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81章

江白硯拒絕了擁抱。

理由是他渾身鮮血,不願把血漬染上施黛的衣裙。

衣服髒了就髒了,有什麽好在意的?

施黛對此渾不在意,想上前一步,被他避開。

“不是不抱。”

江白硯輕聲:“待我換上幹淨的衣裳,可以麽?”

他沒忘記施黛剛入暗室時,眉頭緊蹙的反感之色。

她見不慣血,也聞不得太濃的血腥氣。他胸前盡是血污,若是抱了,定把施黛弄髒。

施黛不會喜歡。

即便很想抱住她,江白硯情願忍耐片刻。

江白硯說了這種話,施黛沒再強求,把他從上到下端視一遍:“這群人乘船出海,船艙裏,應該有用來換洗的衣物。”

她說罷擡眉,沉吟道:“你……自己帶了衣裳嗎?”

仔細想想,江白硯心思細膩,不會毫無準備。

他進船之前,肯定做了拔劍動手的打算,知道自己八成染血。

越州街頭處處有人,江白硯不可能大大咧咧身穿血衣,從這裏回百裏家的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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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施黛是他,穩妥起見,必然要帶上一套衣物,等塵埃落定,跟沒事人似的穿上。

被她放到地上的阿貍:?

揣測得這麽準,你的思維為什麽能和江白硯同頻?

江白硯也默了默:“嗯。”

“這樣。”

施黛沒多問:“你穿着這身,走在街上太顯眼了。我去鎮厄司報案,你留在船裏,把自己收拾幹淨。”

她想了想,補充一句:“最好穿船上的衣物。”

只有早有預謀,才會提前做準備。

施黛已經想好證詞——

江白硯察覺三個男人不對勁,欲将其捉拿歸案,結果遭到劇烈反抗,這才拔劍殺人。

按照這個邏輯,他沒理由帶一套自己的衣物。

阿貍聽得晃了晃耳朵。

施黛這人,絕對不傻。

她的善惡觀簡單直白,認定了什麽,就毫不猶豫去做。

不因江白硯斬殺惡人而産生芥蒂,也不曾對慘死的三個男人心生憐憫,善和惡,她分得很開。

既是純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稱得上執拗。

萬幸她長在和平年代,被養得根正苗紅,否則鐵定是個刺頭。

施黛執行力很強,下船後,直接找到了越州的鎮厄司。

和警局一樣,鎮厄司一天到晚十二個時辰有人看守,絕無空檔。

聽施黛講述完來龍去脈,守夜的青年一個激靈:“鲛人?鲛珠?”

施黛笑得禮貌:“只找到鱗片和幾滴眼淚,沒看見鲛珠。珠子也許被那群人藏起來,或是賣掉了吧。”

“這樣啊。”

青年撓頭輕嘆:“唉……怎麽又是這種事。”

施黛摸摸懷裏小狐貍的耳朵:“捕殺鲛人的事,在越州經常發生嗎?”

“算是吧。”

青年拿起桌邊長刀,和她一道前往海邊:“姑娘是外鄉人?我們越州臨海,出船方便,漁民多,珍寶販子也多。”

海裏有無數寶貝。

越深越危險的地方,越有可能出現奇珍異獸,引一船又一船的人趨之若鹜。

毋庸置疑,鲛人是珍中之極。

因與人族相差不大,多數鲛人生活在陸地,和常人無異。

但仍有一部分習慣了水底,于海下建造城池,偶爾浮出海面。

“鲛人難遇,一旦抓到一只,能保這輩子榮華富貴。”

聽說施黛是鎮厄司的同僚,青年十分熱情,侃侃而談地解釋:“幾乎每個乘船出海的人,都打過鲛人的主意。南海那麽大,這事兒我們管不了。”

鎮厄司不是千裏眼。

施黛好奇:“被大肆獵殺,鲛人會報複吧?”

“可不是。有鲛人懷恨在心,弄翻過好幾條出行的船。”

青年嘆氣:“現在好多了,鲛人長居海底,大多與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十幾年前那叫一個慘烈,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敢下海。”

施黛捕捉到關鍵字眼:“十幾年前?”

青年抱刀看她一眼:“十幾年前,不是有邪祟出世,惹得大昭生靈塗炭嗎?”

施黛點頭。

關于這段往事,原主擁有記憶。

邪物來歷不明,傳聞是被封印的上古惡祟,一經現世,便令九州境內民不聊生。

以施敬承為首,人族妖族一同抗敵,犧牲不知凡幾,最終把邪祟再度封印。

“那場大戰裏,不是有許多厲害的大能嗎。”

青年掰着手指道:“施敬承,書聖,玄同散人……還有幾個大妖。”

施黛示意他繼續說。

“我只是聽說。”

青年聳肩:“小道消息,妖族那邊,有鲛人串通邪祟,背叛同盟。”

懷裏的阿貍豎起耳朵。

施黛心下一動:“鲛人?”

“妖族的情況,誰清楚是不是真的。不過捕風捉影的事,最容易傳開。”

青年道:“那幾年裏,海邊的人族和鲛人互相看不順眼,鎮厄司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讓情況好些。”

他說得随意,沒注意施黛收斂了笑意,垂眸靜思。

“那個串通邪祟的鲛人,”施黛問,“後來怎麽樣了?”

“不清楚。”

青年道:“有的說失蹤,有的說他被書聖發現,當場誅殺了。”

施黛沒接話。

施敬承與孟軻說過,江白硯的父母很強。

他們曾去讨伐過邪祟嗎?

鲛人罕見,實力強勁的更是寥寥。

算算時間,江白硯父親的忌日,恰好在大戰結束之前,日子相隔不久。

……不會吧?

邪祟出世時,原主年紀尚小,對當年的印象非常模糊。

邪潮難擋,叛逃的人和妖數量不少,王公貴族、劍道大能、九尾妖狐……

聽得太多,哪怕其中摻雜一兩個鲛人,也引不起特別的關注,只當尋常。

此刻被單獨提及,施黛忍不住聯想。

施敬承對江白硯的身世諱莫如深,始終不願言明。

該不會是因為……江白硯父母曾經叛變人族吧?

這種事一旦說出來,江白硯的處境肯定更加艱難。

踹飛路上一顆石子,施黛心情亂糟糟。

這個念頭沒什麽根據,全憑她下意識的猜測,當不得真。

如果是真的呢?

她對上一輩的善惡并不在意,不會由此去評判下一代。

施黛只是覺得,如果猜想是真,江白硯應該很難過。

身世是壓在他身上繁重的枷鎖,好難掙脫。

施黛帶着青年一路回到海邊,江白硯已換上幹淨的白衫,立于船邊靜候。

“嚯。”

看清暗室裏的情形,青年雙眼圓瞪:“怎麽成這樣了?”

“我朋友,”施黛心虛輕咳,“他殺妖習慣了,出劍比較兇。”

這種程度,不是“比較兇”。

環視房中觸目驚心的血肉,青年捂住口鼻,瞟向江白硯。

白衣公子面如冠玉,一柄長劍挂在腰間,看樣子,理應是在江南逗鳥吟詩的類型。

果然人不可貌相。

鲛人的屍體橫陳暗門之後,這起案子證據确鑿。

青年對辦案輕車熟路,忙活半個時辰後,朝施黛颔首:“你們回去吧。日後若有別的事,我們再登門拜訪。”

時至深夜,他也累得夠嗆。

鲛人的屍體被青年帶回鎮厄司,如果找不到前來認領的親眷,将由鎮厄司安葬。

結束提心吊膽的一天,等青年離去,施黛長舒一口氣。

江白硯道:“今日,多謝。”

“沒什麽好謝的。”

施黛伸個懶腰,半開玩笑:“你真要謝,今後乖些。”

她算是發現了,江白硯表面上乖巧,實則有自己的心思。

在身上劃傷口,趁午夜獨自來尋鲛珠販子。

全是別人渾然不知的事情。

今天身心俱疲,施黛站在船邊,被海風吹得一個哆嗦。

她沒在意寒冷,側過頭去。

施黛第一次見到海。

親眼所見,比電視屏幕裏的畫面更有沖擊力。

海風微涼,沉聲呼嘯,帶有濃郁鹹腥氣。漆黑的海面一望無邊,被月光映得波光粼粼。

海浪層疊,把夜色洗滌一新,溫柔蒼遠,似是夢境。

施黛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今日穿了件碧綠衫子,眉眼清越如春山,額發被夜風吹亂,像一樹生機勃勃的柳枝。

覺得新奇,她伸出右手,握了握飄渺不定的海風。

江白硯安靜看她:“頭一回見?”

“嗯。”

風從指尖穿過,施黛誠實回答:“長安沒有海嘛。”

她不由好奇:“你呢?”

雖為鲛人,江白硯是生活在陸地的一類。

“見過。”

江白硯笑笑:“兒時,我家離海很近。”

他言盡于此,不再多談江府。

施黛也沒追問,兩眼亮晶晶:“所以你可以變成鲛人形态,潛進海裏啰?”

她試想了下當時的情景。

江白硯的鲛尾是瑩潤的淡藍,游在海裏,一定非常漂亮。

江白硯:“有時會這樣。”

他沉默瞬息,輕聲笑笑:“鲛尾遇水,很好看。”

毫無征兆的話。

施黛有剎那的宕機。

旋即聽江白硯道:“你想看看嗎?”

阿貍:?

你又開始了是嗎?

沒料到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施黛微愕擡眼,恰見江白硯黑沉如墨的瞳仁。

他的面色比平日更白一些,笑意溫柔坦蕩,瞧不出多餘的情愫。

但莫名地,叫人生出被小鈎輕觸的錯覺。

施黛下意識說:“今晚嗎?入水很冷。”

說完才想起,鲛人不畏懼海水的寒涼。

江白硯這是……主動邀請她?

視線游移幾下,心裏的小人悄悄往前挪一步,試探某個晦澀的界限。

施黛點頭:“想。”

——于是稀裏糊塗地,她和江白硯坐在了礁石上。

這塊礁石立于海邊,光滑平整,被海浪沖刷出嘩嘩輕響。

等江白硯化出鲛尾,施黛從岸邊靠近,一垂頭,望見幽谧的藍。

平心而論,這是她見過最漂亮的藍色。

天空的色彩太模糊,海水的深藍又太濃,江白硯的尾巴帶一點漸變,是藍與白的過渡。

溫溫柔柔,看起來很舒服。

上回見他尾巴,是施黛發燒的時候,當晚迷迷糊糊,意識只剩一半。

這會兒被海風吹得清醒,她凝神端詳,杏眼彎彎。

面對喜歡的事物,施黛很少掩飾心跡。

江白硯揚唇,把鲛尾探入水中。

鲛人不懼寒涼,但觸及過冷的溫度,會泛出生理性的變化。

魚尾入水,尾鳍輕拂,蕩開圈圈漣漪。

再挑起時,勾出晶瑩水花。

施黛發出一聲“哇”。

水珠滾落,映照月色,如同一片柔軟輕紗。

輕紗之下,鲛尾竟溢開玉一般的白,漸變更重,覆着層雪白流光。

江白硯道:“摸一摸吧。”

他甚至沒用商量或征詢同意的語氣。

陳述句被輕緩道出,像個邀請。

施黛沒理由拒絕。

鲛尾翹起,似在期盼她的親昵。

指尖觸上一片魚鱗,整條尾巴因之一顫。

江白硯攥起指尖,掐上掌心軟肉。

月光盈盈,鱗片泛開溫潤光華,好比玉器無瑕。

覺得她動作太輕,鲛尾左右輕擺,仿佛催促。

悄然無聲的動作,卻讓施黛腦中一熱。

“無妨。”

江白硯意味不明笑了笑:“你不是……要教我何為觸碰?”

誰家的教學這麽——

施黛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詞,默念平心靜氣。

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背後掠過一陣微風。

然後是暖烘烘的熱。

江白硯脫下外衫,罩在她身後,露出一件略顯松垮的中衣。

他身形高挑清癯,而鲛珠販子體格粗壯,穿上他們的衣物,不大合身。

擡眼瞥見江白硯的小半鎖骨,施黛把頭低下:“謝謝。”

江白硯未答,漫不經意尾尖擡高,方便她的撫摸。

好冰。

聞到江白硯外衫上的冷香,施黛試着把整只手覆上。

她記得鲛尾的觸感和綢緞很像,今夜摸起來,比綢緞更柔。

鱗片下是脆弱的軟肉,像被薄冰覆蓋的雲朵。

和發燒時的記憶一樣,摸起來心悅神怡。

她沒開口,指尖輕掠的同時,目光一寸寸掃過。

看不出被虐待的痕跡。

鲛人的恢複能力比人族強,鱗片剝落的地方重新長出,掩蓋曾經的傷口。

施黛暗想,在江白硯肩膀和手臂上,她倒是見過猙獰的傷疤。

不知道衣物下,他的身體是什麽模樣,會不會有更多痕跡——

江白硯遮得嚴嚴實實,不讓她窺見分毫。

一時出神,耳邊傳來江白硯的低聲:“施黛。”

他停頓好幾息,喉音微啞:“抱,還作數嗎?”

施黛沒猶豫:“當然作數。”

在她看清江白硯的神色以前,少年将她擁入懷中。

擁抱永遠令人安心。

身體相貼,體溫交纏,掌心覆上施黛纖瘦的脊骨,是與她交融合一的感受。

因施黛的撫摸氣息不穩,江白硯半阖眼眸。

過電感密密麻麻,順着她指尖漫延全身,心口發癢,連骨頭都在顫栗。

面上越發滾燙,心跳如擂鼓,像飲酒一樣。

江白硯抿唇克制喘息。

他低聲問:“好看嗎?”

低沉的輕語蹭在耳尖,施黛被癢得側了側臉。

右手停在鲛尾上,她答得從心:“嗯,好看。”

江白硯喉間溢出清淺的笑。

細嗅施黛頸間的淡香,江白硯道:“好看的話,我将鱗片贈給你。”

施黛:“啊?”

什麽鱗片,什麽送給她,是字面上的意思嗎?

“尾上的傷,複原很快。”

江白硯語氣如常,吐息輕緩,拂過她側頸:“剝下鲛鱗,并不礙事。”

這是什麽話。

施黛趕忙道:“不用不用。”

江白硯垂眸。

施黛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

世人大多中意稀奇的物事,她卻對鲛鱗興致缺缺,連鲛珠都能扔進海裏。

施黛喜歡什麽?

倘若她對鲛人的身體不感興趣,江白硯不知如何讨她歡心。

“鲛鱗留在你身上就好,如果剝下來,反而變成平平的裝飾品了。”

施黛說:“在你尾巴上,才最好看。”

江白硯怎麽總在想剜來剜去的事?因為被邪修囚禁太久,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江白硯眨眨眼。

“鲛淚呢?”

臉頰埋在施黛肩頭,他嗓音裏的情緒模糊不清:“你若喜歡,可以将它做成小玩意兒,鑲在匕首上——”

這句話沒能說完。

猝不及防地,施黛右手用力,似是懲罰,在他尾鳍捏了一把。

力道不重,卻讓鲛尾猛地一顫。

像被觸到隐秘的開關,抱在施黛後背的手指微顫,驟然收緊。

下一刻,阒靜夜色裏,響起暧昧至極的喘。

近乎旖旎。

施黛:……

她發誓,她只是氣不過江白硯自輕自賤的話,沒動任何歪心思。

到現在,心緒卻是不穩了。

他怎麽會發出這種聲音?

“抱歉。”

輕喘着平複呼吸,江白硯尾音更啞:“很癢。”

“我——”

整只耳朵都在燙,施黛一瞬卡殼。

止住胡思亂想,她故作鎮定,迅速轉移話題:“你不必說那種話,又不是貨物,哪需要把自己挑挑揀揀,送給別人的?”

江白硯究竟是怎樣看他自己的?

施黛抿唇:“你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我不是說過嗎?自己是最重要的,沒人值得你往身上捅刀子。”

貼在她懷中,暖意透過衣衫,傳到四肢百骸。

江白硯有些失神。

半晌,他略略側目,望向施黛的臉。

“再說這種話。”

施黛在半空揮一揮拳頭,思來想去說不出狠話,只得鼓起一邊腮幫,佯裝兇巴巴:“我就生氣了。”

她開口時沒看江白硯,餘光瞥見他的動作,也垂下眼。

借着海上的微光,施黛很沒出息地屏住呼吸。

春夜的海邊水汽彌漫,浸濕江白硯漆黑的發,連帶那雙眼也顯出濕漉漉的朦胧感,如有薄霧浮動。

比月色更溫柔,像一觸即碎的水,把人溺在其中,無法招架。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好紅。

出于愉悅,淡藍尾鳍動了動,撩過海面,水聲嘩啦。

江白硯彎着眼問她:“這算是……關心?”

心跳亂了一拍,施黛移開視線。

海浪聲聲,逐漸與心跳同頻。

胸腔裏最後的鼓點落下,她小聲說:“是對你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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