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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用邪術害人,很難不露端倪。
心因法需要極陰之人作為祭品,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百姓何其罕見,為尋找合适的犧牲者,虞知畫和衛霄頗費一番心思。
也因此,被人目擊與死者有過接觸。
鎮厄司比想象中更加雷厲風行,沒過幾日,派人前來衛府拜訪。
尚無确鑿證據,對方的态度禮貌溫和,虞知畫答得面不改色。
“鄭松柏?他死了?我不知曉此事。對……我只是看中他家一幅畫而已,與他沒有很深的交情。什麽?生辰?那天他在吃長壽面,我随口問了一句。”
借口早已想好,她脫口而出,不帶停頓。
等鎮厄司告辭離去,衛霄坐在她身邊,臉色煞白。
“鎮厄司肯定懷疑我們了。”
衛霄驚惶道:“怎麽辦?我今日走在街上,發現被人跟蹤……這樣下去,他們不會查出來吧?”
一旦被察覺邪修的身份,他這輩子就全完了。
虞知畫半阖雙眼:“無礙。”
她猜出鎮厄司能查到他們頭上,許久之前,就在思忖脫罪的辦法。
畫中仙向來聰慧。
在那日,她強迫自己清晰地想起邪潮,想起君來客棧,也想起秦簫和他腹部猙獰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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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同你說過的前世嗎?”
虞知畫說:“我有個法子……可以讓你擺脫懷疑。”
衛霄與秦簫長相相同,陌生人見到秦簫臨死前的模樣,必然認為那是衛霄。
現如今,長安城裏除了她,沒人知道曾有秦簫這一號人物。
“你的小妹衛靈,恰好對應前世的表妹。”
虞知畫耐心告訴他計劃:“至于嚴明……不是有個侍衛叫阿言嗎?帶上他一起吧。我們四人一起進鬼打牆,重現前世的經歷。”
如此一來,她便可通過畫境,把兩世的記憶混淆。
都是與“小妹”和“阿嚴”被困在鬼打牆裏,沒誰分得清真假。
“你腹中藏一袋紅墨,必要時候劃開,佯裝小腹被刺穿。”
虞知畫繼續道:“小妹膽小,極少見血,她不敢認真去看。阿言要對付邪祟,更沒功夫檢查。”
衛霄滿懷期許看着她,眼中漸生光亮:“好。”
“所有人都以為你重傷垂死,這時邪陣啓動,你的嫌疑自會排除。”
虞知畫聲調輕柔,毫無起伏:“其餘的,交給我就好。”
說這話時,她露出極其微妙的、近乎失神的神情。
用秦簫的死,換來衛霄的生,她感到拉拽般的痛苦,卻掙脫不得。
自從對衛霄第一次心軟,允諾幫他隐瞞邪修的身份,虞知畫就已入了無法回頭的歧途。
後來的事态如她所想,鎮厄司被畫境蒙蔽,認定錦娘是連環大案的真兇,她和衛霄順利回到衛府。
“太好了。”
腹部被他自己捅了一刀,從而應付鎮厄司的大夫,衛霄虛弱仰躺在床,黑眸如星:“謝謝你,知畫。”
他喜不自勝,憧憬未來:“聽說黑市裏有不少厲害的劍譜。等我傷好去買些,你不是喜歡看我練劍嗎?”
沉默很久,虞知畫說:“嗯。”
萬事大吉,瞞天過海,一切本應如此。
當天入夜後,她在本命畫裏待了很久,眺望山巒江水,與天邊一輪遙遙明月。
沒成想,施黛和沈流霜在今日叩開衛府正門。
到這裏,虞知畫的記憶戛然而止。
回憶與現實重疊,畫面轉向正堂,由內丹凝聚的幻境驟然消散。
施黛眼前如有煙塵散開,水墨蕩漾,一眨眼,回到了淩亂不堪的衛府正堂。
經過不久前的亂戰,堂中桌椅碎裂滿地,處處是暈開的墨汁。
閻清歡身為大夫,沒參與對虞知畫的圍攻。這會兒和在外包圍的鎮厄司同僚們進了屋子,見他們從本命畫出來,長出一口氣:
“沒事吧?你們和虞知畫突然被吸進畫裏,把我們吓得夠嗆。”
還好有人見多識廣,認出那是畫中仙的本命畫,而非見血封喉的邪器。
從幻境回歸現實,柳如棠腦子有點暈:“虞知畫呢?”
觀看回憶時,虞知畫沒在他們身邊,應是出了幻境。
一名同僚努嘴:“那兒呢。”
施黛裹緊沈流霜的外衫,順勢望去。
內丹損毀,虞知畫成了強弩之末,強撐最後一口氣。
她低垂着頭,長睫遮掩眸色,被兩個青年壓住肩頭。
這是束手就擒的姿态。
沈流霜幫施黛擋住門外湧來的風,摘下額上面具,對一個姑娘低聲:
“勞煩去讓衛府下人拿三套幹淨衣物,一男兩女,再準備幾個手爐。多謝。”
還是沈姐最細心靠譜。
柳如棠也往她身後縮了縮,心安理得沾一點兒妹控的光。
陳澈看她一眼,又挪開視線:“衛霄呢?”
“在卧房裏,已經被抓住了。”
閻清歡老實回答:“他身上有傷,跑不了。”
聽見衛霄的名字,虞知畫終于擡頭。
尋常犯人被抓獲,要麽痛哭流涕忏悔罪業,要麽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她眼底卻無悲無喜,看不出情緒起伏。
施黛覺得,那是一雙異常疲憊的眼睛,像燃燒殆盡的火。
“大人。”虞知畫道,“我能見見他嗎?”
證據确鑿,她和衛霄無路可逃。
想起她破碎的內丹,沈流霜對鎮厄司同僚說:“橫豎都在衛府,讓她去看一看吧。”
*
随衆人推開衛霄房門,施黛嗅見苦澀的藥味。
室內墨香淡淡,香爐白煙缭繞,本是清幽雅靜的環境,此刻一派肅殺。
兩名青年立在床邊,一人執鴛鴦刀,一人拿着施黛從沒見過的銅鈴铛,見他們進來,挑眉道:“制住了。衛霄受傷太重,不宜直接帶進鎮厄司。”
但凡把他從床上帶離,傷口崩裂,衛霄都得流掉大半身的血。
手握鴛鴦刀的年輕人打個哈欠:“這人坦白了罪行。在他床下的夾縫裏,我們找到幾本邪術相關的典籍。”
施黛望向那張雕花木床。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衛霄,比起昨日,他的臉色更差了些。
自知身份暴露,衛霄幹脆束手就擒,雙眼無神盯着床頂,直到餘光瞥見虞知畫,才側過腦袋。
出于第六感,施黛覺得,他說不出妥帖的話語。
果不其然,與未婚妻四目相對,衛霄只是沉了聲音:“你說過,他們不會發現的。”
像責問,又像委屈。
虞知畫沒回答,安靜注視他。
房中一時靜下,閻清歡撓撓腦袋,很茫然。
他沒進本命畫,對虞知畫的記憶一無所知,印象裏,這對未婚夫妻十分恩愛。
現在的氣氛……是怎麽回事?
施黛站在一旁,抱緊懷裏的手爐。
從剛才的幻境裏,其實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衛霄對虞知畫沒什麽深情厚誼。
喜歡大概是喜歡的,面對善解人意、知書達禮的美人,任誰都會心生好感,但這份好感太淺,能被輕易取而代之。
衛霄在意的,是他自己。
口口聲聲說“與知畫長相厮守”,在對未來的憧憬裏,更多卻是他的劍術。
他之所以修煉邪法,歸根結底,是為了前程。
虞知畫透過秦簫的濾鏡看他,反複用轉世的借口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罷了。
被虞知畫沉凝的視線長久凝視,衛霄不自在地別過頭去。
惹人心慌的靜默裏,他冷笑一聲:“用這種眼神看我做什麽?”
他殺人的罪行板上釘釘,難逃一死。
許是出于這個原因,平素僞裝出的情緒一并退去,他可以肆無忌憚發洩情緒,破罐子破摔。
衛霄道:“又覺得我不如秦簫?”
沒想到會從他嘴裏聽見這種話,虞知畫一頓。
“早就想說了。”
床上的青年冷眼斜來,語帶嘲諷:“你為什麽老是拿我跟他作比較?衛霄和秦簫,兩個名字有半點重合嗎?”
這是施黛第一次在畫中仙臉上,窺見無措的情緒。
理清他話裏的意思,虞知畫顫聲:“什麽?”
“你老和我說前世。”
衛霄笑了聲:“什麽游歷江南,什麽心懷大義,什麽夜裏吹簫……我根本不想聽。四十多年前的事,和我衛霄有什麽關系?”
無人應答。
卧房裏落針可聞。
“轉世再續前緣?別開玩笑了。”
衛霄說:“我不記得什麽前世,不認識秦簫是誰,江南沒去過,簫也不會吹——你每次和我在一起,到底是看我,還是透過我看他?”
短短幾句話,字字烙在心口上,灼熱生痛。
一瞬間,虞知畫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覺得我修邪術,比不上秦簫。”
衛霄嗤道:“你從來不說,眼睛裏,意思明白得很。”
虞知畫:“不是……”
她想反駁,話到嘴邊,狼狽得說不出口。
她只是不願讓衛霄誤入歧途。
可她無法否認,每每見到衛霄,總情不自禁用他和秦簫作比較。
“‘阿霄’,‘阿簫’,叫得很勤,哪知道你在叫誰?”
衛霄語調更冷:“還有衛靈。你喚她‘小妹’,也是為了找回當年的感覺吧?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他因重傷喉音沙啞,噙出譏诮的冷笑,仿佛要趁此機會,把累積多時的不忿一并說出。
虞知畫到底記挂着誰,答案再明顯不過。
哪怕在畫境裏,閻清歡扮演衛霄,拿到的臺詞是“別怕”“雕蟲小技”和“我保護你”。
無一例外,全是四十年前身處鬼打牆時,秦簫安慰她所說的話語。
何其諷刺。
被鎮厄司抓捕,衛霄和虞知畫都明白,這是彼此的最後一面。
與虞知畫相處的日子裏,他順理成章對她心生好感,聽虞知畫聲稱兩人前世有緣,的确有過短暫的驚喜。
漸漸地,聽她傾吐前塵種種,衛霄後知後覺,感到莫名的別扭。
提及“秦簫”,她的目光太溫柔,眼尾不由自主勾出笑,是滿心愛慕的神情。
衛霄想,可他與秦簫根本不同。
他生于長安,爹娘從商,身上有富家子弟的壞脾氣,哪怕擁有同樣的魂魄,他就是他,不是別人。
而虞知畫試圖通過他,回憶另一個人。
這個認知讓他無比厭惡,又毛骨悚然。
前世今生,轉世續緣,說得好聽,實則和找個一模一樣的替身有什麽區別。
因為這個念頭,衛霄消沉了一柱香的時間。
一柱香後,他變得心安理得。
虞知畫把他看作秦簫,用以尋求慰藉——
他對虞知畫真心不多,借由她,能更好地修習術法。
各取所需,剛剛好。
她方才看他的眼神,悵然、疲倦、痛苦,夾雜顯而易見的失望,讓他只覺可笑。
虞知畫有什麽資格對他失望?因為他玷污了她心裏的秦簫?
“……對不起。”
心緒如驚濤駭浪,虞知畫說不出別的言語,一遍遍低喃:“對不起。”
殘破的內丹不堪重負,她喉間腥甜,咳出一口熾燙的血。
施黛明白,她快死了。
瀕死之際,虞知畫仍舊神色平靜,臉上僅有一絲因為衛霄話語滋生的茫然。
看着她,施黛忽然想,或許從很早之前,虞知畫就在求死。
她在正堂被鎮厄司團團包圍,怎會不知實力懸殊,拿出本命畫,是為了逼他們開打。
卧房窗牖半敞,白煙萦繞窗前。
忽而輕煙飄散,被破窗而入的氣流卷挾其中。
虞知畫略微側目,喃喃低語:“起風了。”
是深冬罕見的南風天。
“今日有勞諸位大人。”
她說罷一笑,任由日光勾出白皙的側臉,停頓須臾,定聲道:“我認罪。”
聲音很輕,落下的瞬間,施黛感知到四溢的洶洶靈氣。
——沒留給他們反應的時機,虞知畫徹底震碎了自己的內丹。
宛如濃墨入水,近在咫尺的人形消散溶解,化作袅袅墨煙。
白裙失去支撐,墜落在地,從袖口的位置,飄出一張泛黃的祈願箋。
不遠處,卧躺在床的衛霄目色沉沉,面無表情,只眼角輕輕一抽。
“虞知畫的本命畫裏,是山水和月亮。”
對這個結果有所預料,柳如棠擡眸,輕嘆一聲:“本命畫啊……”
她說着,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語的施黛:“還好嗎?”
柳如棠在鎮厄司當差已久,見慣生離死別,施黛作為初出茅廬的新人,大概從未經歷過這種案子。
眼睫簌簌一顫,施黛點頭:“還好。”
她有基本的善惡觀。
虞知畫陪伴衛霄這麽久,追逐的或許早已不是某個人,而是心底未盡的執念,幾近偏執。
畫中仙的一生固然可憐可嘆,死在她和衛霄手裏的平民百姓,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只是忽然想到——”
思緒莫名,施黛攥了攥指尖,輕聲說:“虞知畫是沒有來世的。”
柳如棠低低應聲,沒再開口。
案件終了,塵埃落定。最後一滴墨漬悄然落下,暈在那張老舊的祈願箋上頭。
南風悠悠,掠過窗邊,不知去往誰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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