮厄司需要她的口供,江白硯遏制殺念,沒下死手。

“終于。”

前前後後折騰這麽久,柳如棠氣喘籲籲:“結束了。”

施黛累得夠嗆,擡手摸摸自己額頭。

渾身上下被水浸濕,随即一直追在虞知畫身後,她這會兒反應過來,才發現寒氣幾乎滲進骨頭。

目前還不燙。

等明天,不會發燒吧?

沈流霜來到她身前,壓低聲線:“落水了?”

看江白硯和柳如棠的衣物,同樣水涔涔的。

“沒事。”

施黛不覺得有什麽,更想向她分享本命畫裏的所見所聞,眉飛色舞:“畫中仙的筆能填山。我們站在峽谷裏,兩邊的高山忽然變成江水,把我們給淹了。”

正說着,身體被一件漆黑外衫牢牢裹住。

沈流霜的面具掀開在頭頂,露出一雙淩厲鳳眼,動作輕柔,為她理好衣襟:“別吹到冷風。”

另一邊,陳澈一言不發,把外袍罩上柳如棠後背。

他沒多話,看向虞知畫:“可知罪?”

胸口被刺穿,淌出汩汩鮮血。

本命畫的碎屑散在腳邊,虞知畫垂眸不語。

沉默半晌,她低聲道:“衛霄會如何?”

發絲淩亂搭上肩頭,幾縷遮擋在她晦暗的眼前,她一動未動,似在思忖。

虞知畫說:“除了錦娘,其餘幾個死者都是我殺的。”

“因為自己的貪念殺人,只要做了,就是有罪。”

裹緊陳澈的衣袍,柳如棠從體內剝離白九娘子,眼底猩紅褪去,變回墨玉般的黑。

她擰眉:“你何必為他如此?”

與虞知畫接觸不多,但柳如棠清楚,這是個聰明人。

為了衛霄犯案,毫無疑問是件蠢事。虞知畫圖什麽?因為衛霄的前世和她有緣?

施黛吸了吸鼻子,朝手心呼出一口熱氣:“你想和衛霄長相厮守?”

當初在畫境裏,她問過江白硯相關的問題。

畫中仙不會投胎轉世,卻能長生不老。和虞知畫相比,衛霄一介凡人,壽命有限。

她失去過一次秦簫,想必格外珍惜如今的衛霄。

可是……施黛撓撓頭。

秦簫和衛霄,轉世後,算不得同一個人吧?虞知畫這樣做,究竟是想補償四十年前的愛人,還是僅僅為了衛霄本人?

虞知畫不知在想什麽,聽施黛說完,竟輕聲笑了笑。

笑罷低眉斂目,沒做言語。

她今日動用本命畫,消耗體內大量靈氣,現在畫卷被江白硯所毀,更遭重創。

施黛看着她這副情态,莫名有種奇異的感覺。

從最開始,她當着虞知畫的面指認兇手,對方便态度溫和,從頭到尾波瀾不驚。

像是……在等施黛說完,靜候塵埃落定一樣。

虞知畫半阖上眼,碎裂的本命畫輕輕一顫,靈氣缭繞。

他們身處畫卷的世界,舉目望去,水墨消融,山水傾塌。

左右張望,施黛一愣。

她以為幻境消散,能回到衛府正堂,沒想到景象幾經變換,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間書房。書香氤氲,幽靜無聲,案上擺有筆墨紙硯,和幾冊敞開的書本。

“咦?”

柳如棠也面露茫然:“這是哪兒?”

“本命畫和虞知畫的內丹相連,畫卷損毀,她內丹應當碎了大半。”

白九娘子探出腦袋:“靈氣外洩,這是由她內丹凝成的幻境。”

“幻境?”

沈流霜低頭看向自己掌心:“和畫境一樣嗎?”

他們沒得到角色扮演的提示紙條。

“不同。”

白九娘子眼珠轉了轉:“更多的我也不清楚。畫中仙太少,本命畫受損的,我只見過這麽一個。你們靜觀其變就好。”

畫中仙本心沉靜,攻擊性不強,不出意外,內丹沒什麽危險。

默了默,白九娘子沉吟道:“要說的話……既然畫中仙的畫境由記憶凝結,或許此處,也是她內丹深處的記憶吧?”

它說罷眯眼,輕輕一嘶。

夜色靜谧,月白風清。

有風拂過窗牖,吹開桌前一頁書冊。紙張發出嘩啦輕響,被月華映照白紙黑字。

施黛安靜看着,目光驀地頓住。

空無一人的書房裏,一根瑩白食指悄然垂落,輕按書頁。

如同潑墨落筆,一道人影在半空徐徐浮現,起先是纖長五指,繼而顯出軀體四肢,最終濃墨重彩,勾畫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虞知畫。

比起如今的處驚不變,她的神色懵懂許多,初生于世一般,對身邊的萬事萬物充滿好奇。

“這是……”

施黛訝然:“虞知畫誕生的時候?”

“您說得沒錯。”

白九娘子若有所思:“看看她內丹裏的記憶吧。”

*

虞知畫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件事物,是書。

畫中仙由天地靈氣孕育,無父無母。她生于一戶書香門第的書房,一睜眼,便見月下墨字。

雖是首次化形,虞知畫已知四書五經、丹青妙筆,那日後,在大昭境內四處游歷。

她無牽無挂,習慣孤身一人,遇見秦簫,源于偶然。

江南富庶,多行商來往,也多山匪打家劫舍。

虞知畫孑然獨行,又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女郎,行于山道上,一日路遇山匪。

未等她出手,突如其來的劍光急轉而過,橫在山匪頭領頸上。

是個身着青衫的少年,目若朗星,意氣飛揚,因他動作,随意紮起的馬尾輕晃。

“這麽精神。”

那人對手執刀戟的山匪們笑道:“不如來和我打一打。”

然後理所當然地被群起而攻之。

他劍術不差,青光上撩,擊得好幾個山匪毫無還手之力。奈何敵手數量太多,他單打獨鬥,身上被劃開數道血口子。

彼時虞知畫已化形十幾年,略懂化虛為實的能力,見他左支右绌,化出玉筆。

一筆落,長刀淩空起,直斬一人前胸,駭得山匪們接連後退,以為遇上了不得的山野鬼魅,狼狽四散逃離。

再看那執劍的少年人,正用餘光偷偷瞥她。

與虞知畫四目相對,他頗為赧然地別開臉去,一手捂住側臉:“別看我,太丢人了。”

想要英雄救美,卻發現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姐深藏不露,甚至于,他反而被她幫了一把。

虞知畫能看出來,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少年以一敵多,受了不輕的傷,遍體血肉模糊。

荒郊野嶺找不到大夫,虞知畫只得親自為他上藥療傷,聽他自報家門,名叫秦簫。

她颔首,語氣聽不出起伏:“虞知畫。”

“虞姑娘是修道之人,還是妖?”

秦簫雙眼漆黑,滿懷興致看向她,瞳仁裏只剩她的輪廓:“你的筆,能讓畫出的東西都成真嗎?”

明明帶着傷,被疼得直抽抽,說起話來,卻像活蹦亂跳的小狗。

虞知畫覺得此人很奇怪。

她性情淡然,并無親朋好友,與旁人相處,素來禮貌疏離。

秦簫是與她截然相反的性格,對什麽都好奇,對誰都熱忱,如同不熄的火。

虞知畫無法體會這樣的情感。

說她不近人情也好,本性冷漠也罷,被書墨浸淫久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她而言,是難以理解的東西。

比起金銀珠寶、花前月下,虞知畫更沉湎于看書作畫。

總而言之,她與秦簫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相識,為他包紮傷口時,找了個山洞暫時坐下。

秦簫在蘇州長大,父母是武師,受此熏陶,他自幼苦練劍術,天賦不錯。

說起自己名字,少年眼笑眉舒,帶着點兒雀躍地告訴她:“因為叫‘秦簫’,我特意學過吹簫。你想聽嗎?”

虞知畫沒多大興趣,習慣性點頭。

秦簫興沖沖從包袱裏掏出竹簫。

他的簫聲顯然不如劍法有天賦,加之滿身血痕,又疼又虛弱。

一曲零零散散吹完,秦簫紅着耳根,再次掩面:“我平日裏不這樣的。”

虞知畫眨眨眼:“嗯。”

擔憂秦簫安危,虞知畫一路把他護送回城。

這日萍水相逢,她未曾放在心上,在蘇州随意尋了個客棧住下。極為巧合地,客棧旁的武館,正是秦簫家。

又一次偶遇,猜出她對蘇州城內一無所知,秦簫主動提議帶她逛一逛。

蘇杭人傑地靈,虞知畫暫且留在城中住下。

期間秦簫領她去了不少地方,湖心亭,靜山寺,祈夢堂。

靜山寺裏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求簽問卦,虞知畫随意求上一簽,是一張姻緣箋。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不是好卦。

虞知畫對姻緣興致缺缺,因而不甚在意,但得來的卦象如此,還是令她略感煩悶。

秦簫也求了一卦,反複瞧上幾遍,把手裏的姻緣箋遞給她:“虞姑娘,這是好卦嗎?”

虞知畫垂眸看去,是【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自然。”

虞知畫道:“南風将情意吹往心上人身邊,是團聚之兆。”

秦簫彎起眼:“你要嗎?喜歡的話,這箋文送你。”

虞知畫納悶:“送我?”

求簽還能送人的?

“你不是不喜歡自己求到的簽嗎?”

秦簫笑說:“我把我的好運氣分給你,你別不開心。”

極其微妙的一瞬間,她心口如被撞了一下,滋味難言。

把姻緣箋握入掌心,虞知畫對他勾起唇邊:“多謝。”

被秦簫求親,在半年後。

時值晚春,兩人坐在房檐啜飲桃花釀。

以前的虞知畫絕不幹這種事,純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秦簫帶着跑。

暮色漸深,一輪明月當空,秦簫抱着劍,少有地一言不發,似乎很緊張。

虞知畫心覺古怪,多看他幾眼,觑見他耳尖湧起的紅。

沒頭沒尾地,他突然冒出一句“喜歡”。

虞知畫側頭:“喜歡什麽?”

秦簫抿唇,擡眸與她對視。

那雙眼亮得更甚天邊星點,他一字一頓:“喜歡虞知畫。”

見她怔愣,秦簫不好意思般眼睫輕顫,下一刻,定定直視她眼底。

他揚唇笑起來,眼尾彎彎,溫馴又張揚:“你願意同我成親嗎?我知道你鐘情山水,不會長留蘇州,你若不嫌棄,我陪你看山看水看月亮。”

那夜的種種至今清晰,心尖像破土生出一根小芽。

虞知畫把那張姻緣箋一分為二,後半句送給他。秦簫高興得滿面緋色,跳起身原地一蹦。

虞知畫覺得,她應該是開心的。

蘇州待得久了,兩人商量着去別處瞧瞧,最終定下長安。

長安路途遙遠,一路上山水無數,正合心意。

秦簫的表妹遠在長安城,聞訊前來接風洗塵。

在城中賞玩數日,三人相約前往郊外狩獵,同行的,是個名為嚴明的友人。

下榻的客棧,喚作“君來”。

四十年前,君來客棧被邪潮突襲,并非毫無原因。

畫中仙內丹純淨,蘊藉豐盈靈氣,在邪祟看來,年紀尚小的虞知畫是塊極易得手的香饽饽。

邪潮破開客房門窗,四人被卷入鬼打牆,秦簫為救她身負重傷,秦筝與嚴明亦死于邪祟之手——

一切全因她的內丹。

這一天的記憶被牢牢刻在腦子裏,滿室血氣濃郁,秦簫滿身腥紅地看着她,氣若游絲。

他不該如此,他應當拿着一把劍,永遠恣意無憂,笑意軒昂。

“記得那天夜裏,我們說過的話嗎?”

用耳語般的音量,秦簫最後道:“知畫,別忘。”

他死在深夜。

誕生于世的近二十年裏,虞知畫第一次掉下眼淚。

屬于凡人的喜怒哀樂好似一場遽然落下的雨,鋪天蓋地,一股腦打在她身上。

原來痛意能夠這樣分明,喉間像銜了烙鐵,每發出一道哭聲,便燙出一個猙獰的洞。

他們死了,她卻茍延殘喘得以存活。

當鎮厄司趕到,虞知畫心懷最後一絲希冀:“大人,可否招魂?”

那位姑娘同情她的遭遇,為她尋來一名道士。

開壇做法,毫無回應,道士無奈喟嘆:“人死如燈滅。他們的魂魄已入陰曹地府,即将投胎轉世,無法招回。姑娘,節哀。”

虞知畫垂目道謝。

她記下那四個字,投胎轉世。

轉世的話,對方應當擁有與秦簫相差無幾的長相,以及同一個魂魄。

虞知畫想,她要找到他。

無論那人姓甚名誰,他都是秦簫。

第十年,她在極北一無所獲。

第二十年,她在草原仍未尋得熟悉的面孔。

第三十四年,闊別已久的長安城中,劍眉星目的少年郎一瞥驚鴻。

連名字都對應得剛剛好,秦簫,衛霄。

後來的發展順理成章。

她略施小計制造一起偶遇,成為衛霄的救命恩人,之後進入衛府,教導衛老爺書畫。

同處一座府邸,衛霄看她的目光日漸親切,知曉她畫中仙的身份後,更展露十足的興趣。

“畫中仙?我沒聽過這個名字,是很稀罕的妖吧?”

衛霄笑着問她:“你的畫可以變成真的嗎?”

四十年前,面對秦簫類似的問題,虞知畫只能畫出一些單調的刀劍與小物。

現如今,她站在衛霄身前,玉筆輕揮,便是濃墨重彩,山河隐現,墨龍飛身。

衛霄仰頭凝望,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憧憬亮色。

“我也想這樣。”

憧憬過後,他露出苦惱的神情:“鎮厄司你知道吧?裏面全是天賦異禀的修道之人。我特別想進去,可惜渾身上下靈氣很少,不夠格。”

體內靈氣稀薄,難以對付實力更強的妖魔邪祟。

他入不了鎮厄司,只能去大理寺,處理人族的案子。

虞知畫溫聲安慰:“你如今行俠仗義,不也很好?”

衛霄搖頭,神情難辨:“不一樣。”

他向往的是更強、更無所忌憚,是劍氣橫絕、淩空而行,而非簡單的行俠仗義。

當時的虞知畫不懂。

沒過多久,她察覺衛霄不對勁。

神志恍惚,偶爾自言自語,一日路過他卧房,虞知畫感知到若有若無的邪氣。

當她強行推門而入,見衛霄坐于桌前,手裏是一具心口被貫穿的貓屍。

衛霄在修煉邪術。

四目相對,他被吓了一跳,手臂顫動,黑貓滾落在地。

“知畫。”

看清門外女人的相貌,他驀地眼眶通紅,祈求似的喚她名字:“知畫,你救救我。”

衛霄說,他在黑市買來一本書,聲稱按部就班修習,能掌握神通。

他沒想到,這是邪修的功法。

“知畫,你幫幫我。”

那張與秦簫一模一樣的臉哀聲求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殺了一只貓而已!我之所以買這本書——”

他頓了頓,脫口而出:“我心悅于你,想同你長相厮守。”

虞知畫怔怔看他。

之後的記憶迅速掠過,模糊混濁。

她終究幫衛霄隐瞞了邪術之事,以靈力為他克制邪氣,讓他不再整日恍惚。

可人心如深壑,一旦嘗到甜頭,怎能被輕而易舉地填滿。

依靠邪術,衛霄總算能一躍上房檐,也能用劍氣震碎數丈之外的瓷瓶。

他眼中是喜不自勝的歡愉,面對虞知畫,滿心歡喜:“都說修道之人壽命很長,這樣一來,我可以活得更久吧?”

鬼使神差,那一瞬間,虞知畫想起君來客棧裏,秦簫渾身血污、死在她懷中的情形。

她執拗地想要救他,卻始終無能為力。

死亡是個讓人不敢觸碰的詞語。

剎那的迷惘後,虞知畫點頭:“嗯。活得更久。”

生出不應有的私心後,一切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前行。

得知心因法,殺人取其心肺,眼看衛霄體內的靈氣與邪氣日日充盈。

虞知畫在清醒中步步沉落。

心因法練成的那日,衛霄為了慶祝,帶她登上房檐飲酒。

并非記憶裏的桃花釀,而是更貴的陳年女兒紅,入口醇香。

與秦簫不同,衛霄生于商賈之家,習慣錦衣玉食,有幾分少爺脾氣。

“多謝知畫。”

衛霄喝得醉醺醺,哈哈大笑:“你說,今後我能不能成為全長安,不,全大昭最厲害的劍客?”

虞知畫沒接話。

衛霄心情大好,自顧自繼續說:“等我們成親,你就是衛府女主人。你的恩情我牢記在心,一定好好待你。”

冬夜冷風寒峭,他很快沒了興致,說得口幹舌燥,攏緊衣襟:“太冷了。我們下去?”

虞知畫雙手環膝而坐,輕聲應答:“你去歇息吧。我想在檐上待一會兒。”

衛霄點頭回了聲好,身形一躍,消失在夜色深處。

虞知畫無言靜坐,被夜風吹得清醒,許久,拿出懷裏的姻緣箋。

曾在秦簫身上的另一半,早被邪祟撕裂了。

轉世輪回的事沒必要隐瞞,她對衛霄坦誠相告,坦言二人有前世的姻緣,給他看過這枚紙箋。

當日的衛霄聽罷,先是一愣,繼而喜上眉梢:“所以,我們是兩輩子的緣分?”

兩輩子。

擁有如出一轍的魂魄,連笑起來看人的角度都剛剛好,秦簫和衛霄無疑是同一個人。

……是同一個吧?

目光落在那行泛黃的箋文,虞知畫記起秦簫臨死的時候。

他最後的遺言,是一遍遍叮囑她,莫要忘記某天夜裏兩人說過的話。

虞知畫清楚他的意思。

那是許多年前的明月夜,答應秦簫的求親後,她與抱着劍的年輕人坐在房檐。

江南的氣候比長安濕潤溫暖,涼風拂面,帶來柳樹和桃花的味道,清新怡人。

秦簫得到肯定的答複,上翹的嘴角歡歡喜喜沒落下。

和她天南地北閑聊了很久,直到子時過去,他才困倦地打個哈欠:“很晚了,你要下去嗎?”

心緒繁雜,虞知畫搖頭:“你去歇息吧。我想在檐上待一會兒。”

“這怎麽行?”

秦簫單手撐起一邊臉頰,扭頭笑吟吟注視她:“上邊冷,我陪你。”

他醉意尚淺,緘默須臾,忽然說:“知畫,我知道畫中仙長生不老。我會努力修道,活得更久,一直陪着你。”

長街靜谧,月光落在他眼底,疏朗如雪。

秦簫收斂笑意,目色認真堅定:“但是——我是說,但是。”

他道:“世上有太多意料不到的事。倘若某天我遭遇不測,你不要惦記我,盡管朝前看。”

說到這兒,他揚起嘴角,是溫柔縱容的笑,如初見時那樣,眼底盛滿她的倒影:

“說好了,要看山看水看月亮,沒有我也是。”

月明星稀的夜,一陣微風自檐角掠過,拂動江南碧綠的垂柳,撩起長安殷紅的梅。

四十年前,虞知畫凝睇他雙眼,很輕地應聲:“好。”

四十年後,茫然環顧身旁夜色空空,她不知怎地,倏然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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