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80章

暗室裏,一幅煉獄般的惡景。

牆壁地面滿是飛濺的血跡,晃眼可見殘肢斷臂,血氣彌漫,腥臭難聞。

江白硯被陰影吞沒,身前是個痛哭流涕、沒了半條手臂的男人。

很驚悚。

阿貍很震驚。

早在珍寶閣裏,它就發覺了江白硯的不對勁,猜到他有意去尋捕殺鲛人的販子,企圖下殺手。

但做出這個猜想的前提,是狐貍嗅覺過人,聞到三個男人身上的鲛人幽香。

施黛絕對嗅不出來。

然而她還是捋清了前因後果,并且自打去往百裏家後,便一直守在江白硯門前。

——于是意料之中地,見到他在子時推門而出。

想到這裏,阿貍打了個哆嗦。

施黛用了符,在夜色中隐匿氣息,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綴在江白硯身後。

遙遙見他進入這艘船,阿貍心道不好,這嗜殺成性的小瘋子大概率要出劍。

它原本的設想,是頂多一劍穿心,橫屍幾具——

可眼前這場景也太吓人了吧!江白硯活生生像個暴虐無度的殺人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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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吓得雙目圓瞪,阿貍偷偷仰頭,望向施黛。

從它的角度,只看得清她緊抿的嘴角。

耳畔傳來男人破碎的哭喊,一聲聲如刀鋒割磨,落在胸腔裏,劃出鈍鈍的疼。

江白硯輕扯嘴角,斷水再出。

不同于之前慢條斯理的戲谑耍弄,這一劍狠戾無匹,直入心口。

男人發出最後一道痛呼,再無聲息。

救命。

救命救命。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壓抑至極,阿貍屏住呼吸。

江白硯這是破罐子破摔,連僞裝都不願意了?

将斷水從屍體抽出,江白硯居高臨下垂眼望來,唇角帶出輕笑:“你怎麽來了?”

很平靜的語氣。

阿貍卻從他眼底,窺見如海邊風浪一般翻湧的寒意。

他笑得冰冷又溫柔,襯着半邊臉上猙獰的血跡,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此情此景,倘若再把江白硯看作人畜無害的正人君子,那便是天大的笑話了。

阿貍察覺施黛後退了一步。

江白硯凝視她的動作,望見施黛皺緊眉頭,隐有厭惡之色。

這是尋常人都會有的反應,江白硯不覺驚訝。

唯獨胸口被絞磨得生疼,連呼吸也滞澀不堪,仿佛皮肉被人層層剖開,露出內裏污濁的、醜陋的骨。

連他自己都嫌惡,遑論施黛。

破天荒地,他握劍的右手輕輕顫。

語氣裏多出自暴自棄的意思,江白硯輕哂,克制更多不應有的情緒:“被吓到了?”

施黛眼珠轉了轉。

施黛蹙眉捂住鼻子,擋下難聞腥味:“有點兒。”

滿屋子的血和斷胳膊斷腿,視覺沖擊太大,擱誰見了,都得愣一愣神。

她停頓一下,環視滿屋子的斑斑血跡,目光落在三具死狀凄慘的屍體:“被他們抓來的鲛人怎麽樣了?”

沒頭沒尾的問題。

施黛應當并未聽見他們的談話,江白硯微怔:“什麽?”

“鲛人啊。”

施黛理所當然:“珍寶閣裏的鱗片和鲛人淚,是他們賣的吧?”

江白硯未答,黑眸沉沉,郁氣濃得有如實質。

旋即見施黛輕挑眉梢:“江白硯,你能被這三人偷走錢袋?”

她可不笨。

在珍寶閣裏,江白硯起初聲稱錢袋被盜,施黛沒生疑心。

畢竟有錢人多的地方,竊賊的數量肯定不少。

直到她看見鲛人淚。

聽百裏青枝和小二的對話,鲛人淚是近日所得,很新。

由此想想江白硯的舉動,就有了貓膩。

如果真被偷走錢袋,他為什麽不當面抓賊,而是等男人們走出珍寶閣,再跟上他們?

江白硯離開的時間不算短。

再者,這三個男人衣着簡樸、滿面風霜,八成不是珍寶閣的客人,若說是竊賊,言行舉止又太招搖。

看他們喜氣沖天的模樣……

更像來賣寶貝,剛得了一大筆銀錢。

把蛛絲馬跡聯系起來,施黛有了大膽的猜測。

江白硯看出三人獵捕鲛人,借故尾随其後,是為一探究竟。

正因如此,他回珍寶閣時越是神情自若,施黛越覺古怪。

她不認為,江白硯會對此袖手旁觀,什麽也不做。

曾被邪修剜肉取淚,其間的屈辱與苦痛,他比誰都清楚。

于是抱着試一試的想法,施黛悄悄候在江白硯的客房邊,來了出黃雀在後。

說實話,她想過江白硯拔劍,但暗室裏的這幅景象——

被血腥氣沖得發懵,施黛後退一步:“我們能不能出去說?這裏好難聞。”

暗室狹窄逼仄,腥臭發酵,讓她連呼吸都受不了,有些反胃。

阿貍:?

這是重點?你難道不應該被江白硯吓一跳,再控訴他發瘋殺人?

江白硯也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手中斷水低鳴。

最終還是乖乖随她出了暗室。

室外是一條幽靜長廊,施黛推開木窗,海風迎面。

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施黛抱着白狐貍扭頭。

江白硯瞳仁漆黑,眼尾上翹,帶一點凜冽的鋒芒,正盯着她瞧。

在他眼底,暈出淺淺的紅。

施黛問:“你受傷了嗎?”

他全身上下全是血,有點吓人。

江白硯默然片刻:“未曾。他們傷不了我。”

蜷在施黛懷裏沒敢動彈,阿貍耳朵輕晃,生出一個荒誕的錯覺。

此刻的江白硯,像被教導主任抓包的壞學生。

戾氣尚未散盡,在她面前卻是很乖。

你小子也有今天?

施黛又問:“鲛人呢?”

江白硯:“不堪折磨,死了。”

頓了頓,他輕聲笑笑,聽不出喜怒:“你不覺得……”

很多字眼在舌尖打轉。

殘忍,暴虐,惡心。

話沒出口,被施黛搶了先:“他們确實不是東西。”

江白硯指節微蜷,聽她繼續道:“但你也不能這樣直愣愣闖進來啊。這種事,不應該和我們商量商量嗎?如果他們不止三個人,還有別的幫手和暗器怎麽辦?你要是一時不慎——”

施黛音量小些:“如果出了事,我們連你去了哪兒都不知道。”

換位思考,她能理解江白硯的行為。

有過那樣的經歷,任誰都對鲛珠販子深惡痛絕。

江白硯當年親手殺了邪修,今時今日對三個男人拔劍,屬于情理之中。

在大昭,殘殺鲛人,本就按律當誅。

施黛不是死腦筋,不至于在這件事上鑽牛角尖。

她只是氣惱,江白硯自始至終瞞着她。

還有他殺人的方式,是不是太兇殘了一點?

……想想他殺妖也差不多這樣,大概是一直以來的習慣。

江白硯面無波瀾看着她,有些出神。

良久,他淡聲道:“抱歉。”

心緒繁冗,說不清是何滋味。

像喜怒哀樂全雜糅在一處,融成沉甸甸的澀。

江白硯忽然問:“你不怕我?”

施黛:“有什麽好怕的?”

善惡有報,血債血償。

她從小想當個警察,對道義有自己的衡量,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退一萬步來說,江白硯身為鎮厄司中人,追查鲛珠販子,算秉公執法。

“不過,”施黛老實說,“你用劍的方式是不是太兇了?弄得這麽……”

江白硯好像比她想象中更狠。

不過無所謂,他的劍不濫殺無辜。對付惡人,得用更惡的手段。

施黛眯了眯眼:“你在這之前,殺過其他人嗎?”

眼睫倏顫,江白硯握緊斷水劍。

直至此刻,他遲來地明悟,理應惶恐不安的,從不是施黛。

她心如明鏡,全無雜念,合該坦坦蕩蕩行在陽光下。

心有畏怖的,是他。

害怕被她厭棄,害怕受她同情,害怕在她眼底見到嫌惡的神情。

這是一具殘破不堪的身體,包裹病态扭曲的心肺,實在稱不上幹淨。

紊亂的氣息漸漸沉凝,江白硯輕勾唇角:“沒有。”

好好藏起來,就不會被她看到。

施黛應當喜歡他乖巧的皮相。

“總之,今後再有類似的事,記得和我們商量,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頭。”

施黛給他遞去一塊手帕,絮絮叨叨:“還有,沒必要直接把他們殺掉。抓進鎮厄司,說不定能審問出別的罪行,反正這種人死路一條。”

她說着揮了揮右拳,像是不服氣:“雖然沒有你厲害,但我多少能幫一些忙。不要總是瞞着我。”

江白硯将它接下,輕拭頰邊血漬:“嗯。”

輕舒一口氣,施黛看向暗室:“死去的鲛人,還在船上嗎?”

*

推開暗室中的密門,血腥氣撲面而來。

借着昏黃燭光,施黛看清裏面的景象。

是此生不願再見到的畫面。

死去的鲛人陳屍角落,身穿一件單薄布衣,膚色是毫無生機的白。

他脖頸低垂,面目模糊,最為顯眼的,是腹下血淋淋的尾巴。

與江白硯的鲛尾不同,他的鱗片趨于深藍,而今染上刺目的紅。

鲛鱗沒了大半,露出內裏猩紅血肉。看樣子,那三個男人竟打算把所有鱗片盡數剝離,全拿去賣錢。

施黛輕握起拳。

下意識地,她情不自禁想,江白硯也被如此對待過嗎?

他被邪修囚禁時,不到十歲。

“待會兒你随我去越州的鎮厄司。”

施黛掏出一張往生符:“暗室裏的鲛人是證據。他們手裏有刀,罪行敗露拔刀反抗,被你斬于劍下——鎮厄司不會治罪。”

心照不宣地,她沒問究竟是誰先動的手,不再多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黃符震顫,随施黛念誦口訣,溢散溫潤薄光。

點點白芒蕩漾如水,落在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浸滿星子的湖。

江白硯很安靜地注視她。

光暈散去,施黛的吟咒落畢,目光一轉,看向暗室中的木桌。

桌上的圓珠瑩然生輝,澄白如月,足有半個拳頭大小,是她沒見過的奇珍。

施黛輕聲:“鲛珠?”

江白硯:“嗯。”

只在傳說裏出現過的鲛珠,遠比想象中更美。

流光皎潔,叫人挪不開眼,施黛盯着它瞧:“等鎮厄司來,它會被充公進庫房吧?”

答案是肯定的。

凝神思忖一剎,施黛擡眼,看向江白硯:“這顆珠子,你要嗎?”

隐隐意識到她的下一句話,江白硯微頓:“不必。”

“你不要的話,”施黛彎眼笑笑,“我就拿走了。別告訴鎮厄司。”

沒人不想要漂亮的東西,何況鲛珠是無價之寶。

握劍的右手緊上一分,江白硯眸色稍暗:“好。”

施黛上前捧起鲛珠。

圓潤潤的一顆,摸起來冰涼如雪,觸感光滑。

捧在掌心,可以感受到藏匿的濃郁靈氣。

“鲛珠價值不菲,你将它留在身邊,切莫張揚。”

江白硯淡聲:“若引有心之人觊觎——”

把斷水上的血污擦拭幹淨,江白硯撩起眼皮,話到嘴邊,卻是停住。

施黛出了暗室,立在廊道的窗邊,有風拂過她頰邊碎發,絲縷蕩開。

看她背影,正垂頭搗鼓什麽東西。

“誰說我要把它留在身邊?”

待施黛擡首,江白硯遙見一抹漸起的白光。

——她在鲛珠上貼了張靈符。

借由靈氣,鲛珠緩慢淩空,被施黛輕輕一推,離開海船,浮向海面。

心跳隐約加快,鼓脹的、無法宣洩的情潮令他近乎無措。

行至施黛身側,江白硯薄唇微動,閉了閉眼,終究什麽也沒說。

“待在鎮厄司裏,多委屈啊。”

手肘撐在窗前,施黛托着腮,仰起腦袋:“從海裏來的珠子,讓它回家吧。”

時值午夜,靜谧的明月懸在半空。

月光如水,映照整片海面。四下太安靜,能聽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此起彼伏。

鲛珠似一艘小舟,随風悠悠飄蕩,去往更深更遠的海天相接處。

江白硯看向身旁。

施黛的一半臉頰掩映陰翳之下,如被烏雲籠罩的月,看不分明。

當她倏然側目,直勾勾望進他的眼,濃雲盡散,光華流瀉,耀眼得驚人。

施黛問:“你今晚不開心吧?”

怎麽可能開心。

同族的慘死,過往的回憶,樁樁件件全是插在心裏的尖刺。

施黛看得出來,江白硯表面雲淡風輕,雙眼始終泛着紅。

狀若殺意,實則像難過,也像委屈。

她笑了笑,主動張開雙手:“要抱一抱嗎?”

胸腔的嗡鳴愈發鼓噪,心口滾燙。

江白硯茫然眨眼,強忍沖動,沒在左胸刺上一刀。

曾在心間滋長的藤蔓再度攀騰。

枝桠橫斜,沒入胸口,紮進心尖,疼得惹人發瘋。

江白硯想,他的身體雖已殘破,盡是醜陋傷疤,因鲛人遠超常人的自愈力,尾巴仍稱得上完整。

想全部給她。

鲛鱗也好,鲛珠也罷,倘若施黛喜歡他的尾鳍,大可割下來,一并贈予她。

都是值錢的、漂亮的東西。

把他送給她,施黛會不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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